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我們與夏天之間 CH5
》我們與夏天之間
》完結
1.
午前的陽光劃開雲的絲綢,從落地窗折射進來,一瞬間店裡就像個方形的魚缸,被斟滿了透明的海洋。隨著車輛來往,風吹動街邊枝頭搖晃,室裡的光影浮動,一片波光粼粼,稀疏的人群都是深海裡成群結伍沉眠的魚。魚群們不時隨著時間的流動變換著姿勢,吐出的聲音細小,都是些破碎的氣泡。
雲雀反覆翻著手裡那張薄薄的明信片。來回轉動間上了亮面PP膜的封面把陽光折射進他眼裡,照得眼睛發疼。
今天出來玩很開心喔,下次再一起出去吧!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連署名都忘了。是前些天出遊,後藤晉平投寄的明信片。上面的字跡很清爽,也很熟悉,腦裡有著模糊的印象。
明明是早就讀過不知道幾次的句子,雲雀這會還是又把它拿起來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哪裡都沒有藏字之後,就想,這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給自己看的?
坐在他對面的女性下屬推了推眼鏡,似乎是看不下去了,才問:「雲雀先生,您在做什麼?」
他回神,對面的女下屬沒等他答案,就著手裡的筆電繼續飛快地打著字,這會正在做待會要上台簡報的PPT。眼角餘光瞥到雲雀的注意力回來了,她就說:「如果我工作會干擾到你的話,我就不做了。」
雲雀沒回她,只是繼續看著手裡的明信片。
前兩天的外勤業務渡口傷到腳踝的韌帶,一時半刻在醫院出不來。原屬於渡口的下屬群只好派人來接替渡口的工作。渡口底下有三個人,雲雀和他們不熟,他們一般都是直屬於渡口,負責一切文件與網路傳輸、資訊調查等工作。
雲雀本來連這些都不知道。若不是某次這三個人因為慶功的三次會喝掛了沒來上班,連帶明明沒什麼喝酒的渡口也要跟著罷工,雲雀這才發現能幹的女秘書基本上就和文盲差不多。
──標準的身體力行實踐家,文書處理九級殘障。
順便一提,代班的女下屬這會正在做雲雀這部門定期幹部會議的PPT。這種會議雲雀從沒出席過,全交給渡口打理,現在才知道原來她也是派人去參加的。
這也才聽說會派出這麼小職位出席會議的,向來只有雲雀這部門。上司心腹之一的獄寺隼人亦曾在某次會後做出這樣的評語:也只有雲雀恭彌有這等狗膽。估計是忍他很久了。
一會後手機終於響了。這之後再過幾分鐘,原先約好的客人總算姍姍來遲。客人剛來到門口,在外頭看到坐在窗邊的他們,就走過來敲敲窗。雲雀冷冷瞥了 一眼,對方立刻識相地收回手。而後他先是優雅地行個禮,這才悠哉地走進店裡來。
同時女下屬已經默默移坐隔壁桌,繼續批哩啪啦敲著鍵盤。來人在原本屬於她的位置坐下來,一坐下就開始脫外套。把外套在椅背上掛好後,出口就是調侃:「呦,攻略不順利?你也真是令人很失望呢。」明明NPC都出手幫你了。
「少說廢話,六道骸。」雲雀黑著臉喊出對方名字後便直接切入正題,「你到底對他的記憶做了些什麼?他那可不是想不起來的樣子。」
六道骸玩味地看著他,「呵呵,這是自然,對他做的可是很細緻的功夫。」說完他靠著椅背,翹起腳,十指交扣,放鬆地擺在大腿上,才說:「我換掉了。」
雲雀反應也不慢,立刻就問:「用誰?」
「古伊德。」六道骸笑笑,「你就沒想過為什麼小庫洛姆也摻和下來了?」
雲雀不置可否。
六道骸自顧自往下講:「幾年前,她為了要確保古伊德正常地念完高中和大學,希望我消除他之前的記憶……本來這沒什麼,我也照做了。可是古伊德體質特別,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他又會想起來以前的事,然後就會再來找我。我把時間調整到新學期開始前,差不多是初春的時候。」
他笑笑,「或許是緣分吧。那年重新催眠之後沒多久,他遇到一場車禍。」
「……小川雨織。」雲雀會意過來。
六道骸點點頭,「肇事者不是他,他只是剛好晚歸經過。可是後來他去參加了她的喪禮,在喪禮上遇到因這件事大受打擊的後藤晉平。大概是有點像吧……他事後去找那個男孩,聊了一會。」
結果古伊德想起來他對髑髏的情感。想起來,他曾經那麼喜歡一個女孩子,卻是迫於無奈總是要暫時把它給忘記。雖然兩人已經約定好了大學畢業就能再會,那畢竟還是很長的時間,而青春期的男孩子最不擅長等待。
「他說要讓後藤晉平來找我,說想幫他。起初我很不以為然,但古伊德畢竟還是我下屬。我就問他,你打算怎麼幫?」說到這他又笑了,「那孩子反應很快,明知道我在消遣他,還是一臉不贊同地說出他的答案。」
治療失戀,最快的方法就是投入新的戀愛。
所以六道骸就問古伊德,「自己都做不到了,你憑什麼要求別人?」
被這樣說古伊德也沒生氣。他也不會跟他生氣。他只是瞅著六道骸,嘆了口很淺的氣,才說:「差別在於是否存有希望。小川雨織死了,他已經沒有可能性了,唯一的可能只有毀滅。但他身邊明明有這麼多在乎他的人……」他想起當天在喪禮上看到的情況,搖搖頭,「我覺得他應該要往前走。」
「喔呀,那,你打算讓我怎麼做?」
「找個人和他在一起,讓他們談戀愛,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我覺得剛好。這段時間我去過他的生活,回來之後把記憶換回來。」古伊德都已經把那些想好了。
挑眉,六道骸好笑地看著他,「先不提庫洛姆肯定不會讓你無端休學……況且,這樣沒有意義,換掉之後,他就會忘記了。」
「不會。」古伊德堅定地搖搖頭,這才笑著說:「不會忘記。像我,不管忘記多少遍,我都不會忘記喜歡髑髏小姐的心情……忘記的只有──暫時性的──我們之間的回憶……反正回憶並不是後藤晉平所需要的,他只需要轉換心情。」
六道骸這才恍然大悟地大笑。原來如此,他終究還是為了自己……
但這理由才是他要的。
「既然這樣,那我就順便捉弄小雲雀吧,反正他老是不辦公,閒著也是閒著──這樣的說法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古伊德只是笑,「雖然髑髏小姐知道我這麼說肯定要生氣的。但是,我們又不是慈善事業,為什麼需要考慮別人會怎麼想?達成目的就好了。」
「呵呵,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嗎。」六道骸立刻就決定答應,「我喜歡這論調。」
……那麼,自己算是被拖下水的?雲雀沉默,他本來還在猜是針對自己而來。沒想道到猜測和實際上還是有些出入。更沒有算到主事者甚至不能算是面前這個人。
「那,你那天幹嘛逃?」整間診所鬧空城,存心是在躲他。
他無辜聳肩,「沒想到會被綱吉君爆料,我怎麼可能還待在那坐以待斃?」雲雀覺得他的臉活像就是一副得意的「我會乖乖給你爆料嗎」,實在欠揍。
「……倒是,」還沒等雲雀生氣,六道骸就先收起開玩笑的神情。他深深呼了口氣,淡淡地說:「決定對你坦白,是因為我們誰也沒想到你會那麼認真。你們兩個本來就是湊合在一起,因為催眠而相愛,催眠解除之後那種感覺應該也跟著消失,卻沒想過你們居然合適。想說讓你自己慢慢淡忘就算了,反正之後也不會再有交集;我們想要給後藤晉平的效果也很不錯,畢竟男人本來就比較不在意責任,尤其是你,他也就不需要為此和一個湊合來的女孩子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已經算仁慈了?」
因為這樣,他的記憶才會在第二年之後慢慢回來……嗎。被他們做出這種評價,雲雀也沒生氣,他還有事想問。至少他現在確實是抓到當時還是模糊身影的男孩子衣角,一切也還有希望。
「不過,這兩年的時間對你來說是好的。」六道骸又說,「對他也是。小庫洛姆說,你們應該要在一起。」他則是覺得她只是單純想古伊德了。
「順便一提,」他接著又從襯衫的上衣口袋掏出張紙條,攤在桌上。那分明就是澤田那天留給他的紙條,上頭依舊是行洋洋灑灑的義大利文,還有六道骸的手機號碼。他指著那行義大利文說:「我可不認同這句話噢。光是等待是不足夠的。」
又笑,「──你得很努力去追他。」在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雲雀聞言挑了挑眉,沒料想到他會這麼說。畢竟這句話從六道骸口裡說出來,不僅聽的人不適合,說的人也不對味。
而且,如果照六道骸所說的,他試圖挽回的記憶已經哪裡都不在了,他又何必再賣關子?他可不做毫無意義的事。
「那是因為,把真相告訴他也沒有用。」六道骸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一味地訕笑,又恢復一派看熱鬧的模樣。
「如果你非要問為什麼……你大概是無所謂,但他可是百分之百的直男,當時是被我硬掰彎的。」
2.
