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我們與夏天之間 CH3
》我們與夏天之間
》完結
1.
春天來臨已好些個禮拜,天氣卻尚未回暖。更甚者,讓人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昏頭搞錯了,冬天根本還沒過。後藤呼出長長一口氣,結果嘴裡的熱氣立刻化成白煙消失在蒼涼的風裡。
他攤坐在路邊的木椅上,百般無賴地看著路邊的風景,哪怕只是風來草枝擺,也讓他看得很盡興。讀書之後比較忙,小時候其實常常這麼做。
所以雖然生理上覺得冷,心理上莫名的情感卻叫他捨不得回室內去取暖。
將發麻的腿往前伸直,後藤活動活動頸部,久未使用的關節發出清脆的「喀喀」聲響,頓時覺得清爽許多。難得的課間空閒,他儘量抽空腦海裡翻騰的種種,將感官還原到很小的時候,並因此覺得懷念──雖然怎樣也想不起來小時候的自己,是用什麼心情在體會這種感覺的,只覺得似曾相識。
「啊。」喉間滾出一個無意識的單音,後藤皺了皺鼻子。似曾相識什麼的……
結果他還是想起來了。原先刻意壓抑,此刻卻翻騰上來的情緒,讓他忍不住想抓個人質問:通常似曾相識不都只是片面的感覺而已嗎?為什麼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感覺真奇怪……後藤從外套口袋翻找出手機,再三確認收信匣裡面確實除了安緒寄來的騷擾信件和髑髏寄來的舞會時間與地點的通知以外其他什麼也沒有,他這才大大鬆了口氣。同時心裡也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
算了。他洩氣地把手機塞回去。沒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自己這會最好不要再有什麼多餘的舉動。把不知何時凍僵的手掌塞進外套口袋,想說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沒想到才起身,預備鐘便非常配合地響起。
就好比從空想中回到現實,責任義務什麼的全都接踵而至。信步晃回教室的路上,後藤不禁煩惱起即將在明天到臨的舞會。這回又得去借西裝了。
……春天呀。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下,後藤突然想起前一天班導曾經嚴肅地說:
身為學生,別把春天當成戀愛的季節。
又是一年的春天來臨,三浦春想。
原來又到了這個時候。
如果還是三年前的自己,現在肯定坐在教室的前排,一邊抄著筆記,一邊和旁邊要好的同學傳紙條,約好午餐要去哪裡吃、放學後要去哪裡玩了吧。
這時間該是大學新學期的開始,照年紀來說,差不多也要升上為了畢業焦頭爛額的大四。然而她早在大一生活才剛過一半時辦了休學直接進入職場,開始坐在辦公桌前,日復一日處理著永遠處理不完的文件和數據資料。提早空耗青春。
估計以後也不會改變多少。
其實在以前,三浦春對於自己的未來是有很多規劃的。好比說,她想嘗試飛翔,所以想當空服員,搭著飛機前往一個個陌生的城市;她也想和好多小孩子玩,所以想成為小學老師,聽他們的童言童語,並告訴他們世界多麼寬廣……她想去好多地方,也想做很多事。當然她也從沒忘了最重要的夢想:就是成為澤田綱吉的新娘。
從中學時期開始,她總嚷嚷要嫁給她最喜歡的阿綱先生,並堅信總有一天她真會嫁給他,與他一起踏上紅毯。
然而,初戀就像青澀的果實,看上去顏色清脆明亮,咬了卻會從牙齒開始發酸,蔓延口腔,最後一路酸進心裡,麻麻癢癢的感覺像是螞蟻啃得令人難受。
三浦春發現自己的戀愛無法實現是在高三的秋天。她看著澤田綱吉的側面,柔和得像水性色鉛筆加水暈開的一幅畫,臉上柔情被畫筆勾勒得萬分細緻,看久了又像用絲綢紡出來的,一針一線都別具風味。
她曉得那種表情,偶爾常在照鏡子時看見,只是出現在澤田臉上更美……美得讓她心跳不由來地加快。完全是下意識的,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然後就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笹川京子,正用相似的目光瞅著澤田,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
其實在當時,最初閃過三浦腦海的並不是痛覺,而是撥雲見日般恍然大悟。擺在眼前的事實多麼合理,她一點也不質疑它的出現,也覺得沒有必要質疑它的存在。
它只是存在。一直存在。
而它被相愛的兩人包覆在交疊的手掌中,就像顆被厚愛的成熟果子,和三浦青澀的初戀不同,也有著截然不同的香甜滋味。她知道的,那顆果實被命名為兩情相悅。只是,她在讀懂它的那一天,同時也失去和澤田一起得到它的機會。
於是三浦春自己也曉得,她最初捧在手心裡的果實再也不會成熟了,就如同她的初戀也不會被實現。
後來有多少人惋惜她的果實。他們都看著三浦春珍惜她的果實這麼多年,哪怕他們也全都知道她的果實長出來之前,澤田已經悄悄在培養他與笹川的小小戀曲,理所當然無力去灌溉三浦想要的愛情。
不過三浦春並不特別覺得難過。
她的果實酸,也卻酸中帶甜,酸甜的果肉正如她心裡複雜的情感,包裹著珍貴的回憶種子。所以哪怕當時誰都預期她會因為成全而哭,但她沒有,因為初戀美好得讓她捨不得用眼淚結束它。她只是深吸口氣,便從澤田綱吉與笹川京子的戀愛裡使勁往外飛出去,繼續追逐在某個未知的地方,自己的下一個春天。她相信,春天總會無預警地來臨,給她的心注射一股暖和的熱流。而她對於任何可能的變化,永遠都充滿著正面的期待。
像平常一樣的下午,她把電腦裡的會計資料又反覆確認幾遍,這才結束今天的工作。三浦伸了個懶腰,手擦過過耳三公分左右的俏髮,撩起,露出底下的夾式耳環。
三浦拿起桌上冷掉的咖啡,慢慢喝掉。桌面上凱蒂貓樣式的鬧鐘時針追著分針,五點二十三分,看過去的時候秒針剛繞過十二的數字。她將開啟的試算表再確認存檔,接著點開另一個文件,開始寫今天的工作日誌。
打字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來,眼角餘光瞥到貼在自己辦公桌左側分隔牆板上一張條形的小便利貼。中午吃完飯回來還沒有的,她下午為了要回收尚未交回的報表到別的樓層好幾趟,每趟回來都急急忙忙投入工作,所以這可能是某次她出去的時候,來找她的人留下的。三浦把紙條從牆上撕了下來,上頭就寫著兩個詞:
明天、出席。
紙條的字跡她很熟悉,內容也聽字跡的主人說過。於是她只是微笑地拿起自己的記事本,將紙條給貼在後頭的備忘錄頁上。前後幾個頁面上也都貼著同樣字跡的各式便利貼,她將它珍惜闔起。
回到工作上,她加快速度把日誌給打完建檔,開始收拾包包,準備下班。鬧鐘上的時針也已經又轉了半圈多,時間來到六點。
她和左右也開始收拾的同事打過招呼,就提起包包,踩著高跟鞋走出辦公室,一邊從包包的外袋摸出掛有多摩君吊飾的手機,解鎖,開始發訊息。
「……不知道要穿什麼顏色的禮服呢,小春好期待明天的舞會!」
三浦春神采飛揚,一點下班後的倦態也沒有,準備一回去就先把家裡所有的禮服都翻出來。
2.
