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我們與夏天之間 CH4

》都市架空パロ
》我們與夏天之間
》完結



1.

將大門落鎖之後,他走向等在一邊的雲雀,忍不住又多往對方看幾眼,「難得看你穿西裝以外的衣服,還真好看。」

平常雲雀出現時總是下班過後,身上泰半是西裝,還是高檔名牌。今天倒是很隨性,套了件鐵灰色的Polo杉、外面搭了件輕薄的黑色小外套,下身則穿著黑色的低腰牛仔褲。反觀他自己,也是隨便套了件T恤加牛仔褲就出門。

「晚上也隨便穿。」雲雀微揚唇角。

聽雲雀這麼說,他只是笑笑。他就喜歡穿寬寬的T恤睡覺,趁著打折一口氣買一打,結果連雲雀晚上也得陪他這麼穿,因為他負責準備雲雀盥洗後的衣服。而今天他難得要求要出門晃晃,雲雀索性自己搭了套休閒服。雖然也不算精心打扮,但感覺上就是去約會的,反觀自己,實在是太沒自覺了。

不過算了,反正雲雀都不介意。

「走吧,」他朝雲雀伸出手,「我們出門。」

雲雀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率先邁步往前走。


回過神來兩人已經在火車站了。後藤拉著剛在公車上睡著而頻頻打哈欠的雲雀。這麼短車程也能睡,這男人真了不起。他將他放在路邊,看那睡眼惺忪的樣子,差點就沒交代對方別一邊揉眼睛找媽媽然後就和不認識的人走了。

索性回身就先去買票。進了地鐵站後他就把身上的羽絨外套給脫了,人潮往來,厚重的裝扮還真麻煩,偏偏初春早晚溫差大,不穿暖一點傍晚就有得好受了。就幸好今天天公作美,降雨機率零,週末的豔陽天,太陽大一點時就沒這麼冷。也因此他在羽絨衣裡頭只穿著件針織毛衣,突然脫掉羽絨衣這會一時之間還是有點冷,他忍不住就打了兩個噴嚏。

把買好的票收進皮包,找到雲雀時他人靠在牆邊閉目養神。人好看特別顯眼,路過他周遭的女孩子們總要留連顧盼一番,頓時有點像在拍偶像劇。後藤只覺得好笑,當然他並沒身為另一個主角的壓力,只是相當悠哉地晃過去。然後他忽然就這麼覺得,如果兩人不是這樣認識的,他肯定會很自豪自己有個這麼好看的朋友。

才走進雲雀周身一公尺外,對方眼睫輕顫,然後抬眼看他。他回以一笑,「我以為你會開車來載我去吃飯之類的,沒想到居然是去附近的名勝玩。」

雲雀只是拿起他手上的外套,又幫他套了回去,「穿著。」

「喔,謝謝。」也沒拒絕,後藤指著附近的便利店,問:「早餐想吃什麼?」等了一下又笑著問:「我隨便買?」雲雀這才點頭。

然後他又把雲雀丟著往便利商店走。

買了一袋早餐加零食,還有三四罐飲料。才提著出來,就讓幾個小女生給擋住。她們一臉興高采烈地圍著他,「你認識那邊那個帥哥?穿立領外套那個。」他往她們手指的方向看,一點也不意外地看到雲雀。有點尷尬,他還是點點頭。

哇!女孩子們一陣低呼,眼睛全閃耀光芒,臉頰粉嫩紅透,看上去都很可愛。

戀愛的女孩子最漂亮了,後藤想起這句話,臉上不自覺就露出曖昧的苦笑。

「欸欸,你朋友是大明星嗎?沒被星探找過嗎?你會不會有點困擾?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老會被這麼問啊?」女孩子們問,其他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沒聽說。不知道。好像有點?今天第一次。連續搖搖頭又點點頭,女孩子們都是一臉「啊,你這朋友真好。」然後很開心地握握他沒拿東西的手,「你好親切啊,謝謝你回答我們。他在等你吧?你快過去。」

到最後居然也沒人問雲雀的名字。「喔、好。」後藤有些愣住,又點點頭就過去,心裡總算鬆了口氣。還想說如果要做雲雀的身家調查,自己可吃不消。連最基本的名字都不知道能不能公開……幸好還沒問能不能要簽名求合照什麼的。

「你認識她們?」往月台走時雲雀這麼問。

她們?後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才想到應該是指剛才那些女孩子,「……你看到囉?」

「聽到的。」雲雀瞅了他一眼。

居然……聽力還真好。後藤忍不住多看他兩眼,覺得真不可思議。這裡是人聲鼎沸的地鐵站,他們之間又至少隔了一大條人龍,直線距離也有個十幾公尺,他還能聽到,總該不會是自己說話太大聲吧?

「聽得很清楚?」忍不住確認一次。

「全部對話。」雲雀嘴角又勾起來了。後藤看著看著,就暗自發誓絕對不要在對方半徑五十公尺內說他壞話,在心裡想想即可。

不過說起來,人潮往來,哪怕多數日本人在行走間總是保持禮貌不太說話,但畢竟還是大廳,聊天、講手機的人還是所在多有。他們身後的超商也有談論商品、結帳的對話聲,雲雀這說法,難道是專注地在聽他們對話?……自己想了想都覺得不好意思,後藤索性放棄了這個話題。

他們搭的是長途火車。雖然是例假日,幸虧還早,該班次的指定席還有座位,待會早餐可以在車上吃。他們在月台邊上選了個比較沒人經過的長椅坐下,這樣後藤就能把左腳伸長而不用小心會不會絆到人。因為沒有事先買票,下一班車還要等到半小時後,而且出站之後也還要再轉公車,到目的地估計就下午一兩點了。

雲雀坐定後又開始閉目養神。後藤忍不住想,這人還真愛睡。

「欸,你不試著說些以前發生過的事?」他突然開口,有點衝動地問完,同時就後悔了。

但雲雀已經睨向他,還想了想,開口:「我們生活了一個月。不過只在最後一個禮拜去了某個地方,我現在帶你走一遍。」

後藤心上一跳,但沒有回應。又聽他說:「我們家在那附近。去的時候搭了幾站地鐵,回程是走回去的。你喝醉了,路上一直在唱歌。」

「唱什麼?」下意識順著問了,腦中卻沒有半點印象。

雲雀頓了頓,才說:「『今晚汽笛聲響起的話,遙遠的未來也會啟程出發。』」他當然不是用唱的,但後藤知道是哪首歌。居然是鏡音鈴的「枕木」。

這首歌雲雀自己沒道理知道。難道還真的是自己唱的?

