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髑】房客十公分-04

》妖精架空パロ
》完結



13.

意外的是雲雀並不視她為非日常,而是真的把她當寵物看待。

聽他說,小時候還養過寵物鳥,當時那隻圓咚咚的鳥總是窩在他的肩膀上,唱著清冽悅耳的童歌。那大概是雲雀五六歲時候的事了,有一陣子他特別喜歡一個人,他家的爸媽本來還很想黏兒子的,後來也隨他去了。就是那個時候,在町外後山往山頂的小徑上,撿到了受傷的小鳥。因為是雲雀撿到的鳥,所以取名字叫「雲豆(Hibato)(*1)」。因為腳上的傷被治好的關係,雲豆很親他,一人一鳥總是同進同出,親暱到連雲雀夫婦都覺得嫉妒的程度。不過說是這樣說,他們也很照顧牠,包辦所有雲豆的飼料、玩具,甚至還買了寵物鳥指南相關叢書──雖然在一起的那幾年,一家三口始終都不知道家裡新成員究竟是什麼品種。而這種小事更是從頭到尾都不存在雲雀恭彌的考慮中,他們是伴侶的關係。不管牠是「誰」,只要在一起就好。

然而雲豆畢竟是禽鳥,壽命有限,無法一直陪在雲雀身邊。他們相處時間已經算長,於人類而言,卻仍只是短短幾年……是的,這點庫洛姆亦頗有感觸。人的生命,於她而言,也不過是那短暫幾十年,幾乎是開始連著結束……

幸運的是,雲豆是年歲到了,在睡眠中走的,模樣非常安詳。牠過世的那天早上非常安靜,是個飄著小雨的秋日早晨。那天雲雀還只是覺得天氣有點冷,坐起身卻發現,把枕頭另一邊睡凹一個小窟窿的小生命已經變得又冷又硬,再也不會隨著漫長黑夜的過去醒過來。

「妳是妖精,那不是代表可以活很久的意思嗎?」

說完故事後雲雀恭彌看著她的表情,很像在這麼詢問她。庫洛姆知道有些人,在一起很久的寵物過世的話,很難再鼓起勇氣去豢養其他的。雲雀恭彌顯然就是其中一個。

所以最後她只是彎著眼角說,是呀。

只是呢,雲雀先生,這就代表:你就像庫洛姆的寵物鳥一樣呀。

──總有一天會丟下庫洛姆先走,不是嗎?

她老是覺得這種想法特別讓人沮喪。然而事實上是,因為她確實反覆經歷類似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所以在雲雀恭彌說起他與雲豆的事情,庫洛姆也不得不跟著想起那些。那些,在漫長的歲月裡看著所愛的人們面孔被時間催老,最後微笑也帶著宛若隨時會崩毀的痕跡,一痕一痕深刻地畫在額際、眼尾、唇角,以及更多更多的地方。甚至就連掌紋都會讓人心碎。而庫洛姆只能用一如最初的模樣,望著他們說話的速度慢慢放緩,記憶漸漸模糊,接受他們有時候會不記得她的模樣。因為,即使是如此,當他們喊出她的名字時,她的內心依舊會感受到無比的滿足。

或許那些日子,她始終沒辦法提早離開的原因,是因為她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都還想等他們回過頭來,再一次……

「庫洛姆?」

很難得的是雲雀恭彌叫了她的名字。她的主人,依舊瞇著他那好看的眼睛,閒適地坐在床沿,手上拿著的是相本,只是原本瞅向相本的視線移至她的方向。翻開的那頁可以看到那黃澄澄的鳥兒,看起來格外開心的模樣,而把牠捧在手心的則是臉型還帶點嬰兒肥,表情也略顯稚氣的雲雀。不過有趣的是,那時候的雲雀表情看起來就已經有一點今日的跋扈,可以想見他這種個性或許不是後天養成的,更可能是與生俱來。

一開始說要看以前的雲雀的是庫洛姆。訝異的是雲雀並沒有反對;而且房間裡真的找的到雲雀的相本,理由是因為裡頭有雲豆的照片──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庫洛姆回過神來的時候雲雀正專注地盯著她看。簡直就是她臉上有什麼髒汙似的。原本庫洛姆還想狀似嬌羞地捧住臉頰低嗔:「這樣看會讓人很害羞耶。」只是沒幾秒後想起自己的身分是和貓狗鳥魚同等的寵物地位,就覺得沒這個必要了。

