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轉蛋 108】Take ro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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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m cut〉後續

被支付的代價是沒辦法重新找回的，而季節會持續著輪迴。

不知不覺間，理查在原先座落著魔法大城的荒郊野嶺暫居，也過了數個月。前陣子山裡的冬日到來，入夜後，窗外偶爾會飄雪，並在隔天早晨被早冬的太陽融化成水，灌溉山丘上的草地。理查每隔一陣子會整理木屋周邊草的高度，讓它們不至於影響龍種悠閒的日光浴。

阿爾伯特的小木屋似乎有種神奇的魔法，讓理查住下時有種倦鳥歸巢的安心感，彷彿經歷百年間的流浪，理查第一次回到了家。

當然，實際上這件小木屋並沒有被施加任何迷惑人心的精神系魔法，但在房間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落，確實存在過魔法。當理查伸手去探查，可以感覺到，那些因為太久沒有修補而幾乎失去效用的咒文，是某個魔法師，低聲對房子的祝福：

「要保持堅固，因為會有龍進來。」

「雖然是木頭，可是不要對高溫敏感。龍的火焰不應該在無意間毀壞祂珍視的家。」

「角落不會累積灰塵，畢竟龍的視野很難注意到細節的清潔。」

以及──

理查聽著那個有些失真、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的男聲像是要告誡自己般低語：

「即使我有時候不在家，家的一切都該讓阿爾感到安心。」

理查停止了對魔力的探查。這些施展魔法時因為純淨的祈願而留存的聲音再過一兩年大概就會消逝乾淨，它來自一個早已離開百年的魔法師，用所長加固自己家時的自言自語。它並沒有傳達的對象，大概也沒有想過會被任何人聽見，像是某個隱藏極深的單方告白。

理查既為佇留此處的阿爾伯特感到高興，又有種不小心窺見他人秘密的尷尬。幸好這種不自在並沒有維持太久，因為不知名的原因，這棟受過另一位魔法師祝福的木屋依然無條件包容理查的存在，允許他將這座空巢當成暫時的居所。

理查都沒想到，他對阿爾伯特的誠摯邀請，居然沒有惡感或不自在。他並沒有婉拒對方的好意，可身上到底還有未了結的任務，便告訴他阿爾，等到春天後，他需要下一趟山。

往後的日子，天氣降溫得很快，山丘上不分晝夜地下雪，沒幾天積雪便有腳踝的高度，甚至堵住木屋的門。阿爾已在雪不會停時就縮小自己的體型，住到屋子裡來。祂一般盤在暖爐前的地毯上，當理查從附近的山林帶回乾燥切段的木柴，添加進暖爐時，祂就會噴火，讓屋內的溫度重新升高。其實使用魔法，給房子四處設下保暖魔法的話，就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補柴火。但理查與阿爾都很有默契地不提，每天維持著巧妙的分工，共同享受被火焰溫暖，劈哩啪啦的柴火燃燒聲，和煙燻的氣味。

下雪天的暖爐總有幾分特別，窗外黑得連紛飛的雪也看不清，唯一的照明便是燃燒的柴火。明亮的火焰中，彷彿燃燒著無數無法被人讀取的記憶，分解成混雜塵土飛揚的灰屑星火，在空中燃盡。即使如此，注視著這一切時，莫名也會有失而復得的感覺。

理查很喜歡這樣的時間。

晚餐過後，理查會盤腿坐在阿爾伯特身旁，一邊啜著茶，一邊整理要交給委託人的資料。當變小的阿爾伸長脖頸時，頭部大約在理查胸前的高度，讓後者很輕易就能順著祂後背的稜線撫摸豔紅的龍鱗。這時，阿爾會用尾巴把他圈住，為他調整更舒服的坐姿。偶爾理查會在過於安逸的生活裡睡著，被隔日有些昏沉的日光曬醒時，發現自己側躺在阿爾的尾巴上，手中還抱著尖端那一截。

冰冷的天氣特有的倦怠感似乎徹底征服了自己。理查發現他實在很難在這間木屋，或者對這頭名為阿爾伯特的龍種產生警惕與疏離，最終連最基本的邊界感都隨著雪片落下、時間流逝而緩緩逝去。