後藤忍不住翻出手機,急急忙忙點了幾個按鍵,播出他這幾年總反覆聽的那首歌,既然是自己唱的,前奏雲雀肯定沒印象,他就直接切到副歌的部分。

「『在深海裡迴遊的魚群,寂寞地發著光的海洋色彩。只是夢見了無法再次觸碰到的你,一個很淺很淡的夢境。』」雲雀還真的跟著音樂覆述了一次歌詞。字腔圓正,沒有聽錯的地方。

這首是初音未來的「夜之底」,他最喜歡的歌。最讓他想念她的歌。

後藤喉頭突然就哽住了。


「風景好漂亮……」他隨著火車規律地響聲輕輕點頭晃腦,中間兩個人的雙手還是牢牢交握。他又握緊了一點。

身旁的雲雀已經閉上了眼睛。後藤輕輕靠上他的肩膀,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頭上的廣播每過一段時間便依序傳來每一個即將到站的站名。

「下一站是……」

遠處風景輕快明亮,車廂則昏暗消沉。坐在對面的小孩子正瞪大眼睛瞅著他T恤上大熊小兔的圖案,一直沒移開視線。而他在他身邊。

此時無聲勝有聲。



2.

在車上後藤沒敢睡,就怕一不小心睡過頭。他一面研究在車站拿的旅遊觀光指南以及各種DM,一面吃早餐。雲雀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坐上位子就要睡了,稍微說了下他才肯先把買來的早餐吃掉。兩人吃的都是御飯糰,後藤還先給雲雀挑口味,結果對方看也不看隨手拿了一個就吃。不挑成這種程度……後藤突然就覺得他也滿好養的。

快到站時他忍不住惡作劇地把從便利商店的袋子裡掏出一罐還沒開的檸檬蘇打,把外頭的水擦掉,然後緩緩湊近雲雀,想去冰他臉頰。他也常這樣和長田歲玩──當然從不會特意把瓶子擦乾。

不過,大概是太小心翼翼了,手都還沒伸一半,雲雀已經睜開眼睛了。結果後藤還猶豫著要不要直接把手收回來,飲料就被接手過去,還扭開瓶蓋,灌了兩口。

最後栓緊遞還回來。後藤簡直哭笑不得,又沒膽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本來的目的,只好連其他沒喝完的兩罐、沒開封的零食全一起收進側背包裡。

火車進站時已經過十二點了,他被雲雀扶著下火車後,轉頭就問他喜歡吃什麼。雲雀古怪地看他一眼,他只好指著月台上大大的電子鐘,「問你午餐要吃什麼。」

雲雀想了想,給他的答案居然是漢堡。他喜歡吃漢堡。

「麥當勞?」後藤表情有點意外,立刻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會,然後才突然想起來,這一點,其實髑髏已經告訴過他了。他那時還覺得奇怪,現在實際看到雲雀有如模特兒般的身材,原先的古怪感立刻就變成有種輸掉了的懊惱感。「吃那麼多油居然還不變胖……不過真不健康,你還吃什麼?」

他們一邊就往車站手扶梯方向走,二樓到四樓都有一些餐廳可供選擇,最後兩人決定吃和式料理。本來後藤的意思是簡單吃點定食,一份一千塊上下的那種。結果大概是剛才早餐太好打發,他就忘了雲雀是什麼人,後來傻傻被拐進大約是十倍價格的壽喜燒店,還不是算人頭,料是單點的,兩人共鍋,基本鍋底可以無限加。總算戰戰兢兢和雲雀一起點完料之後,他連忙掏錢包檢查自己有帶多少錢,生怕帶不夠。

坐在對面的雲雀笑覷他,「我會付錢。」

「那怎麼行……」後藤皺皺鼻子。

「我們是『朋友』吧。我也沒給你早餐和票錢。」雲雀輕鬆接口,後面一句立刻堵住對面還想說那又沒花多少的貧窮大學生。後藤默默又把錢包收了起來。

大概還是心裡有些不平衡吧,菜上來之後,他幾乎是卯足勁在涮,連雲雀的份都包下來負責,勤奮得和小蜜蜂一樣。

「說起來,已經很久沒吃這種大餐了。」後藤一邊涮牛肉一邊說。

「那你平常吃什麼?自己煮?」

好家常的話題。後藤想,「大部分都吃外面。樓下有家拉麵店還滿便宜的,不然就是多走幾步路,一個街口外有吉野家。」牛丼要不了三百塊。

「不過,雖然說是為了省錢,」他將起司條包進豬肉片,包好後放在鍋中醬湯最滾的地方,「但也不是沒錢。所以一個人住就懶得自己煮……」除了偶爾遇到超市的特賣會才會下廚,然後吃剩的就分幾天帶便當吃掉。

一口吃掉剛涮好的牛肉,「也不太喜歡吃隔餐。」含糊說完差不多鍋裡的起司豬也好了,他把它夾進雲雀碗裡。

「這個很推薦喔,平民美味。」無可否認現在的平民都把有錢人當不懂得享受基層美食的白痴。於是雲雀也就沒跟他說第一次去吃就被下屬推薦過同樣的東西,安靜地配飯吃掉了。

而後他又想起以前兩人的餐桌時光。一樣兩個人坐對面,一樣面對同一桌的菜,一樣是後藤老沒辦法自己吃自己的,生怕照顧不周他就會吃不飽,每次都要忙著夾菜。

「……以後,煮給我吃吧。」

然後欲望順其自然地脫口而出。

結果後藤一聽手就停下來了。他直覺聯想到這句話另一層引伸的意思,幾乎筷子都要嚇得脫手而出。但,硬要把那套在雲雀恭彌身上果然有點怪怪的,只能把它當表面話聽。

「嗯……可以啊。」不過是請朋友到家裡吃個飯,他之前偶爾也會這麼做。他對雲雀笑笑,「那麼,之後約好時間我再問你喜歡吃什麼。啊,不過最近不行,手這樣沒辦法下廚。」說一說也沒忘記繼續扒飯。

雲雀聞言也跟著扯開嘴角,「反正這次有的是時間。」

聞言,後藤敏感地抬起頭看他。只是這會他嘴裡還塞滿東西,也就錯失問雲雀那句話什麼意思的機會。

後來也忘了追問。


從餐廳出來後又轉了班公車,到的時候已經兩點快半。不過反正目的地也不是什麼大地方,差不多一兩小時就能逛完。

午後的太陽很大,沒兩下後藤又把外套給脫了,拽在手上,還去買了兩隻冰淇淋。日本的名勝四處不知為何都得賣冰淇淋,最多還都是味道濃郁的鮮奶冰淇淋,不分季節推銷給觀光客。

兩個人就這樣吃著冰淇淋走在路上。後藤還嫌不夠忙,把外套綁在腰上,一手抓著冰淇淋,空出來那手就抓著手機,四處拍照。雲雀大部分時間都在他前面一步的地方走著,有時候他因為拍照耽擱了,雲雀就會停下來等他。遇到比較特別的店,兩人還會一起在店門口自拍。

