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我們與夏天之間-01
》我們與夏天之間
》完結
我們總是在感知
在這個世界裡存活著的暈眩感
記憶刷過了時間軸
靜止的城鎮目送我們
於是我們開始在天空行走
1.
城市早晨帶著種疲憊的奮發。
自辦公室落地窗往外看,陽光還貪睡著尚未露臉,被雲層覆蓋的天空蒙著層冷淡的灰藍,時不時一陣大廈風揚起,無聲檢視每一件即將開始的例行公事。
雲雀喝著下屬準備好的熱咖啡,草草瀏覽桌上堆疊的文件,一一簽上名字堆置一旁。至此大腦緩衝還沒結束,開機程序亦未完成,文件內容一字也沒過眼,橫豎前後都有盡忠職守的下屬把關,這些也不是他應該在意的事。
泰半時間雲雀對周遭都很漫不經心。或者說,他的職位純屬虛設,比起什麼條款能讓公司爭取更多利益,他更關心親自跑業務的內容。沒有業務時坐在辦公桌前,僅是形式上配合演出,坐實他身為組織幹部的責任。
時間兀自流逝,人群往來交替,就像虛無飄渺的塵埃。遠在天空彼端的白雲能夠了解他的心情,很多事不值得經心,只有極少數需要投以注視。
然而,即便這樣的男人,早些年也曾經迷失在某個夏天,並在之後度過由虛幻記憶組成的一年。他曾在那一年裡丟失自己的初戀,片片斷斷弄了些傷口,其中有些隨時間結痂;有些則連動情感、在季節交替時隱隱作痛。
本人對此毫無自覺。他大部分時間都認為自己很好,只要有業務能跑、有工作要完成,生活不就是這麼簡單的東西?真要說,他對「業務」品質的要求已太過繁複,容不下太多附註。
叩叩。綁著俐落馬尾的秘書站在敞開的門邊,象徵性在門板上敲兩聲,在雲雀回應前便大步來到桌邊。
「早安,雲雀先生。您簽完名了嗎?」女秘書嗓音平板,得到肯定回覆後,迅速回收桌邊文件就要退出去──往常一向如此。
但今天她在門口停下來。女秘書還是一樣面無表情,但確實停下來,欲言又止。
雲雀沒興趣理會,垂下眼瞼品味略苦的咖啡。
「雲雀先生,」最後她好像下定決心,冷漠的表情多了點侷促,「您知道嗎?髑髏小姐交了個男朋友。」說著她往門外移動兩步,從雲雀的角度看過去,門邊僅剩半張露出罕見猶豫和好奇的臉。
正當他皺起眉時,對方又接續下去:
「她今天把他帶來公司了,要我和雲雀先生說一聲。」
2.
他當然沒有去見那個男孩子。隨便那男孩子是圓是扁,是難得一見的出世人蔘,還是路邊的蘿蔔。總之,不管他是什麼形狀才深得庫洛姆‧髑髏的心,這件事聽上去就和雲雀關係不大。
第二天下午他得出個差,三點剛過卡也沒打就直接回家,隔天也一直到中午過後才讓自己的副手草壁載往公司。還離大樓大老遠,他就看到自家女秘書臭著臉站在大門邊的柱子旁,看上去已經等了好一會。坐進副駕駛座後,她匆促和雲雀打了個招呼,便將懷裡拽著的文件塞給他,抓著自己的手機查看起郵箱的訊息,一時之間車內都是些細碎的按鍵聲。雲雀大略翻了下文件就隨手放到旁邊。閉眼稍作休息時,哪裡都沒有傳來任何會打擾到他的聲音,只剩下空調仍極輕地送風著。
他跟隨那個聲音進入夢中,哪怕所謂的夢境僅只是一片空曠的餘白。
這次出差稍微拉長一點時間,隔天傍晚雲雀才回到家。進門後他隨手將報銷的亞曼尼西裝往客廳沙發上丟,就進了浴室。
同時腦海裡無可避免又想起一些過去的事。說起來也奇怪,人常說,記憶這種東西,會被時間給拖長、沖淡,很多重要的事你以為你會永遠記得,偏偏轉過身,當時的情感就怎樣也想不起來了──這說法卻與雲雀本人的狀況大相逕庭。
怎麼說呢,事情從發生到結束也不過短短一個月。短到雲雀幾乎要以為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當他不滿於一切戛然而止而去追尋時,難免只會得到一些殘缺的片段。
但事實上好像又不是這個樣子。
如果說他曾經有一年迷失在方才逝去的夏天,既進不去也出不來,在後來甚至質疑起,他所經歷的是否只是虛幻,第二年他卻依序想起很多細節,宛若他那一年的迷茫只是記憶的種子冬眠太久,當春日來臨,它們理所當然會紛紛發出新芽,伸展鮮綠的葉子,爭相告訴他,他到底有多想念那個夏天。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年,如今雲雀幾乎已經可以完整回想那個夏天的記憶──儘管,經過兩年的傾軋,那份記憶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模樣與聲音,早已在遺忘的時間裡變得模糊不清。
