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髑】房客十公分-10 (完)

》妖精架空パロ
》完結

33.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這二十年來，那些該死的傢伙，一個也沒有出現過！

可是……可是，他們明明說過，這該死的，被詛咒的血脈，是會吸引他們最原始的咎因的！古伊德按住暴起青筋的額頭，靠著充滿油煙味的磚牆，忍住脾氣，深深吸了一口氣。衝入肺部的是城市裡小巷特有的氣息，如此糜爛、消極，並且讓人窒息。他舉起手，緊握成拳敲向牆壁。

人類的時間實在是太有限了。再這樣下去，即使他還能再有一個二十年，仍然是徒勞無功。

既然如此，那麼他又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不惜使用這曾經被他棄若鄙屣的能力，也要站到世人的頂端，吸引他們的目光？

到頭來……他還是無法，讓那個人得到幸福嗎？

古伊德垂下頭，一向傲然跋扈的臉上，難得露出失敗者的挫折。他盤算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還有多少次機會，能找尋到妖精，打破人類的極限，重新給予那個他所深愛的女孩子，獲得幸福的機會。

無論如何，他不能放棄。

最初是妖精欠了格雷科家族一筆，而格雷科對他的虧欠更是難以說清。那麼，他難道不能合理地認為，本就該有隻妖精必須出面，將這條債給還掉？

代表實現目標時限的年輪已經開始在他臉上紮根。他早已不再年輕，雖如今仍正值人類輝煌時期的壯年，卻也改變不了逐漸步入晚年的事實。

他早已，不再年輕。

而她依舊如初見時一般美麗而輕靈。

啊啊，多麼想將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獻給她。如果能讓她快樂，不管再怎麼愚昧的事情，他全部都會去做。即使要踩在他人的背脊之上，若能讓她安穩地坐於最高處的王座，展露出笑顏，再險的路他都願意走。

為此，他早已做好準備……

「啊、痛……」

隨著驚呼響起的，是某個人跌坐在地上所發出來的鈍重聲響。聲音聽起來不大，古伊德聞聲望去，果然坐在地上的，只是個年約十歲的小女孩。女孩的面容看起來乾淨而可愛，額前留著修得整齊的平瀏海，不長的頭髮用髮圈束成小小一戳，在後頸的位置。正好小女孩也抬頭看他，表情無辜而無害。

古伊德並不認識她。在自家同情心氾濫的妖精不在身旁的情況時，他對路上的行人毫無興趣，更遑提走過去扶起顯然摔傷了膝蓋的小女孩。

「……是魔術師叔叔嗎？」

偏偏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盯著他，圓潤的眼睛裡滿是期待的星光。

古伊德一愣。一開始的疑問過去後，他才後知後覺想起了上午才在附近的大街上表演了例行的街頭魔術，所以這會有人認出他，倒也是理所當然。

被認出來就沒辦法了。他不著痕跡嘆口氣，緩步走向小女孩，在她面前蹲下，「站得起來嗎？」他淡淡地問，同時檢查了一下女孩膝蓋的傷勢。

只是些微的擦傷，並不嚴重。他垂眼觀看，而這麼一看，才發覺小女孩身上穿著並非尋常人家，洋裝的質地柔軟，用的是價格不斐的絲綢，洋裝的邊緣都綴有蕾絲滾邊，胸前的位置掛的懷表，似乎是由純銀打造，上頭的雕工細膩。此外比較特別的一點，是女孩左邊眼角下的橘色小花，點綴在她的臉上，意外地一點也不突兀，裝飾她明顯被嬌生慣養的細嫩肌膚。

有錢人家的小孩，怎麼會在這裡？

才剛想著，小女孩就像聽懂他內心的疑問一樣，暖暖地開口：「太好了，剛才和嘎馬走散，還擔心迷路會怎麼辦，能遇到魔術師叔叔，我就安心了。」

古伊德心想，即使遇到他，又怎麼辦呢？他在世上的風評大多是神祕、鬼才、古怪等形容，而這些詞一個也與善人搭不上邊。

偏偏他的手就像要應和小女孩的信賴一樣，搭上她的膝蓋，暖暖的光芒在左手掌心一閃而逝，再收手，膝蓋已看不出異樣，只有些許乾涸的血漬還沾在上頭。也不等女孩子露出驚訝的表情，左手沒有猶豫地往小女孩乍看無異樣的腳踝探去，憑空握出一個弧狀，同樣鵝黃色光芒出現又消失，他這才牽起她的手，讓她從地上站起來。