雲雀看上去不怎麼喜歡拍照,但沒有拒絕。一開始後藤只敢偷偷拍了好幾張他的側臉,就像每個手裡拿著相機的人,視線總會被美麗的東西給吸引。好笑的是他每次拍,如果距離太遠了,就會發現遠景裡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雲雀身上。

有時候後藤也會等雲雀回過頭來才按快門。後來確定對方沒有阻止的意思之後他便放開了,偷拍也變得正大光明,一點也沒不好意思。反正是朋友、反正美麗的東西就該被留存下來。

後來走累了,他們就往某家店裡頭走。賣的都是大同小異的東西。比如說能夠招來福氣的貓頭鷹,或者是每個地方都有的特產:猴子娃娃。還有各式各樣的吊飾,包含Hello Kitty系列──每個名勝都有那粉紅色系的無口貓咪,女孩子最喜歡了。他在吊飾櫃前面看了老半天,然後又走去看旁邊櫃子的明信片。

風景明信片,拍得真漂亮。後藤拿了幾張下來瞧瞧,就決定要買。一張兩百五,買個四張湊一千,待會就在門口就有郵筒可以寄出去。

四張啊……後藤想了想,就轉過頭看一直跟在自己後頭的雲雀,「也寄一張給你?」

「嗯。」說著雲雀就要掏錢。

只是他手才伸到口袋,後藤就抓住他手腕,「你不能幫我付錢,裡面有要送你的。」說完他就放開手,拿著錢包和明信片去付錢了。

在櫃檯順手買了四張郵票之後,後藤就走到店外寫明信片,雲雀站在幾步之外看他蹲在那寫。他總共寫給四個人,住址都不同,當然也包括剛才從雲雀口裡問到的雲雀家住址……似乎是注意到雲雀在看,那頭的後藤擋一下,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雲雀索性就不看,走到另一頭去看店門口的主打商品櫃,上頭泰半是新推出的小玩意。被雲雀看中的是個布娃娃。造型是隻肥嘟嘟的海獺,居然還有一頭亂翹的短髮。

他看著看著就覺得那很像後藤晉平。

又過好一會後藤總算把明信片給寫完,一張一張慎重地往郵筒裡丟去,回頭找雲雀的時候就看到他手裡拿著個小紙袋。小紙袋很快就被交到他手裡。

「這什麼?」一邊問一邊拆。就像小孩子一樣,都忍不住不去把禮物拆開。後來他從裡頭倒出個鑰匙圈,圓滾滾的,看上去一臉無辜。後藤忍不住笑了,說聲謝謝然後就往身上的側背包掛。隨著走動會一晃一晃的。

他順便從包包裡掏出剛才的檸檬蘇打給雲雀,「渴不渴?」

雲雀接過,喝了兩口還他。後藤就接著喝,一口氣灌掉半罐。剩下一點點收起來麻煩,晃了晃瓶子,乾脆就整罐灌光,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這家店,」丟完垃圾後,他走回雲雀身邊,「兩年前就在?」

雲雀點頭。後藤看了看他,「那我們還去過什麼地方?」

「附近隨便走走。」雲雀頓了頓又說,「那時候是夏天。你投了很多自動販賣機的飲料。還有冰。」手指著不遠處幾台自動販賣機,它們都還放在原本的地方。只是現在是春天,取代一片常綠,這裡的櫻樹幾乎都開了;沒開的也長著粉嫩的花苞,剎是浪漫。日本大部分地方種的全是櫻樹和楓樹,春有櫻花秋有楓,粉一片紅一片,皆是賞花好時節。

一邊聊些櫻花和自動販賣機的話題,他們一路就走到橋上去賞櫻。兩人就這樣在橋中央站好一會,說賞櫻更像暫時休息。

雲雀牽起他的手,後藤沒反對,只是下意識開口,又繼續問:

「我們到底……」

而後出現短暫沉默的停頓。

雲雀回過頭睨著他,對視一會後他終於打斷他的追問,「你明明就不相信我們以前的事情,卻一直追問。」

後藤沒回話。他啞口無言,被雲雀抓住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後被緊握。

好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本來就沒有半點印象,你說的那些事,對我來說完全不存在。你說起來我也沒辦法想起什麼……可是你說的那些,如果沒發生過,你根本不可能會知道……」

「但你還是不信我?」

後藤扯開嘴角,表情複雜。他甩掉他的手,轉身就走。

「……我不知道。」

說完就下了橋。



3.

雲雀很快就追上他,但也沒說什麼,就走在他後頭,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走著,最後兩人才在一旁樹下找了張長椅坐下。

「那天,我們也坐在這裡。你在喝自動販賣機買來的飲料。」雲雀說。

……那罐飲料特別難喝,他喝了很久。

不過所謂嘗試新口味就是這麼一回事,不會全都這麼幸運,總要有一兩種是在推出後一兩個禮拜就停產下架的。他投的那罐就是這麼一回事。但不喝又覺得浪費,當然也不能拿給雲雀喝。

這並不是說他不肯、或者不敢向雲雀撒嬌,他只是覺得自作孽何苦牽拖他人。天氣很熱,飲料雖然甜得有種化學的怪味,但配著大熱天喝還是消暑。他在心裡催眠著自己這其實很不錯,不過最後還是靠捏著鼻子一口氣灌掉了。

就日本人來說,他算特別愛喝飲料的。飲料的味道可以蓋掉很多東西。在家裡如果不喝冰開水,水龍頭盛出來的一律拿去泡茶。其中特別喜歡泡奶茶。偶爾晚上兩個人吃完晚餐他也會泡一壺奶茶,時不時餵雲雀喝幾口。

這種時候他會坐在床沿,雲雀在他身後通常都在休息,偶爾看書。他自己則有時候研究食譜,有時候隨便寫點筆記。內容沒什麼,就想練練字。

想一想他捏扁空了的飲料罐,往旁邊一看,雲雀正拿著手機不知道在幹什麼。有關雲雀工作的事他從來不過問,就覺得那也不是自己能理解的。或許不理解更好。

他只是把飲料喝完了,順勢靠在雲雀肩上,閉上眼,哼著剛才又想到的歌。

我可能真的不知道你的一切吧,可是我還是能在一億的人海裡頭找到你。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我是很認真地這麼想的……

「這首是『粉雪』,一公升的眼淚插曲。」

後藤突然打斷雲雀訴說的往事。他看著雲雀,忍不住疑惑地想:這人好像都不聽這些歌,怎麼都兩年了還能把歌詞記這麼牢?