他本應不習慣這樣缺乏戒心的自己，卻無法拒絕這種流浪無數地方後，終於回歸平和的安逸。

在準備下山的前一天夜裡，他忍不住鬆口，正式答應阿爾同居的邀請，允諾處理完所有事情後，會再回到這座木屋。

※

告別了阿爾與木屋，理查獨自下山。他對於自己的決定依然有些迷茫，但他依然努力說服自己，比起無目的奔波，有個自己的家感覺很好，更何況還有為他等門的人……或者說是龍。

──你已經漫無目的地生活很久了，定下來並不是壞事。

理查在心裡對自己反覆重複，直到不曉得是因為劇烈運動，抑或忐忑心情驟跳不止的心臟，終於重新得到安寧。

由於回程沒有馬車代步，養了一個冬天的理查伸展自己的身體，低喃古老的語言，他身上的衣袍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吹動，這陣風穿過他又湧向他身後的樹林，一個迴旋後重新在他身旁匯聚，將他輕輕托起，送上天空。這是風屬魔法的高級運用，隨著移動的速度和距離會耗費大量的體力與魔力，使用上有一定的門檻。在執行傭兵任務時，不論是否暴露魔法師的身分，理查都不會選擇如此大費周章的做法，會把自己弄得很累，而且無法留存足夠的力氣去應對突發情況或隊內紛爭。

但如今，理查即將經歷的只是一趟離家的遠行。

既然有了歸處，自然不願在路程上耗費太多的時間。理查比照當初自瑟羅納丁抵達此處的耗時擬定前行速度，他飛得並不快，因為同時還得往身上施展隱身魔法。利用風魔法移動有個好處，不需要沿著被整理出來的路前進，可以直線往目標城鎮飛行。所以，雖然理查的速度沒有贏過當初載他過來的馬車，他依然在比預定更早的時間抵達瑟羅納丁。並在幾次輾轉後回到王都。

理查利用冬日裡的空檔，隱去阿爾伯特與木屋的存在，稍微修改阿爾日常生活裡告訴他的故事，編攢一段關於馬吉亞的歷史，並從阿爾的收藏裡挑了件不怎麼貴重的舊物件當作山裡挖出來的土產。

委託人拉著他說上整個下午，在聽完他在山中的冬日見聞，才心滿意足地給他一袋金幣當作尾款，放他離開。

理查從袋子裡掏出一枚，隨意在手上拋接幾次，確認重量和手感。

上山之後，從前做為傭兵為了一點錢幣汲汲營營的記憶，就像發生在出生以前，另外一個人的經歷。雖然接下的任務內容還能很清楚記起，卻沒辦法回想當時的心情。傭兵時期的自己就像附上一塊厚重且難以呼吸的殼，讓他只能緩慢艱辛地延續漫長的生命。

理查曾經在海濱見過一種奇妙的小生物，他們隨著成長，會不斷更換身上的殼。牠們有點像蝸牛或烏龜，以殼為家，卻也不像後兩者，從一而終，有出生就伴隨自己至死的家。理查會對這種生物有印象，是因為他見到的那隻小東西，身上正馱著碎裂的酒瓶。同行的傭兵本來以為小東西是被酒瓶壓住了，好心替他移開，卻見牠慌慌張張又把瓶身揹回去。

「這個不適合你，小不點。」那位傭兵說。不過他本是隨心而為，自然不會雞婆到主動幫忙找個能替換的殼。

他們週遭的沙灘上也的確沒有合適的貝殼──或者說，前陣子附近的尼爾歐遜鎮流行起貝殼手工藝品，深受王都的貴婦喜愛，居民便積極搜集美麗的貝殼，即使是現在，也能看到不遠處有零星的人們手持陶盆，彎腰撿拾著。

理查不禁停下腳步，他趁著同伴不注意，從近海召喚了顆大小適中的無主貝殼，挪開酒瓶，轉而把還滴著海水的殼按到小東西頭上，順手往牠的殼扔了個容易被忽視的魔法。

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會多此一舉，可能就是從把碎酒瓶當殼的生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現況。

理查從腰際拎起另一個束口麻袋，它比裝滿金幣的袋子小了一點，但提在手裡也有種沉甸甸的厚重感。

隨著理查的動作，麻袋裡的東西如同流沙般流動，裝的是當初理查上山路上撿的金沙。原本它們會是傭兵理查無趣人生的另一筆路費，但當之後遇上阿爾伯特，一切就不一樣了。

這些金沙已經散在那地方至少百年，即使理查事後仔細地毯式搜索，收羅回來的金沙仍不是全部，卻也找回相當的部分。理查在過程中隱約猜到金沙的原型，試圖對它們使用回溯魔法確認，但沒有成功。回溯魔法雖是中級魔法，難度卻不高，一般只要施展成功，必定能看到結果，在這些金沙上卻不是這樣。理查又失敗了幾次，發覺原因可能不是出在魔法，而是金沙本身。

