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與花】形聲紀念-02

》過渡期的故事,Nowhere 組基本都會串場 XD
》短期集中,日更,少量多餐(已合併)
》04-06



2. 慣例支出


花旭虹走進廟裡時,某位姓羅名詩穎的天師正在指揮交通。

沒多久,雜亂的人群被一一分流,許多年長的老婦阿姨整齊地抓著三炷香,跟在她後面,聽她講解每個項目的收費。

「……首先我們手點三炷香,這時候,你的願望已經能上達天聽,天公伯都聽得見。有沒有看到這邊的箱子,嘿,著是愛納(就是要交)香油錢,一百求身體健康,兩百求子孫,阿嬤你想問孫子課業就是這個價位……八八八這個是除穢,任何不好的歹物仔(髒東西)跟你回家,我們這邊都可以處理……當然啦,小羅我這個最在行,絕對是我到,惡除。」

花旭虹在旁邊默默等了會,終於見羅詩穎把所有婆婆媽媽都送走,背靠著柱子抹汗搧風,才看準機會迎上去,擺擺手,試圖吸引對方的注意。

羅詩穎一開始見有手在自己面前揮還沒反應過來,扭頭才看到花旭虹站在那裡。

「唉呀,真是……」她一個稀客的「稀」的全音還沒發出來,忽然想到花旭虹有點常來,換個語氣又說,「這不是咱們的VVIP,小花嗎?」

花旭虹聽著滿臉黑線,羅詩穎她們這廟以收驚、驅鬼聞名本地,她才不要當她們廟裡的VVIP。

顯然看出她臉上的苦悶,羅詩穎招呼她到自己解決香客疑難雜症的小房間坐,熟練地把燒開的開水淋上裝滿茶葉的茶壺,悠哉泡起老人茶,嘴上也開解起她:

「妳看開點唄,這類跟蹤狂一般來說都是地縛靈,很少追著人跑的。能夠附在人周圍,要嘛磁場近,也就是俗稱的八字輕;要嘛就是些特別容易對上頻率的哨兵,例如妳。」

花旭虹臉很臭,很不滿意這種輕描淡寫把自己概括在內的說法。

無視她的臭臉,學姊又說:「但絕大部分,往生者留下的資訊只會跟著引起強烈情緒映像共鳴的人,多半是愛人,仇人,或者……殺死自己的人。」

羅詩穎不愧是這方面權威,拿職照正經八百在廟裡領高額業務獎金的能人,解釋起亡靈侃侃而談。花旭虹不禁想,好像就是國三認識這麼一位奇葩的學姊,才讓她在往後幾年間面對一切妖魔鬼怪也不再恐懼。兩人會認識,正是學姊當初在廁所救了被瘋狂撞門板的女鬼堵在隔間的她。

當時的羅詩穎對未來出社會的營生已經頗有規劃。她壓根無心讀書,若非十二年義務教育,連高中也不願意考。她一心只想奉獻給陰陽溝通事業,如果手裡有書,就是天師證照報考大全;如果嘴裡唸唸有詞,也全是天師如何征服信眾的話術技巧。為此她不惜在學校處處展現才華,要知道,學校這種寶地時常會藉莘莘學子旺盛的陽氣來鎮壓不好的東西(當然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是那樣的土地比較便宜),因此即使學校本身沒出過什麼事,陰暗的角落積累匯聚特殊磁場的事卻也所在多有。

當時花旭虹遇到的女鬼就是那樣的東西。

她還清楚記得,那女鬼來自過去舊社會,生前或許是被母親反鎖在房間裡,所以她對著廁所門板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撞,聲勢浩大,捶門的聲音急促而崩潰,每一聲都彷彿女鬼要在下一秒將門板錘破一個洞。