成功的女人的人生大致上有三個要項:男人、工作,以及逛街購物。雖然第一項明顯還留了個大大的問號,後面兩項三浦倒是自認為做得不錯的。
她早上約了笹川京子、一平兩人去逛街,為晚上的宴會再挑一套新的禮服,九點剛過就等在公司門口,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快半小時。本來昨天回家興高采烈地挑了好幾套,還和笹川兩個人視訊聊了好久,一套接著一套換,結果對面的摯友捧著下巴上下左右瞧了好半天都不太滿意,最後東扯西扯還是決定逛街買一套新的。其實三浦的禮服類型很多,因為之前也常常隨著公司幹部出席許多大場合,她家裡有一櫃子全用來置放那些價值高昂,卻幾乎是一次性的禮服。某些難得空閒的下午,她會把櫃子打開,把那些漂亮的衣服一套套拿下來穿在身上,然後在連身鏡前擺姿勢自拍。每每都覺得花了那麼多錢的衣服很可惜,應該多穿幾次。
這次舞會明明就是個難得的機會,結果到頭來又變成買新衣服的行程。三浦春靠在大門邊的柱子上,半出神地打量自己腳踩的高跟涼鞋,還有昨天晚上特別給人家修過的指甲,指甲上了層非常淺的櫻色。又想想昨天笹川京子一臉「這套真好看」,卻還皺著眉移開視線,口是心非說著:「這、這不適合……」她就忍不住輕輕笑了。
哪會不知道就是想幾個人出去逛街走走。
「小春,等很久了嗎?」一邊小碎步跑過來的笹川京子一臉緊張。她身後還跟著踩著非常俐落步伐的一平,十四歲小姑娘手揹在背後,跑起來的樣子非常輕盈。
三浦連忙迎了上去,「怎麼會,才來幾分鐘呢。現在才九點十幾分,妳們怎麼這麼早?」她一面說,就見微喘氣的笹川停在自己面前,抓著包包等氣緩過來,一平則笑瞇瞇地繞到她另一側,「京子小姐就說小春小姐肯定會早到!」
「結果這樣約九點半就沒意義了嘛……」一面說三浦自己就先笑了出來,一旁的兩人也跟著吃吃笑著。笑累了她呼出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自己的髮尾,「說起來我還是喜歡純白色那套,去年秋天才買的,質料穿起來又很舒服。」
「啊,絲絨白那套小禮服嗎?我記得,上一次秋季特賣會時,我們一起去買的!那套穿起來真好看!」笹川下意識附和,講完才發現不對。她立刻臉色一赧,訕訕閉了嘴,這才看到好友彷彿算計成功般輕掩嘴忍住笑,肩膀還一顫一顫的。
「小春!」她啼笑皆非地嗔了句。
三浦抿抿唇,從明黃色的側背包裡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相簿,將畫面湊到三個人中間都看得到的位置,「我昨天看來看去,就是打不定主意。京子妳應該也和我一樣比較喜歡這三套吧,今天晚上應該穿哪個顏色比較好呢?」
畫面在三張照片間切來切去,都是昨天晚上試穿後彼此都比較中意的小禮服。三件都是露肩設計,下擺大致上遮到膝蓋。方才提到的絲絨白小禮服,上面還搭一件銀灰色的小外套,下擺採蛋糕裙設計,看起來活潑可愛;粉櫻色那套下擺是成燈籠狀的小澎裙,腰間繫著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在背後,看上去很像櫻樹的小精靈;最後一套是嫩綠色的小洋裝,設計是三套裡最簡單的,一片裙,邊緣綴著一圈碎花,清新典雅、活動方便。
三個女人低頭研究了一番,最後還是都覺得好看,難以取捨。
「小春就捨不得這麼漂亮的衣服價值和免洗筷一樣,想從裡面選一套。」三浦反覆切換畫面,嘀咕著:「反正逛街又不等於買衣服,今天我們不買衣服,就去走走路,喝個下午茶……」
「也好。」笹川沉吟了會,轉而看向一旁的一平,「不過還是得幫一平挑幾件像樣的禮服,一平妳每次都穿一樣的衣服,難得那麼漂亮的小女生,實在太可惜了!」
突然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一平顯然很無所適從。她立刻擺擺手,「不行啦京子小姐!穿禮服會……」像是想到什麼忽然打住,她轉而囁嚅道:「反正今天雲雀先生的女伴已經確定是小春小姐了,一平沒有伴,穿什麼沒關係。」
「哈咿?一平這麼想和雲雀先生湊組怎麼不早說?小春也可以和笨蛋獄寺或者山本先生搭檔呀。我還以為一平一定是和藍波一組呢!」三浦一臉懊惋。
「女孩子穿得漂漂亮亮和別人沒有關係!」京子按住一平的肩膀,認真地說。
一平臉上表情還是很為難,不過她立刻彎出微笑,「小春小姐和京子小姐都這麼說的話,那一平待會就也選一件好了,總之我們先叫車吧?」
三浦春真的自認為她做得很好了。
不管現實再怎麼冷眼旁觀她的幸福,或者嘗試誘拐她的快樂,她也從不曾屈服,不讓任何人、任何事奪走她堅信的美好。在她心裡,過去是枝強心針,直接注射入她的心臟,在她意志不堅時給她勇氣,卻每每都會牽引起相似的疼痛。
她懷念的。懷念的是再也無法歸來的最初。
蹲在她身側的渡口摸摸她失去血色的臉頰,輕輕問一句,「我們走吧?」然後三浦一直忍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就這樣掉下來了。她咬住唇忍住嗚咽,往前一傾,跪坐在地板上,抱著眼前唯一能夠抓住的體溫,四肢無法停止顫抖,不願出口的哭聲卻堵住了呼吸,她只能一抖一抖抽搐著,把所有聲音都埋在體內最深處。
好半晌她才平靜過來。她任由渡口牽起,往店門外走,「我送妳回去換衣服。」中途還路過還昏死在地上的壯漢,她把臉給撇開,覺得眼睛又泛起霧氣。
稍早前她和笹川、一平兩人在這家店裡喝著下午茶。本來還聊到中學時候的事,三人氣氛和樂融融。一平現在也是初中的年紀了,就讀的初中是以前澤田綱吉和笹川京子他們的學校。說起以前的課程與趣事,加上一平的一些補述,可說是記憶猶新,宛如昨日才發生的事。三浦很久沒這麼聊了,也很少放開心胸說那些事,這會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一下子他們還是當初那些青澀的少年少女,對每一個還很遙遠的夢想談笑風生,彷彿只要他們向每一顆急速下墜的流星許願,全部都會實現。
卻忘了以高速朝著自己來的,從來都不是流星。
聽到耳熟的子彈破空聲,她心一冷,一下子就回到了現實。
「小心!」在第一時間三浦還沒弄清楚狀況,就和笹川兩人一起被一平撲倒,緊接著一平俐落踢翻了她們原先坐的桌子,讓她們躲在後頭後就又跳了出去,一時間店內都是驚叫聲和餐盤杯具在地上擊碎的清脆聲響,還有金屬叉匙的擊鳴聲。一平抓過隔壁桌兩個白色圓盤,朝正在射擊的兩個匪人平射過去,穩快地砸中對方手腕,力道恰巧讓他們手裡的槍脫手而出,然後她就衝了上去,快速撿起其中一把槍,腳盤一掃,就將另一把落在地上的槍給踢遠,這才卸掉手裡槍的彈匣,反手快狠準以槍托敲上正要對她出手的其中一人頸後,然後兩個空翻過去躲過另一人的重拳,回身一腳扎實地踹向他的門面。
三浦抱緊正在顫抖的笹川,然後就聽到槍拉開保險栓上膛的聲音,來自自己左耳上方,接近太陽穴的位置。沒一會冰冷的槍管就抵在自己頭上。
又來了……她想。
「笹川京子和三浦春?乖乖跟我走,別輕舉妄動。」男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三浦渾身發冷,肩膀不自主顫抖了起來,遠遠還聽到一平的驚呼,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趕過來,就被男人喝止。他有槍,還對著三浦,一平的腳步聲停下來了,她不敢動。
三浦也不敢動。她低著頭發抖,突然就想起剛才一平說過的話。這才恍然,那個十四歲的小女生根本就不是同她們出來玩的,也不需要買衣服。她唯一來的目的,只是為了保護三浦春和笹川京子兩個人的安全。或許晚上也是。
於是三浦春覺得自己要虛脫了。一平才十四歲!十四歲的女孩子,聽見晚會的第一瞬間,被告知的不是她該穿多漂亮的衣服,而是她需要保護什麼人、要對付哪些不長眼的子彈,或者其它會為害生命的東西。她的舞伴只有一個,名字叫危險。
她與危險共舞。而自己只是什麼都不知道……
恍惚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過了十分鐘?或者是幾秒鐘?抵在她頭上的槍管離開了,而她身旁帶來危險的男人也頹然倒下。她腦內還一片茫然,轉過頭去就看到神色冷峻,綁著馬尾的女人站在自己旁邊,踩著男人的背脊。
三浦認得她,那是雲雀恭彌的手下。
「渡口小姐……」她訥訥開口,然後就看到鬆了口氣的一平也出現在視界裡。
「今天的晚會很重要,在那之前肯定不安全。澤田先生放心不下,讓我們過來……明明有我們跟著還是讓妳們受驚了,實在非常抱歉。」渡口制式性地鞠躬,然後扶起笹川,將她將給一平。「外頭草壁先生也在,讓他先送妳們回去。小春小姐就交給我吧,正好我也要替雲雀先生接小春小姐去會場。」
目送兩人遠去,渡口才在三浦旁邊蹲下,「還站得起來嗎?」三浦沉默地點點頭。沒事,她還能自己走。
只是,怎麼就那麼沮喪呢。
京子肯定比她更熟悉這種事,然而她還是不顧一切風險,也想要一起出去走走。你看她明明抖得那麼厲害,從頭到尾卻一聲不吭,並且立刻就站起身,挺直身板跟著一平走了。
然而假裝鎮定護著笹川的三浦春自己卻腿軟了,現在根本站不起來。
笹川京子已經有跟著澤田綱吉的覺悟了,她會成為那片天空的新娘,與天空相遇的各種天氣共存,並在狂風暴雨後,化為溫柔的彩虹。那她呢?
三浦春該怎麼辦呢?