雲雀還是覺得自己被那個名叫六道骸的人惡整了。
事後對方又給他解釋他當時怎樣也沒聽懂、卻直覺那肯定是沒品消遣因而火大得讓兩人差點在店裡大打出手的話語,之後雲雀得到的結論就是:在六道骸開口時不往裡頭塞布團反而坐下來聽他講的都是白痴。
明明是個簡單的結論到他嘴裡就變了樣。
忍下在別人店裡搞破壞的衝動,雲雀自己在腦裡整理了一下那句話原先正常的意思。而那說到底不過就是:如果六道骸當時沒那麼做,後藤晉平大概花上一輩子也不可能會看上他,因為他們性別一樣,而後藤喜歡的始終都是女孩子。也難怪再次遇見對方之後,後藤總是要在這點上大做文章。雲雀之前覺得後藤曾經他喜歡他一次只是忘了,是不是男的根本不成問題;沒想到實際上的情形卻是,對方根本就沒喜歡過他,只是在催眠後被迫和他在一起。
然而,即使如此,雲雀還是覺得自己喜歡他。
不論起因結果,在中間喜歡上了而已。
「要走了?」他睨著在穿外套的六道骸。
後者看了看他,莞爾,「我以為你會說什麼『誰准你走了』。」
雲雀冷冷看了他兩眼,「你已經說得夠詳細了。」言下之意就是你沒用了快滾吧。
六道骸對此並不以為意,他只是在走之前彎腰傾向他,低聲說:「別去找古伊德麻煩,他現在不記得,什麼都幫不上你。小庫洛姆幫你的用意在此,越界的話,她雖然擔心你,肯定還是不會讓你太好過的。」
雲雀僅只挑眉,笑了笑,並沒有正面回應。六道骸也沒逼他,就走了。
店裡除了遠處幾桌稀疏的客人,靠窗這一頭又只剩下雲雀和一旁桌的女下屬了。只是女下屬自從六道骸來過就沒說過話,走了之後更是不敢出聲。她一直埋頭打資料,尤其他們說事情時,她更是恨不得幫自己變出一個能完美隔音的耳機,讓她能專注在待會簡報上,才不會被懷疑偷聽上司八卦以至於被掃地出門……啊,她其實不太擔心自己被解聘的事,她走了這部門至少一半得垮台,剩下一半就留著做他們打架擂台。
不過,女下屬的擔心還是不為過的。自古以來,知道太多的下屬總要被喀嚓,雖然現在法律保障人人平等,但上司們那一丁點雞腸鼠肚,可從沒跟著放寬過。公司裡其他上司她還不敢說,但自家樓上的樓上這位,標準是個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惡婆婆,比惡官還可惡,只要有他在,處處都是媲美婆媳戰爭般的渾事。
她不著痕跡地推了推眼鏡。接下來可要要精神專注在明哲保身這塊,死都不要當湊熱鬧的小媳婦。
雖然到最後她擔心的事一樣也沒發生。
「走了。」六道骸走後沒多久雲雀也跟著起身,先走到櫃檯去結帳。
女下屬非常聰明地立刻收起筆電走在後面。同時心裡腹誹起她那個住了院的直屬上司。之前沒遇過就當不知道,原來那女人還真的就是個小跟班。除了跑業務以外,八成的時間都在陪上司來和人家聚會,聽聽八卦之類的活。女下屬在心裡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去。
那不就幸好渡口夜那女人對八卦一點興趣也沒有?否則遲早都該被滅口。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對八卦無感的。
而且,是的,八卦是會害死人的。不管在任何的場合,不管害死的是聽八卦的、或者是被八卦的。
三浦春懷揣著前幾天聽來的八卦,暫時翹了班,決心跑來髑髏辦公室串門子。但走到了門口她的熱情又消磨殆盡,就擔心自己這樣的行為好像只是在利用上班時間發牢騷。好一會都打不定主意,她只好在門外徘迴。於是門內一道突然響起的和藹嗓音,當然無可避免地驚嚇到還在外頭猶豫再三的小女生:
「小春,有什麼事,直接進來說吧。」
被這樣一說,就連退路都沒有了。三浦春總算下定了決心,深吸口氣,雙手推開了髑髏辦公室的門,走進去,「打擾了。」
髑髏正靠坐在辦公桌角翻閱著書籍,一派輕鬆愜意。見她進來了,轉過來微微一笑,隨手撈起筆筒裡的筆夾進書裡,就把闔上的書往旁邊一擺,朝她走過來。
「怎麼了,妳很少上班的時候過來?」
「哈咿!小春果然應該下班再來……」一說又要往門外縮。髑髏只是淺笑,往前牽起三浦往沙發帶。結果才一坐下三浦又開始如坐針氈,「可是這也只是私事……喔,我只是很好奇……沒關係嗎?算了算了,還是等下班好了!」說著又要跳起來。
髑髏只好再把她按下去,忍俊不住地輕笑起來。「我現在沒有被指派工作,很輕鬆,沒關係。小春想知道什麼?」
三浦春的臉因為羞赧而通紅,她眼神飄移,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說:「庫洛姆,後藤先生真的是妳的男朋友嗎?」
髑髏聞言一愣,好看的眉也蹙了起來,「……小春你喜歡他?」
三浦先是開心地點頭,點著點著才發現這「喜歡」的意思有點微妙,連忙狂甩頭否認。「不不不,小春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想和後藤先生做朋友而已唷!」之後見髑髏信了她的話,她才又說:「結果妳知道嗎?我上禮拜遇到了雲雀先生!上次我去看顧後藤先生時就是被雲雀先生趕出病房的,一看到他當然就立刻衝上去問他:有沒有欺負他,找他幹嘛之類的呀,最後死纏爛打問了好久好不容易雲雀先生回答了,但他居然跟我說他約後藤先生出去玩!」
髑髏聞言眉毛微挑,才張口想問清楚,就見三浦還一臉義憤填膺繼續往下講:「真是太過份了,雲雀先生明明和我同一天認識後藤先生,他居然立刻就能把人約出去玩!說起來雲雀先生一次也沒邀過我出去玩,所以我也有點嫉妒後藤先生……不過還是比較嫉妒雲雀先生!雖然舞會那天他們就有私下聊天,可是也沒有很久呀,說起來小春還和後藤先生在一起比較久呢。妳說,他們怎麼可以突然就變得這麼好了呢?庫洛姆,他們是不是很過份……欸,庫洛姆妳怎麼就笑了呢。」
髑髏輕掩笑,邊擺擺手,「抱歉。我只是……」然後又是一陣輕笑。
三浦皺皺鼻子,自顧自在腦海中想像一番,才突然瞪大眼睛,彷彿沉思間頓悟什麼重要的人生哲理。她趕緊抓住髑髏的手,一臉認真地說出自己的猜測:「難道他們其實私底下是親戚關係……雲雀先生是後藤先生的舅舅之類的?」
這猜測實在是太逗趣了。髑髏忙忍著笑,這才緩過來。她抿唇,垂著眼瞼思索了一會,這才用柔柔的力道反握三浦的雙手,用極為蠱惑的聲音說:
「唔,小春,我覺得這事要先告訴妳。但妳不能說出去噢?」
說什麼秘密都最嚇人了。雖然在女人的場合裡發生的秘密通常有個別稱叫八卦,但看到髑髏這樣子,三浦還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才點點頭,「嗯,小春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髑髏故作猶豫,安靜了好一會,才用小小的音量神秘地湊上前去說:
「其實,後藤先生不是我的男朋友,是雲雀先生的。」
三浦春聽了茫然地點點頭,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原來啊原來,就說後藤先生怎麼好像和雲雀先生比較熟,還一起去玩,原來是男朋……友……啊?
啊?