她從床柱上輕盈地跳到床面──從剛剛那個高度,只要雲雀負責翻頁,她就可以很順利地飽覽那些照片的細節。她慢慢走向雲雀,幾個跳躍爬上他的肩膀。

那以前是雲豆的位置。但現在是她的。

雖然並沒有和已死的前輩宣示主權的意思,但她還是很想立刻佔領那個位置。雲雀的嘴角因為這樣微微彎起。他似乎也覺得挺好的。

但才這樣想沒多久她就被雲雀拎著放到相本上。還一臉迷惑地坐在雲雀和雲豆的合照上,卻發現雲雀並沒有收回手,而是更進一步用手指靠近她的臉龐。於是庫洛姆知道雲雀想幹嘛了,早雲雀一步掀開劉海。在那之下是隻了無生氣的眼睛。

「怎麼了?」她抬頭看雲雀。即便這樣更顯得另外一隻眼睛的死寂。

雲雀的臉色有點不好,他用食指輕輕摩擦著她右臉的臉頰,才說:「以前雲豆被我撿到的時候,左腳是摔傷的。我爸媽載我到市區的獸醫診所,幫牠包紮,幾天後傷就好了。但是妳的傷卻永遠不會好,因為妳在這之前已經完成了其他人的願望。」

庫洛姆靜靜地瞅著他看,過一會兒才彎著笑,搖搖頭。「這對庫洛姆來說是很幸福的傷痕噢。吶,雲雀先生。我從來都沒有開玩笑喔。我是真心希望你許願的。這就是對我而言最幸福的事呀……」

「即使會死?」雲雀的表情顯然不太好看。「我不可能讓妳死掉。」

「……就算庫洛姆希望也不行嗎?」

雲雀睨著她,擺出沒得商量的臉。「這不可能。因為死亡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庫洛姆垂下頭,微微露出困擾的笑容。她明白的。雲雀的臉上一如同她之前遇到的可愛的人們,而他們根本就不明白──

之所以會失敗難道不是因為妳渴望建立關係嗎?

這時,那個男孩子的聲音淡淡地在腦海裡撞擊出一圈圈漣漪。只是她還來不及陷入回憶,又聽到雲雀恭彌用萬分不解的語氣問:「為什麼會有人把自己的願望加諸在妳身上呢?」

他顯然還是很在意她眼睛的事情。

庫洛姆愣了一下,她專注地盯著雲雀好一會,才發現他真的是為了沒有在那個向她許願的人之前遇到她而感到懊惱。於是她忍不住喜悅地彎起嘴角。

同時,當她憶起自己第一次實現被許下的願望的事,又覺得有點難受。

「他在我面前時總是一臉很悲傷、很悲傷的樣子……所以當時,我就一直在想,要是我能夠為他做得更多就好了──」她語氣放輕,輕到連雲雀也幾乎要聽不見她說什麼的時候,少女的眼睛開始掉下眼淚。起初還只是握成拳狀的手背上點綴著幾滴眼淚,到最後,雲雀恭彌卻覺得自己甚至能看見她心裡的傾盆大雨。

「在那之後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才終於知道:或許他之所以總是用那樣悲傷的眼神看我,是因為,從頭到尾我都只顧著關注自己的願望吧。」

然後他聽見她這麼說。



14.

「所謂的妖精,大致上分成幾個種類,不過其他種類我也不多說了,雲雀君所擁有的,應該是『類似』於最後一種,俗稱為小人族的『指羽』一族呦?上次我也說過了,指羽的特色不外乎幾點:有形似葉脈的四瓣翅膀,尖尖的耳朵,身長大概十五公分左右,然後,會飛、還有可以擬狀為人的能力。」

斯帕納簡單比畫一下他畫在白板的示意圖,才轉過來看神色不善的雲雀恭彌。頓時他就露出有點退卻的表情,有些不安地攪動著嘴裡的棒棒糖。

搞什麼啊……這個人……

事實上在他眼裡看來,那個坐在科學研究部部活唯一一張大桌子,雙手環胸一臉不耐煩的雲雀,簡直就像是隨時準備對報告挑毛病的總經理一樣。

「其他,」斯帕納將視線轉回白板,勉強還是繼續講了下去:「雲雀君你大概也知道吧?所謂的妖精,擁有長生不老、還有引發奇蹟的力量。因為他們與大自然同命,實現願望時,用的也是大自然的力量。其實,我一直對於資料上所記載的其中一件事抱持著疑惑,那就是:『為什麼這麼強大的種族,還需要和人簽訂契約呢?』