「叔叔的魔術好厲害啊……簡直就像魔法一樣。」小女孩搭著他的手，看著已經一點也不痛的腳踝，好像很意外他連她的腳痛也注意到的模樣。

「只是膝蓋痛的話，不會站不起來的。」他開口解釋。

小女孩愣愣看著他，柔軟地微笑開來，「魔術師叔叔，我的傷口已經一點都不痛了喔。」

隨後，她把稚嫩的小手放在古伊德的雙頰上。

「魔術師叔叔，你的傷口，還會痛嗎？」

「……」

他幾乎是毫無防備，就讓眼前陌生的小女孩直接觸摸到，就連他本人也沒有意識到的傷口。而這傷口隨著溫柔的按壓，內疚得疼痛起來。

「如果她能夠幸福的話，這個傷口會痊癒吧。」

──於是在反應過來之前，回答也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那麼，」小女孩傾身親吻他的額頭。「由我來告訴叔叔答案吧。」

她露出非常溫暖的笑容，往後退了一步，雙手在胸口交握。

「再等六個十年，你就會等到你要找的人。」

「那時候我早已經……」古伊德原先只覺得荒謬，突然封閉的思考卻像被狠狠從中劈開，他一頓，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總算發現突破窘境的方法。

他是人類。

但他並不只是人類。他更是魔法師。

古伊德在小女孩的手心中放上一串純白的風鈴草。隨後他帶著小女孩走出迷失感官的狹窄小巷。大街習慣的陽光突然異常刺眼，小女孩揉揉眼睛，再睜眼，手裡牽著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她抓緊手裡的花，就怕這段奇妙的際遇會讓花也一起蒸發、消失不見一樣。

「優尼小姐！」

她還在左右張望，抬起頭，滿臉大汗的憂心部下站定在她面前，擋去太過炎熱的日陽。她向著他微笑點點頭，再次回首，身後的小巷既沒有閉合，也沒有路過的小貓。

它只是安靜地呆在那裡，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其實我很意外，你雖猶豫，卻和我追求著一樣的結果。」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

「你是唯一能改變這一切的人。所以，即使是你，也不會得到阻止我的機會。」

「……」

「只是，我並不明白。即使你的結果和我一樣，驅動你的目的卻是什麼呢？」

「就和你一樣啊。」

「是嗎──不論如何，我都需要把她交給你了。我不會讓你有反悔機會的。」

「我知道。」

「那麼，再見（さよなら）。」

「啊啊，永別了（さよなら）。」

庫洛姆在既望的早晨醒過來。她仍然安穩地躺在自己的床上，除了身後多出的翅膀，今天的早晨和之前的每一天簡直沒什麼兩樣。她呆呆地望著雲雀的床上，想起，對了，她必須要和雲雀說，她三天後就要走了。她這次一定會好好和他道別，並且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

她愛著呦。愛著每一個參與她生命的人們。正因為有他們，所以就算突然在眼前敞開的是沒完沒了的人生道路，她也從來沒有一個人走過。因為他們每個人都關心得比她還多。

所以，要說謝謝與對不起。

謝謝這段日子的照顧。謝謝他把她放在心上。謝謝他，在最後仍然想要挽留她。

然後對不起。三天之後，必定的別離就會到來。

打定主意之後，她從位置上爬起來，有一度想從窗臺往下跳去，嘗試前一天得到的翅膀能不能完成她的飛翔，但那雙翅膀絲毫沒有曖昧空間地停滯在她的背後，並不被她的意識所控制，很快庫洛姆就發現，如果她非得往下跳去的話，自己將不可避免摔得難看萬分。

床上的雲雀正在睡覺。非常安穩地，對已經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地，從睡眠中獲取足夠他孤傲走天下的養分與精力。於是庫洛姆忍不住又調皮了起來，腦海中充滿各式各樣把雲雀吵醒來配合她最後三天行程的衝動。

少去三叉戟的她活動時多了一隻手臂，照理來說是能夠挑戰攀岩活動，利用一旁的窗簾慢慢移動到地上去。結果才剛打定主意，窗戶就從外側被打開，陰影蓋上她活動的面積，回過頭，小總管就站在那裡，食指輕輕覆在嘴唇上，做出噓聲的舉動。