好比說此刻,他不過只是將外套丟上沙發一個簡單的動作,他便想起曾經好幾次那個溫婉的男孩子,站在另一頭納悶地拾起它,一面端詳由於「業務」多了好幾道口子、或者幾塊血漬的外套,狐疑地朝他瞥來幾眼──
雲雀恭彌對人心不甚敏感,卻能輕易分辨猜忌。所以他記得很清楚,對方那時投來的視線並非在猜測他的身分,而是在考慮其他不怎麼重要的小事情。否則大男孩後來又抬頭時,就不會一臉惋惜,還用有些遺憾的語氣和他說:「不能再穿了,這種撐場面的衣服有太多補丁不好。」
雲雀當然知道大男孩的手很巧。那一個月裡,兩人的衣物要是稍微開口子他肯定都會勤奮地補起來,還瞧不太出來補過的痕跡──除了那些因為業務報銷的亞曼尼西裝。
說到這,雲雀又想起:大男孩的手巧似乎僅限於縫補,舉凡家裡的佈置到裝潢,就從來沒看他上心過。於是從最初到最後,他們那個「家」的模樣始終沒什麼改變,簡單得很輕鬆,就如同他們當初定下的遊戲規則,假使兩個人要分開,說走就能走。
剛開始交往時雲雀還覺得這沒什麼,當時兩個人都同意這樣的規則。但後來產生感情後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日復一日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與挽留。
雲雀從中途開始覺得他們不可能提早結束,卻不曾想到,彼此的關係在後來竟也沒有延續。前面曾提及,關係剛結束後的那一年,雲雀對這段生活的記憶並不多。對於事情結束的那個時間點,他也只模糊記得大男孩在離開前鉅細靡遺地留了張處理後續的紙條:交代他怎麼收行李、什麼東西不能忘記。大男孩對後續處理得很細心,卻沒有支字片語提及分離。
現在的雲雀明白,原來大男孩在前一天晚餐時就已經說過再見,還在飯裡下藥,所以最後一天雲雀才會睡得那麼熟,連對方離開都不知道。諸如此類的小事還有很多,現在只要稍微聯想,很多細節都會相約浮現。
那時候明明怎麼都想不起來的。
蓮蓬頭的水直朝身上淋下,水半溫半冷,冷淡地帶走他身上忙碌的痕跡,還原來的膚色一分清爽。
他無聲吁口氣。
時值仲春,天氣還不算暖,但他還是不愛在冬季外的時間洗熱水澡。他討厭讓悶熱的蒸氣包裹著自己,那總會讓他突如其來的手足無措地想起,他也曾被大男孩給的溫暖給環繞,卻已經回不去了。
隨手把身上擦乾,浴室外的竹籃裡沒有摺好的新衣服,他便赤身裸體往房間走。穿戴整齊後他走進廚房倒了杯冰開水,杯子裡的冰塊敲響一陣清脆。
隨手拿起被人放在餐桌上的洗衣單,怪不得剛找不到某件鐵灰色的polo杉,原來讓人拿去洗了。他在桌邊坐下,盯著那張洗衣單看,又把它放回原位。
現在負責照顧雲雀生活的是他底下兩個命苦的下屬。一是副手草壁,擔當生活各種採買,以及處理雲雀手下人事工作分配等事宜;另一個是女秘書渡口,她負責貼身起居,雜務和公事的審核。有趣的是,同樣身為能被雲雀信賴與容忍的下屬,兩人在個性上的共通點卻不多,大概也只有那股不知道為什麼對雲雀忠心耿耿、做牛做馬的奴才性格。
這麼一說雲雀倒想起來了。西裝的事後處理及新購目前都歸在渡口頭上,這就不難解釋她在這次「業務」中,為什麼多次有意無意想去保護那套價格高昂的外套……原本也不是特別要說這件事的。只是剛好差不多這時間,渡口打了通電話過來,用十萬火急的口吻找他回去。
就不去了吧。雲雀心想。
──只是想歸想,他收拾會,還是出門了。
3.
庫洛姆‧髑髏交了個男朋友。原本就漂漂亮亮的小女生,為此還精心打扮起來。雙手搽著淡紫色的指甲油,嘴上的蜜桃色唇蜜則隨她嘴角上揚次數變多,把她嬌羞甜蜜的臉龐點綴得閃閃發光。
雲雀恭彌察覺這件事時並不算晚,在跑業務時兩人時常搭檔,他也清楚對方習性。於是她這兩天因談戀愛而產生的改變,始終都沒讓他習慣過來。尤其當他明明知道對方到前陣子都還對某因故離職的男同事殷勤問訊得很。總不會,男朋友就是指那個離職的誰吧?