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個站在天空之下,追著天空跑的小女孩啊。
跟在渡口後頭上了車前往自己住所,三浦抱著自己的包包,安靜擦去了自己眼角欲乾的眼淚。
沒問題的,無論自己是什麼,她都決定要幫助她最喜歡的阿鋼先生。她低頭看向手腕上的時間。
──再過兩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了。
3.
後藤看到髑髏的時候她正在招待賓客。她身穿一襲抹胸過膝的雪紡晚禮服,顏色是濃郁的紫黑色,觸感良好的貼身布料隨著她的移動,將大廳上頭灑下的鵝黃色燈光反射成溫柔的光芒。搭配脖子上那條精巧的鑽鍊,更呈顯她小巧別緻的臉蛋。
他對領著他來的服務生道謝,對方手裡還捧著疊賓客清單,似乎很忙的樣子,立刻鞠躬退下。然後後藤就杵在原地盯著髑髏看。
本來就覺得她夠漂亮了,穿上禮服更是精巧得和娃娃一樣。這下還真是一時移不開視線。直到對方察覺他的到來而看過來,他才連忙心虛地撇開視線,假裝在觀察環境,隨便東張西望好一會才又看回來。這會對方也已經走到他面前不遠,眼裡含笑,彷彿能看穿他所有拙劣的偽裝。
後藤臉上浮現暗紅,咳了兩聲,才牽起她伸向他的手,低聲問:「我需要幫妳做什麼嗎?」
髑髏搖搖頭,把他帶往自助吧,「吃飯了嗎?先去吃東西吧。晚一會要邀你跳舞噢?」
又簡單聊了兩句,髑髏就將他丟在糕點區,踩著翩翩的步伐離開了。難道叫他來就只是跳個舞?有這麼簡單嗎?後藤有點納悶地想,一邊就照她吩咐隨便吃了點蛋糕。看來這個舞會的主辦單位是真的大手筆,自助吧的食物品質都很不錯,蛋糕全都又綿又密,黑森林蛋糕的巧克力醬甜而不膩,乳酪蛋糕也很香,草莓蛋糕上面的草莓飽滿而甜美,完全超出裝飾的範疇。除了蛋糕,一旁蛋塔、咖哩餅等糕點也都挺對味的。要是長田歲來這肯定會對此大肆研究一番。
後藤隨便又吃了一點鹹的墊胃,就走到一旁牆邊休息。看著往來的賓客,先別提那些一看就是高檔品的衣著、包包與飾品,光是長相與氣勢,以及走路的姿態,就看得出來能參與這場盛會的,皆非凡人。
反觀自己簡直像是走錯棚的三流演員,只差還沒被逼著演場滑稽的李代桃僵。
忍不住自嘲一番,但後藤對於這種環境還算挺適應的,心情也算平靜。就彷彿,站在一個旁觀的視角,安靜地看著一層膜外上演的電影。由於太過不真實,也覺得與自己無關,衝擊性到底是小了些。
環視周遭一會,沒想到到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那不就是那天在電梯遇到的,香水擦超濃的波浪捲美人嗎?原來那樣的人也有在受邀行列啊。想起她讓人不敢恭維的氣味,雖然距離頗遠,後藤還是偷偷退了兩步,整個人貼在牆上。香水美女周旋在來時貴賓裡頭,看上去如魚得水,和幾個人對話下來都很熱情愉快的樣子,看來今天應該克制了香水量吧。
注意力並沒有在她身上停太久,不一會他的眼球就讓從門口進來的人給吸引去了。同時他也注意到,周遭不少人──不論男女老少──也都停下原先的動作與對話,一齊看過去。入口處,那個有著鳳眼的俊美男人,牽著一個穿著嫩綠色禮服的嬌小女性走了進來。男方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以及女方小鳥依人的溫婉姿態,兩人儼然天作之合。
光是看到男人的側臉,後藤就覺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他下意識站得更角落,雖然他本來就佔在很不起眼的地方了,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如果不小心視線對上了,對方肯定會朝著自己走過來的。一時之間倒忘了對方也是有女伴的,應不至於在這種場合特意來找他。
總之他讓自己站低了點,頭也垂得低低的。要不還礙著蹲下去丟的可是髑髏的顏面,他幾乎就要坐下去,整個人縮成一團了。
那個人本來就會在這裡,這並不奇怪。後藤在心裡說服自己,直勾勾盯著自己擦得發亮的皮鞋,就希望他快點到看不到自己的地方去。
「快看,是雲雀恭彌。」
後藤垂著頭,聽到附近有好多人這樣低低地說。
……怎麼,那個人是很有名的人嗎?如果是的話,那他們之前怎麼可能有機會認識呢?又為什麼對方說的那些事,自己會一點印象也沒有?
而且,如果他們曾經在一起……那麼最後,他們為什麼會分開呢?
他下意識又從上衣摸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收件匣。什麼也沒有。他又嘆了口氣。
自己不應該想這麼多嗎?他有些茫然,忍不住又悄悄抬頭看向雲雀的方向。他正挽著他的女伴在向圍上來的人打招呼。雖然雲雀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不太搭理那些人,甚至還不時打哈欠,不過他的女伴很有效蓋過那些不禮貌的地方,穿著嫩綠色洋裝的女孩子臉上堆滿笑,給人的感覺很好。
後藤盯著那女孩子瞧了一會,最後忍不住皺皺眉。假設自己怎樣都覺得真要喜歡上某個人,也應該是那個女孩子,而不該是那個感覺上去我行我素的男人不是嗎?更何況他們同一個性別,當時說的同居……難道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一想就覺得頭痛。正好這時髑髏出現在身側,將小手搭上他的手腕,轉移他的注意力。
她說:「我帶你去見幾個人。」
雖然不意外髑髏帶著自己走的方向,但走之前後藤還是下意識阻了一下,才讓髑髏順利將他拉走。
先介紹給他的是個長相溫和的棕髮青年,臉看上去很年輕,褐色的眼睛宛如蘊藏了一片焦糖的海洋。青年名字叫澤田綱吉,是髑髏的上司。他沒特別去問後藤的身分,只交代他要和髑髏好好相處,還說了些祝福他們的話。接著澤田便順勢介紹了倚在他身側的女性。名字叫笹川京子,是澤田的準夫人。他們兩個氣質相仿,看上去都很溫柔。後藤與她互相點頭致意。
再過去是澤田兩個副手,兩人站在澤田身後都顯高,又或者是因為澤田和笹川兩人都給人很嬌小的感覺。黑髮的名字叫山本武,下巴上有道疤,感覺很愛笑,眼角都有淺淺的魚尾紋;銀髮的叫獄寺隼人,輪廓很深,模樣像外國人,不過日文卻非常流利,人長得很好看……偏偏一臉愁深苦大的模樣。
最後介紹到雲雀恭彌。
兩人對上眼時後藤幾乎立刻又移開了視線,垂頭看向介紹的髑髏,假裝聽得很專心的模樣。聽了一會他視線稍微移開,結果就對上站在斜前方那個女孩子的眼睛。那是雲雀的女伴,叫三浦春,和他預想的一樣,是個開朗熱情的女孩子。一聽髑髏介紹他是她的男朋友後,第一個衝上來和他握手的就是她。
互相介紹完一輪,他和她小聊了兩句,一邊的舞池已經有人在跳舞了,視線的盡頭是個演奏薩克斯風的金髮青年,演奏著漫板的情歌。比起自己大學舞會裡總是廣播吵得要命的速食音樂,果然更高一個層次的舞會,配合的都是這樣有格調的現場演出。
這時他注意到三浦的視線也膠著在舞池的流動,果然小女生對於舞會裡跳舞的場景還是抱有憧憬,不禁就說:「妳也和雲雀先生去啊。」
說完他才發現不對,除了雲雀恭彌僅只睨了他一眼,其他人的視線全都聚到他身上來,活像看到什麼吃人怪物。後藤吞吞口水,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在這場合才算合適。本來三浦春就是雲雀恭彌的舞伴,如果她想跳舞,不是本來就該找他嗎?
最後還是靠三浦春替他解圍。她手還環在雲雀手臂上,一臉笑意,「後藤先生應該也想和庫洛姆去跳舞了吧?你們先去吧。」
然後髑髏就順勢把他帶往舞池。
4.
走沒幾步後藤就緩下步伐,他湊近髑髏身側,小聲說:「我不會跳舞。」結果髑髏只是按按他的手心,好像這件事她早就知情。
事實上後藤也不是真的不會跳舞。他只是沒學過那些正式的標準舞蹈,怕到時候會丟髑髏的臉……說起來真不好意思,他今天老一味擔心著這類事。
但其實也只是自我設限罷了吧。他不覺得髑髏會為了這點小事就和他生氣,或許還可以這麼說,她心裡肯定有一定成分是等著瞧他笑話的,也許還會覺得那樣很有趣。畢竟說到底,兩個人的價值觀就完全不一樣,他們不可能顧慮著一樣的事。
「你覺得如何呢?雲雀先生。」髑髏在路上的侍者盤裡拿了杯雞尾酒給他,後藤接過,小口小口喝起來。
「……很冷淡?」不意外她選了這個話題,他斟酌著剛才髑髏等人之間互動的態度,小心翼翼地說。然後他覺得,雲雀恭彌應該也是個很霸道的人,從上次在逃生口兩人之前的互動就可以略知一二。
這麼說來,自己應該要用什麼態度對雲雀才是對的呢?