看來他是要掃興地阻止她大吵大鬧把雲雀給弄醒了。

庫洛姆噘起嘴，幾乎要不滿地抱怨兩句，最後還是乖乖踏上小總管因長期做家務而顯得粗糙的掌心，跟著他在院子繞一圈，從前門又進到雲雀宅裡。

「讓雲雀先生睡晚一點吧。難得星期天，他這些天也操心過頭了。」小總管平穩地說，帶著肩上的她往樓梯走上去。緩慢地一階又一階踏著，目的地是兩人都許久未踏入的白蘭房間。

「當時，你替我向雲雀說謊了。」庫洛姆說。

小總管淺笑，接著說：「對，我還暗示他們，不要對多餘的事情好奇。」

庫洛姆抿起了嘴，經過三樓時忍不住又說：「你說過，並不想和人類締結契約的。所以，我們約好了相互保密，因為你還想要以人類的身分，在這個家繼續生存下去。」

他微微頷首，「我那時候，的確是這麼和妳說的。」說完小小聲嘆了口氣，經過四樓的轉角時，他用嘆息的語調說：「那時候，雲豆的死是壽命到了。他走得很安詳，我覺得他很幸福，那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我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忽略了……人卻會難過。」

他停頓了一下，「我一直看著他……所以……」

腳步停在五樓的門前。小總管閉上了嘴巴，伸手，敲了敲白蘭的門。庫洛姆還在等著下文，仰首，只能看到他漂亮的耳廓，冰涼而不近人情地格擋住大男孩臉上的表情。

房間門把由內被扭開時，庫洛姆只好跟著在這話題上維持起既有的安靜。

34.

之後她便隨著白蘭前往格雷科那兩人下榻的飯店。Ｍ‧Ｍ依然沒有對他們露出友善的神色，但意外地也沒有將他們拒於門外，像是早知道他們會來。她將門往內拉開之後，便讓白蘭和庫洛姆進到裡面來。沙發上的弗蘭還在睡覺。

Ｍ‧Ｍ站在沙發邊上看了一會，突然像是想到很好的惡作劇一樣，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正方形的白色紙條。她低聲唸了幾句，將紙往弗蘭頭上一拋，那張紙條好像有意識的生物一樣憑空停住，並在下一瞬間崩解成透明的水珠，全部灑在弗蘭臉上。

「噗哇……」緊接著就看到弗蘭急急忙忙地衝出水面，從夢境裡醒過來。帶著點迷茫的眼神還帶著隱約的驚魂未定。他清醒過來之後立刻就往Ｍ‧Ｍ的方向望去，很快地確認了罪魁禍首的身分。好玩的是，雖然蒼色頭髮的少年臉上相當狼狽，黏在臉上的髮絲和下巴都巴搭巴搭地滴著水，他屁股下的沙發確保持異常乾爽的樣子，完全沒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拖下水。

庫洛姆專注地盯著正低聲和Ｍ‧Ｍ埋怨的弗蘭，一會後轉而研究起沙發。對於格雷科家歷代最有才華的古伊德而言，動用魔法並沒有那麼麻煩。那孩子，甚至可以閉著眼，就像在空氣中舞動音符一樣，憑空畫出完美的魔法陣。在那時候他也曾經有零星幾次與格雷科家族的人對峙過，他們高高揚起畫在紙上的魔法陣，試圖在古伊德面前班門弄斧。

白蘭見她看得專注，也就兀自和Ｍ‧Ｍ聊起來。

「妳已經知道我們會來，是因為妳也同樣得到從古伊德那留下的訊息？」

Ｍ‧Ｍ點點頭，「你顯然得到了和我們相似的內容。」說著她又從口袋中掏出另外一張紙條，同樣拋進空中，幾句絮語，任它自由燃燒起來之後，空中浮現的是一串邊緣綴著赤色亮光的羅馬文字，拼成某人以筆觸書寫的行文。

在場的人，誰都看得懂上頭的意思。

「『人類所擁有，而妖精缺失的那個東西，叫做慾望。』」Ｍ‧Ｍ說，同時望向庫洛姆。「一開始我認為，這是要求我們找出妳的願望。但這只是其中一半，」

白蘭接口，「另外一半，則是交由我解讀。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小庫洛姆藉由放棄妖精漫長的生命，得到以人類方式繼續生存的可能。」