「剛結束那一年什麼都想不起來,越想忘得越快。」雲雀接話。

「最近反而想起來了嗎?」後藤轉過頭去問他,雲雀也只是莞爾,「誰知道呢。或許和你沒有關係,只是有人決定鬆手而已。」

他手伸過來,輕輕拉過後藤的肩──底下是被繃帶包裹的傷,他沒用力,只是輕輕把後藤帶進自己懷裡。手能夠掌握到的溫度,溫溫的,軟軟的髮梢微搔他的下巴,帶來不太舒服的搔癢感,他卻連這個都懷念。

細雪啊……吶,如果連心都染成一片雪白,兩個人的孤獨就能互相分享嗎?」後藤低聲唱著副歌,雲雀默默握緊了他擺在大腿上的手。

……他就怕找不回來。

沒多久後藤就退開來,「這裡很多人……」雖然他們周遭四下暫時都沒人,但畢竟還是公開的場所。他還想坐到另一邊椅子上,不過被雲雀扯住了。後藤撇撇嘴,總算沉不住氣問他:

「你覺得你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愛人?家人?朋友?你難道真的會以我為優先嗎?應該不是吧。你已經明確告訴我,你會為了一些更重要的事,選擇讓我先走,因為我在那邊會妨礙你。而你要以大局為重……不,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那樣是對的,我們又沒這麼熟……」

察覺仍是失言,後藤安靜了一下,才又重覆問一次:「所以,你最重要的是什麼?」

但他也沒等雲雀回應,接著又道:「對我而言,我最重要的是家人,是親友,那些確實和我有關係的人們,所以……所以,對不起……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反正只當朋友,即使你喜歡我,也和我沒什麼關係,可……可是如果不是,那要怎麼辦?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因為我們都是男的,這會有很多問題……」

他深呼吸一口氣,「你還是放棄吧,最多當朋友──」還沒說完他下巴就被雲雀給掐住,緊接著雲雀就朝著他俯身下來,他想躲卻沒辦法退,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那雙勾人的丹鳳眼越靠越近,近得他都能在裡頭看到自己的倒影……腦子裡胡思亂想,身體的感覺卻出奇地冷靜,心裡也立刻浮現兩個大字。

完 了。

後藤晉平自認從小到大安分守己,和朋友同學師長全都和樂相處,從來都以尊重他人、大方、有耐心、善容忍等著稱,長這麼大真正吵過架的人一隻手掌就數得完還有剩,其中最嚴重還不過就是小時候被長田歲開玩笑,而且事後兩個人才因此胡裡胡塗打一架就解決了。他這輩子在吵架方面的經驗值幾乎只有個位數,沒想到不鳴則已,一鳴就攆到老虎鬚,運氣根本背到極點。

是交友不夠廣闊嗎?這還是他人生第一次被人家踩在價值觀上頭。後藤這麼想,然後雲雀就吻上來了,還強迫他張嘴,舌頭伸了進來。只是他沒反應過來,就被給嚇岔了氣,嗆咳起來。對方當然第一時間就停手放開他,而他則在被放開瞬間就要從位置上跳起來,幸好雲雀還來得及按住他的腰,沉聲說了句:「坐好。」

對,自己腳上還有傷。他沒力氣回話,只是聽話坐好,還在咳。連忙從包包裡拿出早上沒喝完的飲料灌兩口。好不容易氣順了過來,他才心有餘悸說:「拜託別嚇我。」

「……你剛說的問題是什麼?」雲雀耐住性子問。

後藤凝視他好一會,確定他是真不知道,才嘆口氣說:「我們都是男的……」為什麼他連這個都不懂?「目前依據法令規定,同性無法結婚。而且男人也沒辦法生小孩,我是家裡獨子,沒辦法和爸媽交代。這樣說你懂嗎?」說完他卻看到雲雀笑了。

……等等,他為什麼要笑?一直緊迫盯人的後藤這會也想移開視線了,沒來由地覺得哪個點好像很不好意思,但又說不上來。

只見雲雀好整以暇往後靠,雙腳交疊坐好,說:「你想太多了。」

於是後藤無語了。

──所、以、啊!就說他怎麼老是會變成比較認真的人?他深深呼了口氣,才把體內的無力全部吐出去。假使今天自己是個小女生,是不是這會就要埋怨起來自己的死心眼,才活該被這男人氣哭?氣他這會不只打算玩弄小女生的感情,還敢理直氣壯地問這樣惡質的話:「幹嘛想這麼多,我不過就跟妳玩玩?」

然而他不是小女生、也還沒付出感情回應,此刻面對雲雀不負責任的話語他唯一應該做的反應居然是鬆一口氣!後藤晉平覺得自己真的很想掐住雲雀的脖子,然後狠狠揍他一拳。

當然這只是隨便想想。他頹喪地整個人往後仰,就覺得自己幹嘛發神經,這麼認真在考慮這件事。就算他們真的曾經有一段又怎樣?他又不知道當時情況,搞不好那只是兩人都一時衝昏頭,結果很快他們就發現彼此不適合分開了,而雲雀也只是現在突然再看到他,忘記了他們不適合的事,才又跑來招惹他。

……明明就這麼簡單呀。而且雲雀剛那意思更是赤裸裸地表示:他們這次肯定也會很快就結束了,遠遠早在面對社會責任之前。

他才不會承認自己很動搖。

但後藤還是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只能靠仰望頭頂上整片櫻花花海分心──

……所以他也沒看到他身旁的雲雀,垂著眼睫,安靜地彎著笑弧,表情難得喜悅而安詳的模樣。

而這也只是小小的,屬於寧靜午後,他沒有察覺的其中一件事。



4.

他是跟著這個空間一起成立的個體。自從他有印象後,他的面前一直有個禁止號誌,延伸至兩側的這個平面則是面無色的牆,擋在他前方,高度到他的肩膀,比號誌更明確地提醒著他不能過去,頂多只能看看對面的風景。

對面有什麼不能碰只准看的東西?最早的時候他只覺得奇怪,猜著想著,直到後來雲雀恭彌出現了。他在對面看著他,偶爾伸過手來弄亂他的頭髮,和他隔著牆說話。

但雲雀並不是隨時都在那裡的。有時候他也會離開,不知道去哪。這時候他就會趴在牆上,看著雲雀走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雲雀通常過幾天會回到牆邊,再親暱地用嘴唇碰碰他的臉頰。

隔著他們的這道牆,厚度他摸不出來,或許它只是單純存在。他時常將手伸向牆的另一邊,如果雲雀在的話,他就輕輕摸對方那蓬鬆的毛髮,感覺髮絲和體溫在手心的觸感。

直到有一天他醒來,號誌的圖樣改變了,上面的禁止符號成了個數字,那大大的個位數,就像在倒數計時。

於是他和雲雀說了這件事,轉身就要去翻牆。當他整個人撐在牆上,他和禁止標誌的距離瞬間縮減成幾釐米,這時候,他好像看到數字底下寫了行小小的但書。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整個人就朝對面翻了過去。


還在恍惚之間已經傍晚,街邊的平房被染上層暮色,就像燒得金黃的餅乾屋。

可能是蜂蜜口味的。後藤想,依舊目不轉睛地聽著眼前的景色看。時不時櫻色的花瓣會被春天的風帶離樹梢,成為一片片粉色的雪,細碎地點綴著視野。

近晚時分,天氣漸漸變涼了,他也因此打了兩個噴嚏,這才又慢吞吞地把外套穿起來。時不時一陣的冷風吹起來很舒服,瀰漫著鄉下的氣息,他覺得眼皮很重,並不是想睡覺;只是太悠閒了,就想這樣動也不動地待著。

