【森林與花】形聲紀念-13

》過渡期的故事,Nowhere 組基本都會串場 XD
》短期集中
》32-33



10. 珍藏紀念


最開始的時候,辜司清覺得自己是做了場沒有盡頭的夢。

他的意識離體,卻未隨著冰冷的身體散去,而是被精神力包裹起來,送到從沒感應過、可莫名讓他感到親近的力量團。他沒有猶豫,當時也脆弱得難以反抗,只是一眨眼,他就被那股新生的力量給吸進去,送到一個很溫暖的地方安居。那股力量團給他一個很好的位置,起初他不知道那是哪裡,只是忽然有股驚人的睏意鋪天蓋地而來,他就在這個死後的夢境中睡著了。

懵懵懂懂過了幾年──有沒有一個十年?這段時間裡,他的意識一直隨著那力量團漂浮著,無時無刻不能聽見彷彿是自己的心跳聲,均衡而穩定,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被安放在某個人的心臟上。他隨著那個某人的存在移動、呼吸,卡在生與死的模糊地帶,沒法認真地思考。如果讓他自己想問題,他或許會想問,自己還存不存在。

世界一如往常地轉動著。

大約又過了一個十年,他的意識仍然在那顆心臟裡浮游,很多時間都在放空,偶爾也能聽到極為模糊的聲音。他就像真的被包裹在肉片裡,除了不潮溼、也不是太熱,那股溫暖的肉壁確實包住他,把他與外界隔離開來。他好像哪裡都不存在,又像一直陪在某人的身旁。

可就在他以為他會就這樣昏昏沉沉睡到世界末日的時候,包裹他的那層厚壁忽地裂開一條縫。

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此時包裹他的肉壁已在強光中消散。

他感受到那股與他無比親密的力量慢慢遠去,那瞬間他被強烈的悲痛給擊垮,幾乎要認出那一直餵養著自己靈魂的精神力是屬於存在記憶中的誰,可事情發生得太快,他被強大的反彈力道推開好長一段距離後,他又重新感受到好久好久以前、甫出生便長伴自己左右的衰弱,令他只能憑著本能尋找能夠仰賴而活的力量,哪怕那些力量陌生又冰冷,有雪的味道,還有一些哀傷。

隨著死亡湮滅的意識,則是在此之後一點一滴重新聚回腦海裡的。起初只是很零碎的片段,一個個散落腦中,直到找到能彼此拼切的零件。

他先想起自己是個人,又花了幾天想起自己名叫辜司清,可他發現自己的軀體變成鳥,一天後想起這個模樣來自自己的精神嚮導。

想到這裡,之後的記憶就變得容易起來。

首先他想起了母親,那個溫柔又哀傷的女人。辜司清死得很突然,也很年輕,母親突然得知噩耗應該會很傷心,不曉得現在還在不在,又或者早已把自己給忘了。

緊接著是林業。這位從年少就一直在身邊的摯友幾乎陪伴著他人生所有的部分,就連死亡時,辜司清也是躺在對方懷裡,他記得林業開朗的笑容,也記得那一刻從摯友臉上淌落臉龐的眼淚。

至此,辜司清已經要將他那意外閉幕,以至於過份簡單的人生畫下句點了。

可事實上並沒有,他發現自己還多了一些不該存在自己人生的記憶。

這份記憶的主人也叫辜司清,和自己一個模樣,和林業是朋友,兩人總是長伴左右。不知該哭該笑,這份記憶甚至比辜司清真正的人生還要長上許多,可惜保存得不太完好,很多地方另一個「辜司清」只留給他情緒,卻沒有畫面和對話。

不過,已經很夠了。

隨著某位嚮導搭飛機回到台灣的路程中,辜司清接收了大半「辜司清」的記憶與感觸,他曉得了對方原來是林業──因為被自己死亡刺激而覺醒為哨兵的摯友──的精神嚮導,性格、樣貌都與辜司清死前那段時間如出一轍,遵循他的喜好與個性行動,陪著林業走出創傷,陪著他變強,並看他站上為世界和平而戰的最前線。

沒有太過猶豫,辜司清很快就把這些當成自己的回憶。

他有些傷感,但終歸是高興的。只可惜「辜司清」給他的記憶不全,或許是最後林業與辜司清雙雙赴死時精神力受到衝擊而消融,辜司清只看到最後他們決定一起共赴難關,卻沒看到最後的結局。感覺就像看了場電影,影片片軌的最後十分鐘卻損毀,無法觀看。

辜司清的殘念留在世上已經二十七年。這個期間,他跟在林業身邊,幾乎不存在自己的意識,像團朦朧的空氣,吸收足以維持自己存在的精神力,保持一個意念靜靜休眠。

為了維持精神嚮導能隨時跟前跟後,林業的精神領域二十七年如一日地長時間張開,範圍夠大,也足夠辜司清住在精神嚮導的心窩,時時跟隨。

無知無覺的日子裡,他陪伴著林業整整二十七年。或許是無意間將林業與精神嚮導之間的互動全看在眼底,不做思考、卻記在心裡,如今重新有了意識,細細想來,那滋味苦甜參半。

心疼著友人用這種方式將自己放心上,又不得不為此感動。

在他從「辜司清」的記憶中讀到花旭虹的經歷後,辜司清隱約懂了,自己的精神為什麼沒有在死後消散。他與花旭虹的能力很接近,能透過他人的領域,來補充自己過分缺少的精神力。而他當時尚未脫去對生的渴望,潛意識被剛覺醒的哨兵爆發般的精神力吸引,甚至成為對方精神嚮導的一部分。