「呵呵，你很聰明。這肯定是他選擇你的原因。」

聽見突然插入對話的男性笑嗓，庫洛姆渾身一僵。她認得這個聲音，到死也忘不了。但是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她從白蘭的肩膀上站起，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有著異色雙眸的男人從內室裡走出。他一如她印象中的俊朗而溫柔，嘴角的笑容優雅，唯一不同的是右眼的顏色。

那是，她的眼睛。

庫洛姆幾乎是反射性地流下淚水。原來他真的，進入了人類的輪迴，轉生成人。即使他仍不可避免地和妖精扯上了關係，臉上的表情卻是騙不了人的，他肯定過得很快樂。

啊啊，真是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在以往，她和骸總是有說也說不盡的默契。自從他們相識、締結契約，到最後真的實現了彼此的願望，很多時候他們壓根不需言語，也能夠讓對方懂得。

而今，即使他們經過轉生，這樣的關係似乎亦不存在改變。

「好久不見了，凪。」格雷科的現任家主有些寵溺地睨著她，語氣非常溫柔。而包含在語言之間的熟悉感，簡直就像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他們之間不存在這兩百年的疏離，即使他的靈魂被全新的軀體所包覆，他依然是他，沒有太多的變化。

庫洛姆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波動的情緒壓抑下來，她點點頭，深呼吸口氣，才小小聲地說：「好久不見。」隨後兩人相視而笑。

稍微寒暄了一陣，四人在沙發上坐下來。

「首先，我們必須要理解，古伊德的傳言，是由兩部分所組成的。首先，便是替妳增加成為人類的願望。這個，雖然現在凪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我可是很期待以後還能和妳一起逛街噢？」

庫洛姆幾乎立刻就紅了臉。她捧住自己的雙頰，嘀咕著骸先生還是一樣，說的話都充滿讓人會輕易掉入陷阱的蠱惑。骸卻好像連這都知道一樣，用他特有的方式笑出聲來，輕輕掄成拳狀的手抵在唇邊，表情愉悅。

之後他還說了他小時候的故事。那是庫洛姆未曾參與的骸的人生。生在有妖精血統的家族裡，受期待長大，也被期待著扛下紛爭和責任。他的名字在未來會代表一整個家族的人。

一開始他很不適應，直到後來開始夢見記憶的斷垣殘片。

「妖精這種東西，會夢見過去、以及未來的風景。那肯定是因為生命太過漫長，使得全心全靈都與歲月融化在一起的緣故。格雷科家族不時都會出現預言者。只不過，妖精的預言是很自私的，夢見的東西一定是自己的時間軸，並不對其他人的做出干涉。

「然後，我夢見了妳呦。凪。在夢裡，妳總是很溫柔地為我說故事。並且鼓勵我要去追求從我空無的內心裡突兀萌生出的欲望。」

所以那時候他終於被她說服了。他讓她向身為妖精的他許願，成為妖精。全心為他的庫洛姆太純粹了，而她那幾乎把個體縮小到極限的個性，讓她擁有資質。隨後他將他漫長的壽命交給她，名為凪的人類女孩成為妖精，以他的名字做為基底，得到了庫洛姆‧髑髏這個名字。

至於他，則是庫洛姆以一隻眼睛為代價，成功地進入輪迴。

小時候反覆夢見一切改變的三年，會很錯亂。認為是不是自己聽太多關於歷史的故事，想像過頭，才會把擁有淡薄妖精血的自己夢見為妖精，在夢境中以妖精的身分生活著。可是後來夢境反覆建立，益發清晰，即使被所有人指述為虛假，他卻再也不能去說服自己，那個全心為自己的女孩子是假的。

亦無法去相信，那個他一直在尋找的人，是假的。

那個人的事庫洛姆是知道的。一開始，讓妖精萌生入世念頭的，是個髒兮兮的男孩子。有一次在橋邊，他撿起骸當時隨手在路邊買的一對玩偶，用佈滿塵土的手掌把它們拍乾淨，還給落下東西的骸，後來兩人在橋邊有一段對話。