女鬼敲的其實是她自己當年的房門,哪怕聲勢浩大,花旭虹眼前的門也沒移動過絲毫。

可女鬼敲得這麼急,花旭虹簡直不敢想像,如果自己把門打開,那個歇斯底里的女鬼是不是要敲到她胸前來。

所以她不敢開門,甚至一度動了把隔壁間隔板拆了,一路拆遷到廁所門口再溜出去的可能性。

不過,雖然這個念頭全程都沒從她腦海裡消失,可想到拆遷廁所可能會被導師找去問話,或者學校要求賠償等等的現實問題,她最後抱頭貼牆、緊閉雙眼,選擇當隻裝死的鹹魚,等待任何一個發現她上廁所上到不見的同學來廁所撿她。

然後她還真的等到一個慢悠悠說著「急什麼?很急的話不會去樓下啊」的救世主走進來。

那聲音的主人就是羅詩穎。

花旭虹腦中立刻響起一陣旋律:「真正高興能見到你,滿心歡喜地歡迎你──」

歡迎!「咚咚咚!」

歡迎!「咚咚咚!」

我們(我和撞門的女鬼都)──歡迎你!「咚咚咚咚咚!」

那個激烈的鼓聲伴奏,至今都還記憶猶新。


「所以啊,妳又被纏上,難道不是殺了人?」

這會學姊總算泡好她的茶,倒了四五個茶杯放涼,這才抬頭看花旭虹。她並不知道學妹剛剛緬懷了一輪自己國中時期救苦救難的創舉,咧咧嘴,開了個明顯不合宜的玩笑。她說到「殺」字時接近氣音,卻依然輕易被學妹聽得一清二楚。

「怎麼可能。」花旭虹沒好氣回應。

然後在學姊悠哉喝茶時冷不防補一句:「但砍過不少活屍。」

學姊硬生生吞掉那口熱茶。

對哦,學妹臉嫩。有時候會突然忘了……這是剛從戰場退下來的狠角色。

羅詩穎眨了眨眼,掐指一算,又回想一番,花旭虹上次來是今年春天。天氣乍冷忽熱,大雨小雨還沒斷,卻斷了行人不少魂的清明連假。那次纏上花旭虹的隊伍有些浩大,不只能組一桌麻將,還有一兩人隨時在旁邊備援等上桌。她還記得花旭虹一臉無奈,一來就甩她個一六八八的大紅包。也真承了學妹的祝福,羅詩穎這半年的財運都還挺旺的。

除了那次,她這三年也沒少貢獻業績。已經到每次羅詩穎看見她,就要直接往她身後瞟的程度;當然這次自己什麼也沒看著,看來遇到的可能是家居型地縛靈──跟回家就宅在家那種。

「說起來,妳平時不都直接把跟蹤狂帶來?這次怎麼沒有,是家裡蹲?」

「學姊沒看到?」花旭虹斜眼睨著自己肩膀的部分,比劃自己肩膀到背部的範圍,她說著還疑惑,手指繼續比劃身後那塊空氣,「不就在這嗎?」

羅詩穎定睛一看……什麼都沒看到。

年紀輕輕便成了資深廟婆,羅詩穎在這行業也幹了四年多,對於一切大小事都能夠保持處變不驚,裝模作樣的神棍臉。可說她是神棍,她的底氣卻不是來自於臉皮厚,而是隨身攜帶的四五張證照。前幾年還算是給相熟的廟宇打工兼職,這會畢業了她立刻就去考全所有相關證照,成為台灣天師互助協會承認的A級天師。天師這行業被政府許可也就這幾年的事,相關證照足足有四五張,其中有一張還限定嚮導身分才考得到,便是所謂的「驅靈」證照。

哨兵與嚮導可以明確地看見人死後的靈魂訊息。

嚮導更進一步,可以透過精神力隔斷靈魂磁場對人體的干擾,有些攻擊輔助型的甚至能驅使自己的精神嚮導來吞吃、驅散這些靈體。花旭虹身為一個精神力還可以,卻連隻虛弱地縛靈也鬥不過的哨兵,一般只有被黏上、跪求學姊家黃大仙的命。為此她沒少給學姊的工作捐香油錢,最常捐的就是那個八八八套餐。

能心安理得收過一個又一個八八八,羅詩穎自然是真材實料的。對她而言,現實世界就是個活人錄像交錯大熔爐,她能夠清楚看到那些死去靈魂與現實磁場交錯產生的影像,也能明確分別它們與活人的異同。一切都看得清楚的後遺症就是極度相信自己的眼睛,舉凡看不見的都不可信,也沒少因為這點和冥頑不靈的香客吵架。