緊接著的一聲「哈咿!」簡直掀翻天花板。
髑髏於是心想:幸好她在第一時間就放開三浦春往後退,否則第一個掀翻的可能是她的耳膜。然後她用有些抱歉的眼神看著三浦春,眼神瞅著桌角的方向,輕掩唇故作若有所思狀,「對不起,小春,我不知道妳這麼反彈。明明知道他們希望我假裝是後藤先生的女朋友就是怕嚇到妳們,結果我還是……果然還是不應該說吧?」
事到如今三浦春也只能狂搖頭,一臉真誠地抓回庫洛姆的手。
「不,是小春太大驚小怪了,雖然他們兩個都是男生,但小春會祝福他們的!小春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祝福他們!只要兩個人互相喜歡,愛情是超越性別的!」三浦說得一臉感動,臉頰紅通通,眼睛也水亮亮的,簡直要用熱淚盈眶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我相信小春。」髑髏的眼裡也浮起一層若有似無的水霧,「但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說出去,雖然雲雀先生天不怕地不怕,後藤的臉皮卻很薄,讓他知道的話,他可能會想分手。」
三浦立刻認真地點點頭,「我絕對會默默守護他們兩人的戀情的!」
然後兩人又聊了兩句,三浦春不知怎麼突然又想起當時在病房的情形。沒錯,那個時候雲雀先生一進來就直接把後藤先生攬進懷裡了,還不準後藤先生離開,她怎麼就沒注意到呢!難怪那時候雲雀先生不讓她留在那裡……
小姑娘越想臉越紅,幾乎都要冒出熱騰騰的蒸氣。
「小春好像差點壞了雲雀先生的事。」她捧著臉頰,一臉嬌羞。「難怪雲雀先生要把小春從病房趕出去。」
髑髏聞言肩膀立刻不著痕跡抖了一下,臉上表情變化不大,眼睛裡卻明顯寫著不可置信……有這個可能性嗎?骸先生明明說因為後藤不可能這麼早就在這方面讓步,因為雲雀先生根本還沒追到他啊?難道是霸王硬上弓……越想她的表情越添憂慮,而三浦垂著頭在想事情就錯過了。
結果兩個人都誤會了什麼,卻無人解釋。
3.
所幸八卦的效果並沒有這麼快出現,之後又相安無事過了一個禮拜。
髑髏接到那封郵件時她正在看書。一看到寄件人的名字,她立刻就想起一個多禮拜之前的某件事,手機差點都要掉到地上。幸好最後掉到地上的是書,還恰恰好翻回了正面,穩穩闔起。她把它撿回桌上。這會她也漸漸也冷靜下來,遂點開信件,看了會,然後開始默算日期。
真過一個半月了?這麼快。
她下意識就拿著手機走出辦公室,繞過了還停在一樓的電梯,往逃生入口走去。沒事,就兩層樓,女孩子踩著階梯俐落往上去的時間,沒了平時的輕柔優雅,卻俐落明快,轉了三個彎四段階梯,到達十一樓時要不了一分鐘,出來時剛好遇到出來泡咖啡的辦公員。對方是個長相偏幼的男生,矮矮的,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轉過頭來模樣的臉青澀得像是偷跑去參加大學舞會的高中生。之後反應也很像個學生,他一臉尷尬地隨便點頭打個招呼,就鑽進茶水間了。
髑髏沒停下來等小兔子出洞,頭也沒回就往目的地走。才正要開門才發現門鎖著,轉了幾下就確定辦公室的主人肯定沒來。轉念一想,她就繞進隔壁辦公室,卻沒想到連渡口也不在。只剩下兩隻小貓還在辦公桌前劈哩啪啦打著鍵盤辦公。她先前就有聽聞過雲雀的部門人不多──配額大部分移到草壁手下,作為外勤使用了,至於內勤……她看著碩大的辦公室,只有四張辦公桌,其他地方都用來擺書櫃和資料櫃,舉目望去,幾乎整間辦公室都要讓資料書籍給佔據。
「雲雀先生今天在家養病,渡口去照顧他了。」
聞聲回頭,才看到剛躲進茶水間的男辦公員有點彆扭地拿著咖啡站在門口。他沒看她,只是低著頭含糊地又向她行一次禮,再走回座位上坐下。取而代之站起的是雲雀部門一直以來的報告代表,她起身,帶著職業性笑臉走到髑髏身側,才說:「如果有公事,信得過的話,現在交給我們處理就好。找雲雀先生的話,現在可能不方便。或者看庫洛姆小姐要不要直接上雲雀先生家一趟?是不是有很要緊的事?」
髑髏搖搖頭,「不是什麼大事,你們忙吧。我晚點再找他。」
隨後左轉出門打了通電話給渡口。
後藤來到雲雀家的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那是間位在普通價位路段的公寓小套房,外觀看上去就和尋常人家沒兩樣,甚至也不特別新。門號505,門板是有點髒的乳白色,還沒有掛名牌……他愣了下,忽然覺得自己關注的點似乎有些怪,這才往回走兩步看看右手邊鄰居門面:山田家,再往回走幾步則住著水島家。
原來如此。看了看他又走回原位,把超市的袋子在雲雀的大門前放下。
但還不急著按門鈴。想起來不久前才發生的事,他就這樣杵在門口。前幾天他被兩個死黨唸了一頓,還被問到這限時一個月、卻早就過期的假情侶協議,於是他傳了封信件給髑髏,想問她現在是不是時間都過了就當直接分手。寄的時候有想過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只是提醒一下她當時顯然是隨口說的時限。下午時他收到髑髏的回信,裡頭只寫了個地址,讓他沒事快點過去。他默背髑髏給的那個地址,一手抓著手機,另一手就去翻之前出去玩時帶的筆記本,一比對完立刻就笑了出來。
這,應該是仙人跳吧。後藤反覆摸了幾次那個男人的字跡,和第一印象一樣,還是覺得它好看,就是草了點。他低聲笑笑,就覺得自己也挺傻的,明知道是個陷阱還義無反顧地往下跳,甚至來的途中還順路去趟超市買了整袋食材,準備履行自己出遊時答應對方的事。
想想忍不住苦笑。明明對方完全都沒連絡自己,也虧自己還這麼一頭熱。
才正要按門鈴,安緒那天給出的疑問又飄進他腦海。
「就問你一句,他是不是我的情敵?」
當時他不解其意,只能一臉茫然地看她。對方一臉果然如此地嘆了口氣,瞄了眼長田才往下說:
「假設我們都猜對了,當時你的同居人被人陷害和你在一起,結果他喜歡上你,分開之後,你卻失去了這段記憶。那現在只存在一個問題──就是,你要不要接受他?」
後藤皺了皺眉,沒說話。
「就是問你有沒有要和他在一起。」安緒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看是要讓他成為你的情人,還是一個路人?我先說,不當情人是當不成朋友的。雖然呢,全世界被愛的人都想得很簡單──你肯定也是──以為只要繼續維持朋友的關係就好,卻沒想過對方會妥協,多半是因為你還沒有戀人,覺得有機會,才繼續待在你身邊。一旦你有戀人,你有想過喜歡你的人會有多痛苦嗎?戀人變朋友,那根本不可能。」
……意思是,她也是?後藤有點憂心地瞅了她一眼,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又垂下了頭,還是不敢說話。結果一旁的長田立刻就大笑著拍拍他的肩,「別人就算了,這個魔女你不用擔心太多,她哪捨得和你絕交?喔,當然,順便一提,你和誰在一起,只要開心,我都不反對。」
果然就聽到安緒沒忍住,也跟著一陣大笑。「那當然那當然,我不一樣,我可打算這輩子都賴定你了。我甚至覺得,你要真和那男人在一起更好,我就可以霸著你但不用和女人打架。反正如果他要吃醋,長田歲首當其衝哈哈!」
「喂!拜託可別扯上我,雖然阿平是賢內助,但我比較喜歡巨乳姊姊。」長田立刻在胸前畫一個大叉,嚴正強調自己絕對不參與這淌渾水。
後藤嘴上還帶著笑,聽到這連忙跟著搖搖頭。
「我又沒說要和他在一起。」
一說完另外兩個都安靜下來看他,後藤跟著收起笑,才又說:「不管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都認識不久。」他怎麼可能喜歡上一個剛認識的人?而且對方還是男的。不論他們是否真有過那些回憶,至少他什麼印象都沒留下來。對他而言,彼此之間的關係是全新的,不受過去所干擾。
「難道認識久了就可以?」安緒忍不住調侃他,眼底盡是不信任。「我說,有好感的人,即使從朋友作起,也只是為了成為戀人做鋪墊;想要做朋友的人,到最後還是朋友。如果我是第二種……那個人對你來說,是哪一種?」
換句話說:雲雀恭彌在你心裡,究竟是什麼地位呢?