如果能繼續一直坐在這裡就好了。回程的移動總是讓人光想就疲倦,只想賴在某個地方不走。

天色漸暗。街上的路燈紛紛亮起,映照到河上。逆光的橋在河上呈現弧形的黑影,上頭點綴燈光,隨風吹起水波漣漪,那些晃動的亮點就宛如發著抖的螢火蟲,生機蓬勃地為生命點燈。

「上次來的時候,我們曾經……」雲雀開口,目光看著河畔。他本來後頭好像還想說什麼,最後卻讓夜色催成無音,僅剩下話語的餘韻。後藤側過臉去看他,不知是否是對面的燈光經由河面反射過來的緣故,鵝黃色的光暈柔和了雲雀的面容。

不說話的時候,明明很好看啊。他想。

雲雀還看著河畔。彷彿看到當時扯著自己衣角的男孩子,對著河邊攤販的立可拍相機,露出了靦腆的笑臉。然而物是人非,別說是早已不在的攤販,他們甚至連那唯一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兩人又坐了一會,才在晚餐時間來臨時,往來時方向不緊不慢地晃去。

在附近的小吃店用完晚餐,後藤就跟在雲雀後頭走。雲雀似乎沒有要搭公車回去的意思,後藤索性也沒說什麼,放慢了步伐走在他身後一兩步的地方,直到被雲雀拉到身側。

途中經過了路邊一家小小的小精品店,未關實的店門裡輕輕流洩出秒速五公分的主題曲「One more time One more chance」。後藤頓了一下,才又繼續往前走,任由山崎將義的歌聲漸行漸遠,卻由淺轉重地擺在心上去。

總是不停地在尋找著妳的身影……

交叉路口也好、夢裡也好,明明知道妳不可能出現……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無論幾次也要到妳身邊。」他低聲說,嘴唇開開闔闔,喉嚨卻沒有顫動,一切接近無聲。

他們前行的方向燈光越來越少了,被深藍色覆蓋的道路十分冷清,只有他們兩個人走在上面,連經過的車輛都不多,每隔五到十分鐘才有一道車燈劃過,陪伴著他們的只有一路上沉默的路燈。

後藤看了看手腕上的錶,快八點。

等他們搭到火車回家或許就深夜了。就這樣想著,他還是沒問雲雀要去哪。走了不知道多久的時間,因為輻射冷卻氣溫逐漸降低,太久沒說話,吐出來的氣都成了稀薄的煙霧。他打量了會雲雀的穿著,就主動去抓他的手。沒到凍的地步,但很冷。他和他十指交扣,稍微施點力握緊那隻冰冷的手心。

雲雀看上看好像不意外,他只是在後藤還想和他討另一手時笑了笑,就像在笑他對朋友是不是老這麼雞婆。後藤沒理他。他就喜歡這樣。

結果兩個人的姿勢就變得有點好笑。明明並排走,還四隻手兩兩交握在一起,一點也不流暢。雲雀後來就把外側那隻手收回去叉口袋,睨了他一眼,像在問後藤這會滿意了吧?最後兩人又變回手牽手的狀態往下走。

「春天早晚溫差大,你沒算待這麼晚吧,居然只穿件薄外套?」後藤用另一手的手指去搓那件風衣外套,質料很薄。從頭到尾也沒看他熱得脫下來,肯定也沒保暖到哪裡去。頂多防風。

面對他的問句,雲雀的回答只是搖頭,也不知道是哪個意思。後藤索性就不問了。


牆的另一邊不是他的世界。他幾乎是剛倒過去讓雲雀抱個滿懷的那一個瞬間他就知道了。同時也發現禁止通行的號誌彷彿察覺他的脫逃般,灰溜溜地轉過頭來,繼續拿那個大大的數字對準他,好像在嘲笑他終於耐不住翻過界,這下總該糟了。

但他第一時間並沒有察覺到這存在什麼問題。包裹他的雲雀的體溫相當溫暖,讓他一時之間也沒辦法想太多現實層面的問題。

那些考慮也不需要存在於他胸腔裡那顆空白的心臟。他只知道,自己必須牢牢抓住眼前這個人,不論結果,亦不提開頭,只要他們現在在一起。

時間還在倒數,已經不多了。他們的每一天,都像秋日的落葉輕易地從枝頭剝離,讓他們無法再去考慮其他事情,只能用間隙的時間擁抱。

於是當所有的葉子隨著標誌上的數字來到七而全數落地後,最後枝幹上只停留住一顆渾圓的果實,艷紅的色澤像燃燒的火焰。他情不自禁就往它伸手,想把它摘下。這時卻有人在他耳邊悄悄地問,「沒關係嗎?」他不懂意思。

下一刻卻假裝自己全懂了似地扯開嘴角,說:「沒關係,因為我的心臟已經可以承受兩個人的孤單。」

「嚓」的一聲,果實就從枝頭落到他手裡。

──可是,心不能永遠是蒼白的,假裝什麼東西都看不到、聽不到。不再是那個狀態的心,就沒辦法承擔那些寂寞了不是嗎?

連這些都不知道,身體開始消失的時候,這個空間的可視度也跟著崩壞,最後他終於什麼都看不到。不論是禁止通行的通告、他喜歡的人,或者是本來就看不到的牆,一切都在真空之中消失,連悲傷的心情也被吸進空間裡產生的黑洞。

他只是什麼也不知道──

眼淚就掉下來了。



5.

他們離開風景區後,越走越遠,卻還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後藤幾乎已經要走不動了,左邊大腿的傷隱隱作痛,只要稍微跨大步一點就覺得痛。他就怕傷口再裂開。

還在想,他整個人已經橫躺在雲雀的懷抱裡。

這樣……真彆扭。漲紅了一張臉,他最後卻忍不住笑了。會被對方這樣公主抱,他知道是因為他的兩處傷口被揹時都需要施力維持姿勢,一施力就扯到傷口,對方才乾脆用抱的。其實本來是連抱都不能,硬要抱的結果就是對方其中一手雖是環在他膝窩,主要撐著他的力道卻是來自大腿跟處的手肘,幾乎就是抵在屁股下。雲雀的動作小心翼翼,似乎也知道他就是傷口疼。

由於不知道路途還有多遠要走,雲雀也一派輕鬆的樣子,他也沒要求對方把自己放下來,他把右手環過雲雀的肩膀,手掌扣在他的右肩上。好笑的是,他居然就這麼覺得:如此一來他的手就像他右肩上飛舞的蝴蝶。被夜晚給誘惑,被他所捕獲……

在飛走之前,停駐在這裡。

大概是因為姿勢是湊合出來的,後藤不覺得安穩,只覺得渾身緊繃,表情當然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只勉強忍住不皺眉。雖然他也知道雲雀肯定游刃有餘,卻一直有會掉下去的錯覺。

就以這種狀態又走了十幾分鐘,後藤看看錶,又快九點了,前後加總起來他們居然走了要一個小時,卻不見任何應該是目標物的地鐵站。目的地到底是哪裡?