事實上雲雀並不是那麼關心同事間的事。會特別提及髑髏,大概是因為前幾年他曾找她去喝酒,商討情感上的問題。當時,這位女諮商師雖配合地聽自己說了不少話,卻明顯不認同他的想法。而這或許是互相吧,雲雀也同樣質疑著髑髏的價值觀。
結果叫他回來,還是為了這件事嗎?他在大廳的電梯前面遇到髑髏,對方露出猶豫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嚅唇問,「雲雀先生,關於上次我說的事……」
「我為什麼非得去看妳的男朋友不可?」
聞言,對方並沒有多做爭辯,她只是有些失望地抿唇,唇瓣上的唇蜜水嫩動人。在雲雀眼裡看上去,她的反應更像獻寶沒成功的小鬼。雲雀覺得髑髏應該很有自覺,先不論彼此交情是否好到過命,他本身就對周遭的小事不甚在意,她又憑什麼要他去關心她生活裡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預期他付出關心這件事,本身就是個錯誤。
後來又隨便說了幾句公事上的事,髑髏就走了,之間也沒有再延續這個話題。似乎她本人也不是很關心自己的男朋友。
這時電梯剛好到了。隨著複誦樓層的女聲自電梯內部傳來,一個男孩子從裡頭走出,和雲雀擦身而過。他似乎有點冷,帽子和劉海遮去了半張臉,看不清楚長相,尤其他又整個人縮成一團的,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肚子痛。因為是個生面孔,雲雀稍微打量對方的背影,他穿著簡單的米色帽T加牛仔褲,目測大概差不多髑髏那年紀,但應該還沒出社會,還是學生。
之後雲雀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按下十一樓、關門。
雲雀所在的這間公司主要是以跑業務為主,據點多,其中一個主要對外的業務點設在這棟大樓,七到十二層(頂樓)。但底下一到六樓則分別有其他公司租賃,所以電梯內會出現生面孔也平常,畢竟也有可能是其他公司的工讀生。雖然雲雀所在的公司確實非常注重出入人員的控管、七樓以上閒人勿入,但由於外表包裝做得不錯,一般人不會擅闖;競爭者們亦遵守業界默認條款,還不至於要一一確認同一棟大樓上班的其他人。
來到自己辦公室所屬的樓層,才一出電梯,就看到秘書渡口急急忙忙跑過來,見著是他,立刻皺起眉。
「沒遇到,對吧?」她問話的語氣帶著失望。
「誰?」雲雀反問,而後就任憑她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解釋整件事原委,同時他也走進辦公室坐下。透過渡口的解釋,雲雀才發現,原來剛才那個和自己錯過的少年根本就是髑髏的男朋友,居然還是剛從自己辦公室離開的。把事情說完後渡口深吸口氣,欲言又止。
「……我覺得那傢伙不是髑髏小姐的男朋友。」
先不論她對上司的戀人用那傢伙來稱呼,既然她會有這樣的說法,至少表示她曾和那男孩子相處過一段時間。就不知道是有說上什麼,還是單方面觀察得出的結論。
「為什麼?」
姑且聽之。雲雀瞅著她,等她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
「這是我自己的判斷。先不說那傢伙剛才回話的態度,而且髑髏小姐特意送他上來,居然也只是託我安置就走了──那麼,也許她大費周章找這個人來,目地從頭到尾都是您?」
不可能,那說不通。
雲雀幾乎立即駁回腦中浮現的念頭。
他變得不耐起來,只希望有任何其他的理由來推翻此時於他腦中翻騰的思緒,但渡口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了。她只是微微點頭示意,轉身又走出辦公室繼續忙自己的事,獨留雲雀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言不語。
4.
之後幾天的生活仍然一成不變。
早上十點渡口抱進一疊文件給他簽名。
在秘書轉身出門準備忘記的咖啡後,雲雀將需要簽名的那些移到辦公桌的中間攤開,在用鉛筆輕輕圈起的地方簽名,簽了幾份後,隨著咖啡香在空氣中逸散開來,女秘書端著咖啡進來,在簽好的文件邊上放下。
「妳怎麼想?」他需要旁觀人的意見。
對方立刻會意過來,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個隨身碟。
內容是幾天前的監視錄影帶的截圖畫面。渡口截了幾張她與髑髏男朋友對話時,男孩仰頭的正面。那是個很普通的大學生,長相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瀏海蓋住半張臉,雖不算邋遢,但不夠清爽。蓋在瀏海底下的眼睛很圓潤,即使面對渡口他難免謹慎提防,卻也看得出來是個相當溫和的人。
雲雀看著照片,還是覺得沒什麼助益。
「是他嗎?」渡口彎腰湊近。
雲雀搖搖頭,滑著椅子往後退開。渡口立刻就替他退出光碟,行個禮離開辦公室。
雲雀停頓好一會,才又拿起筆,將剩下的文件給簽完。
「……既然都不是,就沒有繼續討論的必要了。」
渡口回收杯子與文件時,拒絕再接續方才的話題。她整理桌上的文件,想一下才說:「如果您真的很想找一個人。您知道的,只要您有照片……或者名字,我們絕對會為您找到人的。他哪裡都逃不掉、去不了。」
雲雀回以沉默。
記憶裡的那個夏天是完全封閉性的。即使是心腹般的下屬,也未曾過問他那段時間的私人生活。雖然,在將近尾聲時,他們本來有機會接觸到,但最終還是只留在外圍給予協助。
明明相處一個月,怎麼可能沒留下任何的資料?下屬的這點疑慮,雲雀無法解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哪怕小心謹慎、思周慮而後行這些道理向來與他無緣,但至少,雲雀恭彌不可能與摸不清底細的陌生人這般親暱。所以,他又怎麼可能甚至不記得那個月裡頭到底有沒有叫過對方的名字、又或者開口喚過對方呢?
然而這都是些事後諸葛。當時他和男孩的相處與理性無關,之所以沒察覺任何異樣,或許只是因為,當他一回頭,他的戀人就會站在那,關心他是否吃飽、覺得熱或者覺得累。有時沒有理由的回頭,也能博得他微微一笑,好像不論雲雀回首幾次,他都會在那裡。
雲雀離開辦公桌邊,走到落地窗前。時近中午,群落的大廈染上一片耀眼的白金,整齊劃一的格狀玻璃窗輝映著制式的光鮮亮麗。相較於早晨的消極,此刻的城市看上去格外有精神。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們與車流,跟著定時變換的信號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哪裡都是人群,車水馬龍。即便有些零零散散於街上漫無目的的人影,也會很快消失在下一個轉角。醒來的城市對悠閒不存在通融,它早八百年前就把這個標籤讓渡給鄉下與田野。如果他要找的人於此時此刻,也活在這座繁忙的城市,那麼,或許他們也曾在哪短暫地擦身而過,雖然彼此都未曾留意。
說不定,只要那個人還活著。
雲雀覺得,或許自己之所以對渡口提出的可能性抱持完全的質疑,正是因為那個活在他心裡哪一個角落的男孩子,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他假設為死去。
活著只是他心中一點點,渺茫至極的希望。
他很早就不去這麼想了。
一切僅止於懷念。
5.