「尤其資料上還提到妖精與訂契約的人類的身分並非對等,而是尊人類為主、自身為僕……不覺得很奇怪嗎?明明是單方面給予的妖精,反而在契約之後,需要遵循一個條約:不能對主人說謊──啊!雲雀君,我不擅長打架,請不要這樣!」

斯帕納幾乎是在雲雀抓起他領子的第一時間就表現出投降的姿態。雲雀恭彌看起來太殺氣騰騰,簡直就像他不知何時踩到他的逆麟。這種時候識相一點,千萬不要反抗,才有活命的機會。

「再說一次。」就在這時,雲雀冷冷開口。

於是這句話理所當然立刻被此時的斯帕納解讀成:「你有種給我再說一次,我現在就殺了你。」他嚇得臉色刷白,搖頭如波浪鼓,含著棒棒糖的模樣看起來好無辜。

「……有、有話好好說嘛,雲雀君。」他小小聲囁嚅著,聲音也帶著抖音。

雲雀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重複一次剛剛的要求:「把你剛剛最後一句話再說一次。」

「呃……」是指「我不擅長打架,請不要這樣」?斯帕納害怕地想。眼前這人難道是S──

不不不,別鬧了,這怎麼可能。

不過思緒這麼暴衝完後他反而順利地冷靜下來了。尤其雲雀好像暫時沒有要對他動手的意思,稍微思考一下,很快就找到問題癥結點。

「我剛說……妖精這種生物是不能對訂契約的主人說謊的。小庫洛姆對你說謊了?」

然而雲雀也只是睨著他,好半晌後慢慢搖頭。

「並不是這樣。」

實際上也不是那句話讓雲雀生氣的。甚至,他也不在乎他的妖精有多特別,在這世界上其他妖精的種族都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也無所謂,她的家只需要在他身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說謊」這個詞彙卻意外讓他感到不快,簡直就像曾經有誰這樣指責過他。而他明明確信那個女孩子不管心裡藏了多少過去的事作為秘密、卻絕對沒有騙過他;這種因為謊言而帶來的不快,仍舊自然而然地讓他聯想到庫洛姆。

「雲雀君,或許我這麼說你會覺得生氣也有可能。」斯帕納盯著雲雀好一會,忍不住慢吞吞地開口:「我叫你來時託正一傳達的話,並不是誤解噢……我的意思是,那孩子,並不是妖精喔,哪怕她確實和妖精很相似……但仍然只是『偽物』,是假的。」

才這樣說完他便察覺衣領的拉力倏地放鬆,他也因此重重往後摔在白板上。好不容易穩下步伐,卻看到雲雀已經頭也不回地往門口的方向走。

他覺得有點著急,立刻朝雲雀喊道:「雲雀君!我說的是真的!」

但雲雀並沒有回頭。他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眼見雲雀就要走出去了,斯帕納抿唇,還是追了過去,也不管對著公開的走廊說這種話有多蠢,他還是豁出去地站在門口朝著雲雀的背影大喊:

「我以前曾經被妖精救過!而且我看過對方變成人的樣子──」


「唉呀,這不是綱吉君嗎?」

聞言,原先在後門畏畏縮縮的小學弟轉過來,一臉苦樣。「白蘭學長,你還是用全名叫我好了,我真的很不習慣耶……」先用咕噥的音量抱怨一番,澤田又看了看教室裡面,才問:「雲雀學長呢?」

「剛才有事出去了。你該不會又要借課本嗎?」白蘭笑瞇瞇地湊上前去。他之前就覺得這小學弟很妙,冒冒失失又膽子小,偏偏沒帶課本的時候又老是一副天經地義跑來和全校最兇猛的雲雀恭彌借課本。和同年級的學生借不是更方便嗎?他腦袋瓜卻好像完全沒有那樣的選項。

聞言,澤田綱吉一副被猜中了的臉。他一臉心虛地把雙手背在後頭,但一會後又想到什麼,很快又變成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大聲地說:「可是我這次也是幫同學借的!」

「你們是都沒同年級的朋友嗎?和隔壁班借不也挺好的?」

一聽好像覺得有道理,澤田臉上一愣一愣的,一股氣勢就這麼降了下來,慢吞吞地坦承道:「其實我也這麼想。雖然和雲雀學長借習慣了,但和別人借也無所謂的。但是他沒有其他朋友嘛。」