她能夠明確見到死後的靈魂,工作上很依賴自己過人的視力。可以說是,她從小就相當忌諱看不見的東西,討厭一切未知不可解。萬幸的是,她的人生至今還沒出過能推翻她價值觀的意外。

所以當花旭虹比出了靈體所在的位置她卻啥也沒看見的時候,她的反應是繞著她走一圈,同時開啟精神領域,將兩人所在的小房間包裹在自己的領域之中。花旭虹的花園鰻感受到這股熟悉而平穩的力量,紛紛游出來,在羅詩穎的領域裡快活地上下竄動。

精神領域能夠輔助哨嚮探知領域內活物與死物,更細緻一點,還能針對每個人或物偵查,領域能力成熟的哨嚮,一旦開啟領域,在自己的領域內幾乎等於半無敵,能夠提前洞悉敵方、友方的一舉一動。而台灣最為強大的領域型哨兵,開啟這種全能領域時至少能覆蓋一整個營。

不經意想起那個人,花旭虹無意識握緊拳,眼神都黯淡了不少。

羅詩穎並沒有注意學妹的小動作,只專注於包裹在自己領域的霧氣。

雖然不比名人,羅詩穎身為嚮導,能開的領域在同年紀的人當中也算很出彩的,幾乎是展開領域的瞬間,她便捕捉到那抹霧化的存在。只是日常生活間不會隨時張著領域提防,也就不能第一時間察覺異常。一座香客絡繹不絕的廟自然四處皆是香煙裊裊,即使是驅靈專家,也沒辦法一眼便看出她背後靠近肩膀那團霧氣與香煙的差異。

「妳如果不說,我還真不會發現。」

花旭虹心說,她一開始也以為是餓到眼花,直到她發現換個姿勢眼睛就不花了。

「欸?」羅詩穎眨了眨眼。

在她的領域裡,學妹肩膀上的霧氣正在收束,變得凝實。起初這個過程很慢,到最後,凝實的速度已經能被嚮導的肉眼捕捉。白霧的頭尾染上鮮麗的橘紅,而那嬌小玲瓏的姿態,看上去就像──

羅詩穎都還沒動作,黃大仙歡快地從她領域內竄出來,一爪子精準地朝成形的霧氣拍去。這一下下去對方不死也半條命,羅詩穎反射性伸手一撈,把自家精神嚮導死死抱進懷裡。

「大仙啊,這不能亂吃的。」羅詩穎語重心長地說,等她說服黃大仙放過那先前甚至沒能量成形的小可憐,小可憐終於借助她領域內富含的精神力恢復原先的模樣。

她定睛一看,朝學妹翻了個白眼,「這他媽哪是地縛靈,這就是隻精神嚮導!還是隻超無害的白文鳥!」

鳥類的精神嚮導在台灣並不少見。舉凡白文鳥、迷你雞和鸚鵡等等,不是自己家裡有養,就是鄰居、同學養著,沒有人養,公園裡也放養不少鴿子、麻雀,雞鴨鵝,很多哨嚮小朋友的精神嚮導是後天形成,要是沒什麼主張,就會選中這些常見禽鳥。

白文鳥一般溫馴、好看,是女性哨嚮間很受歡迎的品種。

若不是學妹家裡奇葩的花園鰻還在自己的領域內優游,羅詩穎覺得白文鳥和學妹也挺配的。

可她看學妹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就是覺得,花旭虹身為軍方現役哨兵,平時卻完全不開精神領域,以至於無法分辨精神嚮導和靈魂痕跡差異這點很瞎。

