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我們與夏天之間 CH5.5

》都市架空パロ
》我們與夏天之間
》完結



1.

天空還蒙著層不清明的灰。透過一片灰紫色的濾鏡,被雲阻隔的一片片微薄陽光隱約照亮眼前尚在沉睡的道路。

無光的凌晨本就容易讓人消沉,何況路上罕見人車蹤影,更讓人覺得世界已死,只剩自己還為了某個不重要的原因,在這了無生命的空殼裡,繼續呼吸。這時間哪裡都像名為空城的無人小鎮。

長田歲駛著車一路向前。

除了自己視野裡的時間還在流動,被甩在身後的,全是凝滯住的畫面,保存過去他曾經歷的每個時間點。

自我本位。他自嘲地哂笑,興許是睡眠不足的關係,就現在這個瞬間,要說全宇宙其實是繞著某個人轉的他都信了。

到達目的地熄火時是凌晨四點四十五分整。電子鐘的秒數正從五十九歸零,他看著看著突然恍惚起來,竟覺得自己宛如旁觀了一個世紀的變更。調整了一下姿勢,他將還唱著歌的廣播音量調小,靠著椅背就閉目養神起來。

他還有十五分鐘能休息。

小川雨織的墓在小川的老家,是個很鄉下的地方。她的墓和小川歷代先祖葬在一起,墓群位於一座小山丘的山腰上。那裡週遭群山環繞,草木蓊鬱,聚集了大量靈氣,是個適合沉眠的好地方。

其實,那真的挺好的。或許那對某個故事來說,並不是一個很好的結束……但對一個人的人生來說,不論是對死者的寬慰,或者對生者的感懷,都畫下了一個靜謐的句點。都市的人們從小遠離了山水,用鋼鐵柏油矗立城牆,把自己給關起來,積累在身體裡的都是些廢氣和養尊處優導致的毛病。於是當她在墓園裡有了自己的居身之所,她便全身全靈都回歸大自然,涵養這片土地,而安寧將永遠陪伴她。

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是缺點的,大概就是距離。這片美好的自然寶地對於在市區讀書的他們來說,算是個很遠的地方,車程差不多就要四五個小時,也不能太常去看她,一年大概只去這麼一次。去年後藤在那裡待了很久,踏上回程時已經是向晚,路上遇到塞車,回到後藤家時都已經大半夜了,身為司機的長田歲連梳洗都懶得,進門後一倒上沙發就開始睡,死活叫不起來,所以屋主後來乾脆放棄,拿了一床棉被給他蓋,就放任他一路睡到天亮。

──而今年,還是個未知數。

一邊回想以前發生的事,長田聽著輕柔的西洋老歌,暫時休憩,嘴裡含糊跟著曲調哼著。

結果沒多久後藤就從樓上下來。他身上背著平常那個側背包,手裡則抱了袋看上去像糕點禮盒的東西。這時長田也才閉眼不到三分鐘,看人來了也只能認份地爬起來。

「上車吧,」長田降下車窗,「還得先去加油呢。」

後藤繞到左邊,打開車門就坐進去。把安全帶扣好後,他用手肘撞了一下長田,「喂,昨天幾點睡?」

「滿早的,十一點。」

那才不算早。後藤白了他一眼,「我八點就睡了。我看這次回程我來開,你到後頭睡覺算了。」

長田隨便點點頭算是回應,後藤就伸手去翻包包,拿出本記事本。上頭寫著待會到目的地要買的花和水果。

長田歲伸手去把廣播切回正常音量,五點剛換節目,接下來的DJ是個喜歡播放邦樂的女孩子,低沉的嗓音總是像沒睡醒,選的歌也很有時代感。於是在這時間聽著電台流瀉出的音樂,獨自行車旅行,將這趟旅行標上「時空之旅」的title也不為過。

若是兩個人,或許也能稱上是兩個人的時空之旅。

他想,廣播裡傳來Spitz的Cherry,坐在身旁的後藤輕輕和著,跟著唱了一段後才忽然想起來似的,把手裡抱著的禮盒放到後座去。

他看到,就調侃他:「有多不捨得送出去,抱得緊緊的。」

後藤笑了兩聲,也沒不好意思,甚至還有點自我調侃的意味,繼續延續話題:「我又不是沒和你說,我大一還曾經整整一節課都背著包包上課,第二節剛開始輪到我報告時就背著包包上台。結果老師臉可臭了,冷嘲熱諷地問我是不是報告完趕著回家?後來還把我叫到第一排坐。」