「他」應該是指那個同學吧?原來如此,難怪才需要這麼常來借課本。白蘭漫不經心地想。中學生最時興霸凌和排擠了,課本被藏起來、被丟掉了都是常有的事。沒什麼好往下問的。倒是眼前這傢伙還真是濫好人,明明同情被欺負的人只會讓自己變成下一個目標而已。

「你最好還是別管太多閒事才好。」他臉上仍然保持的微笑,摸了摸學弟那頭四處亂翹的棕髮,才把低聲抱怨著的學弟引到教室裡頭去。澤田仍然把手揹在後頭,跟在他身旁的模樣中規中矩,好像進入學長的教室會緊張的情緒沒辦法隨著習慣改善一樣。

澤田一坐到雲雀的位置上,又開始沒效率地在抽屜翻找。原本白蘭就坐在一旁同學的課桌椅上看他動作,突然又聽他問:「吶,白蘭學長。你覺得會有人自己選擇被同學忽視嗎?」

「這種事誰也不知道。」白蘭顯得興趣缺缺。

只見澤田綱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哀傷表情……啊啊,他是真心為那個同學感到擔心的。只見他又說:「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可以實現願望的神明,真希望祂能夠幫幫他。」

神明是沒有。但如果只是要實現願望的話,有一隻能做到這種事的妖精,現在倒是正在你手邊噢?白蘭默默在心裡嘀咕。

當然,這種事他是不會告訴澤田的,橫豎說了也於事無補。畢竟人類這種生物,如果不能靠自身的努力改變現況,即使一時得到幫助,也不可能會被拯救吧。

「話說回來,綱吉君……」

白蘭湊過去,在澤田綱吉從位置上站起時,再次壓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你把剛剛一直藏在身後的東西放在雲雀的抽屜裡對吧?能不能讓我也瞧瞧呢?」



15.

庫洛姆坐在他對面的位置,整個人的感覺模糊不清,只有臉蛋隱隱約約散發著純白的光芒。

如果說她不是妖精,那大概是天使。他這麼想,眼中的她唇角勾起了淺淺的弧度,露出笑靨時臉頰兩側都有可愛的小酒窩。

窗外是火車駛過鐵軌的聲音。況且。況且。況且。況且……非常規律的聲音。他順著聲音朝外頭望,那壓迫著耳膜的聲響逐次清晰起來,隨之出現的則是一絲絲昏黃的微光,閃爍著,極其安靜地落到車廂裡頭來,然後像煙花一樣散落在空氣中。他抬起頭觀察那些即將殞落的光芒滑行的軌跡,它們卻只是恍若無所察覺似的,一一投入損失的進程。直到最後車廂又恢復原先的闇暗,庫洛姆依舊坐在他的對面,面帶莞爾,長長的眼睫掩蓋了眼睛的情緒,眼瞼垂下,看起來好像很想睡的模樣。

他幾乎是很直覺地接受了來自對面指定席上,那種曖昧的睡意。他開始覺得想睡,但庫洛姆卻在這時站起身,打翻了桌上的高腳杯。杯子裡面的液體正在傾倒,她卻絲毫不去阻止,只是轉身走掉。

他必須去追她。才這麼想著,他卻發現自己更加渴望睡眠了,連一隻手指都無法順利舉起。

「要去哪裡?妳的家在這裡。」

有順利把話語說出口了嗎?他覺得已經很努力了,聲音卻沒有穿透包覆著嘴巴的薄膜穿到外界去。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卻沒辦法說服耳朵。

幸好那個正在走遠的的嬌小身影仍是在他話語的停頓處乖乖停於原地,回過頭來。庫洛姆就站在那裡,用晶亮的獨眼看著她,右側的身子則全數落入不知名的暗影。他抿唇,想讓她回來,回到自己的身邊,她卻好像立刻讀懂他的要求,困擾地搖搖頭,唇瓣輕輕開闔。

不行。

她的拒絕像是落入水面的石子,幾乎沒有振動,卻激起一弧弧漣漪。

她看起來很傷感,但還是拒絕他了。

「可是妳的主人是我。」他還嘗試著說服她。但那太難了,她好像刻意拒絕了這一類的勸說,只是繼續用有點悲傷的表情說:

我明明答應過他了。可是我太自私了,最後什麼都得不到。

「妳已經用妳的眼睛完成他的願望了。」

一瞬間庫洛姆閉上了眼睛。她掩住臉,像是要哭出來一樣地跌坐下去,但這樣他就連她在哪裡都看不到了。什麼都看不到。彷彿世界從一開始就是一片虛無,什麼都沒有。他試著睜大眼睛去看,但眼前仍是保持著無限漆黑的狀態。黑暗中隱隱約約聽到下雨的聲音。起初只是水滴的連續,最後變成淹沒世界的大雨。