「對沒興趣的人是那樣。」髑髏手裡也拿著杯酒在喝。她聽到他的回答只是露出玩味地淺笑,「他對你很冷淡?」
「也不是那樣。但他對三浦小姐就……」
髑髏用她手裡的高腳杯敲了一下他的,意思居然有點像提醒,「那就和我們一樣,不是嗎。」
只是強湊在一起的,是這個意思嗎?後藤想。他並不覺得那兩人之間有什麼條件交換,或者其他強迫的因素。他覺得他們只是剛好在一起。而髑髏的意思是,這種偶然和交情沒有太大的關係。
後藤把喝完的高腳杯放到附近的桌上,髑髏又遞了一杯給他。他本來就覺得有點渴,所以也沒有拒絕,就拿起來喝了。
「我們隨便對拍子跳一下吧,別辜負小春的好意了。」在他又喝完一杯之後,髑髏把他往舞池牽去。
後藤把右手環在髑髏的腰上,左手牽著她。右手不敢放太大力道,就怕唐突。髑髏的腰很細,目測就看得出來。未被布料包裹的皮膚很白,在擺動的紫色絲綢裡像是朵被仔細包裝的白蓮。只是她氣質脫俗卻做著俗世營生,最後還是自顧自沾染了塵世的味道。
但也沒有必要遠離世俗吧。如果人仍能真誠地做自己,滄浪之水或清或濁,皆能養出漂亮的蓮花。
她是裡頭開得格外漂亮的一朵。
「之前和妳說過我喜歡花,還送了芙蓉花,記得嗎?」髑髏點頭。後藤笑笑,又接下去說:「其實我想送蓮花。但不敢亂攀摘公園池裡的蓮花,它們開得那麼直……」
髑髏沒回他,她只是輕聲說,「我喜歡噢。」
後藤沒有理由地覺得,她就是在說那天幾經波折才送到她手裡的芙蓉花,然後就露齒笑了,眼睛也因為喜悅而彎成兩弧下弦月。
他們緩緩在舞池裡頭踩著簡單的步伐,看上去在跳舞,嚴格說起來又不是。但如果髑髏不介意的話,他想他也是。
宛如彼此只是剛好被誰推舉出來,湊在一起。因為陌生而顯得尷尬,但也不是不能湊合著演完這場戲。
「其實我覺得,湊在一起也沒關係,」後藤低聲說,「所謂湊在一起本來就是種緣分。」
髑髏聞言一愣,直勾勾瞅著他看,一瞬間眼睛發光,然而那就像一瞬間就消失在夜空的流星,馬上便悄然逝去。而後她擦著紅潤色彩的唇瓣輕啟,問:「如果今天有一朵花,被人託給你照顧。你在這之前不曉得花的模樣,也不知道花的名字。你怎麼做?」
注意到她抓著他的手的力道加大,後藤有些不知所措。她聽上去不是在說花,而是在說人?事實上他並不清楚她在問什麼,但自然而然地,腦海裡就歸結了她要的答案。他下意識開口說:「如果我收下了……那我就會善待它。」
於是髑髏笑了。他第一次看她這麼笑,笑得像個孩子般純真。忍不住就被她感染了那種開心。
「我們會把花交給你,你要實現承諾。」她好像真的很開心,舞也不跳了,直接整個人撞到他懷裡,將他環抱。幸好周遭的人似乎都不太關心他們的情形,所以後藤只是憋著股氣,紅著臉輕輕回抱她。
背景的薩克斯風正吹奏著『讓我們從這裡開始』,王若琳的版本。慵懶的調子,被他的回憶加上一個溫柔安靜的女音。一切都在暗示,一切也都那麼美好,他不忍心對這些說不,儘管他仍在茫然的海沉浮。
說不定他們都在等。後藤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雲雀恭彌,然後他就在舞池的邊緣看到對方,而自己懷裡還抱著髑髏。
雲雀恭彌當然也牽著三浦春。本來剛才氣氛差點鬧僵,他都要以為雲雀本來就不跳舞,他的建議等於強人所難的旁人風涼,結果也不是這麼一回事。
髑髏從他懷裡抬起頭,注意到他的視線,回過頭,接著就像隻蝴蝶翩翩飛了出去,不眷戀停駐的溫暖。
後藤不知道此時究竟該先為胸前的空蕩而感到悵然,或者是和雲雀對上眼感到尷尬?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站在原地,硬著頭皮就跟在髑髏後頭往雲雀和三浦的方向走。
還沒走到,髑髏就做了件他意料之外的事。
「小春,也和我跳吧。」
她竟是向三浦邀舞。三浦一開始還愣了會,立刻就會意過來,將手搭上髑髏攤開的掌心中,輕快拉著她走了。兩人一下就沒入了舞池。
後藤看著離自己遠去的女伴,然後在心裡暗暗嘆口氣。
他也不笨,立刻就猜到了原因。於是他先是用眼角瞅著雲雀,隨後才面對他,輕咳聲,有些尷尬地問:
「我們……不跳舞,行嗎?」
對方似乎也不喜歡滿是人群的地方。聽他這麼說,雲雀領著他說要到外頭去。後藤本來還有些納悶,不過沒反對,乖乖跟著往外走。他在雲雀之後推開往陽台的門,外頭室溫頗低,一下子冷空氣就從門灌了進來,整個人忽地清醒過來,居然也不覺得冷。
後藤伸了個懶腰,然後靠上陽台的欄杆,抬頭看幾乎沒有星星的夜空,灰藍色的底邊上覆著一層粉橘色的光暈,偶爾讓嘴裡呼出的霧氣刷淡。今天的夜晚實在太均勻了,當他嘗試去找月亮時,甚至找不到半點痕跡,也不知道是不是躲到雲後面去了?不過天空裡面看起來也沒有半絲雲。
雲雀就站在他旁邊。只是少了「今天月亮好漂亮呀」之類不營養的話題,他便完全不知道該拿什麼句子作開頭,最後只能保持沉默。
他當然也想問雲雀很多事。比如說問他,還有哪些人知道他喜歡他?也想問他,如果喜歡的話,他們當時為什麼會分開呢?而其中他最想問的,無非就是:為什麼自己明明給了他手機號碼,這些天他卻一通電話也沒打,也不傳郵件?
──話說回來,明明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幹嘛要比對方在意這些事呢?
想不明白,後藤索性側過臉去看雲雀。
結果看著看著就笑了,「嘿,你也穿亞曼尼。」
雲雀睨著他,沒回應。後藤也不以為意,笑笑地又說:「我身上這行頭是和表哥借的,想說來參加總得穿西裝才體面。」
「陽台……」雲雀突然說,「你唱不唱歌?」
後藤看著問話的雲雀,完全不明所以。這難道是要約他去卡拉OK?
「去、去啊。」反覆想了一會都沒弄懂,但反正也不好意思拒絕,他訥訥回答。結果才發現對方反而不懂他的意思。
「上哪唱歌?」他發覺自己弄錯,連忙換個方式問。
雲雀皺皺眉,「這裡。」
「這裡?」後藤提高一個音調,覺得自己被做了奇怪的要求。只是震驚過後他看著夜色,突然就想到了原因。「以前我會在陽台唱歌?都唱些什麼?」
雲雀扯開嘴角,「你想唱什麼就唱什麼。」
後藤聞言敷衍地笑了兩聲,但並不打算順勢而為。他只是掏出手機,低低地說:「我是無所謂……但你真的知道自己在看誰嗎?你記憶裡的我?現在的我?很不一樣吧。」
空氣間停格短暫的無言。後藤忍不住轉過頭去看雲雀的表情,卻發現對方並不如自己想像的猶豫,而是以一種沉著的表情回視。
「你們的確存在差異。」雲雀看著他莞爾,「但又如何?」
後藤轉頭回去看他,過一會才哈哈笑了兩聲,露出笑臉,似真似假地問了一句:「是嗎?」結果下一瞬間他就讓雲雀攬進懷裡。
後藤只在一開始反射性擋了一下,就沒有再掙扎了。但他也沒讓雲雀吻他,他拿著手機在雲雀面前一晃,畫面停在空蕩蕩的收件匣,「我沒等到你的信,或者電話。」
「……我知道今天髑髏會找你來。」
對了,他說過他會找庫洛姆談。所以他是和庫洛姆談完了,就等著合謀一招請君入甕,而自己就作實了這隻甕中鱉?