你曾經懷念過什麼?是童年的彈珠汽水、巷尾可以放紙船的水溝、巷頭賣著各式零嘴的雜貨鋪,還是都市更新後被拆掉的老舊公園?
事實上是,太多東西你都覺得懷念。
然而當人問起你懷念什麼時,你傾向於去回想,在過去你認識過哪些人,推測他們是在什麼開始走出你的生命。
走出你生命的人最讓你懷念。
不管分開時你們關係如何,畢竟你們曾經像是一體般快樂而親暱,事隔多年,情感雲淡風輕,留存下來只有淡淡的美好記憶。
所以試著提問,誰在雲雀恭彌記憶裡出現的時間最短,卻停留得最久?答案只能是個那個出走年餘的人。其他對他來說重要的人也有很多,但他們全部都會在他以雙手拇指與食指所組成的框架中反覆進出、來回走動。
這當然不是指述雲雀的生命排除了死亡,甚至還相反。若真說起來,由於雲雀最熱中的「業務」活動,於他手裡所經歷的死人,數量多如繁星。他們有些是交由他親自動手,有些只是單純與他的名字相關,才會在他需要一肩扛下的責任上多添一筆。責任一多,就成了重量,全擔在他肩上,逐年增累。
只是累積到後來,原先需要嚴肅以待的表徵就成了沒有意義的數字。每一條生命到頭來都是失重的隕石,它們點綴夜晚成為繁星,乍看光芒耀眼無法直視,卻忘了考慮觀測的環境,於是當回過頭來檢視這些負擔,才發現它們早就被城市的光害淹沒,任憑雲雀繼續在都市的黑夜裡任意橫行。
黑暗本來就能隱藏很多東西。
記憶裡的大男孩安靜推開他桌上的雜物,清一個桌角坐下。辦公室裡面沒有開燈,只有自落地窗外隱隱約約折射一層朦朧的白色光暈照進來,隱約打亮他半張臉,上半部則讓劉海的陰影給蓋住。
看不清楚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就和記憶裡一樣。
「你說你喜歡我,可是也沒打算去找我。」他開口,語氣是否帶著指責不清楚,聲音非常模糊。模糊的聲音進入耳膜形成特殊的頻率,他前一刻還覺得這聲音熟悉,下一秒又忘記。
雲雀背對他望向窗外的遠景。「那你又在哪裡?」
對方聞言愣了愣,騰空的腳輕晃,一副很悠閒的樣子,他輕聲笑,聲音聽上去很寧靜,「你找了我兩年,然後發現我哪裡都不在。」
他找了他兩年,發現他哪裡都不在。
「所以,」大男孩的頓句聽上去像是在斟酌著要用什麼字句表達。最後他總算找到答案,微笑著從桌上跳下,走到雲雀身後,伸展雙臂,然後緩緩環住他的腰,將頭埋進他的肩窩,「我可能只在你心底。」嘆氣的聲音被布料悶住而有些含糊。
面對對方的玩笑話,雲雀沒有回話,也沒有拒絕對方的肢體碰觸。甚至可以說,他享受著此刻這虛幻的親密。它太不現實,卻讓人難以拒絕。
「還是去找我吧。就像我們在一起的原因一樣,你知道的……」對方說。
「那只是一個偶然。」然後雲雀接口。
大男孩只是笑笑,有些親暱地蹭著他的頸後,又過了會他才放開他,往後退一步,瞅著眼前男人逆著微光,修長而俐落的剪影。
眼前這光景意外很美,卻很不真實。露出恍惚的表情,大男孩緩緩朝雲雀伸出手,宛若掌心握起的瞬間可以從那人身上抓到自天上殞落的星光。他啟唇,感覺上還想說什麼,只是喉嚨的震動還來不及傳導出聲音,轉瞬間他就讓辦公室忽然亮起的日光燈摔成時間的碎片。
「怎麼了,一個人自言自語?」
站在門口說話的是個長頭髮的女同事,說話的時候她的手指還按在電源開關上。雲雀聞聲轉過頭去,就看到她站在門邊,收回手將額前的齊瀏海給撥好,一點也不謹慎地拋了個媚眼過來。他抿抿唇,「任務結束了?」
「哪有,我這個月公休。誰派工作給我,就斃掉他呦。」
「那妳就沒理由出現了。」雲雀微勾唇角,他走到坐位邊,彎下腰打開右手邊最下層那個最大的抽屜,「不過,出現了也正好,我倒是不介意咬殺妳。」
女同事露出稜模兩可的笑容,似乎也不怕對方的威脅從來都不算玩笑,她手滑過腰際,再次將手舉起時手裡已經抓著隻瑞士小刀,輕按機關,被刻意磨利的刀鋒就跳出來。她另一手環在腰前,背脊仍舒適地靠著門板。
為了保持這個姿勢她是斜靠在門板上的,看雲雀的時候也需要稍微仰首,「如果你也不介意自己辦公室成為喋血現場的話,我剛好很閒?」
雲雀回以曖昧一笑,關起抽屜往門邊走。「介意的人不會是我。」說著的同時兩側袖管變戲法似地滑出兩條浮萍拐,他稍微整了整,拐子就在他手上蓄勢待發。
「也……好,那麼──」女同事突然乾脆地收起刀,「我不玩了。」說完她探頭往走廊望,接著就笑瞇眼,調戲般吹了幾聲口哨。
「呦,這不是渡口美眉嗎?才在說好久沒見到妳了呢,有想我嗎?」說著就要熱情地迎上前去,擁抱走廊上那個雙手懷胸睨著她,明顯一臉嫌惡的女秘書。
對方下意識立刻把文件夾擋在兩人之間,眉頭皺得死緊,「如果聽說妳會過來,今天肯定不加班。」
「真過份吶。」女同事狀似無辜地抱怨,眼裡卻盈滿笑意,最後她朝身後擺擺手,「恭彌,改天再約吧。」就往電梯的方向走掉了。
又是那個瘋女人……渡口抓著文件夾小聲碎碎念,臉還是很臭。活像剛才把人擋下來卻沒擋住對方口水,而對方是萬萬碰不得的萬惡傳染源。接著她看向雲雀,「雲雀先生,您也是時候該回家了吧?」
雲雀沒回話,他只是似笑非笑垂目看著自己的女秘書,看得剛才因高汙染物起了整身雞皮疙瘩的渡口,這會更是渾身不對勁。她吞了吞口水,轉頭看那逐漸走遠的人影,同時就被靈感敲開開關,後知後覺想到此刻身體發毛的原因。所幸上司耐心還算足,她開口那刻沒被叫閉嘴,「我記得您前年秋天找了很多人交手,其中也包括方才那位。她是裡頭最盡興的一個。」當然沒忘記當時作為副手的草壁和自己也都被整得很慘,渡口立刻補上重點:
「獄寺先生之前交代過,如果您要找人打架,找她就好。」
6.