「可是雲雀先生,」

突然他又聽見庫洛姆的聲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他睜開眼,直視少女放大而扭曲的臉龐上,那個死寂的窟窿。

不對,她的眼睛……

啊,那是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睜開眼睛正視她。

將突然浮現的疑問讓思緒簡單地流走,他伸手去觸摸庫洛姆近在咫尺的臉龐。巴掌大的小臉讓他用雙手捧著,少女的表情卻依然扭曲而猙獰。

她就像是要撕咬開他的臉一樣往前掙扎,耳朵裂開,變得長而尖銳;開闔的唇瓣裡隱約看得到嗜血的獸型牙齒;弓起的後背自脊椎骨的兩側生出血淋淋的翅膀。

最後脫胎換骨的妖精凝視著他,咬牙切齒地從嘴裡吐出磨合許久的宣戰布告。

──你明明就騙了我啊。


窗外隱約洩進月光,窗前的小木床上,只有一個巴掌大的庫洛姆在被窩裡睡得正熟。雲雀定睛看了好半晌,才抹去頸側的冷汗,翻身下床。並不需要特意走去窗台確認小寵物是否真的熟睡,畢竟雖然夢裡沒有感覺到異樣,現在卻是稍微回想一下就可以輕易發現,夢裡的庫洛姆不知為何,身形與一般人類無異,只是個稍微比自己嬌小一點的女孩子而已。

所以那只是夢魘。

但是,難道他還在在意早上斯帕納說過的事?明明當時他就已經決定,無論別人怎麼說,只要庫洛姆真的「存在」於身邊,他便不去在意其他事情了不是嗎?又為什麼,在夢境的內容逐漸模糊的現在,只有夢境尾聲那陌生又熟悉的指控在腦海裡迴盪,無法散去?

(你騙我。)

陌生又熟悉的女聲無時無刻不在腦海重覆播放。

但雲雀索性不想了。他走出房門,想洗把臉稍微清醒一下,卻意外聽到浴室的方向傳來水聲。於是他會意過來了,這就是夢境尾聲逐次喚醒他的雨聲正體。

回頭檢視房間裡的鐘,已是凌晨三點。雲雀關上房門往浴室的方向走,一下就把那個特別愛乾淨,放學後回家吃飯洗澡schedule上三點一線的白蘭從懷疑中屏除,理所當然浴室裡頭的人就剩下一向喜歡神出鬼沒的小總管。

但都這麼晚了?

既然都撞到了,就打個招呼。這樣想著,雲雀就站在浴室邊上等後藤出來。

後藤並沒有讓他等太久,他幾乎一會兒就捧著換下的舊衣服,一身熱氣的開門出來,剛洗好的頭溼淋淋的蓋了塊毛巾,但還是看得出來自然捲翹得厲害。他原本抱著髒衣服就要往樓梯的方向走,一轉頭看到雲雀被嚇了好大一跳。

「雲、雲雀先生?怎麼了嗎?這麼晚了……睡不著?」不過後藤的表情很快就從訝異的變成擔憂。他轉過來面對他,稍微從頭到腳看過雲雀一次,才扯開笑,問:「我熱牛奶給你喝?」然後就不由分說把雲雀往廚房的方向推。

後藤臉上仍堆著笑,卻讓雲雀感到不容拒絕的氛圍。意識過來時已經被對方推往廚房。他忍不住回頭,後藤表情並沒有明顯的變化,卻能輕易察覺他這種不容置喙的態度是因為在生氣。

但是生氣?那個小總管?為什麼?

還來不及細想,自己已經在餐桌前坐了下來。後藤拍拍他的肩膀,從冰箱裡拿出大罐的家庭號鮮奶,倒在雲雀平常特別鍾愛的小雞仔馬克杯裡,三分之二杯,隨即就放進微波爐,切了一分半鐘。廚房的燈並沒有被打開、只有廊上預留的燈昏黃而朦朧自門口灑進來,隱約交代廚房裡各種傢俱的配置。

然而後藤並沒有要和他聊天的意思,他一直沉默地守在微波爐前。透著小碎花布塊,微波爐溫柔地散發著橘紅色的光芒,把後藤的正面曬得暖暖的。名為廚房的這個空間非常安靜,本來這時間就該是所有房客都熟睡的時刻,卻仍讓人覺得這種靜謐,簡直恍惚得不可思議。