後藤深呼吸口氣,想起當時自己回給安緒的答案,他把手心握實、放鬆,再次握緊。這才終於動手敲門。沒想到才敲第二下門就開了,雲雀的女秘書正冷著臉站在門後,面色不善地盯著他好一會,才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要把自己種在門口了。快進來。」
他於是提起自己的袋子跟著她往內走。
4.
畢竟手上有傷,後藤沒買多重的東西,重一點的只有米和高麗菜。出門前突然想起雲雀好像是個不做飯的人,就怕他家的廚房也是裝飾用的,才又從自己家的廚房多準備了一些基本的調味料。走進客廳兩步,他才正要問廚房在哪,就看渡口伸出手,一把搶走他的袋子,檢查了內容物之後,神色微微變化,接著就提著它往某個方向走。回頭見後藤還愣在原地,她皺皺眉,低聲說:「跟我來,別說話。」
他才發現她要帶他去廚房。
幸好雲雀恭彌家還有廚房。後藤走進去看到那簡直像樣品屋一樣的房間,不禁感嘆起有錢人家果然正如想像中的不做飯,廚房卻裝潢得比誰都漂亮。
「草壁先生……他也是雲雀先生的下屬,興致一來會做晚餐,所以有瓦斯,冰箱也可以用,裡面還有空位。」渡口指示了一下每個東西的擺放位置,然後把他的袋子放在餐桌上。
「需要的東西都可以自由使用。待會我離開之後大門會自動落鎖,除非髑髏小姐打電話給你說她會來,按門鈴的一律不要開。之後雲雀先生就交給你了,他現在有點發燒,還在床上睡,你做好可以問他要不要起床吃……到時候站在房間口叫他就好了,太近你會有危險。」說到這裡她還拍拍後藤的肩,「要小心安全。」
後藤下意識就回她一個單音,「哈?」
渡口放在他肩上的手立刻頓住了,也忘了收。她瞇起眼,仔細巡視一遍他茫然的表情,好半晌才會意過來,「髑髏小姐什麼都沒說就讓你過來了……」後藤彷彿抓住救命浮木般,順著她的語尾死命地點頭。
渡口做出思考的模樣,點點頭,「這樣啊,我知道了。」然後就往外走。後藤這次很快就跟了上去,生怕反應太慢她又不高興。結果走到客廳就看她隨手三秒收完包包,拿起玄關旁掛著的外套,手就要去轉門把。見後藤追上來,還皺皺眉,問:「你跟上來幹嘛?」
後藤才想問她──妳就這樣走了?妳走了那我怎麼辦?不過最後他還是忍下來,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他對渡口尷尬地笑了笑,很快就會意過來對方沒打算留下來幫自己……雖說本來就沒奢望對方真會留下來幫他,可是也沒想到她會走這麼快,一副要撇清責任的樣子。
「沒……沒事。妳先走吧,晚安。」他趕忙道。
對方手還抓著門把,聽到他這麼說,她先把門關上,才走過來,一聲不吭拿起插在上衣口袋的藍筆,拉過他的右手,在手心上寫下一連串數字。
一邊就說:「有什麼事聯繫我,我立刻就趕過來。」寫好後,她想了想又說:「……雲雀先生不會為難你的,他真的找了你兩年。他現在人不舒服,或許你來了他有可能就沒那麼難受,我想髑髏小姐應該是這樣想,才叫你來。但她有吩咐過我先走,我不能硬留下來。」她說這些居然是為了安慰他。
後藤腆著臉點點頭,不敢再說話。
渡口又拍拍他的肩,「那我先走了。」他又點頭。
結果房子裡就剩他和雲雀兩個人了。
後藤不自覺呼了口氣,也不急著去料理晚餐,反正自己也還不餓,既然雲雀還病著,除了要重新思考菜單,也應該先看他狀況。
不知道他看過醫生沒有?吃退燒藥了嗎?一面想著,他先把外套脫下來,和包包一起掛在沙發上,然後開始在雲雀家隨便亂繞。方才渡口忘記告訴他雲雀房間在哪了。
不過目標很明顯,緊閉的房門只有三個,順路開過去,第一間是浴室、另一間是儲藏室,最後一間在走廊最深處,想來就是雲雀的房間。他小心翼翼轉開門把,開一條小縫。裡頭暗得嚇人,隱約只看到地上鋪著米灰色的地毯。他又多推開一點點,試圖用最小干擾的室外光原來辨識房間裡的擺設。只是昏暗環境的可視度很差,他讓眼睛多適應一點時間,才終於在房間開了一條尺寬度的情況下找到床的位置。床中央有一大坨黑影,那應該就是雲雀。
雖然有聽雲雀自己說過他能聽到極小的聲音,但這不應該包括生病的時候吧?自顧自這麼想,他把室內拖脫在門口,再把門縫開大一點,這才慢吞吞跪下來爬進去。一進去立刻又把門縫關小,接著才用蝸牛的速度往床邊匍匐前進。
結果沒幾步路他就發現不對。
黑暗裡有東西正在移動,而且不是來自他正要前進的方向──即是,不是來自雲雀所在的床。後藤立刻雞皮疙瘩全跑手上去。朋友家畢竟是陌生的地方,如果說此刻有什麼鬼怪之類的,他說什麼都會全信,然後被嚇個半死。他當機立斷僵在原地不動,還閉上眼睛縮成一團,就怕不小心摸到、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同時嘴裡用小小的聲音問:「雲雀先生,是你嗎?」尾音因為自己亂七八糟的想像而有些顫抖。
幸好那聲音似乎聽到他說話,很快就停下來了。
正當他想鬆口氣時,那聲音又開始高速移動,還是從自己身後不遠,也就是門板後的方向直直過來的。只是,他還來不及害怕,在黑暗中移動的東西已經把他整個按在地上,冰冷的手掌還緊緊掐住他的後頸。後藤立刻吃痛地嘶了一聲。倒也不是脖子後方的力道有多大,而是因為有傷的肩膀這會敲到地上,熱辣辣的痛感立刻從左肩蔓延過來。他急喘兩口氣,想把右手伸到後頭去抓身後的人,但還沒勾到,那隻手也被按在地上。
他只好勉強地問:「雲雀先生?」
沒有人回應。
完了完了完了。上次是完了,這次就是三倍完了。人一慌張就亂了套,整個被抓進那個燙得過分的胸懷時,後藤腦中想的只有這麼簡單的念頭,又過好幾秒的時間才想起來渡口在廚房的交代。
太近你會有危險,要小心安全。
……難道這人是病得神智不清了嗎?
方才在客廳脫掉外套之後後藤身上只剩件薄襯衫,因為是背向的關係,雲雀沒辦法把它脫下來,居然就不脫了,直接隔著衣服含住他脖子,反覆吸吮。整個人被反壓在地上,身後貼著一個超燙的鐵塊,他整個就覺得自己會和身上的襯衫一起被雲雀的溫度燙平。被含住的脖子癢癢的、感覺很怪,但礙於姿勢,實在沒辦法反抗。
──那樣嘴裡吃到的不都是衣服的味道而已?居然也還有心情想別的。
中斷他胡思亂想的是雲雀的手,原本壓在他脖子的手這會沒事了,便伸進他和地毯之間,一路順著胸膛往下摸。被人撫摸的感覺很詭異,尤其雲雀的手和發燙的身體有著截然不同的低溫,接觸身體時的感覺不是很舒適。他打了個冷顫,情急之下要用左手去撈它,結果反而拉到左肩,他一吃痛,擔心再給傷口造成負擔,立刻決定放棄。他可不想又把傷口扯開。結果雲雀的手一下就要伸進他褲檔。他反射性夾緊大腿,把雲雀的手卡得死緊,雲雀就把手抽出來,轉而在重點部位隔著褲子磨擦起來。
後藤立刻低罵了一聲。同時忍不住想,兩年前自己和這男人到底發展到哪裡?難不成真的什麼都做了嗎?想一想雞皮疙瘩全起來了,他忽然就很想大力搖晃雲雀的衣領,問他:為什麼你有辦法對一個男人硬得起來?