第二天吵醒雲雀的是廚房裡一個故障的鬧鐘。其實它昨天已經讓草壁拿走了,但可能對方離開前折回拿東西,就又把那吵人的玩意忘在餐桌上。雲雀走進廚房把鬧鐘關掉的時候才早上七點零三分,那個囂張的機械也吵了他足足三分鐘。
忍下把那玩意破壞的衝動,他在餐桌邊坐下,意外地看到另一頭的位置上還放著一份不算少的資料,疊得很工整,差不多兩公分。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疊,裡頭是針對髑髏的男朋友所做的身家調查,包括基本資料、學歷到從出生到現在的大事表與後續的詳細調查。
比昨天更清楚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嘴角牽著淡淡的笑容。他就和雲雀想像的一樣是個性隨和的人。家底清廉,父親是警察。
雲雀大致翻了幾頁就失去查看的興趣。
這個人的人生太無聊,從小到大沒什麼特別的經歷,甚至也沒有做過什麼大事。自小學到高中讀的都是普通科,成績平平,既沒鬧過事,也沒得過什麼獎。唯一和雲雀他們相干的,只有父親的職業。就不知道髑髏是看上他那個地方。
隨手把拿起的部分丟回資料堆上,雲雀起身,準備回房睡個回籠覺。
到公司時,他又在大廳碰到髑髏。女孩子這會正坐在公共空間的沙發上,稍微蜷曲的身影有輕微的駝背,她雙手捧著手機,臉頰緋紅,細聲在和誰說話。乍看很像在與男朋友聊私事,但仔細觀察,她不僅謹慎地將唇形藏在嫩白的小手下,還刻意壓低音量。從雲雀這頭甚至完全不能得知她通話的內容。
她卻能輕易察覺他在觀察自己。畢竟髑髏的位置斜對著門口。見到他從門口進來,她只是微微頷首打招呼,沒有放下手機。
公共空間裡的沙發是環狀的,開口與大門反向。她的右側,也就是背對門口的方向似乎坐了個雲雀也熟識的人──雖然從他的角度只看得到那人靠在椅臂上輕敲著指頭的右手臂──因為緊接著打完招呼,髑髏便出聲提醒對方,同時眼睛還瞅著自己。然後,那手指規律的節奏於是停下了,來人立刻站起,朝這邊望來。
倒是沒想到居然是自己的上司。很快就認出那擁有一頭棕髮的背影是為誰所有,在對方轉過頭來之前。
「澤田綱吉。」他喚出正朝自己走來的男人名諱。對方微微彎出笑弧,「嗨,雲雀學長,今天這麼早到公司啊?」雖說是上司,兩人使用敬語的場合卻是反過來的。這是緣於中學的時候,雲雀恰好是澤田大兩屆的學長。後來雖然關係改變了,稱呼倒是照習慣沿用。
「有事?」雲雀立刻問。他可不以為對方只是剛好出現在這裡。
也不否認,澤田只是噙著笑,示意了電梯的方向,「上去再說?」
兩人簡單寒暄一番,又一會髑髏才匆匆掛掉電話,走到澤田左後方,手裡的手機抓得熱熱的,她用它暖了下手。三個人往電梯走過去。下來的電梯是空的。進電梯後雲雀靠進離門最遠的角落,澤田則選擇另外一邊。髑髏沒有選擇,她按下樓層按鈕後把門關上,之後就一直站在電梯小姐的位置,背對後頭兩個人。
「對了,雖然昨天從義大利回來才聽說……恭喜妳啊庫洛姆,聽說男朋友是個很不錯的人,」澤田雙手環胸,一臉溫和的笑意。「希望你們幸福。」髑髏則在語落後微微轉過頭來,唇微抿,表情沒太大改變,臉頰染著淡淡的顏色。
「謝謝Boss,下次有機會,讓你們見個面。」說完她彷彿嬌羞的小少女,垂著頭又站回原來的姿勢。
雲雀冷眼看著他們,並沒有多做評論。
當然不可能沒注意到這場對話是兩人刻意為之。髑髏不是會大肆張揚自己戀愛關係的小女生,這會和澤田的對話,實在演得過份。什麼時候她也喜歡上這種表演藝術?該不會是被她的上司帶壞了吧?而且現在居然連澤田綱吉都來湊一腳,難不成還嫌不夠熱鬧?