他開始有點想和對方搭話。

但後藤卻只是背對著他,萬分專注地注視著正在運轉的機器,好像他也會隨著那種均勻而規律的旋轉聲響,逐漸融進那杯正被加熱的牛奶裡。

雲雀盯著那逆光的背影。剛洗完澡的身體冒著熱氣,套在身上的輕薄襯衫被髮稍滴下的水給濡溼。

他好纖瘦。

雲雀發現自己好像很少有機會這麼近地瞅著家裡的小總管看,忍不住又多瞧幾眼,但是……

「你身上的……」才剛開口,後藤卻像被電到一樣轉過來瞪著這邊看。只是他來不及開口解釋,雲雀已經走上前去抓住他的左手腕。

「這是被誰弄的?」被雲雀抓在手裡檢視的手腕,上頭有一條深深的傷痕。而注意到這點之後,很快就會發現其他地方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傷口,看上去都有好一段時間了,大多已經結痂。

「在學校弄的?」

後藤並沒有理會問題,同時還想甩開他的手。

「回話。你應該知道學校是我的地盤。」雲雀沉下臉。

聞言,後藤直勾勾地盯著他好半晌,才不甘願地說:「這和雲雀先生沒有關係,反正已經沒事了。」

雲雀則不予理會。「這不可能。你如果不想到高三都還是這樣子,就老實把事情告訴我。」他還是抓著後藤的手。那條傷口太深,要不是後藤剛洗完澡還沒來得及包紮,平常被藏起來,當事人又刻意降低存在感,雲雀肯定不會注意到這件事。

「這是你這時間才洗澡的原因?背上也有傷口吧,讓我看看。」

結果才說完後藤就變臉了,只是雲雀還來不及真正對他動手,微波爐的計時器就響了。後藤簡直如赦大撤地趁機往後跳開,右手手掌還很緊張地蓋住脖子後側。

不是在那個地方,他記得是在肩胛……

還想著,後藤已經趁機把熱牛奶拿出來,扯過他的袖子,把發愣的他拉回原本的位置坐好。

「別擔心,雲雀先生,不管是什麼事,都會好轉的。現在就先喝杯牛奶吧。」後藤安撫地將雙手按上他的肩膀,接著,如往常一樣溫柔的嗓音逐漸穿透意識,他完全順從地拿起桌上的馬克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起來。隨著牛奶下肚,胃暖了起來,他也因此變得比較放鬆。

「會在這時間醒來,剛才做了什麼惡夢嗎?」後藤緩緩地問。

但雲雀想不起來了。他感覺到腦袋像是被洗滌過後,只有一片乾淨的空白。於是他搖搖頭。

「那麼,待會就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太陽升起之後,肯定什麼事都沒有。」雲雀又點點頭。

最後他和抱著髒衣服的後藤在樓梯口互道晚安。後藤對他笑笑,點頭示意之後率先往上走。

雲雀杵在原地,入神地看著他往上走的背影,一瞬間彷彿想到什麼,然而轉過頭之後,那突如其來的思緒又讓他拋諸腦後。



16.

醒來的時候,就像被誰預告似的,早晨看起來特別明亮,連精神都特別舒爽。他並沒有特別在意這件事,畢竟那些在傳言裡將雲雀恭彌牛鬼蛇神化的學生們,恐怕是不能想像這樣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人物,在家裡可是過著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說起來連學校的好學生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雲雀伸了個懶腰,這才叫醒還在窗台上酣睡的妖精。他的妖精也是貪睡的,明明已經睡了很長一段時間,那嬌小的身子還是硬在手帕裡磨蹭了快五分鐘,等她總算迷迷糊糊地將小臉從手帕中探出頭來,雲雀已經扣上制服上衣最後一個釦子,並拿起掛在衣架上的領帶。

妖精並沒有絲毫要幫忙的樣子。她打了個哈欠,算準時間還不急,立刻又縮回被窩裡,打算繼續睡回籠覺了。

「妳還真好意思。」雲雀做出評論,並走到窗邊,連手帕帶妖精一起拎起,也不理會手裡的東西傳來一陣像是抗議的騷動,便拎出門去。


白蘭從早上就很奇怪。在雲雀宅邸裡絕對算是對於用餐最熱衷的人,吃早餐時看起來卻有點心神不寧,吃到一半甚至還咬著筷子發起呆來,一直到雲雀用完餐,放下筷子,準備出門,對方才慌慌忙忙地抓起放在椅腳的書包,丟下沒吃完的飯就跟出門。庫洛姆這時則早就在雲雀的上衣口袋裡調整好姿勢,抱著手帕睡了。