「最開始的願望,我已經不記得了──」

和普通的靈體不一樣,辜司清之所以能思能想,是因為他並不只是磁場造成的殘像,而是辜司清的「精神力」──寄託著辜司清本人的情感,殘留於世的想望與訊息。

此前林業的精神嚮導主導了辜司清的情緒與記憶,辜司清只是其中一塊連林業也沒有察覺的碎片,卻被安放於心臟上,與精神嚮導一起共感著林業的一切。

「──但現在的願望,我知道,和林業有關。」

辜司清輕輕說,「旭虹,妳能不能讓我看看,他最後見到的畫面?」

花旭虹仍紅著眼睛盯著他看。她並沒有哭,聞言微微點頭,十數隻花園鰻從她身體上冒出,一隻隻搖擺,也瞅向辜司清。

就和牠們的主人一樣,花園鰻對眼前這既是辜司清、又是辜文白的人影帶著點近鄉情怯的感觸,一人一群花園鰻全傻傻看著辜司清,好半晌,花旭虹晃了下,身上的花園鰻慢慢游進空中,在女哨兵展開的領域中,用極慢的速度繞著辜司清洄游。

花旭虹的花園鰻能力特殊,在上一場戰爭中,女哨兵充分展現了這份特殊。花園鰻們可以不經過允許,在任何哨嚮的精神領域中自由來去,用來獲取大量情報、甚至反偵察。不僅只是友邦,等級相當與低下的敵方精神領域也在操作範圍內,甚至可以透過花旭虹本人的意願,將敵人精神領域的探查結果反饋給返程中經過的友方精神領域,同步傳訊給隊友。這等能力相當受上頭重視──同時也是林業當時主動接近她的主因。

她與辜司清──這位早早離開林業生命中的摯友,有著相似的能力。

當時西組眾人被林業要求全員撤離,花旭虹亦照著林業的要求離開。可她終究捨不得,便留下幾隻花園鰻在林業的領域裡,陪著林業他們到最後,直到一起在高強度能量中消亡。

她是唯一見證了他們最後的人。

原本花旭虹只是想,需要有人記著這一切,自己再適合不過了。卻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把這份打算一個人獨自背負的記憶,交給另一個需要它的人。

花園鰻繞著辜司清好一陣子,才紛紛湊上前去。辜司清只是由精神力組成的虛影,此時又是虛弱的只剩亮藍灰的虛影。花園鰻靠上去時,很輕易地穿越辜司清的身體,就像在一座人形的海洋中穿梭。很快地,當花旭虹閉上眼睛,辜司清腦海中也響起男人低沉的嗓音──

「人都撤走了嗎?」

「嗯。撤得很遠,大家都很聽話。」

漫天的雪白中,只有兩個穿著抗寒衝鋒衣的人佇立其中。一高一矮;一個已過四十,一個不過十四。年長的男人問完話,少年也回答完,有默契地對視一眼,便齊齊看向躲在一旁碎石陰影裡,不住掉眼淚的花園鰻,同時露出了苦笑。

來自過往記憶的畫面中央,清晰地出現了男人和少年的正臉。男人雖已長大、成熟,臉上的輪廓還隱約能見中學時的挺拔與英氣;少年的臉更是辜司清看慣的,鏡子裡自己的臉。

兩人正是林業,與他的精神嚮導──辜司清。

他們很快就察覺花旭虹留下的花園鰻,雖有些無奈,卻也很快就接受這事實。

「旭虹呢?」林業問。

「本人已經走很遠了,在安全範圍,別擔心。」辜司清感應完,拍拍林業的手背。

「那……」林業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向花園鰻說,「想留下來見證到最後也好,旭虹,就在那頭看著吧……抱歉,只能用這種方式說再見……等世界和平之後,一切都會變好的。期望妳未來也平安無事。」

為了節省精神力,林業的領域開始收縮,最終縮到堪堪包裹住他們與花園鰻的大小。林業在原地蹲下,垂首,右手按著地上事先畫好的封鎖鎮,朝裡頭注入精神力。

同時還給畫面那頭的花旭虹直播講解:

「我們現在要開始封鎖那顆攜帶病原與輻射的隕石。有個想法我還沒向上級報告……旭虹妳也當故事聽聽就好。其他組的組長一定也能感受到,交給他們判斷是否需要向上呈報。我認為──這顆隕石內來自外空的輻射能量,與哨兵嚮導異於常人的精神波動類似。