它好像被剝奪了時間。

所以即使順著時間回溯，能得到的也是一片空白。

於是理查決定透過自己的手去將其還原。這次下山，一方面是完成最後一件任務，拿回存在王都金庫的資產，最後一件事，便是處理這些金沙。

離開委託人宅邸後，他動身前往魔法師商會。王國碩果僅存，同時也是最大的魔法師商會位於他此刻所在的王都，於商會認證過身份的魔法師可以在此地購入魔法儲存道具。這種儲存道具是透過精妙的多重空間魔法將龐大的靜止空間壓縮到道具中，最後一位擁有這種技藝的魔法師年事已高，流通的每一件儲存道具都非常珍貴，訂價也能讓混不好的魔法師輕易破產。即使獲得一大袋熱騰騰的金幣，理查也是耗去三分之二的積蓄才能把東西買下。

若是以前，理查大概看都不會看這貴得嚇人的東西一眼。

但他準備在事情都處理完後上山了。

因此，他要在這次一口氣買足山上缺少的日常用品、食材。而帶著一堆東西駕著馬車，之後還得徒步上山，確實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儲存道具在此時就變成划算且必要的開支，也省去過於顯眼可能引來不必要麻煩的工夫。

傍晚時，採買結束卻一身輕鬆的理查抵達他最後一個目的地，是座煉金工坊。他提前預約了使用權，與工坊主人打招呼後便進到冶煉室。準備的材料是金沙，和幾枚用來補足重量的金幣。

雖然失傳已久，但理查曾在某次任務聽人見過這個幾乎失傳的工藝活動。當地的老人家在飯後的閒談時說到，這是當年馬吉亞那邊的魔法師，模擬龍種習慣，利用金銀與寶石製作珍視之人的小型雕像，送給對方以表示心意。

但這其實應該是當時的人類，以龍族為噱頭，擅自流行起的奢華活動。理查看過阿爾伯特的寶物庫，哪怕興趣不在此處，龍種的收藏仍涵蓋古今，雜亂，但有許多有趣的東西。理查在裡頭簡單逛過一圈，大部分都是金銀珠寶，這好像是龍種與生俱來的嗜好，祂們總無可避免被這些閃耀光芒的事物吸引。不過這種吸引通常是一時的、偶然的，其中一區是隨著山體滑坡意外掉出的金銀礦，以及洞窟挖掘出的寶石原石。

人造物也自己佔了一區，大部分是些市集或商店售賣的擺件，看上去或金亮，或鑲嵌一串迷你寶石，但大多值錢的部分都在表面，從磨傷破損的部分，可以看到底下的廉價金屬鏽跡斑斑。阿爾說，這應該是以前他與另外一人在街上隨手買回來的小裝飾。或許是因為它們之於木屋過於花俏，所以最終全被收了起來。

回到雕像的話題，理查並沒有在木屋與阿爾的收藏中找到以龍或人像為主題的雕像。

乍看之下，人類的示愛流行並沒有回流到龍種這頭。

可理查在山上撿到那些細碎的金沙。

「重量不能太重，要正好讓少女可以捧在懷中；模樣自然是所愛之人的輪廓，像是把所愛之人捧在心上。」

理查將金沙融成液體，放入自己塑型用的模具。模具透過變形魔法調整成理查想要的形狀，可以很輕易還原成他腦海中的想像──優雅側臥於木屋草地邊的火龍。

百年的遺忘並不影響金沙融化的速度，他在當年便被純化、塑形，雖然待在野外很長的時間，它們也保留了無雜質的純淨，並在此刻重新融為一體。

等到龍的雕像定型，外頭已是深夜。理查汗涔涔地走出工坊，卻在入口愣住了。

藉由掛在工坊門口招牌下的油燈，理查看見不遠處的暮色裡，站著一位紅髮紅眼的高挑紳士。

紳士的外貌對理查來說有些陌生，可當對方轉過頭望進自己的眼睛，熟悉的目光使他立刻知道對方是誰。

「怎麼來了？」

「接你回家。」

略過了身分確認和寒暄，理所當然在夜幕低垂時交換的話語，顯得如此溫馨，甚至讓人有些恍惚。

漂泊的船好似到了此刻才真正獲得固定靈魂的錨。當初海濱上另一隻找不到殼的渺小生物，跌跌撞撞多年，終於也有人找到合適的殼，輕巧擺在自己身上。

理查下意識摸了下自己乾燥的頭頂，海水的鹹腥氣轉瞬即逝之際，他朝前跨出一步，無意識展開雙臂。

※

龍種作為世界上最神秘的存在，除了自身屬性外也有許多特權，像是人形，與飛行，能隱身，還能突破空間，類似魔法陣的原理，只是某些龍種天生在空間上有所天賦，阿爾伯特也是其中之一。