後藤沒有回話,只是收起手機,垂下頭。
「不好嗎?髑髏說你至少暫時都不會想看到我。」雲雀靠在他頭頂,手環過他胸前,將他往後攬。
後藤保持一會沉默,最後才無可奈何笑了下,點頭。前兩天他甚至還想過,沒聯絡最好就一輩子不連絡,他並不想催生這段關係,最好讓它放水流。他不想要第二個女朋友,同樣也不期待有個男朋友來代替空缺的女友位置。
「可是你也不排斥?」
「當朋友就無所謂……」後藤回答得有點猶豫。但只是擁抱的話他覺得沒關係,他喜歡人的體溫。畢竟就他的記憶來說,實在也無法想像兩個男人除了接吻、擁抱,還能有什麼下一步。
雲雀在他身後發出哂笑。他沒有高出他多少,聲音近得彷彿他就靠著他的耳殼說話。後藤討厭那種搔癢感,反射性想蓋住耳朵。但最後他只是捏緊手下的欄杆。
「未來沒有必然。」
聞言後藤彎起嘴角,「你又知道未來什麼?」他垂下了頭,聲音聽不出來喜怒。
雲雀因此停頓下來。正想說些什麼,背後卻傳來一連串爆炸的聲響與驚叫,一下子就淹沒了原先沉靜的夜晚。
5.
三浦春被髑髏牽著,急急地推了門到陽台上,這麼一看才發現是不知什麼時候跑來外頭的雲雀和後藤。她看了看舉止狀似親密,表情卻異常冷淡的兩人,眼睛眨了幾下,前頭舞池髑髏邀舞的事還歷歷在目,小姑娘聰慧的腦子立即閃了什麼,然而卻來不及整理。
現狀太過緊迫,如果還去在意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變得和探討計算題裡一天賣十幅字畫的老先生是否仕途不順一樣──緣木求魚。
「雲雀先生,時候不早了。」一旁的髑髏說,她臉上的表情難得得凝重,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連柔軟的手臂也能隱約看見肌肉的流線繃緊,彷彿是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箭。
雲雀問:「剛才的爆炸聲,是澤田在等的那個?」
髑髏點點頭,很快地湊到雲雀身側,踮著腳尖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雲雀微頷首,眼神睨著不知所措來回看著他與髑髏的後藤,過一會才又問:「那傢伙呢?」
「沒有來這裡。」髑髏退開來,表情略帶苦惱。她手裡拿著一隻三叉戟的頭,然後一面俐落地自大腿上拆卸一段段管身,將慣用的武器成型。雲雀也自腰後取下兩只銀色的浮萍拐,架在手上。
「得先讓他們安全地離開。」她看著聞言神情各異的三浦與後藤,沒停頓,一說完就回身拉開隔絕屋內暖氣的玻璃門,「都跟我來。」四個人於是又匆匆回到溫暖的場域。
在大部分的認知裡,溫暖一向等於安全。尤其前往大廳的走廊上符合情調的暖色頂燈,色溫約莫2000-3000K左右,所有人都沐浴在表面的溫柔裡。但這場面看上去可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尚摸不清頭緒的後藤還一臉不明所以,只是他還沒有機會發問,就被髑髏要求噤聲。他只好訥訥閉上嘴,下意識退到看上去和他是同樣無法在這場合有所作為的三浦春邊上。
三浦春正皺著眉,彷彿在忍受著不輕的痛楚,也像在思考著那樣的疼痛。
「妳沒事吧?」後藤有些擔憂地問,臉上還帶著一點侷促。只是他眼神飄忽不定,明明是主動開啟對話的,眼神卻一時半刻都沒定在三浦春臉上。與其說是他看出她的不安;或許該說是嘗試著和誰搭話,那樣類似無意義問候的。
於是三浦春轉過頭看他,猶豫一會才小聲開口:「什麼事都沒有喔。」然後後藤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沉默一直保持到拐進大廳之前,才聽雲雀問:「電梯呢?」
「炸掉了。他們不可能想不到這個。」髑髏很快地回答,她左右環視著兩邊的情況,神情戒備,語氣卻一派輕鬆俐落。
「其他人怎麼走?」雲雀又問。
「前面那個大樓梯。夠寬,人員正在疏散。獄寺先生已經帶著底下的 soldier 去保護逃生那些人的安全。」
雲雀想也沒想就接口:「那就把三浦春丟給獄寺準人。他能照顧她──」
「小春不要!」話都還沒說完三浦就急急打斷。她語氣聽去很急,表情也變得有點頑固。她皺皺鼻子,立刻又低聲嚷道:「怎麼可以這個時候還去給獄寺先生添麻煩!」
雲雀轉過頭去看她,「妳待在這也是一樣。」言下之意是:只是麻煩的對象不一樣。
一般人要是讓雲雀恭彌這樣說上一句肯定會變得畏首畏尾的,但三浦春並不怕他。她手插在腰上,鼓著嘴巴瞪他,「小春才不打算麻煩雲雀先生,只是逃跑這件事,小春還是做得到的,雲雀先生可不要小看我!」
「小春……」髑髏將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撫地摸了幾下,按住。「妳別想這麼危險的事。」然後搖了搖頭。
這樣一爭執,四個人就在大廳口僵持下來。會場裡頭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髑髏確定大廳裡沒有埋伏的人才讓三浦春往內走,她指著斜對角角落的逃生門,灰青色的門完全沒有被使用過的樣子,沒有任何人往那個角落走,門匣都還在原先的位置上,如果打開了或許確實可以往下走。
「我帶著後藤先生走那裡,一定沒問題的。」她說,但沒有人點頭應許。
「……欸?就我們兩個?」一旁的後藤像是這才反應過來,有些訝異地問,三浦聞聲則表情曖昧地陷入沉默。她的雙手交扣,自然垂下,無意識搓弄著掌心,好一會都像根本沒聽到他問題似地四處觀看著周遭的變化。
場內已是一片慌亂。爆炸的點是在舞廳的裡側,原先在那裡演奏著爵士樂的樂團已經哪裡都不在了,地上躺著局部毀損的薩克斯風,以及幾具燒得焦爛的屍體。一旁也有一些散落的木屑、布料,以及說不出究竟是肉塊或者只是單純的焦炭的東西,滿地狼籍。而那還不是唯一有死人的地方。
順著三浦視線跟著張望,後藤卻是只草草看了幾眼就收回視線,只敢盯著自己那雙擦得發亮的皮鞋看。他吞了吞口水,好半晌都沒壓下剛那畫面給他的衝擊感。接著他像是想到什麼偷偷瞅向自己身側的三浦春,她也和他一樣垂著頭,臉色有點蒼白,但表情卻非常地堅定,看上去連呼吸都相當平緩的樣子。
偶爾背景音效總會有一些倉皇的尖叫,後藤就會忍不住抬頭去看,自然大廳裡頭已經沒什麼人了。只是能從門口望只能藉著聲音回憶電影裡頭的場景,想像原先都還優雅大方的賓客們,方才都用著異常扭曲的表情爭先恐後擁向所有能通往出口的地方,他們張大著嘴呼吸、哀號,有些人身上有傷,有些人只是儀表稍微凌亂。人群層層疊疊,像包覆著上好布料的肉塊推擠來去,所有能走動的門,都像是灑了飼料的水面,吸引每個無知而又試圖生存的鯉魚們。
還想著,有兩個幹部的他們果然還是被盯上了,那些穿著制式西裝,手持武器的獵捕者們,無視了那些不具價值的普通魚種,很快把目標放在已經拿出武器準備應戰的雲雀與髑髏身上。他們就如同價值不斐的錦鯉,有著獨特出眾的花紋,在茫茫魚海中本就特別惹眼,現在又於廣闊的空間中落單,成為攻擊的焦點幾乎是情理之內。於是當雲雀將以他們為目標的連環子彈擋掉時,髑髏當機立斷將三浦推進後藤懷裡,「後藤晉平,你先帶她往那裡跑,不要停,我會掩護你們。」
「但……」後藤話都還沒說完又是一陣子彈掃射,他只好微微彎下身,護著三浦縮成一團,直到雲雀的下屬從另外一頭趕來將持槍的人制伏。
「礙事。」雲雀不耐地說,「快走。」
聞言後藤一窒。
「但是……」他一臉猶豫,偏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只好訕訕然又閉上了嘴。
三浦春離後藤太近,能夠清楚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抬頭,他的表情不比她好看。雲雀話語的對象很明顯是他們。而後藤想說的話也很明顯。他顯然還沒從這槍林彈雨的場景裡反應過來,但出於求生的本能,他當然會覺得和雲雀待在一起安全性大得多,比起一和三浦春一起毫無章法地逃跑。
只是,如果雲雀恭彌要讓他們先走,那麼他們就毫無留下來的理由。因為,除了礙事以外,他們這些眷屬什麼都做不到呀。
「你們往下跑,待會我們會讓人跟上去。」
三浦春咬牙,她對甚至無暇看他們說話的髑髏點點頭,「小春知道了!」抓住還在發愣的後藤手腕,沒等對方意會過來就扯著他跑得賣力,還一面催促著後藤跑快一點。
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如果說這樣賣命地奔跑有一定的理由,那麼毫無疑問是因為──