「我想起解藥總會長在毒藥附近的說法。隕石落到地球的年代已經判別,是我出生前一年,距今四十二年前的夏天。入冬前我的母親懷孕,在隔年生下了我……之前我曾和施先生討論,我應該是最早的一批哨兵。恐怕就是受到隕石輻射的影響。

「輻射的能量遍佈全球,造成了哨兵和嚮導的出生。幸好能量越廣越稀,受到影響的新生兒都能順利繼承這股力量。當初我以為只是單純的太空意外,直到看到這顆隕石,我才知道,我們是地球的一線生機,是病毒伴生的解藥……」

林業又說了一會,詳細闡述對隕石與哨嚮關係的判斷,直到辜司清拉拉他的袖子,輕喊他一聲。

林業停下話頭,手下複雜難解的紋路在精神力的引導下逐漸成形,剛好在此時發出黃綠色的螢光。和原先預演時林業說的不一樣,由於事情出了差錯,以至於螢光線路必須連結至林業身上,在手指至心臟之間,留下一道相當明顯的光痕,光痕的尾端緊咬著心臟的部位,形成拳頭大的圖騰,同樣刻畫著陣法的形狀。

「差不多了。」辜司清說。

林業於是笑了笑。他望向這頭──花園鰻的方向──露出那一如初見的溫和笑容。

「旭虹,該道別了。這一年來,謝謝妳的努力不懈。一直以來妳都做得很好,如今告一段落,辛苦妳了。」林業說到這停頓幾秒,才又繼續:「妳今年才十五歲,真的很小。我前陣子都在想,如果戰爭順利結束,妳適合去哪……我不在之後,前鋒組會解散吧,沒來得及安排妳們的去處……可能會有一陣子比較混亂,很抱歉,我在這方面失職了。」

他苦笑了下,「雖然上面應該會有所安排……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妳可以自己選擇去處。找到妳的方向,不要畏懼,勇往直前──這是我個人對妳的期望。」

花旭虹彷彿就站在林業面前,直視那雙如同鷹隼的有神雙眼。

「旭虹,要好好的。」

眼前的畫面模糊不清。不曉得是不是被花園鰻的眼淚影響,從那頭傳回的畫面也變得朦朧,就好像在光裡融化一般,只能隱隱約約看到畫面中央有兩個人影,一大一小,並排站在光中,形成有些透明的影子。

「準備好了嗎?」林業問。

「隨時都行。」辜司清回答。

「……說實話,接下來這話不能給旭虹聽。」林業側著身子和辜司清說話。他說得很小聲,不過還是滿足了花旭虹想見證到最後的心情。他大有辦法透過精神力直接在意識雲與自己的精神嚮導對話,但他依舊把想法付諸言語。

辜司清深知他的想法,笑了笑,「可是在旭虹面前說悄悄話,沒什麼大人風度,對吧。」

林業笑著接口,「就是啊。」

他們兩人一來一往,跟先前特意向花旭虹傳話不同,這會已經是哨兵,和他的精神嚮導,走最後一段路的閒聊。他們知道花旭虹在聽,可也只是讓她聽著,聽到故事結局罷了。

「五芒星的每個角各自運行,無法知道其他方位的進度,我有些擔心……你覺得我們真的有辦法保護所有人嗎?」林業問辜司清。

維護世界和平聽起來很滑稽,真的擔在肩上時,每分每秒,都像以肉身背負整顆地球。無法參與兩人行動的花旭虹,在此之前也曾經緊緊跟在林業身邊,用自己渺小的力量,一起去舉有所愛之人住著的星球,直到林業送走她們,與辜司清一同,獨自扛起一切。

光霧中的男人影像時而清晰,時而明亮模糊。輪廓模糊在逐漸增強的光線中,而身為精神嚮導的辜司清先林業一步潰散,身體已經開始變得透明。

透明的少年牽著男人的手,兩人的身影在畫面中歪斜搖晃。

彷彿隨時要融化於光中。

光霧中,只聽見辜司清無比清晰地說:「我信你。」

林業平靜地笑了,「好。」

等到花園鰻隨著過強的能量一起在林業的精神領域間湮滅,花旭虹本人得到來自林業精神力的最後一條訊息。領域消失前最後一瞬,能量將林業的精神力與花旭虹的精神力交融了極小一部分,以至於花旭虹聽見林業的遺言。

他拯救了世界,沒有遺憾,只有實現承諾的坦然。

低沉的嗓音在花旭虹的意識裡迴盪,也在旁觀著這一份記憶的辜司清腦內重播。辜司清不知何時眼眶裡蓄起淚水。他無聲啞然,聽著自己一生的摯友牽著等同於自己的存在,一字一句留下本不應傳達給自己的珍貴話語:

「你信我,我就一定會做到。」

只因你是我的日日夜夜。

「你是我的朝暮。」


【5/29】
快結束了!
六月初應該就可以完結。

【5/31】
後面這段記憶在連載很初期就打好了。
終於走到這一步,總覺得有些感慨。

沒意外的話,下一集完結!(大約是兩次更新)
34回憶殺,35收尾這樣。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