離開城市一段路後，祂恢復龍的外型，並特意調整身形大小，讓理查坐在他的背脊上時，可以環抱膊頸固定身形。當然，龍種的移動速度涉及空間領域的權能，僅以肉身之力固定有在空中被拋飛的危險，所以理查在兩人身上施展了防風與固定的魔法。

這兩種魔法，以往通常被魔法師用來固定多風地域中田裡的稻草人，或房屋外的郵筒與門牌，很少用在人身上。不過，鮮少有魔法會刻意區分生命體與一般物品，大多數時候，魔法對魔法師與其手下的事物一視同仁。

去程理查是自己下山，即使中途有用魔法趕路一小段，加總也花費小半個月，才於今日完成所有的代辦事項；回程有了阿爾幫助，簡直像是坐傳送陣一樣，路程幾乎可以不計，他們夜裡披星戴月地啟程，回到山裡的木屋時，天際剛露出一點粉紅色的晨光。

雙方都不急著休息，便坐在屋外的草地，隔著樹林看天色的變化。雪剛融盡的春日清晨氣溫還有些低，理查被阿爾的尾巴圈著，身後每片龍鱗都在發熱，足夠為他保暖，又不至於燙傷他，很是無聲的體貼。

理查於是想起自己為了答謝阿爾這段時間照顧，特意準備的禮物。

他從儲物道具中拿出那座正好能被他自己抱在懷中的火龍金像，遞到阿爾面前。

「它的原料是我抵達此處前沿路撿起的金沙。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感覺，它原先應該是這樣的東西，就擺在家裡壁爐上。」

阿爾低下頭，用吻部輕輕碰了自己的金像。赭紅的眼眸中彷彿有水波輕晃。

理查聽過對方坦露心聲，關於過去的想像，以及時間被剝奪，僅剩斑駁的、若有似無的，祂與另一人共同相處的痕跡。

阿爾的聲音自喉間震盪，流進逐漸明亮的早晨。

「或許我永遠不會想起來那個人，也不再記得我們在這個家留下的痕跡……但我知道，事情在變好，像是冬日的雪融化後，隔年依然會重新降下，堆疊，包裹這個小小的家。」

祂說出這些話似乎只是片刻，可等理查回神過來時，天光大亮，新的一天已然到來。

「理查，有你很好。」阿爾又說，「現在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理查不禁也顫抖地呼出口長長的氣，眼角微微泛紅，帶著些許的潮意。

「我也是，阿爾。」

公河文轉台 - 9
主題 4: 人與非人（龍）
標註：DZ

哩哩扣扣
本篇標題：生根，對應有家後的踏實。文中以海濱的寄居蟹作為呼應的比喻。
海濱城鎮名：尼爾歐遜（Near Ocean）
金像：這次主要想回收上次寫到忘記交代的金沙，是當年理查送給阿爾的禮物，唯一一件擺在屋內，也因此被魔法波及粉碎的黃金雕像。回溯魔法不能使用，是因為它也被劃入大型時空魔法施展的範圍，被剝奪了時間。理查只看得到剝奪時間的結果，但不曉得為什麼。

理查認不出自己聲音的原因
因為他聽到的內容實際上長這樣：
「一奧……保持……ㄐ……煙……固……茲茲……因……會……一偶……龍……來。」

聲音內容失真、不連續，是為了方便閱讀才只寫被解讀出的內容。本身人類聽見自己聲音是通過體內骨骼與器官震動傳導，聽起來會和他人不同，再加上聽到的已經是快消磁的內容，光是解讀內容應該就很吃力了。

*

掉蛋後的題外話時間：
掉蛋後被蛋主說很緊張 OC 們會遭遇不測，HE 愛好者 DZ 內心充滿困惑，但想想路牧也曾經因為戀愛期間表現得過於冷淡而被擔心會不會分手 www 感覺可能是很少作者會直接把社交倦態寫在文中當過度，但我自己很喜歡，因為很真實很路牧（好）
創作這二十年裡，自己體感沒寫過毫無轉圜餘地或者很絕望的 BE，但自己寫就是感覺不到虐（只會覺得心靈祥和），所以讀者說很虐的時候沒辦法共感 XDD
這篇的虐點應該只存在於過去，罪魁禍首百年前就死了，未來他們會共同長生。
比較可惜是因為禁忌魔法橫在中間，所以遺失的只剩殘渣，兩邊應該都很難想起來。與之相對的，即使想不起來，他們心中在未經思考前已然與這份情感和解，不需要知道真相也能感覺到，這個結局就是自己等待、且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