「你……手會酸嗎?」雖然可能在雲雀心中地位差不多,但他可沒有小女生那種輕如鴻毛的不健康體重喔。搞不好還有兩倍。

雲雀看了他一眼,「有壓到你傷口嗎?」結果他卻是問這個。後藤只好搖搖頭,過了會又開始笑,笑好久都沒停下來。

漸漸虛弱的笑聲響在前後都不見人影的道路,清晰得幾乎透明。雲雀第一次聽他那麼笑,就抬頭去看他,只見他還在笑,圓潤的眼睛彎成兩條柔軟的笑弧。

他也沒問他在笑什麼,只是抱著他繼續往前走。

「就快到了。」

他們一直往下走,拐了幾個彎,走進一個黑燈瞎火的社區,路上任何的照明設備也沒有。也沒有聲音。只有幾棟公寓各樓層有從住家的窗戶透出來,隱隱約約被窗簾掩住的燈光,還有時不時被雲朵所掩蓋的月色,勉強能辨識他們所在的場所。

他們聽著彼此的氣息,感覺著凍僵臉頰的冷意。呼。吸。呼。吸。和心跳一樣平穩的節奏,太靠近了,幾乎要融化在一起。

最後雲雀在一棟公寓前停下,把後藤也放了下來。後藤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公寓,看上去有點舊,但顏色很乾淨,大概是這裡不常下雨的關係。

「今天要住這裡?」直覺這麼想,後藤轉過頭去看雲雀。雲雀搖搖頭,抬頭看著某一個樓層的方向,說:「那上面曾經有我們的家……」

但是現在沒有了。後藤跟著抬頭看,模模糊糊看準了幾個黑壓壓的窗戶,猜測其中一個可能就是他們以前的房間,卻仍激不起內心任何感動。他只覺得這裡陌生。

後來他就轉過頭去看雲雀,雲雀也察覺到了,低頭下來,微微扯動嘴角。

「最開始是你先告白的。」然後他說。

「欸?」後藤一臉詫異。他轉過去看雲雀,只覺得這事不可能。可是雲雀的表情又不像在說謊。而且即使相處時間不長,後藤就是覺得對方不會說謊。「我先告白?」該不會是說什麼『我喜歡你請你和我交往』之類的吧?

雲雀只是看著他,然後開口──

我的體內裝了顆限時一個月的炸彈。

夏天的街道上,擋住雲雀去路的男孩子抓著五顏六色的氣球,笑著這麼說。或許是因為風的關係,氣球偶爾會遮住他的臉,削弱他存在的感覺。但似乎嫌這樣還不夠,一旁行道樹上的蟬吵得嚇人,爭先恐後吞掉男孩子說話的聲音。只是男孩子並沒有因此示弱,他像是想要蓋掉那些背景音效般加大了音量:「所以和我交往吧,我租了間小套房,和房東訂好一個月的契約,也乖乖繳完了房租。你不需要有壓力,因為一個月之後什麼都沒有了。

又是一個月。想起那個女孩子在國王遊戲提出的要求,後藤皺起眉,「……這麼說,房子也是我租的?」雲雀點頭。

也是,雲雀感覺上就很不擅長處理這種事。後藤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種說詞。唯一存在的疑慮只是……

沒印象。

什麼一個月的約定,還有最後先走的人居然是自己,他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後藤想起了兩年前的夏天,是上一個季節尾巴的延續,在經過「那個事件」的自己,沒有理由、也沒有可能會放開心胸,去喜歡另一個人。又何況對象還是個男人……不,這其實這和兩人的性別也沒關係,性別只是讓彼此更不可能。

「我後來找了你很久。」雲雀說。

「那……為什麼不放棄?」後藤有些猶豫地盯著他看,語氣聽不出好壞。

雲雀聽了就反問他,「為什麼要?」隨後他輕哂,「那根本都無所謂,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有考慮感情的事。以後也不會有。除了找到你、或者找不到你,其他都無關緊要。」

說完雲雀順勢手一帶,就把他納進懷裡,力道恰好,既不會扯到他的傷口,卻又讓他能夠真切感受到:這個人,正在擁抱著他。他是用他所有的感情在擁抱他。

不用這樣。後藤想,即使沒聽到他這規律而篤定的心跳聲,他還是沒懷疑過他說謊。

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後藤自嘲一笑,接著他又被雲雀拉開一點距離,然後就聽到自己的名字。

那是雲雀第一次喊他。

回過神來才想問他要做什麼,嘴唇就被對方很輕很淺地覆住。這個吻和下午時不一樣,只是單純的唇碰唇,彷彿都到了這地步,他找到了他,兩人只是順其自然……

後藤這次沒有反抗,他安順地閉上眼睛。

就當是一時意亂情迷。

都是因為雲雀下午說,這份感情不需要面對現實。那麼他現在縱容它發生。

……搞不好是因為自己潛意識也不想認真談戀愛。後藤在心裡嘆息。而雲雀想要給他的這麼感情,剛好就只是暫時的。

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然而他還是想問他,那麼這次呢。難道當是他還感情債,交往到雲雀膩了為止?抱持著疑惑的同時,他其實自己也清楚,雲雀心中肯定不會有一個明確的規則,他非得自己掌握分寸。

反正,如果他真不喜歡,雲雀應該也不會太為難他吧?

其實後藤在這之前也不是沒聽說過同志的事。只是不管他或者雲雀,感覺都和那些事沒關係,他們可能只是剛好遇到了。即便兩個男的……多麼地好笑。至少後藤自己是從來沒想過自己哪一天可能對某個男人動心,更別提在一起。

如果說他們不是曾經在一起,或許誰都不會覺得他們應該在一起。

然而,事情到這份上,再去追究一點印象也沒有的最開始,根本沒有意義。

結束那個吻,兩個人手拉手,很緩慢地往地鐵站走。雲雀說地鐵站大概只有二十分鐘路程,他們就這樣慢慢晃過去。

途中除了後藤接了一通電話,誰也沒有再開過口。



6.