叮的一聲打斷他的思緒,電梯停在十二樓,門隨後打開。髑髏按著延長開門的鈕,澤田率先走了出去。雲雀跟在他後頭,「什麼事?」
「有任務給你。資料待會再請京子拿給渡口小姐。」澤田走進辦公室,立刻就伸了個懶腰,方才那公司負責人特有的氣場立即不復見。他還跟老爺爺一樣左槌槌右槌槌自己的肩膀,活像前不久擔了十幾趟柴火似的跑堂小弟。
「就這點事不用叫我上來。」
「就這點事?哈哈……怎麼可能──我話還沒說完呢,別急著走。」澤田轉過頭來看他,「我當然知道任務對雲雀學長來說一向沒什麼。」
雲雀不置可否,「所以?」
「我希望學長你去參加一個宴會──等等,先別急著拒絕,學長可沒忘了你還欠彭哥列一筆吧?」
雲雀原先還想說話,但他無法反駁,只能沉默。澤田也配合他安靜了一會。他溫溫地盯著雲雀瞧,純真的大眼睛像在觀察雲雀的反應。最後他搶在雲雀變臉前又接下去:「你得找個人和你搭檔。我猜你會找渡口小姐,但那天我得把她借去外場,沒問題吧?擔心你討厭陌生人,小春和一平都自告奮勇。」
哪會聽不出來,澤田的意思是要讓他去保護家族的女眷。雲雀不再表示意見,只是微微頷首。
澤田只是笑笑,走到辦公桌邊,拿起一份訂好的資料,丟給雲雀。雲雀翻了幾頁後立刻沉下了臉。
「兩年前的夏天,有一個月雲雀學長你特別奇怪。總是遲到早退不說,一出公司就不見人影,老是連絡不上這點更讓人頭大。哪怕問你那兩條看門的忠犬,卻誰也緘默,說是不過問你的行蹤,要找你還要等你自己出現。」澤田手裡也抓著份同樣的資料,在位置上坐下翻閱,閒聊般繼續往下說:「所幸這狀態只持續了一個月,但之後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抬頭看雲雀,「所以,你猜我後來想到誰?」
雲雀覺得很懊惱,他不是不知道澤田想說什麼,他只是覺得荒謬。
「當時怎樣也沒找到。」他冷冷回口,「你找到他了?」
澤田笑睨著他,他沒有回應他,只是轉而看向出現在門口的髑髏,讓她進來。髑髏手裡拿著手機,這時正在確認簡訊,低頭看得非常認真。她無視了門邊的雲雀,兀自走到旁邊的沙發坐下。
「你覺得你遇到對方的時候,真的認得出來嗎?」另一頭的澤田問。
無聊。雲雀想。
「我回去了。」說完他掉頭就走。
一路上走回自己所屬樓層,雲雀都覺得有種奇怪的違和感。只是還來不及細想,從逃生門走出來時剛好就和自家女秘書對上眼。渡口似乎是被他這麼早出現嚇了好大一跳,稍微露出吃驚的表情,也沒打招呼就縮回自己辦公室確認牆上掛鐘的時間。
雲雀沒理她,繼續往自己位置走。將澤田那來的資料隨手丟在桌上,正要離開,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張小小的米色紙卡從資料中滑了出來。他把它撿起來查看,上頭讓人用手寫體寫了行娟秀的義大利文,底下則是行他熟悉的電話號碼。
你覺得你遇到對方的時候,真的認得出來嗎?
他反芻那人拋給他的問句,實在想不透,他們有什麼必要這樣再三逼問他。
7.
中午過後渡口幫他買了盒便當回來,讓她一起用餐卻被婉拒,說是工作很多,還沒時間吃午餐。
「沒必要為他們那麼認真。」雲雀對走出辦公室的渡口說。他們,說的是同公司的同事,其中特別指述早上曾對他做出要脅、還要從他身邊帶走得力部下的公司負責人。
渾然不覺上司語氣裡摻了多少情緒,渡口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反應。所以最後她只是微扯唇角,就頭也不回走出去。接著雲雀花十分鐘把午餐吃完,隨便收拾放在桌邊,出了辦公室。
「上哪去?」一看到狀似閒晃的上司,渡口立刻又從辦公室裡急急衝出來,耳上插著隻鉛筆,手上捧著數量不少的文件。
「晃晃。」拋出個和自己毫不搭嘎的答案,雲雀腳下沒停,往電梯的方向走。
「有要事我請草壁先生載您?買東西的話讓柴崎去……」
雲雀阻止渡口繼續往下說,兀自按下電梯往下的按鍵,「不過是到底下的便利店而已。妳別管。」
渡口看著他的背影保持好一會沉默,直到聽到電梯到達指定樓層的聲響傳來,她才低著頭開口:「今天下午沒其他事,剩下的我讓秋子和柴崎處理就好。您之後要逛得盡興了,就叫草壁先生送您回家吧。」
雲雀沒有回應她,門開後就走進電梯。
走進電梯前一股濃厚的香水味迎面撲來,雲雀沒聞出那是哪個牌子,只覺得頓時鼻子裡全塞著那個濃郁而混濁的味道,不舒服得令人反胃。雲雀逐次放慢呼吸的頻率,閉目養神,想說忍忍就過了,不然是要把電梯轟了不成?結果十一層樓的距離原先感覺上並不大,卻被心理因素拉得漫長。
到了一樓。門開的那瞬間冰冷的活空氣湧進來,讓他整個人都鬆了口氣,難得的,雲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踏出電梯,顧不得鞋底重重打響光亮的大理石磚。這時左側不遠在傳來非常細微的說話聲,混在大廳來來往往的人聲中不太真切。但對雲雀恭彌的耳朵來說,要將那句話聽清楚並不是問題,甚至還能正確辨別發出聲音的人。
他朝著說話的人望過去,站在那裡的是個眼熟的大男孩,身穿乾淨白襯衫和洗到褪色的灰藍色牛仔褲。頭髮似乎是時候該去理理了,整片前額都被厚重的劉海給蓋住。也不知道是否前一天晚上睡亂,幾撮不聽話的髮尾還好笑地參差翹起。
明明看上去一點都不起眼……
大男孩這會乍看就像等在街旁,抓著幾朵很像路邊摘來的野花組成的花束,整個人站得直直的,把電梯等得和女朋友一樣。當然受語對象不可能是雲雀,所以注意到雲雀正在看他,大男孩一頓,表情變了變,最後朝著這邊點點頭,就要繞過他進電梯。
但在對方進電梯前,雲雀反射性抓住他的手腕,硬是將對方留在電梯外,眼睜睜看著電梯門又關起來,往上升。
意識到事情即將發生時,事情泰半已經發生了。雖然本人並不承認,但他這些天明顯屬於後知後覺。於是當雲雀仔細檢視一切的細節,才發現,很多時候某件事的發生,從來就沒有偶然。
與他的思緒迥然相異,被他抓住的大男孩看上去相當錯愕。他慢慢轉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透露訝異,他遲疑地瞅著他一會,才小聲問道:「……請問?」
「你不記得我了?」
被突如其來的問句搶白,大男孩皺皺眉,轉而望向自己手腕。扣在上頭的力道有點大,他使點勁想甩開雲雀的手,但沒有成功。後來他只好先將手裡的花束整理好,原本還很溫和的臉上出現一絲惱怒,「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能不能先放開──」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雲雀往樓梯間走。
是他嗎?