「精神嚮導?」花旭虹在學姊的領域裡和白文鳥大眼瞪小眼,「我又不認識精神嚮導是白文鳥的哨嚮。」

她一本正經地轉移話題,絕口不提自己精神力太差,以至於換工作後很少開精神領域,即便開了也只會開半個身格,讓花園鰻可以出來透透氣這事。

「照這麼看來,白文鳥努力往妳身上貼,很有可能是想借用妳的精神力成形,但妳一直沒開領域。」羅詩穎順著懷裡黃鼠狼的毛,讓牠收斂點想把白文鳥吞吃入腹的渴望。如果只是鳥靈讓牠吃吃口味也不是不行,可精神嚮導……唉。

花旭虹皺了皺眉,覺得很麻煩:「意思是,我還要幫這鳥找主人?」

羅詩穎卻揉了揉太陽穴,輕聲打斷她:「小花……白文鳥的主人應該已經不在了。」

花旭虹配合地安靜數秒,才提問:「不在?精神嚮導在哨嚮死後難道還能留存嗎?」

「就跟我們所見的靈體是同樣的概念。」羅詩穎伸出食指,將停在花旭虹肩膀的白文鳥接了過來,「因為對生有強大的執念,有未完成的事,有想傳達的聲音……雖然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小花,牠已經很虛弱了。我不曉得牠先前被誰養著,現在又是怎麼飄洋過海來見妳的,但妳如果不拿精神力養牠,肯定撐不了幾天。」讓羅詩穎驚奇的是,她能夠感受靈體的波動來大致推斷對方在人間逗留的長度,而這隻白文鳥很顯然被人精心養著,至少也有十年以上。

白文鳥似乎理解了她的同情,微微瞇著眼,縮成一團。

花旭虹安靜了一會,才問:「如果我養著,能養多久?」

羅詩穎聞言皺了皺鼻子,她有些嘆息地瞅著停在手指上的白文鳥。

「……也就這幾個月了吧。」

離開前,花旭虹在學姊的督促下,把這隻不請自來,暫時成為花家一份子的白文鳥取名叫橘白。聽見白文鳥的名字,學姊嘴角一抽一抽,看起來很想把學妹爆揍一頓。

「眼前的橘是鳥喙橘──你說的白是鳥毛白──」羅詩穎神情漠然唱起改編口水歌,篤定下結論:「道理我都懂,這就是個充滿惡意的名字。」

花旭虹看著她的表情很困惑,「妳什麼時候有我對來投靠我的鬼充滿善意的錯覺?」

羅詩穎默想了這些年一個又一個的八八八紅包,覺得自己被學妹說服了。

花旭虹露出贊許的眼神,大有「這位小姐,妳頗具慧根」的欣賞意味在。之後,她開啟有如周身防護罩的極小領域,帶著新收留的白文鳥,以及很久沒出來放風以至於整體種在小花頭頂擺出拉風陣勢的花園鰻,告別學姊,踏上回家之路。

「妳真的沒問題嗎?」離別前,學姊抱著黃大仙,一臉憂心忡忡。

花旭虹擺擺手,再三保證自己會盡全力把橘白養好,才走向回程的公車站。

說養就養。即使花旭虹在此之前只有放養花園鰻的經驗,但這並不妨礙她發揮僅有的一點善心,給一隻不知主人何處去的白文鳥進行臨終關懷。

花園鰻們輪流繞著橘白周身游了好幾趟。雖然牠們搞不清楚為何花旭虹要讓一隻陌生鳥禽緊緊跟隨在身邊,但這不妨礙牠們心中升起警鈴,就怕自己不再是花旭虹最愛的鰻。若不是身為海洋動物沒有呼天搶地的技能,牠們肯定會在主人頭頂哀戚地哭出一片汪洋大海。

一時間所有花園鰻齊齊轉向疑似要與牠們爭奪主人喜愛的白文鳥,扭頭拗角度的動作整齊得像排練過,甚至還引起了路人的側目。而花旭虹一心想著解決一椿疑案,這會總算放鬆下來,壓根不在意自家精神嚮導發神經,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覺,養精蓄銳。

畢竟,她無力地嘆氣──明天還得上班呢。


【4/2】
女鬼:不會敲廁所門的鼓手不是個合格的鼓手。


【4/3】
小花:喔,可以啊。來了一隻鳥,硬要我供著。(-.-)
學姊:開啟妳的領域,讓我看見妳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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