之後為了得到人類的情感，他在當天下午邀請了正前往私塾的凪，與自己締結契約。

為了彼此以往甚至不去渴求的幸福。

去相信希望存在。

「我現在的生活很幸福。所以，凪，妳早就不該再介意這些小事，應該要選擇能讓自己幸福的方式活下去呀。」

對話結束後，骸嘆了口氣，微笑著這麼說。隨後庫洛姆便跟著起身的白蘭往門口移動。

庫洛姆離開之前又看了佇立在門口的骸一眼。後者微微笑開，手在胸前小力地揮了兩下，與她說再見。這個再見是，以後還要再見的意思。

她朝著他點點頭，決定為了要為這個從來沒想像過的未來努力。

「那個，骸先生，你遇見那個人了嗎？」

「嗯。遇見了喔。」

那真是太好了。庫洛姆低低吁了一口氣，紫羅蘭的柔軟水波中點燃一簇火花。從今天開始，她的過去已經原諒她了，而她下一步，會踏向未來。

恍惚間她看到雲雀就站在前方不遠處，臉上波瀾不驚，就像早就預見這樣的結果。他朝她伸出手。

那不是幻影。她想。

那是未來。

她在兩百年前就停滯的未來。

35.

用完餐後下了一場不小的午後雷陣雨。這是夏季少有的驟雨，他們坐在客廳，沉默地看起電視。外頭的雨聲太大，倒顯得說不說話已經無所謂似的。廚房的方向還傳來一些碗盤撞擊的聲音，小總管正在裡面洗碗。

雲雀雖然被白蘭與庫洛姆聯手說服，視線卻仍時不時往廚房瞟。

他肯定是等不及。白蘭和庫洛姆交換一眼，之後白蘭帶著笑聳聳肩，轉過頭繼續看著電視上的美劇。他們其實也都在等待，但因為小總管有親口和他們說，所以他們並不像雲雀一樣急躁，可以安心等待結果。正如同古伊德所希望的那樣，小總管從一開始就打算把一切奉獻出來，哪怕這明顯違背他妖精的性格。但這也沒什麼好訝異的，因為他的理由一直都沒變過，那正是他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庫洛姆又陷入了沉默。她抬頭盯著天花板，過一會開始往窗外望，凝視著規律刷下的雨幕。這場雨下得又急又快，像是一口氣要把雲雀的脾氣隨著雨水沖刷下來一樣。看著看著出了神，她停在窗戶方向的眼神不免呆滯起來，後來還是雲雀喊了她很多次才回過神。她回過頭，她的主人正望著她，意外地這時雲雀的眼睛裡沒有太多的情緒，好像那些激烈的感情都被綿延不絕的雨給帶走了一樣。

「怎麼了嗎？」

「說給我聽妳的事。」

後來，那個下午，他們花了很多時間在聊天。或者說，雲雀花了很多時間在聽庫洛姆以前的故事。一開始庫洛姆試探性地說了一些，最後卻有點欲罷不能，以往總是有所保留的話語，在這個時刻，好像什麼限制也沒有，滔滔不絕地從口中流出。

庫洛姆身而為人的時候，很少說話。她不太喜歡說話，大概是覺得說出口了也不會有人聽，一旦言語對現狀沒有任何改變，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直到她遇見骸，開始有個可以聊天的伴，骸總是會誘導她表達自己，於是她開始和骸聊天，把他當成閨密，什麼都說，最後都有些掏心掏肺了。之後的一百多年，她遇到了很多人。為了締結關係，她就像當初的骸，開始變成誘導對話的存在，開始學會找話題、學會傾聽；也開始隱藏自己的心聲，只說些有趣或愉快的事情。

所以現在她可以說很多。兩百年間所有發生過的事，現在依然歷歷在目，就像所有精彩的情節，都是過去幾天連結在一起的組曲，可以很流暢地從嘴巴裡說出來。

雲雀一直很認真傾聽。

在這之前，庫洛姆曾經二度拒絕雲雀的探問，用「你什麼也不知道」的理由。現在，雲雀卻彷彿在彌補那一塊空缺，做個格外專心的優秀聆聽者。

這樣就夠了吧，這樣。庫洛姆在心裡想著，開始有點後悔和白蘭串起一氣，向雲雀惡作劇的事，他明明就不需要擔心這麼多的。畢竟，事實上兩人都已經從小總管那聽到親口的證實：時候到了，三個條件都集全，為了將她留在這個世界，這個妖精會與雲雀契約，暫時性的，借給他們一輩子。