兩人氣喘吁吁將逃生口的門重重關上。那個逃生門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了,開門時那種吃重的感覺是很久沒上油的結果,只能慶幸至少沒有上鎖禁止使用。之後,他們儘可能加快腳步下樓,樓梯間的空氣是長久滯留的死空氣,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覺到粉塵充斥著鼻腔的難受感,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粉塵味。每個樓層間的緊急逃生指示燈都還亮著,只是大部分燈管都接近燒壞,蒼白的綠光不穩地閃爍著,把人臉也照得一片死白。他們踩著每層階梯上厚厚的灰塵,在階梯上留下大量鞋印子,也揚起更多更多的灰塵。下層空氣逐漸蒙上一層肉眼可視的灰末。
下樓其實不慢,九樓說高也還好,他們很順利下三層樓,也才花兩三分鐘。但還沒來得及往下一樓跑,原先緊閉的門被撞開,一具屍體摔了進來。三浦春驚叫一聲,踉蹌了幾步,接著就整個人滑下去跌在已經在下一排階梯的後藤身上。
「哇!小心!」後藤發出驚叫,突如其來的重壓讓他自己也沒來得及站穩,但還是回身過來緊緊抱住她,扎扎實實當了肉墊,摔在樓梯間。頓時粉塵飛揚,兩人都一陣昏眩。
「沒事吧?」三浦連忙爬起來,著急地湊到後藤旁邊問,後者聞言也跟著立刻坐起,簡單拍掉衣服上的灰塵後,顯然是怕她擔心,還安撫地笑笑,連說了兩聲沒事。她有些猶疑地看著他,就見對方伸手就往摔實了的後腦勺摸過去,手上馬上就沾著些溼溼黏黏的血痕。慶幸大概只是擦傷,有一點出血,但不嚴重。見到她也專注地盯著看,他連忙粉飾太平地把手收到背後去擦了擦,才牽起她要繼續走。
但三浦只是搖搖頭,像是失去動力般坐在那裡,眼眶紅潤,勉強才忍住身體的抽搐。
「……妳受傷了嗎?扭到腳?很痛?」後藤一臉著急,連忙蹲下來察看她的狀態,生怕她因為他保護不周而受了什麼傷。
她又搖頭,忽然間覺得鼻子很酸。但她不能哭。所以她憋著氣用嘴巴深呼吸了幾次,直到覺得自己能夠挺過去,她才強迫自己站起身,深呼吸口氣說:「……小春真的不想給大家添麻煩,這明明只是小事。連什麼都不知道的後藤先生也得安慰我的話,小春就太遜了。」
「才沒那回事,妳不要……」
後藤訥訥地說,說完他幾次張口,好像還想補充說些什麼,但臉上一陣猶豫,顯然對要出口的句子有所顧忌。最後他選擇什麼也不說,只是跟在她後頭,緊緊閉上嘴,看上去有點懊惱。然而,對方擅自安靜了下來,三浦春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她總是被脅迫,然後被保護。總是成為誰人手上的籌碼,再等著她最重要的人們來救。她不想要這樣子。並肩作戰什麼的可能沒有辦法,但至少要成為別讓他們擔心的人,這是她對自己的期許。真的、真的不想總是那麼窩囊。那會讓她想要否定自己待在他們身邊的價值。
但後藤晉平又為什麼也要否定她的話呢?那種困惑的、說著「不是那樣的」的表情,是不是只是單純地想安慰她,卻說不出實質說法呢?三浦春腦中一片混亂,想追問,現況卻顯然不適合讓他們多聊,於是後來誰也沒有再開口。
這時後頭有細碎的動靜。不知道該怪自己太敏感還是其他,她忍不住回頭看,沒想到回過頭看到的卻是驚險的一幕。洞開的大門逆著光走來一個穿著西裝的墨鏡男人,手裡持槍指著他們。
「找到三浦春了!這邊!」男人對著門外吆喝,三浦幾乎想也沒想扯過後藤的手腕就往下跑。
「別讓他們跑了!」
要逃、要逃,一定要逃掉!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出事。她的手有點發抖,因為前面激烈地跑了一段而隱隱發燙。後面的腳步聲靠近得很快,她一面喘息,一面還想回頭察看,但她才剛想轉頭,就聽到後藤說:「別回頭,往前跑。」
或許是背後有人看照的關係,三浦立刻就被這句話安撫下來。她決定相信他,不再回顧。結果沒多久後藤就放開她的手,「跑、繼續跑!」他在她身後說,同時她聽到了槍響,兩發子彈打入右前方的牆內,聲音刺耳,留下燒灼的彈痕。她下意識肩膀一顫,但繼續往前跑。又過了一個樓層的平台,她正要轉身往下一個階梯去,雙肩就讓後藤按住,他一手環過她,將她往厚重的大門方向帶,空著的那一手立刻就推開鐵門,兩個人撞了出去。
這裡大概是飯店的五樓吧?兩側排滿房間,鋪著地毯的走廊很狹小,如果被堵到肯定只有死路一條。三浦想,然後又讓後藤推著往前跑去。
「去找那個大的樓梯!」她焦急地喊,只剩那邊有路了,人多或許不夠安全,卻是唯一的希望。身後雜沓的腳步聲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反而有益發接近的危機。他們繞過幾個轉角始終都走在飯店優良的動線規劃裡,根本沒有辦法甩掉身後的追兵。等了好半晌都沒聲音,她連忙回頭察看都沒回她話的後藤,卻見他全身緊繃,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連嘴唇都有些發白,鼻頭都是汗。三浦春立刻就噤聲了,什麼也沒說又埋頭繼續跑。
自己當初,也是這樣嚇壞了……
結果兩人卻在兩側圍抄後繞進死路。
「先找個地方擋一下子。」沒路可以走了,他們靠在電梯間的裡側,後藤才正要拉開一旁茶水間的門,兩發子彈就擦著他手腕邊射過去,他反射性收回手,然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去握門把了。他咬牙,警戒地看著拿槍對著他們的兩名男子,額際流下汗水。對方的槍對準的是兩人大腿的位置,顯然也不是為了取他們性命,而是要將他們作為籌碼使用,如果開槍,也只是要確保他們不逃脫。
所以,這或許還不算最壞的事態。然而,隨後又走來一名女人,高跟鞋的聲音先至,緊跟著的是股熟悉的濃厚香水味,那個波浪捲的香水女就提著槍走到兩個男人面前。
那是相似於髑髏或者雲雀的氣場。一種能夠裁決的人的氣味,危險的氣味。比起後藤,三浦春對這樣的人又更加敏感,她幾乎就像隻拱起身子的貓咪,豎起身上每一根毛。她緊盯著女人看,有意無意往後藤前面站了一點。
「追兩個廢物還花這麼多時間,真是丟臉。」絲毫不介意三浦的防備,女人像在演戲般高聲說著,濃妝的臉表情一陣扭曲。她持槍的姿勢很怪,扣著板機的手指是尾指,拇指按在槍托底部。這會她把槍架在肩上,一臉隨興。
她用打量貨品的目光在後藤和三浦之間游移,看了好一會才說:「搞什麼?這不是只有一個人能用嗎?另外一個直接殺掉不就好了?」說著就把槍指著後藤胸口。
三浦一驚,立刻又往前站一步,雙手攤開,像隻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擋在後藤前面,堅定地瞪著那女人看。「小春才不會讓你們對後藤先生動手!」
結果女人彷彿聽到什麼古今一絕的笑話,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真傻。明明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她帶笑低喃著,同時拉開保險栓,不像一般人對於人質保持著接近尊重的時間空檔,她幾乎是保險栓打開的下一秒鐘,尾指一扣,就射出了子彈。甚至還不及反應,三浦只感覺耳邊刮起一道熱風,就聽後頭一聲低低的悶哼,她連忙轉過頭去,剛才那顆子彈已經擦過後藤的肩膀,留下條燒灼的血痕。
她倒抽一口氣,立刻又轉過去看著一臉哂笑的女人。女人吹吹口哨,作秀似地吹掉槍口的煙,一臉游刃有餘,「傻孩子,妳怎麼會覺得妳那嬌小的身軀保護得了什麼人?而且你瞧,因為妳站在那兒,那傢伙反而動也不敢動呢。」她一派愜意地提著槍,看著臉色逐漸刷白的三浦春。「怎麼樣?乖乖跟我們走吧,這樣我就給他個快活。」
三浦聞言晃了一下。她確實因此相當動搖。她幾乎要死命咬唇才不讓嗚咽出口。但她不能服輸,因為她還有承諾過會好好保護的人。她讓自己盡快恢復過來,很快地說:「我、我跟妳走……但後藤先生也要跟去!」
「妳別搞錯了。」女人搖了搖手指,突然冷下臉,「我沒要和妳談條件呦。」
「但──」三浦春原本還想說什麼,結果肩上突然傳來一陣推力,「欸?」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後藤推入茶水間裡,門也被大力甩上。
而他沒有跟著進來。
三浦在從摔在地上的昏眩感中清醒,立刻就意識到這件事。她急著要出去,結果才踉蹌著起身站到門邊,她就從門板嵌著的霧玻璃看到被兩個男人壓制在地上的後藤。沒多久女人就慢悠悠走過來,她對三浦的方向挑釁地笑了笑,隨即就踩在他身上,彎腰,拿著槍抵上他右邊的太陽穴。
板機輕輕扣動。
「不要!」她死命搖頭,啞著嗓子大喊。如同聲音無自覺變得哽咽,瞬間熟悉的無助感如潮水襲來。她甚至不知道手該擺放在哪,只好顫抖地壓在門板上,視線膠著在從霧玻璃窗外的景像,無法離開半秒。
喜歡上一個人,不論結果如何,只要對方能在眼前好好地活著,就夠了。
噢……小春覺得這樣,挺好的?