但恐怕雲雀清醒之後他也沒勇氣問。
雲雀並沒有就這樣放過他。他繼續壓制他的右手,同時左手還在繼續磨撫摸著他的檔部,整個人還緊貼著他的背慢慢磨擦,原本含住衣領的嘴巴往上移,溼熱的舌頭舔上他下頷的稜線,滑膩膩的,感覺很怪,讓人不禁打起哆嗦。加上來自下身的刺激,沒兩下後藤就開始低喘,幾乎要抑制不住呼吸。腿也幾乎軟了。
他還沒有被誰這樣對待過。雖然青春期過後也會有夢遺現象,但他當那是自然生理反應,也就很少主動去處理它。交女朋友之後人生充實,即使偶爾有作過春夢,也會有想要的念頭,只是每次真要自己做些什麼,一想到女朋友的臉就覺得不行,面對得了全世界但面對不了自己。
「你……哈……放手……」他咬牙,忍不住這樣一直給人家摸摸舔舔的,總算逮著機會使勁弓起身子,把姿勢出現不穩的雲雀再次一撞,立刻對他右手的箝制也鬆了,總算拉開幾乎等於零的距離。後藤也不敢鬆懈,暫時恢復自由之後,他用最快的速度連滾帶爬退開雲雀幾公尺外,然後站起身,面對著也跟著站起的雲雀,全神戒備。
至少背對敵人被壓到地上,導致無力反抗這種蠢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折騰了這麼一下子,漸漸地眼睛也看得到模糊的影像了。藉著隱約從外頭走廊照進的微弱燈光,雲雀的樣子也能大概看見了。他身上穿著寬鬆的襯衫,領口幾棵扣子都沒扣,還睡得很凌亂。黑暗中的雲雀幾乎是一片灰階的,掌管色彩的錐狀細胞在微光中不起作用,無法辨明那人灼熱的臉頰是否因透著熱氣而染上緋紅。
此刻,那頭的雲雀只是用有些霧氣的眼睛看他,還是沒說話,只是徐徐地朝這頭走過來,然後在後藤反應過來之前緊緊把他抱住,後藤一腳往後退,站穩馬步,死都不讓他往床上推。他也不問雲雀為什麼不在床上了,八成又是他好得嚇人的聽力作祟,反應即快地躲在門後等人打開房間的門。而他現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雲雀先生!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放大音量問,就怕對方裝沒聽到。
雲雀還是沒理他,他只是稍微把手收緊一點,下巴靠上他的肩膀。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確實聽到對方說了什麼,但嗓音太低太模糊,雲雀反覆說了幾次他都聽不清楚,只感覺熱氣在耳邊一次次拂過,聲音細細碎碎,連說話者的心情是什麼都無法確實地傳遞。
但已經足夠把後藤攥起來的勇氣和怒意一口氣瓦解。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一會後他輕聲說,內心還很動搖,不懂自己幹嘛跟著軟化。
……明明你說什麼我都想不起來,為什麼要這樣?
即使我信了,我們還是不可能……
「雲雀先生!」後藤咬牙,推開他,推拒的手掌隔著布料感受到對方灼人的熱度,但即使知道對方由於身體的不適稍稍減弱,卻仍能緊緊箝制住自己,無法推拒。後藤稍微加大力道,用力到青筋都浮上來,卻離文風不動的距離差不了多少。
「雲雀先生!」他又喊了一次,帶著一點點小小的惱火。然後他放棄脫身了,直接將有些冰涼的雙掌捧起對方的臉,然後湊上前去──狠狠敲了對方一記頭槌。估計對方應該是連一點疼痛也不會感受到的,雖然同時間自己已經被這一撞擊而搞得眼冒金星,頭昏得很。
還低聲嘀咕著痛痛痛痛痛,他收手,看進雲雀恭彌那雙深邃的眼睛,這才好笑地說:「你生病了就先休息。我去煮粥給你吃。」
不知道是不是頭錘奏效,顯然是沒有這樣被對待過的雲雀顯得安分許多。他放開他,有些蒼白的臉色依然沒什麼表情。
「總之,先回床上躺一下吧?」後藤換了個位置,將他攙扶回到床上,再整整棉被將雲雀密密實實地包住。全部安置妥當後,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那頭柔順得過分的頭髮,最後手掌停留在他燙手的額頭上,依稀記得小時候媽媽的手貼在額頭上總讓人打從心裡感到放心,稍稍紓緩發燒的不適。
確定雲雀不會再起來襲擊自己,他這才訥訥說:「那……你先休息,我煮好了再叫你。」
說完也不等雲雀回應,急急忙忙就收手,逃命似地快步往外走去。
5.
後藤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他記得睡著前他是趴在雲雀床邊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醒來時自己卻正正擺在床的正中央,而原本應該躺在這位置的病人卻不見蹤影。他趕緊下床往外走,才看到雲雀已經像個無事人般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著個抹茶色的甜甜圈抱枕。
看了看牆上的鐘,居然已經凌晨一點半。估計今天真的非得住下不可。他索性放棄離開的念頭,一屁股往雲雀旁邊的空位坐,還很有興致地問他要不要再熱粥來喝,然後手就往雲雀額頭探,只是還沒達成目的,手就被雲雀攔下。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看過來,就像在問他要做什麼。
後藤好笑地說:「我只是想看你還有沒有再燒。」
稍微把故事的時間稍微往前推吧。大約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他硬是用原本的食材折騰出一鍋熱粥,端回房間把雲雀扶起來餵。但可能是生病胃口不好,雲雀到底也只吃了一碗,後藤只好又餵了很多溫水才讓他再躺下休息。
雲雀身上的熱度已經減下一些,估計再悶出汗睡一覺就沒什麼大礙,後藤也沒其他事,收拾一下就坐在床邊陪他,每過一段時間幫他更換額頭上的溼毛巾。九點過後雲雀就睡沉了,後藤也就沒再動他,在床邊照看一會,檢查一下肩膀的傷口確定沒事後,自己就趴在床邊休息。沒想到趴著趴著居然自己也跟著睡著了。
再過來就是現下這情況了。
「我餓了。」說完雲雀放開對他的箝制,讓他摸上他的額頭。後藤手心手背都試了一次,再摸摸自己的額頭,確定雲雀燒已經退得差不多,才收手說:「……我想也是,那我再去熱粥,一起吃。」
後來吃粥的時候,沉默的時間多了一點。雖然有很多話想問,但終究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才好,只能先吃再做打算。一面喝著粥,後藤不禁打量起被雲雀放到一旁的抱枕。當然他早就認出來,那自己床上那個一模一樣。
疑惑的只是……這能是巧合嗎?或者……
還在想,他已經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個,我家也有一個。顏色也一樣。」
雲雀頓了頓,才往他瞥過來,像在思考一般停頓了好半晌,才把空了的碗往桌子上擺,說:「我們同居的第一天,去過生活工場。」
「對,我那也是在生活工場買的。」後藤捧著碗點頭。「買了很久,應該也有幾年了吧……」說一說他遲疑了好一會,才有些茫然地咕噥:「……奇怪,我是什麼時候買的?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們買的那個,你帶走了。這是我後來再買的。」
又忘了他耳力好。聽懂他話裡的意思,後藤覺得臉頰燙燙的,呼吸也變得比較急促,好像不說點什麼就會喘不上氣,但也說不上到底是興奮還是因為其他因素。他只知道,這種情緒不會讓自己感到任何的不快,而他好想藉此證明什麼,卻無能為力。
因為他什麼都不記得。
哪怕他確實對雲雀所說的話一點也不意外──甚至一點駁斥的念頭都沒有,就這麼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那個……可以借我抱嗎……」他看著那個抱枕,覺得心裡有一塊又繼續在融化。雲雀沒回話,他點點頭,又盛了碗粥。後藤就把碗放下改去拿抱枕。用著習慣的姿勢把他抱在懷裡壓一壓,然後下意識去聞它。