大學每堂課大多在不同教室,一但要在教室間移動,座位又不大、兩邊都有坐人的情況,有的時候本來就懶的把包包拿起來,反正坐著的時候包包的重量影響不大。結果這樣上台的確挺有要一走了之的樣子,他百口莫辯。

說完後藤又繼續哼Cherry,唱到副歌的「我愛你」還會滑音,長田覺得好笑,跟著他一路合唱。

隨著接近六點陽光漸漸大了起來,街道上也出現早起的通勤族、散步運動的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開門做生意的店家,將原本死氣沉沉的城市增添不少熱鬧。

他覺得自己彷彿來到新世紀。萬象更新。

於是開口就唱:「在連繫著時代間隙的夕陽中,穿越鳥居的話,那裡是光輝璀璨的過去之國,我忍住了眼淚不哭。

後藤轉過來看他,「又是spitz。」

「因為剛好在想時空旅行嘛。」長田笑笑,「『時空旅行者』,這首你會嗎?」

後藤揚揚眉,開口就唱:「來吧,為了得到在我出生之前;來吧,那個長得像妳的媽媽的回答。

唱著兩個人都笑了。

「說起來我們這一輩的人確實跨過了一個世紀。」後藤伸手把廣播切小聲,「怎麼想都覺得與有榮焉。」

他們在一九九二年出生,剛好遇到一個世紀的殞落,連接一個新世紀的開始。九零年代剛經過泡沫經濟,經濟消頹,人心惶惶。即使如此,他們的童年生活還是很快樂的,回想起來,都是些放風箏、抓蝴蝶、撈溪魚的快活事。只不過是那時的孩子物質生活比較吃緊,沒有電腦、手機等高科技娛樂,成天往外跑。身體本身就是個很好的玩具,舉步能至的世界都是他們的遊樂場,只要睡飽喝足,充飽電再出發,隨時都能玩得盡興,既能運動,又能保持身體健康,還有心靈的充實。

後藤低聲笑了,「我剛剛突然想到,其實回憶過去,也算種時空旅行吧?」

「逆向的時空旅行……」長田原本還笑笑的,說到這卻突然噤聲。

如果……你能回到過去,你最想和誰見個面?

差點忍不住脫口的問句,所幸最後還是堪堪忍住,沒有脫口而出。畢竟,根本沒有這麼問的必要吧?他明明就知道對方想回去見誰。

這時候長田歲忍不住會想,哪怕過去的回憶並不只有悲傷的事,他也寧願後藤晉平連那些美好的部分一起拋棄了,重新開始全新的生活。畢竟,即便他的人生還很長,也不夠他一直停滯不前,白白蹉跎。

如果唯一讓他願意往前走的方法是忘記這一切,就算是逃避那又有何不可?

……不過,人生啊,並不是這麼脆弱的東西吧。

這會從音響裡頭小小聲的,Cherry已經接近尾聲。長田莞爾,聽著後藤用宛若從森林深處傳來的愉快聲音和著:「……還是無法忘記你,但踏上坎坷的道路之後,一定有著無法想像的熱鬧未來在等我。

──你看,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的。一定,一定。


僅僅只是說著我愛你而已,也覺得自己能夠變得堅強。

緊緊擁抱住這小小的喜悅,不論耍詐或認真,我想我總是能活下去的呦。

……總有一天,想在這裡和你重逢……


買完需要的東西,來到墓園時已經快十點了。後藤抱緊手裡的花束,穿梭在一柱柱墓碑之間,毫無猶豫地朝著明確的方向前進。長田提著禮盒和水果,漫不經心地跟在他身後,始終保持四五步的距離。他看著遠方的風景,要自己別去在意後藤此刻的表情、或者心情。就此刻、就現在,那個人應是被允許難過的。

結果不小心走神的後果就是迎面撞上不知何時停下來的後藤。

他一邊說著抱歉一邊退了半步,見對方還是沒有動靜,他疑惑地按住對方肩膀,問道:「怎麼了?」後藤沒回他話。

長田心生疑竇,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卻連他也一時無法言語,只能怔怔看著應當是小川雨織墓碑前正佇立著一個捧著束白百合的女孩子,側臉看上去恬靜而自然。

而她的面孔,分明就和死去的小川雨織長得一模一樣。



2.