在黑暗中他用雙手摸上雲雀的臉,一片溼冷。這空間裡面太漆黑,一點光也沒有,如果不是雲雀在他旁邊,他肯定會嚇得胡思亂想。幸好他在。

「你流好多汗……沒事?」他緊張地問著,手還在雲雀臉上徘徊,直到被他有力卻冰冷的手掌抓住了手腕。接著他痛呼一聲,整個人就摔進雲雀懷裡。

「你還好嗎?」他又問,一面把頭湊到雲雀胸前去聽,確定心音穩定而強健,這才鬆了口氣。雲雀鬆開原本抓住他的手,環過他的腰,將他緊緊往自己身上壓,彷彿要讓彼此融為一體一樣。

好熱,可是他的手好冷。他想。想了想也伸手環過對方的腰,抱緊。

模模糊糊間聽到有人這麼問,「要走了嗎?」

他只覺得奇怪,沒有回應那個聲音。忽然他就覺得很睏,只能嗓音含糊地又蹭了蹭自己抱著的人。

結果沒多久他就聽到龜裂的聲音。

啪疵啪疵。波。

啪疵。

他覺得身體變得輕盈,但沒有放棄擁抱,只是有點想哭。最後他只好把控制權交給了感官,自己就被悲傷給擊倒了。接著他就發現自己掉到地上,摔成一片碎屑,刺刺的,揚起一陣粉塵,他覺得鼻子癢,又咳了兩聲。

然後隨著那些細細碎碎的聲響持續著,他的手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那雲雀呢?他著急地想張望,才想起這裡什麼都看不到。

他忽然就覺得絕望。

「下次……」他彷彿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我們……」

這時候感覺到俯視的視線,他忽然就明白過來。啊,雲雀正在聽他說話。他正俯視著他,伸出如寒冰般的手要把他撈回懷裡。

不行。他什麼都不會得到。

他終於放聲大哭。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存在於那裡了。而不管那個人怎麼努力,最後都只會得到枯萎的花瓣碎片。

沒有太久,就連剩下的痕跡也全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給帶走。他順著那透明的繩子牽引,被拉扯到很遠的地方,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雲雀的氣息。

而寂寥就像群兇猛的野獸,看穿他的弱小,一一從黑暗的各個角落飛躍,直直朝著他撲來。牠們有勁的後腳踢著虛空,前足則撕扯開他的防備,開始大口分食他的無助的心靈。他無力反抗,只能接受。

不知何時,一切感覺全都離他而去……


醒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汗水,還混著些眼淚,都把臉糊成一塊。後藤隨手擦去,沒心思再去想到底夢到什麼,不久後也就忘了。這時身體似乎逐漸轉醒,耳朵開始注意到零零星星的細碎聲響,轉過頭去看窗戶,才發現外頭在下雨。他反射性縮回被窩,就覺得冷。

那天晚上回到一開始集合的車站已經很晚了,他覺得累,上車沒多久就沉沉睡著,下車還是被比他早閉眼的雲雀給叫醒的。然後他們就分別了,雲雀那邊有人載,他則騎著自己的小綿羊回家。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都沒和對方見到面,然後他也斷斷續續做了兩個禮拜的噩夢。他猜是因為雲雀和他說的那些,雖然總記不清夢見什麼,但八成都和那些「被他遺忘」的事情有關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內疚,做夢的那些日子他幾乎都是哭著醒來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對不起誰。

定下心神,他抓起床頭的手機,固定又是安緒寄來的騷擾郵件。此外什麼都沒有。

這期間雲雀一次也沒有連絡過他。剛好那個假日結束的禮拜系上開始歡迎新生的活動,他也下去幫忙,一忙就忘了這件事。回過神來就已經兩個禮拜。

差不多他的傷也好了。至少結枷得很順利,再也沒有扯傷過它們。所以前幾天就去過醫院拆線,沒有發炎現象。

最近這些天他放學後開始會先去趟超市,晚上都待在家煮,菜色則看當天的特價商品決定。聽到他要自己在家做菜,長田不放心,還待在他家陪他一起做菜,順便幫忙炒兩道。廚師家的小孩就是不一樣,不管是甩鍋的氣勢或者火侯的控制都恰到好處,以至於後藤最近幾乎每天都吃很好。

「你怎麼突然興起念頭要做飯?明明之前還說過一個人煮浪費的。」回神過來,正在瓦斯爐邊上熱鍋的長田問他。

後藤一邊在洗手台洗著米一邊咕噥,「因為我想和某個男的分手……」長田沒聽清楚,轉過來疑惑地問他,他還惱著,就讓他繼續炒他的菜,別管。

後藤接著又切了兩把蔥,切成蔥末,「待會小安說要過來。」

哇,魔女……他聽到長田歲低低這麼念,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將火關掉,鍋裡的東西裝盤,抽了兩張餐巾紙把鍋底擦過一遍,倒了油開始煎荷包蛋。三顆。

然後從後藤那邊偷了把蔥末,灑在熟了半面的蛋上。俐落地翻面。

「好香,」後藤湊過去,長田歲就夾了方才炒好的菜餵他。這時門鈴聲響起,他想安緒也差不多該來了,就去前面開門。

安緒人就在門外,這一點也不意外。他招招手讓她進來,兩人就一路到廚房去。安緒來過他家很多次,一走進去就逕自找了個位置坐下,翹著腳對長田的背影笑笑,「呦,大廚師,好久沒嚐你的手藝了,考到特級廚師了沒有?」

「等妳從魔女轉職我就考上了。」長田歲懶懶駁了兩句,轉頭又端一道醬炒茄子上桌,安緒立刻對著它皺起眉,「欸,我不吃茄子……」

「魔女還挑食,不吃這難不成都吃老鼠青蛙?」長田鄙視地看她一眼,後者則回以一個鬼臉。他不以為意,轉過去問後藤,「你吃吧?」

「苦瓜以外都吃。」後藤在切豆腐,沒轉過頭來。

長田放下盤子,又繼續開伙,「OK。」丟了蒜片下去爆香,豪快地抓起醬油瓶倒了不少,接過後藤的豆腐,全部倒下去。

五菜一湯一會兒就全部上桌。後藤立刻端起飯碗,就要開始夾菜。

結果坐在對面的安緒立刻伸出手捏住他的筷子,果然看到他一臉尷尬。她立刻露出燦笑,湊近問:「你該不會以為我只是來跟你吃飯的吧?」

後藤表情明顯一副被抓包的訕訕然。

他確實知道她的打算,不過現在他有些事自己也釐不清。本來想至少能先扒幾口飯再想想,偏偏她一如既往,精明得過分,居然還知道不讓他動筷子。

不過很快他的筷子就又被長田歲救回來,他老大不爽地瞪了安緒一眼,「有什麼話不能吃了飯再說,再不吃菜都涼了。先吃!」幾句話裡充滿廚師的魄力。

安緒也很聰明,吃別人的東西聽別人的指示,也沒說什麼就端起碗吃起來,四樣菜依序流暢地夾進碗裡,一點尷尬的樣子也沒有。

後藤暗暗在心裡頭鬆了口氣,長田就在桌面下拍拍他大腿,他則回以一笑。

再晚一點,他或許可以試著說說……他想。

反正遲早也會被知道的。



7.