昨天白蘭很晚回家,雖然一個人坐在餐桌前面和小總管重新熱好的晚餐奮戰時看起來挺正常的,但現在看來倒是有點事情。雲雀本來對這件事並不是很上心的,偏偏對方早上突然興致一來翹起課,讓入江正一也一早在那裡罵罵咧咧的。沒辦法,好學生在學校一向都是老師的勞役,白蘭又特別愛黏他,照顧並監督這個從義大利進口來的有錢闊少爺、外兼不良少年的工作,很自然就落到入江頭上。

照理來說也不會沒消沒息地翹了兩堂課。

班上第三堂正好是班導師的課,上課之前老師把入江給叫過去,要他在下一堂課前把白蘭找回來。一副沒找到入江不回來也沒關係的模樣,讓入江對白蘭的怒火瞬間燒得更熾,「那我的上課權益怎麼辦!」他想也沒想就直接在講台上大聲質問老師。

同窗第二年,這還是雲雀第一次聽到入江這麼大聲對白蘭以外的人說話,想必是氣壞了。不僅班上同學都愣住了,老師顯然也沒料到他會那麼反彈,一下子變得支支吾吾起來,還低聲下氣地道了歉,改口說:「下課去也無所謂。」說完還不忘補一句:「那麼……喜歡我的課,謝謝啊。」

說完雙方都尷尬了。其實班導師上的課班上一向沒什麼在聽的。

之後又說了幾句,入江板著臉回到位置,從書包裡翻出古文課本,「啪」的一聲擺到桌上。

全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雲雀支著下巴往窗外望,外面景色一片春光明媚的,操場上也可以看到上體育課的班級在活動。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總覺得今天連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起來都特別順眼似的。


第三節下課時白蘭總算從外頭晃回來,不知道幹了什麼好事,上衣掉了兩個釦子,整件衣服皺皺的,像是被誰用力抓起來蹂躪過。班上男生看向白蘭的視線很快就變得別具深意,但與上衣相反,白蘭的褲子仍保持燙得平整的模樣,今天甚至連皮帶都好好繫在上面。

「到底有沒有戲啊。總不會搞了三節課還是半途而廢吧,算不算男人啊。」白蘭才剛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入江就陰著臉站到他旁邊,脫口就是帶著黃色的調侃。大概是上堂課開始之前和老師鬧了那一齣,剛才老師上起課來各種尷尬,大大損失了上課的品質。本來沒在上課的學生自然是當成看好戲了,但對入江正一這類的好學生就變成困擾了。說到頭來這件事根本就是白蘭的錯!入江正一整堂課上幾乎都是這個念頭翻來覆去,到了下課看到白蘭,氣簡直不打一處出,只想把白蘭狠狠酸一頓。

相較之下白蘭到是比較從容了。

他把上衣拉整一番,「小正說啥呢。我身上聞起來像有野女人的味道嗎?雖然能讓你吃醋成這樣,我也算很榮幸呢。」

「誰管你的戀愛關係啊,反正別把我扯下水。」絲毫沒被玩笑給動搖,入江雙手環胸,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可以解釋一下你無故翹課,又弄成這副德行的原因嗎?」

「我?很普通地呆在頂樓做實驗喔?」白蘭臉上表情笑瞇瞇的,一副就是「為了斯帕納社長的偉大志業,我可是很認真在做研究呢」的模樣。

「是喔。」敷衍了應了聲,「那結果呢?」

「啊啊,失敗了──真糟糕呢,哈哈。」

聽到意料之內的答案,入江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他抓抓頭髮,似乎是還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作罷。因為除了和向來不按牌理出牌的雲雀亂跑,白蘭一向沒有這種無故失蹤的紀錄,所以前兩節課看到雲雀坐在那裡,白蘭卻不見蹤影,他簡直被急壞了;而現在白蘭卻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說著謊言般的藉口坐在位置上,入江雖然覺得自己還是有點生氣的,卻也不能否認自己確實放心不少。