前一天被渡口這麼問時,雲雀只能搖頭。過太久了,記憶的臉孔在想起來前已是片曖昧的模糊,就如同他確信他很喜歡他的聲音,這兩年多來卻從沒想起──但這並不妨礙當兩人面對面時,被時間模糊的印象會曖昧得讓雲雀認不出對方。他比自己想像的更記得對方的呼吸,也熟悉那種隱約的感覺。雲雀想起被放在自家廚房桌上的那份資料,過人的記憶力讓他毫無困難地想起眼前這個男孩子的名字。
後藤晉平。那一個月裡,他應該會輕輕叫喚,卻始終沒有脫口而出的名字。
「你放手!你要幹嘛!喂!」相反地,顯然什麼都不記得的後藤晉平一路上還不停叫鬧,直到確實進了樓梯間,逃生大門在背後讓雲雀重重落鎖,見叫喊也沒太大功用,才總算識相安靜下來。同時他再次試著把自己的手收回來,但雲雀施加在他手腕處的力道依然像鐵銬一樣。最後後藤只好勉強拉開一段無實質意義的距離,繼續用警戒的眼神瞅著他瞧。
雲雀心裡湧上一股違和感。他幾乎在第一瞬間就警覺到這一切並不正常,只是異樣的感覺很快就被怒意給蓋過。前不久,他才覺得自己已經夠記不得對方的模樣了,但在對上對方防備的眼神他才發現,對方比想像中更不記得他。自後藤眼裡映出的自己,對他而言居然是全然的陌生。
雲雀忽然想:難道他就真的認識過對方嗎?
他又真的找到他了嗎?
幾乎是賭氣了,雲雀想也沒想就將後藤的雙肩狠狠按往牆上,堵住那張正要發出痛呼的嘴巴,硬是將對方的抽氣全吞進喉裡,僅留下一些嗚咽般的細碎聲響自交疊的唇瓣中逸出。後藤立刻就被他的舉動嚇到,慢半拍才手腳並用試圖掙扎,哪怕那看在雲雀眼裡都是徒勞無功,兩人的力量如此懸殊。雲雀將他的手都扣在牆上,又向前靠了一步貼緊對方,夾緊還想要有所動作的雙腳。後藤的鼻息自他臉上拂過,因為慌亂有點急促,卻輕輕的,在臉上搔癢;而他的體溫透過貼合的地方傳來,是身體某一部分早已熟記的溫度。他不可能會認錯……在過去,他們也曾經如此親暱地交換彼此的體溫與汗水,親吻、擁抱。
或許,還曾經彼此相愛。
那時他總是笑著縱容雲雀的所有。哪怕自己從沒主動要求,他也從沒抱怨過。如果雲雀朝他伸出手,他肯定會走進他懷中的。
只是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
一會兒後抗拒的力道變小了,雲雀總算放開對方,這才注意到後藤的臉上已經因為缺氧而漲紅。少了雲雀的壓制,他幾乎是立刻整個人腿軟地靠著牆滑下去。
「……你這傢伙!」還沒等氣順過來,他倏地站起,不由分說就朝雲雀揮了一拳。
理所當然地輕易被擋下。後藤用力瞪著雲雀,用力把手收回,這次沒有再繼續嘗試攻擊。他還在氣頭上,又接著說:「居然對不認識的人做這種事……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
「我們曾經同居。」雲雀打斷他的話。
他想也沒想就一口駁斥,語氣還有些激動,「怎麼可能,我們都是男的!」出口同時想起不久前才發生的事,後藤語尾一窒,只能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表情複雜,試著整理思緒,解釋兩個人之間甚至不存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你不懂,這根本不可能發生……」他說,整張臉皺起,像有很多傷腦筋的事同時困擾著他,他卻必須優先去處理這些以外的某件事。這時雲雀注意到了。不論雲雀性別為何,在後藤晉平的命題裡都不重要。那只是合理化他拒絕的絕佳藉口罷了,真正讓他苦惱的另有其他。
看得出一瞬間後藤為了某個理由變得失意,雲雀並沒有往下追問。
如果說雲雀恭彌大部分事情都沒放在心上,哪怕是執著地找了如此久,剛才電梯口前的時候他還是花了三秒才認出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那麼,從這時候開始,雲雀才能真正確信自己並沒有找錯人。
畢竟那一年那個夏天,他的戀人總是這樣安靜而難過的樣子。那時他還以為那是他性格中的一部分,嘗試想去彌補那之間的傷痕;如今他才諷刺地發現,自己想填補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說不定連他愛過的人都不曾存在。
8.