遠山披著一層煙嵐,蒼翠飄渺,眼前彷彿是張風景明信片;或者是誰人會在油畫畫布上假想出的幻想風景。遠在天際的山稜線宛如是以毛筆細細勾勒出,穠纖合度,躺成一片寧靜的筆觸。還來不及讚嘆眼前鮮明的美景,恍惚間她又讓雲氣給刷淡,刷去幾層飽和度,安恬地於背景沉默。

對比之下,近景是一片與風共舞的的嫩綠草地,它們跳脫出平面印象,環繞在墓園周遭,為這代表死亡的安席之地,添上一分動態的生機。

幾年之前後藤晉平喜歡牽著小川雨織的手,踏青走地,四處遊山玩水。他和她兩個人坐在桌前,手邊一疊疊的旅遊雜誌、書籍,還有車站與商店的廣告DM,上頭四處都是圈圈點點,各種註記,標明著哪些地方非去不可,有什麼知名土產想吃、有什麼特色商店想逛。他們去過很多人們口中那些熱鬧的風景名勝;也去一些從來沒人提起過的小地方──有些地方就像這裡,萬籟俱寂,沒有他人存在,來回一路上回響的只有兩人的笑聲,以及不時的耳語,宛若全世界只剩他們兩個,天地為證、星輝月耀,大自然是他們的遊樂場,見證兩人手牽手發誓過,要一起走到盡頭──哪怕盡頭什麼都沒有。

反正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哪裡都格外有趣。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

曾經後藤晉平覺得,小川雨織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不管她想去哪個地方、不管她有什麼願望,有什麼地方他不能帶她去?有什麼事他不能幫她達成?即使要去很多地方要有錢,錢只要慢慢存,總有一天能夠累積起來;而她的願望總是很簡單,於她而言再大的夢,存錢後就做得到。

當然沒有錢也沒關係。

他們曾經走在櫻花樹下,數著枝頭爛漫的櫻花花瓣,哪怕他們永遠數不完;從枝頭掉下來的就伸手去捧,掉到臉上的,輕輕幫彼此吹掉。

他們曾經在夜裡點上一支蠟燭,坐在小小的茶几前面,一邊說著未來的夢想與生涯的規劃,一邊假想窗外的星星,說著些有趣的故事,直到彼此都累了,睡前約定好哪一天要好早好早起,開車衝去看日出。

他們也曾經,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兩個人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教堂裡面,她從背包裡拿出手帕,他從口袋掏出鑰匙環,假裝婚紗和婚戒,偷偷玩著小學之後就誰也沒有玩過的,新郎新娘的角色扮演遊戲。一邊演一邊笑,笑得靦腆、臉頰緋紅,卻誰也不覺得無聊,當時他們都覺得,這是為了未來某一天即將發生的事預演。

妳願意嗎?」「我當然願意……你呢?」「我現在就想把妳娶回家。」然後笑著牽緊彼此的手,彷彿再也不會放開。

只是……「曾經」暗喻的就是「已經不復存在」。

他們誰也沒想到,她會這麼突然、這麼早,就從他的生命裡離開,只留下未完成的約定和滿滿的回憶,每當他一想起,所有的過去就會排山倒海而來,讓心痛將他狠狠掩埋,不留一絲空隙……

不過,那些龐大的資訊量其實僅在眼前快速地一閃而逝,心理時間總被想像拖得很長,實際上,後藤從回憶裡面脫出幾乎只是一瞬間的事──哪怕,那些他總是小心翼翼擺在內心最角落,不敢拿出來的美好回憶,已經像跑馬燈一樣,在他心裡反覆播放了好幾次。

看著眼前那熟悉的容顏,後藤杵在原地,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

好半晌他才終於開始移動──結果還沒跨出步伐,他就讓身後的長田歲攔下來。他本來有點疑惑,還轉過頭去看他,四目交接那剎那卻立刻明白了對方的顧慮……還有對方「搞錯了」的這件事。後藤不禁失笑,本來做好再多的心理準備也都在這一刻破功,彷彿什麼事都變得不太重要……

他太讓他們擔心了,他想。

你看,這麼多人,他們明明也都有自己的問題要煩惱,最後卻全部都得撥空來擔心後藤晉平這麼一丁點的心事。

越想越覺得自己好傻,他越笑越忍不住,最後連眼淚都掉了出來。

──他當然知道他這樣不好呀。可是他就是沒辦法……

眼淚越掉越兇,長田歲不得不放開他,任由他捧著要給她的花,在原地跪坐下來。後藤緊緊抓著花店的店員幫他配好的花,它們好近好近,近在眼簾處,輕輕隨著他的身體顫動著,彷彿他正躲在一團花叢,只能透過花間的縫隙窺探外頭的景況,於是眼前的一切理所當然被大量色彩拼成的簾子給覆蓋,虛虛實實,近景模糊,遠景清楚,而那唯一對上焦距的遠景上,正是那人安詳溫柔的面容,彷彿察覺到聲音般往這頭觀望過來。

那瞬間世界是該靜止的,就停在他們對視那個剎那。

如果這真是所謂闊別兩年的感人重逢,而不存在任何想像和誤解所造成的偏差的話,此刻他是否應該跑上前,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擁抱懷中?