維持了很長一段安靜的時間。

桌上的餐盤被捧場地清空,現在全疊在一起,放到餐桌的角落。之後他就把最近發生的事概略說了一遍,從聯誼開始,包括舞會和雲雀告訴他的過去。見兩人還是沉默,他就繼續說:「後來這幾天一直在做夢。如果那個男人所說的是真的,唯一符合時間的,就是雨織去世後沒多久。」

長田歲這才轉頭看他,「你不要勉強。」

「沒有。」他的聲音像是脫力般低低的,但不帶情緒。「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段時間裡頭到底做過哪些事,但是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不像最近這麼頻繁,這幾年偶爾也會做夢。」

做夢會使人空虛,他卻在夢醒後覺得安心。感覺真的好傻。

他們還是沒說話,後藤只好又往下講:「……仔細想想,我已經夢到過了,當時那個房間內部的結構。因為我一直待在裡頭,對外面的形狀沒太大印象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覺得自己肯定住過夢中那地方,才會每個細節都記得那麼清楚。

安緒用手支著額,視線對著房間裡不存在的某一點,「你相信那男人的話?」聲音不帶任何感動。

後藤頓了一下才搖頭,「那妳怎麼想?」

她一聽就立刻轉回來看他,細長的眼眸像盯著獵物一樣死死看著他,嘴裡吐出的話語卻是針對他身旁的人。

「你怎麼沒問長田歲?」

後藤心裡納悶,他當然也會問長田,只是因為他們在對話,理所當然先問她。結果順著她的話語轉過去看青梅竹馬,卻發現她話語裡之所以會具有針對性的主要原因,和自己原先所想的根本天差地別。

她會這麼說,九成是因為長田歲的表情。長田似乎從他的話裡想到了什麼,但他很猶豫。直到後來安緒又催他,他才吞吞吐吐開口。可能還是有點顧慮吧,長田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微妙,像喉嚨裡哽著什麼。

「那個時候,我幫你做了自殺的心理量表。」最後他總算斟酌出一個開頭的句子。

後藤點點頭,他記得,那些東西後來都在夏季的夜空下被燒掉了。

「後來……」長田又說,「你去看了班上同學推薦的心理醫生……」

「這事我記得。」安緒也說,「印象中效果很好,連我都被嚇到了。雖然晉平你仍是隻字不提她的事,但沒再鬧過半次情緒。」

結果長田反而沉默了,他看了一下後藤,才低聲說:「那不是他。」

說完另外兩個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長田頓了頓,這才低低嘆了口氣,「我一直都這麼覺得。但事後你『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就忘了這件事情,可是你現在這麼說,我記得……你『消失』的時間,應該就是一個月。」

「這不可能。我有上課的印象。期中考的時候也很順利,幾乎沒有我沒不知道的內容,而且我也記得那段時間發生什麼事……」他說到後來語速放慢,期期艾艾的,連自己也開始無法相信自己的說詞。

因為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去見那個心理醫生之後的事。他甚至想不起來心理醫生的名字與面貌,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治療。

之前因為那個女孩子的關係,他一直逃避去想相關聯的事,所以一直到現在這件事重新被挑起,他才真的發覺不對。心理治療一般都是長期而緩慢的,他怎麼可能什麼印象也沒有……

「我覺得,可能是這樣……」這時候安緒把身體往前,野獸般的眼睛熠熠發亮。

「先說,這是一個相當糟糕的假設,」安緒做出沉思的樣子,先在腦中統整了一下,然後才說:「假使當時真正情形是這樣:那個同學幫你找的心理醫生是一個騙局──非常有可能是針對你的同居人──於是有一個人和你交換了記憶,這個人代替你去過你原本的生活,而你則在安排下見到了你的同居人,做了一個月的約定。一個月過後,再用那個人的記憶把你的記憶給換掉,那麼這件事理所當然就變成只有你的同居人記得,而你什麼都不知道。」

簡直像被人當頭淋了一盆冷水。他直覺想斥責安緒是漫畫看太多才這麼想,偏偏自己越是那樣想,也越覺得可能是那樣。

事實上是,他連推薦他去看心理醫生的同學是誰也想不起來。

後藤全身泛冷,他的視線在長田和安緒兩人間游移,過了好半晌才問:「如果是這樣……那當時你們看到的,那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他吞了吞口水。對面兩個人的表情也一樣凝重。

「……是誰?」


他本來是要拒絕那個同學的。他不覺得看醫生有用,也不覺得自己有救。之所以後來會答應,只是覺得,到這步田地,什麼都好了吧。只要做一些不足輕重的小事,就能讓周遭的人開心一點,哪怕徒勞無功都值得去做。

他手裡捏著同學給他的紙條,慢慢走在街上。

夏天的蟬聲震耳欲聾,滿滿一排的行道樹棲息著數以百計的軍人,正在做鼓舞士氣的大合唱,就怕誰唱得小聲就給上級丟臉,一個都叫得比一個賣命。一年的第二個季節,四處常綠,剛過的中午也熱得讓人汗流浹背,搭配上那一軍隊的蟬聲,一切都生機蓬勃得讓人覺得萬分違和。

或許唯一不對的只有他。

他硬是扯出個笑,卻把手裡的紙條捏得死緊。

他就是看不下去,這個世界怎麼可以就這樣繼續往前走,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停下來等她?那麼他只好自己留下來。畢竟他是這麼愛她……

畢竟他……皺了皺眉,他不敢再想。

診所就在幾步之遙的樓上。只要走上那個樓梯,開始暗自倒數著這一切的結束。

反正,什麼都不會改變。

他這麼想,然後又邁開原先停下的步伐。


♪枕木/鏡音リン キャプミラP 2008年作品。
♪初音ミク/ヨルノソコ 2009年,gomezP的作品。
♪レミオロメン/粉雪 2005年作品,日劇《1リットルの涙》(一公升的眼淚)插入曲。
♪山崎まさよし/One more time,one more chance 1997年作品,這邊曲的版本是2007年新海誠作品《びょうそく5センチメートル》(秒速五公分)的主題曲。
♪右肩の蝶/鏡音リン のりP2009年作品,是接觸V家早期剛好遇上的新曲,開始無限LOOP的第一首,在這之前都是看名PV多。

當時(寫束在一起的花)剛從日本玩回來,虛設的風景名勝想的是關西地區的藍山渡月橋。然後裡面的幣值是使用沒有換算的日幣。日本和台幣換算現在應該是1:2.8,加上三倍的物價,花錢時砍一個零差不多就是那項東西在台灣的價值了……當然也有例外。
有需要特別詳細解說可以問喔^o^/ 想說都是日本旅遊小常識就不多註解了。
文章中的歌詞翻譯都是自己翻的,翻錯就^q^……應該是沒有啦。

是說越寫越發現後篇本身可以完全獨立,雖然本來就有這個打算,不過寫到這邊,就真的變成前面先寫的兩篇反而像是番外。
小安和阿歲的存在感=知情的娘家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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