我無法擁有他。但至少不希望他哪一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
救救他!三浦春在心裡默念每一個她所熟悉的名字,豆大的眼淚就從眼眶裡滑出。誰都好,為什麼沒有人能來救救他!他會死掉啊!她不要這樣!
但三浦春甚至還來不及走出去──
槍鳴的聲音已經響起。
6.
三浦春幾乎是立刻就腿軟地滑坐下來,她咬著唇低低啜泣起來,直到後來門被人打開,扯過她手腕把她拖出去,她都沒有做太大的反抗。
「死色盲女,妳到底懂不懂憐香惜玉,小力點!」隨即扣著她的力道就消失了,失去束縛的力道,她的手臂垂回胸前,手腕的地方隱隱作痛。她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用模糊的視線緩緩往後藤晉平的方向看過去。
「看,小春小姐被妳嚇壞了。」
三浦春恍如未聞,她只是傻傻看著正吃力從地上爬起來的後藤晉平,他正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將身上兩具屍體給搬開,只是單手使不太上力,他在那動作上耗了很久。結果還是方才說話的人走過去抓住他衣領直接把他抓出來。
然而取代了慰問,那人眉毛一皺,另一手立刻就呼了一巴掌過去。清脆的聲響讓三浦春頓時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才注意到眼前的局勢已經過一百八十度峰迴路轉。
他們安全了?小小的腦袋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她只能傻傻看著。
「渡口美眉,妳可以不要打傷患嗎?剛才兇巴巴說這人動不得的是誰啊?」一旁的香水女表情古怪地攤攤手,手裡還拿著把瑞士小刀。她這會把它收起,塞回牛仔褲屁股上的口袋裡。結果渡口這會瞥到後藤左肩上的傷,立刻回睨她一眼,「妳閉嘴。」
然後她瞇眼瞪向前面滿臉茫然的大男孩,「後藤晉平,你要有所自覺,雲雀先生讓你帶小春小姐走,不是讓你做這種事。」
後藤只是瞇著眼看她。他低低喘了兩口氣,看上去很吃力,彷彿連吐出一個字都會把他累倒。最後他緩緩點頭,算是聽到了,渡口這才放開手。失去支撐,他踉蹌了會才站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三浦春的視線在香水女和渡口間來回游移。
香水女立刻攤攤手,她將手伸向自己的瀏海與後頸,分別拔了幾根固定的夾子,一掀就把整頂假髮摘下來。底下黑得發亮的長直髮被解放出來,直直垂到腰際。雖然她臉上妝還是很濃,眼睛也還帶著變色片,到底三浦還是認出來──那是真中雪凜。
「長話短說就是變裝臥底,怕氣味被認出來,順便配合羅絲這該死的女人,搽了好幾個牌子的香水,出門都得吃正一君給的鼻塞藥,說起來還真受不了。我想說把其他人都解決掉,再順便把妳帶走。」真中睨著後藤,一臉玩味,「還沒動手,倒是和渡口美眉打了一架。」
「樓上場面很亂,」渡口接口,「雲雀先生讓我追她。」
然後渡口就大致上把剛發生的事簡單說過一遍。當時三浦擋在後藤前面正要妥協時,後藤注意到渡口從其中一側牆邊探頭出來,他藉由把三浦春送進安全的地方製造前面一點混亂,使渡口得到先機。真中的反應也很快,知道來人是渡口,作戲給三浦看之後,手腕一轉就射殺了其中一個男的,另外一個則由後至的渡口解決。
然而這時渡口並沒有認出真中,在這之後兩人很快地過了一兩招。對同事不能動槍,真中從褲子口袋掏出慣用的瑞士小刀,硬是接下渡口的武士刀,以小制大。兩人皆游刃有餘地過了幾招。防守的套路太熟悉,動手不過片刻,渡口發覺不對後兩人馬上停手。之後真中就把三浦春從茶水間給拉出來了。
「……要不是色盲女,你剛肯定就死了。」說著渡口又瞪了後藤一眼。
真中也笑著附和:「反正殺錯就算了。」
渡口又瞪她,「可別讓雲雀先生聽到。」隨後一臉憂心地去扶三浦,「還能走嗎?我們得下去一樓。」
三浦春點點頭。幾個人走回原本的樓梯,再往下去。
渡口先去開車。到了大門附近,附近都是凌亂的配件或布料,但沒有血跡。似乎打鬥被阻在幾個樓層之上,這裡只剩下逃亡的痕跡。三浦和後藤在大門外左側的階梯上坐了下來,真中則站得離他們有段距離,拿著手機在傳訊息。
後藤臉色還是沒緩下來。他靠在一旁的矮牆,靜靜地沒說什麼話。三浦春覺得他肯定是無法適應這一切,可要怎麼辦呢,如果他非得和他們扯上關係……
是不是也得習慣不可?
三浦猶豫了會才說道:「渡口小姐來的時候和我說,今天晚上千萬不要離開雲雀先生,必要時候可以巴著他,拿他來擋子彈。」
宛如自言自語地說完今晚發生的事裡最幽默的一件,她期待地看著後藤,希望對方給予一點反應。但後藤只是嘴邊扯出不明顯的笑弧而已。她只好又繼續說:「本來呢,帶著你逃跑的時候呀,小春很自信地想:雖然要離開很強的雲雀先生還有庫洛姆,後藤先生看起來很不安的樣子,但小春肯定沒問題的,信任小春吧,我不會讓後藤先生有事的。」
她駝著背,把臉埋進雙臂肩,「結果反而讓後藤先生保護了,還差點害你死掉……」
然後她聽到後藤的笑聲,聽上去有點虛弱,也有點不現實……卻非常溫柔,一點責怪的意思也沒有。
「妳不要那樣想。」他說。
三浦春立刻就想起他在樓梯間欲言又止的那個時刻。
但此時的後藤似乎已經失去遲疑的時間,沒有絲毫猶豫造成的停頓,接著又說:「有些人有力量負責保護,就得有人負責被保護啊。如果空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卻沒有可以保護的對象,英雄無法成為英雄。哪有誰是沒有用的。可能對某些人來說,妳是很好的下手對象,但這,不就表示,妳在另外一些人的心目中是很重要的嗎?」
三浦沒有抬起頭,沉默了下來。
後藤闔上眼,用很輕的聲音往下說:「或許由我來說不適合,但妳肯定是他們的支柱。因為很重要,才要保護妳。這和妳能不能幫上忙沒有關係。」
三浦春咬唇。
人是無法如此輕易就因他人的話語改變想法的。她確信自己沒有被動搖。
可是……
如果今天沒有聽後藤晉平那麼說,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澤田他們對她說的「沒關係」,底下是這樣的意思──
不是因為他們很強,所以保護弱小的她沒關係;而是因為她很重要,所以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保護她沒有關係。
她抬起頭,看著一樣荒唐的夜景,突然覺得心裡長年的空缺正被緩慢地填補起來。
「後藤先生也有想要保護的東西嗎?你也被什麼人給保護嗎?」
語落之際她聽到了很溫柔的笑聲。
「嗯,都有喔。」後藤說。
聞言,三浦春笑了。
的確,她不能認輸。不管是軟弱地被保護;還是死命地逃跑,都是她想要的。她想要待在他們身邊,哪怕她能回報的只有笑容與溫暖。
因為這也是他們想要的!