「託你的福,我和老師吵起來了。」最後他說,說完就在下一節課的鐘聲響起時回到座位,假裝沒聽到白蘭在後頭幸災樂禍的笑聲。


「雲雀老兄,說起來我們也認識兩年了吧?」

關緊水龍頭,雲雀抬起頭,和鏡子裡的白蘭對上眼。他並沒有應聲,只是專注地盯著鏡子裡頭那張彷彿在嘲諷什麼的臉,等待對方自己往下講。

白蘭靠著廁所的門板,雙手環胸。

「所以你覺得,你比較相信小庫洛姆,還是我說的話?」

「想說什麼就直說。」

白蘭低下頭,呵呵笑了兩聲,「就先說結論好了,我的結論,和斯帕納的一樣。」

雲雀沉默地轉過頭來,兩人對視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吐出兩個字:「理由?」

是的。如果庫洛姆作為妖精,是非得被一而再、再而三質疑身分的話,那個疑問背後肯定潛藏著理由。雲雀想起自己前一天的夢境,意外的,腦海中隱約總覺得應該是非常清晰、清晰到難以釋懷的畫面,如今卻已經是一片墨紫色的含糊漩渦,只在白蘭再次提及這件事時,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作過一個類似的夢境。只是現在,夢境的內容卻已經想不起來了。

那並沒有關係。

光是這樣隱約的概念,已經足夠讓雲雀恭彌認為:白蘭‧傑索接下來即將出口的話語,是可以被傾聽的。

「我們那位一心專注研究的社長,在昨天告訴你的,是像理論一樣的東西。就我個人而言,一開始卻只是單純地感到『不自然』。是你的話,一定能夠理解我的吧。因為你一定也曾經感受過,乍看理所當然的東西,如果參雜著假象,即便是合理的存在,本身仍會產生疑問。」

白蘭說:「那就是我在小庫洛姆身上感覺到的東西。」

她的確是真實的,吐出的言語卻不是──然而,那些亦不是謊言,所以假象難以被拆穿。

「仔細想想,不覺得奇怪嗎?普通而言,會有這麼不合理的規定嗎?如果願望的代價是死亡,那麼,妖精又為什麼願意被人類無償地使用呢?」

……難道不是因為覺得寂寞嗎?

雲雀垂下眼瞼。一瞬間掠過腦海的概念,是庫洛姆給予他的?因為那個女孩子,明亮的眼睛裡寫的情緒,說回頭來居然只有這麼一項渴望。

起初她一定是因為寂寞,所以渴望被需要。

因為被需要,所以快樂。

因為被需要,所以幸福。

然後,因為時間太過漫長了。沒有人可以永遠待在她的身邊,當他們放開了她的手,她又再次不被需要。

因為不被需要,所以憤怒。

因為不被需要,所以哀傷。

因為不被需要……

所以寂寞。

──到頭來,還是一樣。

「但是,那不是理由。」白蘭接口,「或者說,那是她的理由,卻不是妖精的。當眼前面對的是死亡,生物的本能,應該是無止盡地尋求著生存呦──她卻從一開始就一心求死。」

雲雀安靜了一會,往白蘭走了幾步。對方刻意選了個庫洛姆沒辦法在場的間隙時間堵他,看來也是賭上了讓雲雀信他。

眼見為憑。雲雀想起自己昨天說的話,到現在他也還是這麼想。即使昨天他離開之後斯帕納又跳腳地在後頭補充了什麼,他也沒再聽了,只當他也是走廊上那片含糊的人聲。

白蘭似乎是能從他的表情讀出他那丁點心思,嘴角含笑,又接著說:「斯帕納那裡也說過了吧?他曾經被妖精救過。妖精是有力量的,不需要任何代償,就能使用能力唷。這才是妖精被列為神幻之輩的理由吧?」

「她不是妖精,又是什麼?」

白蘭哈了一聲,這會眼神倒是帶著挫折。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還不能確定。」他下意識拽了一下自己的上衣,把看起來很皺的上衣拉平一點,「但我不妨這樣問你吧。」

他凝視著雲雀的眼睛,紫色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之中,映著某處打進來的微光。

「如果小庫洛姆原本是人類,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註*1 雲豆(ヒバト hibato)前兩個音節取自雲雀(ヒバリ hibari)第三音節則是取自鳥(とり tori)的第一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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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覺得雲雀的個性會養成這副德性,應該出生在一個滿開心的家庭裡面,所以一直以來腦補雲雀學長家就是個歡樂到爆炸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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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順利完成!感謝吃飯家的床還有新北市聖誕晚會!(一邊聽歌一邊低頭用哀鳳打了1285個字XDDD(1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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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超難產QAQ,最後換個視角總算生出來惹!好久不見的房客,今天看了15覺得夢境寫得意外有fu就寫了16。果然是論文寫完神清氣爽啊wwww那麼接下來就可以來寫小番外了!(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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