味道不一樣……才剛這樣想,他的臉就像炸開一樣紅了一片。
怎麼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這個是雲雀的抱枕,不是他的。
覺得這麼想得自己有點丟臉,他把臉埋進抱枕裡。結果滿面迎來都是雲雀的味道,讓他反而更不自在。他只好把頭往後靠進沙發裡,深深吸了口氣。然而充斥鼻間的氣味淡去了,心情卻還沒平復過來。
「話說回來,」他只好轉換話題。「如果不是庫洛姆聯絡我,你真的都不打算和我聯絡嗎?都兩個禮拜了……」
雲雀睨他一眼,只說:「不能。」
雲雀恭彌平時很閒,一忙起來卻是沒完沒了。一開始還能約上六道骸繼續追問這件事,後來暫時失去其中一個副手的影響出現後,他也漸漸就和焦頭爛額這個詞扯上關係──還幾乎是你儂我儂的熱戀關係──完全抽不出身。當然更無法保證在這段時間,他的聯絡網是否會被他人給監視、監聽,唯一的方法就是完全不聯絡。
聞言後藤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僅只看了雲雀一眼,不打算再多說什麼。結果雲雀反而問他,先前的明信片上怎麼忘記署名。他聽著就笑了,糾正對方:「不是忘了,而是沒寫。那明信片算我們一起挑的,不用寫你就知道是我寄的不是嗎?所以才沒寫。」
後來兩個人又聊了一些瑣碎的事,一邊合力把粥都給吃完。然後後藤就把碗筷都收進鍋子,端去洗手台洗。水龍頭才剛開他就聽到雲雀拖開餐桌邊的椅子坐下。
他也沒特別理會他,專住在洗碗上。一邊哼著TRF的Boy Meets Girl,他只會唱副歌,所以歌詞都是隨便哼過而已,沒很認真在唱,反覆了幾次副歌唱不下去就換歌,哼的又是那首夜之底,沒一會手上的工作就結束了。
「你之前有喜歡的女孩子嗎?」他把髑髏之前問他的問題拋給雲雀。雲雀想也沒想就說,「沒喜歡過人。」
後藤關掉了水龍頭,轉過來,靠在流理臺上。又深呼吸兩次才開口:
「可是我有。」他看著雲雀說,「不只是喜歡,我很愛她。」
雲雀回視他,眼神專注得過分,卻不起波瀾。
又過了幾分鐘,或者只是幾秒鐘?後藤沒辦法正確地計算時間,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過分。背在身後的手無自覺地抓緊冰涼的流理臺邊緣,試圖找到一點支柱,但就這樣還是覺得很緊張,緊張到雲雀真正開口那刻,他幾乎覺得全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要從體內把自己給灼傷;而事實上卻是,他萬分清醒地聽見雲雀說:
「我知道。」
若非手上的力道,後藤真的覺得自己會腿軟得跌到地上去。
「……真的?」他尾音微微上揚,卻有點虛脫,「即使如此還是?」
雲雀挑眉看他,「那又如何?」他從位置上站起,慢慢地走到後藤前面,兩隻手抵在他身側,從上頭俯視著他。
「可是你要知道,不管你有多懷念她……」
後藤死命後仰,生理的緊繃讓他連悲傷的感覺都來不及發酵,就聽到雲雀冷冷地說:
「死人是永遠沒有機會了。」
瞬間居然連害怕的情緒也忘了。後藤只覺得心上有把火燒了上來。他瞪著雲雀,立刻就低喊出聲:「我沒打算忘記她!」
他順著心裡的惱怒加大音量,以為這樣似乎就能證明什麼。但也幾乎是喊完沒多久就後悔了。他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過是自欺欺人,而他只是……
他看著雲雀自適的表情,沒來由地一窒,知道不論他說了什麼為自己逝去的愛人辯護的話,之於眼前這個早就看淡生死的人來說,根本就毫無意義,他更沒有理由會接受自己的想法,笑笑聽他說他能夠怎樣去證明那個女孩子還活在他心中……
無力得要命。
每次都是這樣。
他有點沮喪,覺得想哭,想做點什麼卻無能為力。他本來就知道……可是沒想到要認清這個事實會有這麼難受。最後他垂下頭,放棄了掙扎、也放棄了辯解。正當他打算轉移話題,卻感覺軟軟的溫度依附在他額前,才知道是雲雀吻了他。
吻在額頭,代表珍惜。
他皺皺眉,沒回話,也不敢抬起頭。
雲雀這時動了動,原本放在他身側的手輕輕環到他身後,扣起,將他往他的懷裡壓,兩個人瞬間距離縮減到零。後藤的呼吸變得有點困難,他發出低低的喘息聲,但沒有掙扎,只是靜靜靠在雲雀肩窩,聽他近在咫尺的心跳。
「即使如此……」雲雀在他耳邊低喃。
他沒有回話,突然回想起那年喪禮的事。認清雲雀說的話太殘忍,卻沒辦法反駁,因為那就是事實。當時安緒龍美也曾經冷眼旁觀他的痛苦,冷淡地說:「死去的人很狡猾,她佔去你心裡每一個位置。你每秒都想著她,想起她時都只片面想到那些快樂的事情,沒有任何事情能比那些回憶來得快樂,把所有活著的、愛你的人都當傻瓜。但是你知道嗎?死去的人也很可憐,因為在死亡的那個瞬間,她已經失去任何可能性了。」
……是啊。人們總是珍惜失去的東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雖然這定語與他實際的情形還是大相逕庭,但他在對待那些尚未失去的東西時,是不是太過輕率了呢?
他想自己當時其實是有點被安緒吸引的,那個女孩子可以如此坦率地直視悲傷。只是心剛受傷,還太痛了,不能諒解任何的可能性。
而如今……如果……
一聲不吭地,眼淚就這樣從眼角滑了下來。
「她很溫柔……一定會原諒……我,可是我……不能……就這樣,」他邊哭邊說,聲音哽咽,模糊不清,顛倒反覆地說了好久,說來說去都是同一句話。
──他不希望她原諒他。
雲雀將他緊抱。力道大到後藤連呻吟都沒辦法,當然也不能說話,最後只能喘氣著哭。但後藤沒有反抗。他悶著哭了好一會,猶豫一下,才伸出雙手繞過雲雀,抓緊他背後的衣物。如果他能打開他的心結,或許這個人……後藤迷迷糊糊地想,眼角的淚滴一顆顆在眨眼間斷線般掉下,浸溼雲雀肩膀的衣物。
只想當朋友,當到連朋友都作不成為止。
他在心裡默念了五遍當時安緒問他時,自己所給的答案。彷彿只要這樣子說,浮動的心就能踏實點。然而,如果自己真的對雲雀抱有好感,那該怎麼辦呢?他根本無法說服自己放開心胸去談下一場戀愛,哪怕雲雀說了不在意,他自己也沒辦法容許。如此一來,遲早有一天他們的關係還是會因此崩潰的。
他們什麼都可以,也什麼都不可以。
後藤在雲雀懷裡閉上了眼睛,擠落最後一顆蓄成的淚珠子。
6.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哭累的,注意到的時候眼淚已經停住了。臉頰上兩條明顯的淚漬,動動臉部神經時有種僵硬的感覺,不太舒服。他的手指還抓著雲雀的衣服,抓太久,發力的指頭都僵了,一放鬆就覺得有點痛,還有點發抖。
他收回手,但雲雀還沒有。這就像場延長的博弈,不是雙方同意的話是無法中止的,總有一方想耍賴。他拍拍雲雀的背,對方硬是不動,兩人胸膛貼著胸膛,隔著兩塊布料,共享一份暖到有點燙的體溫,顯得其他地方的皮膚感官都有明顯的溫度差。後藤輕聲呼吸著,彼此的心跳相依,已經達到同樣的頻率,每分鐘平均七十二下,代表同樣穩定的情緒。於是他想起自己的那些夢境,它們總是如此寧靜與安詳。
居然和現在一樣。
「曾經獨自一人在迷茫旅途中,因為徬徨而停下腳步……但是如今,可以朝著遠方邁步了。沒錯,因為我在這裡遇見了你……」
清浦夏實的旅行途中。
他用幾近呢喃的音量低聲唱著,感覺雲雀又收緊手上的力道。他微微扯著唇,如果這樣就能讓他高興,接下來就會比較容易……
「已經晚了,我可以借客廳沙發住一晚嗎?」頓一下又說,「我想睡了。」
這次推開雲雀不費吹灰之力。讓後藤幾乎是重獲自由的同時就覺得尷尬。到這地步他更說不出,他只看了幾集那個動畫,所以也只會唱片頭曲前幾句。
根本就……沒有半點其他的意思。他下意識迴避雲雀的視線,繞開他就要往客廳走。走沒幾步就被雲雀拉住,他立刻嚇了一跳,又不敢回頭。勉強鎮定下來,才轉過去露出有點勉強地笑問對方怎麼了。
「床夠大。」雲雀似乎誤解他那瞬間的表情變化是在害羞,接下來的話語就帶著點笑意,「你怎麼會覺得,如果真要發生什麼,睡客廳就會比較安全?」
後藤的臉瞬間就刷紅,馬上就聽懂了。對方居然坦然地談論起夜襲這件事!