沒再理會雲雀,有了適度行動自由後,後藤將地上弄散的花收拾整齊,偷偷瞧了一旁樓梯的通路幾眼,再三衡量過自己如果突然往上狂衝,不管再怎麼使盡畢生吃奶的力氣跑,都只有讓雲雀抓回來的可能性後,他嘆口氣,在樓梯邊上坐下。
他睨著正靠在門上的雲雀,忍不住開口:「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先說好,我真的不知道你,而且我根本沒有──」
「那花是要送髑髏的?」雲雀打斷他。
一時無話。後藤愣愣瞅著他,嘴巴微開,卻再也想不起來原先要講什麼,最後只好暫時將空間又還給沉默,並用這段時間來整理這突如其來的資訊。只是他看上去非常訝異,還有些困惑,抿著唇垂頭思考好一會才總算想通其中的癥結般吁了口氣。
「……搞半天,你是庫洛姆的熟人啊?」
在這之後,後藤晉平原先還格外防備的武裝全部卸下,他甚至還為剛才的冒昧感到有些羞赧,他摸摸頭,傷透腦筋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紅暈,看上去有些可愛。他看著雲雀,欲言又止,好幾次幾乎是要道歉了,想起對方剛才的行為又覺得自己實在沒理由這麼做。拉拉扯扯好一會,他才微微舉起手裡的花,用接近咕噥的音量開口:「這花,是……沒錯,我現在……呃,是她……男朋友。」似乎一邊說一邊回想起剛才說的話,大男孩這話說得吞吞吐吐。
雲雀一面聽,一面回想起渡口曾經的推測。此刻回頭看,她會那樣想真是一點都不奇怪,他實在很不擅長說謊。
另一頭的後藤並不明白雲雀此刻的思忖,他只是在想辦法解釋他的花。說到花的部分,他顯然比「女朋友」更要來得熱切,「我們約今天見面,就想說要送她花。你知道這花的名字嗎?芙蓉花,路邊很常見,卻總不知道名字對吧?這是庫洛姆的生日花噢,花語感覺也很適合她,就決定送這個了。」
「你喜歡花?」
他顯然沒想到雲雀會有這麼一問,愣了一下才點頭。「算是吧。」接著他像是懷念起什麼地垂下眼瞼,微笑,「至少,我很珍惜她們。」
接下來兩人共享一片靜寂,大概是前一個話題太過溫馨,後藤對這樣的無聲並不排斥,他只是輕撫手裡的花,彷彿那是多麼重要的東西。
約莫又過了五分鐘,他站起身,從樓梯上走下來,直到站定於雲雀前面,露出有些惴惴不安的表情。
「我……是後藤,後藤晉平。既然你是庫洛姆的朋友,我想也不是壞人。所以,可能是有什麼誤會吧……」停頓一下,他深呼吸,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把話接下去:「如、如果你真的很在意的話,不然我們交換郵件?之後再聯絡也不是不行,所以拜託了,我不想讓花在送出去前謝掉,可以通融一下嗎?」
雲雀沒有正面回應他,只是從上衣口袋掏出手機。見狀後藤立刻也掏出自己的,利用紅外線傳送完成交換後,他啊了聲,「……真抱歉,還沒問你名字呢?」
「雲雀恭彌。」
才一講完雲雀就發現對方抓著手機傻住了。
「等、你──你就是庫洛姆說一定要認識一下硬逼我去空調冷得要命的辦公室坐一個小時還等不到的有為青年雲雀恭彌嗎?」一口氣把話說完,不是刻意,卻忍不住要在「有為青年」幾個字上面大大加重音。兩人對視,很顯然彼此都回想到不久前才發生的那個擄人關緊閉性騷擾監禁案件,想來還是和上述那個美好的名詞相差太遠。遠得讓脫口而出這個詞的人滿臉受騙的錯愕。
雲雀對此沒做出任何評論,他只是幫後藤開了門,兩人一起走出去。大廳的人人來人往,能目睹方才事情的現在早就走了,對於從安全門走出的兩人,沒有任何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之後會再連絡你。」雲雀送後藤到電梯門口,幫他按往上的按鍵,「也會再找髑髏談談。」
嗯。後藤點頭致意後,背對他等電梯,臉上要笑不笑的尷尬。不過,當他聽到雲雀轉身離去的跫音傳來,還是連忙轉過身來和他道了再見。
……似曾相識的再見。
回過身那瞬間,雲雀以為自己再往前跨一步,讓拿著花的男孩子張開雙手擁抱他,就會如同以往一樣。不過只恍神一瞬間,他就清楚意識到這只不過是與往日記憶重疊而產生的幻覺。事實上後藤也不過是打完招呼後,轉頭回去繼續盯著電梯樓層的燈。
他們現在不是那樣的關係。
甚至,連雲雀腦內所認知的,他們曾經擁有的關係,在對方的場合來說,也是毫無意義的。
沒關係。他知道現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想起澤田綱吉早上給的暗示,雲雀掉頭就走。同時手中的手機已經播號出去。
沒多久車就到了,停在一如往常的位置。雲雀打開後車門坐進去,「去找醫生。」說完也不等草壁回應,就兀自閉目養神起來。
城市遊戲後篇,補完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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