只是現在還不行。還有一個條件沒有達到。

庫洛姆一邊想，同時已經說到和古伊德一起在日本隱居那三十年。有一次，她一如往常待在店面招牌後面，聚精會神地聽說書人在街口對著群眾說起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古伊德則趁這段時間上街打點日用與旅舍。

古伊德當時已經四十歲，但於人類來說正值壯年，還有很多發展性。那天他看到她，卻只是萬分喜悅地說：「庫洛姆，接下來，我們去妳的故鄉吧。」

急流勇退。一夕之間，那萬眾矚目的魔術師，露出長年難得一見的笑顏，朝她伸出手，將她帶往世界的片隅，定居下來，過著悠閒而無爭的退休生活。他們在日本度過古伊德剩下三十個年頭，期間他們一直過得很好，卻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庫洛姆一直覺得這浪費了古伊德的才能，但古伊德卻顯得比以往更快樂。是年歲大了所以心境也跟著改變？她始終搞不懂，只是很快也習慣了平靜的生活。

最後，在古伊德的終期，古伊德依著格雷科家族三叉戟的樣式，替她造了一把與她身長相當、較輕盈的縮小款。然後他將骸的壽命從她身上剝離，封印在三叉戟上。

「下一次，一定就是最後了。」他說，「睡吧，我親愛的庫洛姆，請睡吧。」

庫洛姆點頭，坐上那畫有魔法陣的瓷盤。待到閉上眼睛之後，意識隨即渙散開來。

再醒過來，眼前就是雲雀。那時候她還想著睡著前的記憶，她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那麼，眼前的大男孩，一定是她所等待的，最後的人。

庫洛姆其實知道，她對雲雀恭彌顯然特別嚴格。其實她的契約者們一個也沒有許過願，唯獨雲雀，她會為了這件事與他嘔氣。

那大概是因為，雲雀恭彌，與她先前遇到的每個人都不一樣。

是因為同類相吸嗎？從最開始的骸，到最後的古伊德，都是因為他們身上有相似的氣息，所以才選擇在一起。他們同樣孤獨，同樣寂寞，同樣不被任何人理解。所以他們能夠理解彼此，彼此縱容是因為同病相憐。沒辦法嘛，一旦責怪了，一定會連自己也受傷的。而他們總是對自己格外放任，害怕一丁點的傷口，會引起整顆心臟的疼痛。

雲雀恭彌卻不是這樣。他擁有足夠的幸福，卻自顧自地選擇了自己一個人。

沒辦法理解啊，與自己不一樣的存在。

如果是這樣的人，真的有辦法達成她的願望嗎？

於是庫洛姆心裡產生了質疑的漣漪。即使透過雲雀她得到了幸福與快樂，但那是真實的快樂嗎？還是，某個曬著陽光的下午，眼皮闔上後所看到的幻影呢？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不小心，就喜歡上了……