「那……」他假意地乾笑兩聲,「只好回家了。」
雲雀看著他,笑笑的,「這個時間?」
後藤笑著搖搖頭。他低頭看錶,又確認了一次時間。凌晨兩點二十,他才不會和自己的安全過不去,否則讓老爸知道,他肯定會死得更慘。
而且明天早上八點還有課。他揉揉額角,「別鬧我了……我在沙發隨便睡就好,明天還要早起。」他諒雲雀也不會有多的被子,待會羽毛衣隨便蓋蓋就好,反正就睡這麼幾個小時。
「急著回去?」
「早上滿堂,八點開始上課。」
雲雀沉默了一下,好像要說什麼。後藤就盯著他瞧。
雲雀這時看上去很好看,在想事情時他眼瞼微垂,睫毛就顯得特別長。他離他又近,臉部精緻的人最適合被檢視細節,分著看、合著看都好看。
盯著看了好半晌他才發現不對勁。雖然貪看好看的事物是人之常情,尤其看長得漂亮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賞心悅目,值得細細觀賞;但雲雀畢竟不是一般可以一直觀賞的對象,因為他那勾人的丹鳳眼極細、極冷,對上那雙眼睛沒幾秒就叫人想逃,很快就會移開視線。尤其後藤臉皮薄,最怕讓人發現自己一直打量人家,被發現時就會覺得自己好像輕薄人家,沒禮貌。
所以就說嘛,奇怪……今天看得特別久,這才發現雲雀還沒抬起頭看他。
才想著又聽雲雀笑。
「說話的時候,你總是一對上眼就會把眼睛移開。」
同時兩個人就對視了,後藤覺得心虛,又是沒幾秒就往旁邊瞄。可能之前幾次真的是害羞,但今天只是因為都被這麼說了,他也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
雲雀揉了揉他的頭頂,指腹的粗繭擦過頭皮時很舒服,他抿抿唇,不說話。接下來指腹的繭也一一擦過他的額角、耳殼,在臉頰短暫逗留,然後一路滑到下巴。他覺得癢,縮起脖子,同時也抓住雲雀的手,聲音有點彆扭:「你是病人,早點睡吧?」然後我們各睡各的……
不過,後面那句他只敢在心裡大聲補充,沒膽告訴雲雀,那才是整句話的精華。
只是,沒說出口卻註定接下來事態的發展不會如他所願。於是像個小朋友一樣讓雲雀牽回臥房,始終他也不敢抱怨什麼話。走到房門口他才猶豫地從喉嚨硬是擠出話問他:「不……不能睡客廳嗎?」
雲雀連瞧都不瞧他,用空著那隻手打開了房內的燈。
「我不會對你做什麼。」說完他才回頭睨他。「你很缺這樣的保證?」
「也不是……」直覺想辯解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後藤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亂成一團。第一次在陌生人家和主人同床共枕,就算名義上是朋友,還是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但也說不上來怪在哪裡。
「總之就這樣睡吧!」怎麼想在這只有單項選擇的情況下根本沒有意義。他乾脆作罷,招呼完雲雀快點上床睡覺後,就往床的方向走去。
7.
早上醒來床上已經沒有人了。後藤將棉被折好,整理一下睡亂的衣服,這才敢抬起手腕看錶上的時間,果然已經快十點了。
明明是平日居然還能睡到自然醒,多麼讓人嫉妒的大學生是不是?
他嘆了口氣,借著自窗簾邊緣透進的些許陽光去拿起被放在一旁床頭櫃的手機。已經開學一個多月,鬧鐘早就設成循環式,即使不特別去照顧它,關機了還是照樣會響;再加上,在鈴聲漸進時接起來還好,要是想過一輪音量揚到最高點,那可是震耳欲聾,想假裝沒聽到賴床都難。
他確信自己沒讓手機發展到這步田地,按幾個鍵檢查一下,果然被關掉了。動手的人則想也不用想,肯定就是某位耳朵尖得能當人肉竊聽器材的枕邊人先生。恐怕在鈴聲發出第一個肉耳幾乎不可聞的單音時,它就讓雲雀盯上了。
後藤於是想像起一隻叫雲雀的黑毛大貓──這比喻本身就很微妙──在早晨一片昏暗的房間裡頭,因為極細微的音樂而轉醒,瞬間眼睛發亮撲上那個比他眼睛更亮的發光頻幕,左抓抓、右撓撓,雙爪並用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刮花他手機,忙著把東西給消滅,要它再也發不出擾人清夢的噪音……想想他都要笑了,卻笑不太出來。
這下可好了,第一二堂已經確定趕不上,而且,估計就算待會飆車也來不急趕三四節,迫於無奈也只好一起翹掉。
做出決定之後他發出一聲無聲的哀嚎,覺得心情沉甸甸的。
後藤實在後悔死自己幾個小時前怎麼沒多堅持一點,結果誤上賊「床」了吧,的確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但連鬧鐘也變成未發生事項是要大學生怎麼樣啊!
他不知道雲雀為什麼要讓他多睡,可能是因為他兩點多才上床的關係?但他明明有說過今天上午滿堂。
要不是沒有很吃重的課,現在他肯定會為了雲雀的自作主張抑胸頓足。後藤往回重重倒上床,瞬間什麼都不想做了。腦海中不停盤算著,下午也還有兩堂課,事到如今再堅持去上兩節課也沒意義,要不也翹了,乾脆下午出去走走呢?
他拿起手機,從通訊錄找到自己班上朋友的電話,他今天的課都和他同班,郵件裡就請對方全都幫他請事假,他自己就不去學校了。
這種事在後藤晉平的人生裡其實很少發生,少說是這學期,大學入學後也都沒幹過這種事,以前每堂要規規矩矩坐教室上整天的中小學更沒可能這麼做,在幾次把訊息刪掉又重新打好後,他總算把郵件給寄了出去。可能還是有點猶豫吧,看到郵件成功發出那瞬間,忽然就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剝落的聲音,他搖搖了頭,喪氣地垂下頭。
也不知道又坐了多久,開始有點剛起床後的尿意,就把手機收進褲檔裡,往門外走,準備解決完人生三急再做之後的打算。
沒想到剛出門就遇到正要敲門的渡口。她瞪了他兩眼,才說:「你是哪來的路邊野草,走到哪裡、種到哪裡?」
……估計她也是另一台功能傑出的竊聽設備。後藤尷尬地笑笑,說不出話來,只好垂著頭跟著陪笑,對方沒甩他,伸手拍拍他左邊臉頰,「醒了沒?」
「醒了……」他忙不迭點頭。
「那好,我送你回家。還是要去學校?」渡口雙手環胸,一臉悉聽尊便。
這會換搖頭,「我自己騎車來的。」
渡口又瞅了他兩眼,也沒說什麼,「可以。總之你東西拿了快走就是。」說完就要往外走。後藤一時情急,伸出手就抓住她袖口,渡口沒回頭,只是馬上反擒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就像塊鉗子狠狠扣緊他的手,一下子他都以為她要直接拗斷她的手。只是,他還沒來得急慘叫,她已經狠狠甩開他的手,彷彿一副弄疼他會被罵的模樣。而她這才轉頭過來,面無表情地說:「別碰我。」
「對不起……」他縮縮肩膀,收回手,表情有點不知所措。「我只是想問我能不能先上個廁所。」
結果他很快就見證到面癱女秘書沒把持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的瞬間。但後來她並沒有理他的問句,但也沒拒絕。她只是轉身就往外走了,嘴裡還在低低碎碎念,不知道在念些什麼。
不過後藤沒心情享受自己方才驚鴻一瞥的驚訝了,他現在只想快點解決生理需求,立刻三步併兩步衝廁所裡。
另一頭,渡口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下來,一旁是後藤的外套和側背包。本來她也不以為意,眼角餘光卻瞥到拉鍊讓人打開了,擺放的位置很不自然。她伸手去翻,馬上就有一塊卡紙的角從裡頭滑出來,她忍不住就把它抽出來看。
那是一張明信片。背面是一般的風景照片,翻過去,另外一面只在邊邊寫上住址和收件人名字。那名字她很熟悉,在某份報告上看過。她一時沒想起來,就聽到廁所傳來水龍頭轉開的聲音,她把明信片用同一個角度塞回去,順手拉上拉鍊,然後廁所的門就開了,後藤訕訕然從裡頭走出來。
「你的東西就這些?」她語氣平常地問,順手把東西遞過去。如此一來後藤就算記得他昨天背包擺放的角度,這下也死無對證了。
有個麻煩的上司真累。渡口領著著裝完畢的後藤往門口走,一面還在猜測雲雀這麼做的意圖。
那個背包裡面有他要找的東西嗎?不對,後藤和他們不一樣,一個大學生身上能帶些什麼,還不都是些日常生活會用到的東西,但雲雀應該不至於會在沒有目的的時候,主動去查看別人的物品。
後藤沒注意到她的思量,他發出長長一聲「嗯」,才說:「昨天沒用完的材料就放這邊可以嗎?」都是些消耗品。
渡口覺得草壁應該會負責清掉它們,沒多做猶豫點點頭。得到允許的後藤就低下頭去要翻側背包。
結果他拉開包包檢查裡頭的內容物,突然就「咦」了一聲,臉上很是納悶。渡口神色鎮定,眼睛卻不自覺瞇起,死盯著他看。幸好後藤並沒有察覺這點,「我記得昨天出門前想起沒帶到糖,還特意折回去拿,順手就丟進包包裡。所以昨天拿完糖就忘了把拉鏈拉上了……才對?是吃宵夜的時候拉上的嗎……」
他自問自答一番,但大概也沒太在意這件事,確定沒東西忘了拿,他就對渡口笑笑,「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們走吧?」
渡口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率先走在前頭。
照後藤這樣說,那側背包可能也是他自己開的。但渡口直覺認為雲雀也看過了,說不準就是那張明信片。他看那要幹嘛呢?上面的人名……她又想了想,就是不記得自己在哪見過那名字。
小川雨織。
她默念了會那個名字,覺得那名字的主人應該是個漂亮又溫柔的女孩子。
8.