後藤知道,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待在原地……與她對視,看著她哭。

沒有聲音的眼淚就像上演的默片,被誰用高速攝影機拍攝那無色的珍珠,透明無暇地墜落,然後在慢速播放的同時,構成了心裡面鋪天蓋地的內疚。他的聲帶因此被壓垮,它喘不過氣、他也發不出聲音。

最後視野裡那個女孩子一臉慌張地跑過來,在他面前跪下,伸手捧住他的臉,忘記了自己也是淚眼斑駁,只記得用拇指溫柔地抹去他眼角泌出的淚水。最後一句話也不說地抱緊他,力道大得彷彿要把他的心臟給壓碎。

她說:「我們……」

接著顫抖的喉嚨裡發出的聲音也帶上泣音。他能感受到,她埋在他肩膀的小臉上肯定滿是淚痕。她也哭得無法自抑。

他默默回抱著這小小的身軀,拍拍她的背。

她想說的他都知道,倒過來的情形肯定也是一樣的。

所以沒關係。他們都只是太過想念了。

現在有時間,就讓淚水把傷悲沖走吧。然後他們還能想念。

一旁的長田歲不知何時已經掉頭先走。或許他知道他們需要自己的時間,說說這兩年的事。後藤聽著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勉強回過頭去追尋,朦朧的視線裡摯友的身影已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此時此刻,他只能感謝他的體貼。

許久之後面前的她抬起頭,嫩白的手指二度摸上他的臉頰,反覆來回,就像要熟記這張臉的所有輪廓,不願遺失半點細節,接著她垂頭,額頭抵著他的,用輕到幾乎不存在的聲音湊齊剛沒說全的句子:「我們應該在一起。」

後藤笑了,「我知道。」他輕撫她的髮旋,一遍遍梳理她的頭髮,指尖帶著情感,卻少了情慾,彷彿他是在整理自己的一部分。

他有多愛她,恐怕只剩她能懂。後藤想著,雙手扣著她的肩,將她納入懷中,他都要忘了自己有多愛這感覺,又有多懷念──哪怕他所熟悉的溫度,已經哪裡都不在了,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再也找不回來。

「你應該要了解,」她在他懷中說,「你永遠不知道……我們有多愛你。」軟嫩的嗓音還帶著哽咽,圓潤眼眸裡的眼淚已經潸然流下。

接著小手緊緊環過他後背,靠近最下方肋骨的位置,扣住。

──都準備好了,就剩那句遲了兩年的話還沒說。

「沒有人覺得那是你的錯,你不要怪自己。」她咬咬唇,然後開口──果不其然感覺到懷抱的身體一瞬間的僵硬。她沒放開,反而扣得更緊,說話的嘴巴也不敢停下來。哪怕只是一瞬間的沉默都會逼瘋他們。

對、你沒錯。沒有錯喔。爸爸媽媽也這麼說。他們只關心你好不好。那不是你的錯。大家都是這麼想的。所以,不要怪自己。你沒錯。根本沒錯。

然而細細碎碎的耳語模糊地竄進後藤的耳膜,他只覺得昏眩。

意識過來之前他已經揪緊她身上的洋裝,痛哭失聲。

「我沒辦法……」他哭著搖頭,「沒辦法……只有這個……」

她連忙鬆開手上力道,改為輕拍他的背。她強忍唇瓣的顫抖,繼續用他魂牽夢縈的嗓音說:「沒關係呦,晉平一點錯都沒有。」

有一瞬間後藤晉平真的被迷惑住了。只是,那短暫的幻覺消失得太快,他甚至還來不及捕捉心中深處一閃而逝的動搖。

他深吸口氣,再慢慢把它吐掉。

「……十二子,這沒有用。」他輕輕喚出她的名字。那個,和他最深愛的女孩子,有著如出一轍面容的雙胞胎妹妹的名字。

小川十二子立刻抬頭看他,眼神慌張,很快就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於是她幾乎是崩潰般地大喊:「你別說了!」

但他沒理會她。他只是淡淡扯出抹笑,淚水又從眼眶滑下。

「──因為,雨織本來就是被我害死的。」


♪スピッツ/チェリー 1996年作品。
♪スピッツ/タイムトラベラー 1993年的作品,收錄在專輯《Crispy!》。

雲雀最初也最後的難關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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