每一段人與人的關係，都充滿著依賴。

而雲雀恭彌選擇她的理由，她心知肚明是因為……

她嘆了一口氣，「雲雀先生，如果你真的許了願，我會還原為人。那麼，我就不能成為你的小寵物了噢？」

雲雀保持了好一陣子的沉默。好半晌才靜靜地睨向她。

而後莞爾，「我或許會比較喜歡妳現在的樣子，但，我更希望妳身為人，有尊嚴地活著。有目標、有未來。我覺得那是現在的妳拒絕擁有的。」

啊……原來，不了解的人，是她嗎？

庫洛姆總算放鬆地笑開。她有點開心地抹去眼角的眼淚。

這樣啊，一直以來，在排擠幸福的人，是她自己啊。

「將妳變成人類的條件有三個。」神色平淡的男孩子對他們舉起三隻手指。

「一是我的力量。這是個扭曲的輪迴，許願之後，妳肯定能夠得到原先凪剩下來的壽命吧。

「第二個，是妳的心。如果妳不存在活下去的心境，其他人怎麼做都沒有意義。」

「啊啊，古伊德也是這麼說。」白蘭說。

小總管點點頭，「這一點，我們都有共識。所以，滿月的晚上，妳必須先失去妖精的壽命。然後，妳需要帶著妳走出來的人。給妳寬慰、給妳後悔，給妳想活下去的願望。

「最後一個，」說到這，他有些歉然地笑開，「這或許是我的問題也說不定。現在，我沒辦法和雲雀先生締結契約。我們沒有共同的願望。」

白蘭沉吟一下，才拍拍小總管的肩膀，讓他別想太多。

「這並不是你的問題。」

所以，是雲雀的問題？

斷斷續續聊完天，窗外雨霽，僅存一片安靜的粉紅色晚霞。很快就要到晚餐時間了，雲雀在那之後一直沒說過話，即使中途小總管一如往常端了水果切盤出來，雲雀也只是縱容他離去，繼續專心地聽庫洛姆說話。

妳想關鍵會是什麼？白蘭眨眼，趁雲雀不注意擠眉弄眼一番，很快庫洛姆就懂了他的意思。

但也沒什麼好猜的，答案應該是雲豆。庫洛姆也回以眨眼。他們一致認同雲雀中午說的話太過分，他們並沒有互相理解。事實上，小總管本來就很少和雲雀說話，他已經太習慣在雲雀背後當一團不講話的空氣。

晚上等雲雀回到房間，庫洛姆馬上就把她和白蘭趁雲雀洗澡商討出的結論貢獻出來：

「我覺得是雲雀先生太大小眼的關係。」

立刻她就被雲雀回以一個妳半夜發什麼神經的臉。

「後藤先生不想和你締結契約，一定是因為你太偏心我，所以……」還沒說完，庫洛姆就看雲雀在床邊坐下，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還在滴水的頭髮，發出輕輕的笑聲。

「並不是那個問題。」

他用眼角餘光瞄她，難得好心出口解釋：「即使是白蘭‧傑索，也是我會留下的房客哦？我和後藤不親，但這毫無妨礙。他住在這裡，就是我的房客。哪怕最後他還是不契約也一樣。」

說完，他又低頭繼續擦頭髮。簡單用毛巾將頭髮上的水分吸收大半，雲雀將溼涼的毛巾掛在脖子上，減低夏日夜裡房裡難散的熱氣。冷氣是雲雀剛入房才順手打開，現在房間裡還有些悶熱。

他坐在床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坐在自己床邊思考的庫洛姆。

「不想這麼多也無妨。」他說。

然後輕輕笑了，「我會很懷念妳只有十公分的樣子。」

後來究竟雲雀和後藤做了哪一番交涉，白蘭和庫洛姆兩人完全不知曉。雖然兀自猜測了很多，但契約的兩人為了各自的理由最後都三緘其口，到底也沒得到確切的答案。只能隱約明白大概還是和雲豆有關係。

至少後藤身上沒有他們所擔心的家暴痕跡。

在第三天的下午，庫洛姆變回人類的模樣。不習慣自己的身長和體重，最開始那幾個小時她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大部分時間都需要雲雀扶著。那段時間庫洛姆完全沒有變回人類實感，一直到當晚吃到熱騰騰的晚餐，才像個新生的嬰兒一樣大哭出聲。

的確也和獲得新生一樣。她心想。

做為人類，她的視野還是與當初一樣只有三分之二的片段，帶著死角。但進入眼簾的景色已經和當初完全不同。更遼闊，更美麗，更切身相關。

她的房間在二樓，小總管的對面。雲雀對這個安排略有微詞，但也沒說什麼，隔天又和老師請了一天假，帶她上百貨公司採買新衣。

幾天之後她要和雲雀恭彌一起回鄉下去看雲雀夫婦了。這次白蘭和後藤也會一起去。

希望兩個老人家，看到身長變成十五倍的她，不會嚇到才好。

庫洛姆有些雀躍地想著，雲雀在這時喊了一聲，她還蹲在床邊收拾自己新買的衣服們，回過頭，便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沒有猶豫地伸出手，搭在他手心裡的手掌，大小剛剛好。

或許這樣也挺好的。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後雲雀便把她從地上給拉了起來。

［33］
結果因為阿鶴那篇太好看了，我決定暫時把更新中斷在這裡 XD 快完結，剩不多了。
［34］
確定 35 完結！下一次更新的字應該不會太多，我的扣打剩2000，可以的話也不想再爆字了 Orz
［35］
終於寫完了！可以去吃永和豆漿了！（等等完結感言咧）

Star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