往後的日子隨著季春的來臨,天氣也轉暖了。後藤把羽毛衣送去乾洗,改穿高中時的西裝外套。反正看上去很素,如果不仔細去看胸前的學校和校徽,鐵灰色的外套搭大部分的衣服不但好看,還修整身形,比起穿羽毛衣時厚重圓潤的形象硬是好看幾分,有時候還會因此讓學弟妹虧上半天。
五月即將進入下旬。雖說沒有期中考,但其實還是有書面報告和presentation。更剛好的是,堅持這些東西的教授都堵在下星期一、二,接下來的週末無可避免只能一頭栽進去,拼命唸書寫報告,再騰一兩個小時做簡報,口頭上練習三五遍。整個週末除了買晚餐實材以外全窩在家裡,也幸好長田歲的期中比他輕鬆,都是些實作演練,練習的成果就順道成了他們兩個的晚餐或點心。
以往兩個人也總是這樣,當然免不了也因此要被弟控的長田姊姊打電話唸一下。反正那也是家常便飯了。
那天從雲雀家回家後後藤就沒再和他聯絡了,一直到期中結束後,都只剩後藤偶爾單方面的郵件,就像離家在外偶爾給爸媽報告的那樣,內容都是很普通的東西。
雲雀一次也沒回過他。
然後他依舊每天都會在一大早收到安緒的騷擾郵件,只是他現在開始會三兩天回她一封。可能是受他感召,安緒自此之後寫過來的內容大大地轉型,開始會寫些有趣的生活事件,偶爾問問雲雀那邊的進展。後藤不想讓自己的朋友和危險牽扯太多,就算提到也和隔靴搔癢一樣,沒一次講認真的。
期中全部結束後是一段學生們的默認假期,誰也不想認真做事,聯誼忽然就多了起來。後藤無可避免,也硬是被強迫至少得參加一場。在同學提出的邀請中左剔右挑之後,就只剩下三、五晚上各一場,主辦都是他們系學會,和幾個友系交叉聯辦,參加的人主要以二三年級為主,規模大概都會有四五十人這麼多,已經提早訂位包場。他選了最早那個。
因為參加的男生夠多,他去就是陪客,只要在該介紹時沒重點地講兩句,既不惹人討厭,也不會受人關注,就當熱熱鬧鬧和班上同學們吃頓晚餐。雖然是聯誼,但畢竟專業都相同,和平常一樣,聊的除是課業相關,就是八卦自己系上的美人帥哥。當然也玩遊戲,不外乎就真心話大冒險、節奏遊戲和國王遊戲。只是這次後藤並沒有被拱成主角,他只負責跟著起鬨。
這禮拜過得特別快。到了星期五下午放學還有人想拉他再去一場,他這次就可以堂而皇之拒絕了。當然後面又問他週末有沒有空參加小場湊人數的也全被打回票。
晚上在家煮飯時收到長田的郵件。他先把手邊空心菜炒完裝盤,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點開。
「明天幾點出發?」
他端著空心菜在餐桌邊坐下,一邊吃著空心菜一邊反覆默念那幾個字。看到螢幕自動暗掉後又點開它,這才動手回了一封「早上五點」。
「這麼早?」沒幾秒長田歲就回信了。
後藤立刻回了個吐舌頭笑臉的表情符號,彷彿選那時間就是衝著對親友惡作劇。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沒這麼輕鬆。他低低嘆了口氣,回頭望流理臺旁邊準備好的其他材料,就覺得傷腦筋。反正剩下的菜也沒什麼心情煮了,隨便弄弄吧。他把手機往桌上放,又坐一會才起身,洗個手繼續煮菜。
明天是小川雨織的忌日。
他知道小川夫婦都在中午過後去的,但他想最早見到她……也要提早做見來不及成為自己岳父岳母那兩人的心理準備。
長田歲老擔心他情緒不穩定會出事,去年搶著當他司機一次,今年好像就變成既定事項了,他連辯解自己沒因此失常的力氣都懶。他的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懷揣著多少悲傷與內疚,每年到了這一天,他就只是想去看看她。
只是,想見個面。
反正長田歲也是她的朋友,一起去看看她,也好。
他真的沒想別的了。後藤一邊燒菜一邊笑,笑到後來鼻子都酸了,他只好噤聲,全部都忍下來。結果就聽到手機鈴聲悠悠響起。
阿歲?他往回望,桌面上手機螢幕亮著,正在唱歌,越唱越大聲。想一想他又覺得不對,既然都傳郵件了,他也規矩地回了訊息,長田歲應該不會再打電話過來。
那,還有誰要找他?疑惑地把瓦斯爐火給切掉,他快步走過去把電話拿起,卻沒想到上頭來電顯示居然寫著「媽媽」二字。一接通,話筒對面就傳來熟悉的女聲。
「怎麼了?妳怎麼會這個時間打來?」他直覺認為家裡發生什麼事,就有點緊張地問。媽媽笑著說不是。後藤鬆口氣又在桌邊坐下來,一面翻攪著逐漸冷掉的空心菜,一一詢問:「難道是最近遇上什麼好事了?公司有活動要我參加?爸爸又看到什麼消息了?」
平常他和家裡人都是郵件聯絡,反正寒假都住家裡,開學後他很少會回家。本來應該至少一個月回去一次,偏偏最近事多,一直沒喬到一個時間回去。但他也已經和自家爸媽報備過了,就說夏天之後會比較常回去,也得拿換季的衣服。
媽媽就笑:「沒事不能打電話?最近你可比我這總經理還忙。」
「大三嘛……」後藤聲音放軟,「爸爸想我了?」因為他訊息總傳給媽媽,回信的時候媽媽就會和他說爸爸的不是滋味。想來好笑,又覺得心暖。
「沒事,他反正工作也忙。」媽媽說,「偶爾會唸你不回家的事就是。」
「很忙?危險嗎?」後藤一聽就緊張起來。他這邊之所以會完全沒敢和家裡說雲雀他們、也不提自己受傷的事,就是怕當警察的爸爸那邊會難辦。所以如今媽媽一提起,他直覺就會聯想到:是不是自己這邊拖累到自家老爸。
「你爸又不是刑警,沒那麼誇張。」媽媽只以為他是出門在外變得愛操心,語氣難掩好笑,「還不就附近居民雜事多,都找派出所。沒事,別擔心。」
大概是太久沒聊天,母子兩人之後又聊了好一會,聊到空心菜真的冷掉、放在鍋裡沒炒完的第二道菜差不多也該爛了。他盯著鍋子的方向看,這才想到該走起來,一邊講電話一邊去檢查菜的情況,試試味道。
「還沒吃飯啊,大忙人?」媽媽調侃他。
他一面咀嚼嘴裡的東西,「剛炒到一半,就來接妳電話了嘛。」
「那你回去炒吧,下次再聊。」媽媽也很乾脆。
「哈……這麼快?」結果反而是後藤覺得失落,不太甘心這樣就要掛電話,但臨時也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支支吾吾老半天,還被自家老媽嫌浪費電話費,要掛了。
他只好應了個「喔」。媽媽笑著安慰他,想打電話,再打過去不就成了,他想想也是。真的要掛電話之前,媽媽輕輕呼一口氣,說:「看你這麼精神就好了。明天過去看到親家他們,可要打起精神,別哭喪著臉對人啊。」
啊……這樣啊。原來她是為了這個打電話過來的。
自己怎麼沒想到呢?後藤忍住鼻子的酸意,硬是用輕快的聲音回了句:「嗯,我知道。」這才互相道別。
將手機收進口袋裡,他環視一遍流理臺準備好的各式食材,挺胸插腰,又覺得自己有精神做菜了。
♪初音ミク/ヨルノソコ 2009年,gomezP的作品。
♪清浦夏實/旅の途中 2008年作品,「狼と香辛料」 (狼與辛香料)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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