從來就沒有關係不對等的關係,因為對天空來說,不僅只彩虹,不僅只變化多端的天氣,哪怕只是任何一個仰望天空的孩子,都是天空所期望的……所以他們才會那麼多年以後,仍然在一起。
她被他們保護的同時,也保護了他們的情誼。
只要她沒有放棄,她就能永遠都是天空的春天。
又過了好一會,總算平復情緒的三浦春堆起笑,回過頭問:「這樣說起來,後藤先生和庫洛姆是怎麼認識的?本來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情況嗎?」
但這次後藤只是搖搖頭。他似乎沒有打算回答她的意思,卻也不像拒絕向她提起,反倒像是……她看著他的表情,這才忽然發現他神情恍惚得異常。她下意識去抓對方垂在身側的手,才發現不知道何時對方的手已經冷得像塊冰。
「雪凜,後藤先生他狀況怪怪的!」
真中走了過來,但還沒走幾步就定住了。「才說怎麼血味那麼重……」明明有吃鼻塞藥的說,藥效真差。咕噥完她又朝著這走來,察看肩上已經包紮起的傷口,然後手上抓著瑞士小刀,就往後藤雙腿間摸了下去。三浦立刻紅了臉移開視線,卻發現更該感到羞赧的後藤一點掙扎也沒有,居然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闔上眼昏了過去。而真中這時已經割下他左邊的褲管,那裡不知何時有一條深長的割裂傷,在大腿內側。是子彈擦過造成的傷痕,傷口邊緣黑黑焦焦的,是被灼傷的緣故。
「這傢伙還真能忍,這傷比肩上的久。」真中撕下自己裙擺,簡單將傷口包紮起來。她語氣輕快,「不過呢,反正沒傷到主動脈,挺幸運的。」
啊,難道是在樓梯間他放手那時候受的傷……那為什麼他那個時候卻什麼也不說,只顧著帶她逃跑?喉間哽著一股不出的氣,三浦擰眉瞪著後藤,想也沒想就揚高手──
然後打了自己一巴掌。巴掌聲響亮得讓一旁的真中都愣了一下。
「喂,三浦春?」她有點傻眼地睨著她。
搖搖頭,發出類似哽咽的氣音,三浦深吸口氣,才說:「……小春實在太沒用了,不這樣沒辦法振作。」她扁著嘴,紅腫的臉上滿滿的不甘心,「然後小春也想狠狠揍後藤先生一拳。他太不愛惜自己了……明明就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為什麼還要逞強來保護小春……」
聞言真中只是哂笑起來。她抬眸,正巧渡口把車開過來了,她不禁好笑道:「如果他醒來,妳就照妳說的打他一拳好了。現在──我們先送他去醫院吧?」
7.
後藤醒來時覺得右手特別熱,這才看到緊握著他的手趴在床邊睡著的三浦春。分不清楚此刻心裡的感觸是什麼,他只是不著痕跡地把手收回來。
昨天的印象只到在大門口邊坐下,之後他好像模模糊糊硬是和這個女孩子說了很多話,只是說了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在中途就睡著了的樣子。
左邊的大腿內側有股隱隱約約疼痛感,不過比起昨天剛受傷時痛到不行還要硬跑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所以他忍著身體上的不適,緩慢地往床下移動。只是才讓傷腳順利踏到地板,那邊正酣眠的女孩子卻迷迷糊糊動了動,居然就醒過來了。她那雙水亮的大眼睛眨呀眨,一開始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後來就突然就從座位上蹦起來。
後藤被她嚇一跳,另外一腳就僵在半空中。
「哈咿!後藤先生,你還不能下床!」三浦邊喊就要邊撲向他。他反射性就往另一邊退,差點沒因此整個人跌下床。所幸還能險險站穩。
「回來!」三浦春這下也醒了,立刻就要再撲過來,後藤無奈,只能往房門邊移動,還要注意不能動到傷腳,姿勢極其克難。總算退到門邊時三浦也追上來,本來還很淑女的一個女孩子居然在他要扭開門把的時候,一腳把門給踹牢。
後藤立刻反射性抬頭去看天花板,神色有些尷尬,「三浦小姐……妳還穿著裙子。」
「小春不管!你回床上!」她橫眉直豎,跟他對瞪好一會才突然「啊」了一聲,「對了,小春昨天說好要揍後藤先生一拳的!」
等等!妳是跟誰說好啊?後藤滿臉慌亂,看她已經在那邊磨拳擦掌,順理成章得宛如他們前一天晚上有手勾手笑著約定一樣。不想去問她為什麼要打他,總之首先想到的念頭是逃跑。他嘗試著去轉門把,結果都還沒施力,房門就從外部被推開。三浦春還維持出拳的姿勢,這會失去平衡往後倒,反射性就伸手抓住他。突然前後的力道一推一擠,搞得後藤自己也沒站穩,只能小心保護傷處,就被帶著也往地上跌去。
更正,是差點。
領子後頭強大的拉力硬是把他和已經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三浦分開,然後反作用力就讓他落入身後來人的懷裡。
「在幹什麼。」還來不及去看來人是誰,這不慍自威的聲音便宣式來人身分。
「……沒有呀。」後藤停頓了一會才訥訥地說,然後就想從擁抱的姿勢裡退開,卻被箝制住不能動。他忍不住想去踩對方的皮鞋,才想起自己光著腳。這時三浦已經自己拍拍屁股站起來了,看到來的人顯然也很驚訝,「竟然是雲雀先生!」
雲雀從後面揪起後藤的領子,輕輕一提就把他拎到床邊。視線一對上,都不用特別說什麼,後藤就默默自己再爬上去躺好。
「三浦春,妳先出去。」雲雀這才正眼看在那頭驚呼雲雀先生好厲害的三浦春,第一句話就是趕人。
三浦聞言轉過頭來,但她並沒有抗議,只是皺皺鼻子,認真吩咐起來:「雲雀先生,不能欺負病人喔?」然後就抓著自己包包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早習慣雲雀的說話方式,居然也沒生氣。
房間裡一下又剩下兩個人。
後藤嘆口氣,問:「有事?」只是這問題的答案太過顯而易見,導致連他自己都覺得用這句話開頭太過官腔八股。雲雀沒介意,他在原本三浦的位置上坐下,「我聽說昨天的事了。」
後藤笑笑,「所以?」
「你害怕嗎?」雲雀睨著他,雙腳交疊,手掌非常自然地放在上面。
「怎麼可能不怕。」後藤停頓了一會,才繼續道:「……如果我這麼回答,你會放棄嗎?」問完,連他自己都覺得雲雀不會,忍不住就笑了。
笑沒兩聲他就睨著雲雀,表情回復平常,開口:「那個,昨天你讓我們逃跑前,我有種感覺,如果你在,肯定不會讓我受傷吧,大概安不安全也不是我需要考慮的……」他扯扯嘴角,嚴肅了起來,在深呼吸過後又繼續說:
「但我不想要這種生活。我不可能不去在意我生命中的其他人啊。你看,我有家人,有朋友,有同學。我不能讓他們因為我涉入危險……其實我昨天,並沒有真的覺得害怕。因為果然還是太沒真實感了吧……我完全沒有自己會死的念頭,只覺得肯定逃得掉。搞不好昨天那樣英雄救美會死掉喔,哈……連這樣想都覺得好茫然,無法想像就這樣死掉到底是什麼概念……明明死亡是那麼、那麼可怕的東西。」說到後來他不著痕跡瞇起眼,握起的拳頭又握得更緊。
他和三浦春並不一樣。她的歸屬或許在這裡,他卻不是。所以他可以很輕易地和她說那些,卻不認為自己也能辦得到。
雲雀當然沒有回他,但後藤也不在意。
「所以我不要這種生活,」他又重複一次,「我到現在都還不覺得昨天的事是真的……」話鋒一轉,後藤一副拿他沒轍的樣子,「你想怎麼過你的生活是你的事,我管不上。所以如果只是做朋友,我願意冒這個風險。但其他就不行,你也知道對你們來說重要的人,不是待在風暴外,就是要躲在風暴中心。我們不能維持很好的距離。」
說完他認真地盯著雲雀看。對方沒說話,只是伸手過來要握他的手,而他理所當然地用手包覆住,然後將那隻冰涼的手按在被子上,用自己的體溫煨暖。
「難道朋友就會比較好?」雲雀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嗓音帶笑,語氣卻明顯充滿調侃的意味。
後藤停頓下來,聽懂了他的意思,才說:「反正……我們才見三次面,一切都還說不準。」
雲雀莞爾,「那當朋友也行。」
後藤一窒,馬上就後悔了。深呼吸口氣,才說:「……我不是那意思。」為什麼自己的意思好像被對方曲解成「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了呢?
「總之要怎麼定義關係都隨你,我無所謂。」雲雀顯然覺得他只是在做無意義的堅持,他最後乾脆就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
後藤則露出困擾的表情,但他索性也不爭論了。
就這點讓步他還是做得到的。
「週末,」雲雀瞇起他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朝他靠過來。雖然病床的高度讓兩人垂直落至少差了一個頭以上,後藤還是有點受壓迫地往後退,「嗯?」
「空下來給我。」
後藤瞬間啞口無言。
的確,雖然這顯然該稱為情侶間的約會邀約,但要說成朋友間聚會也是可以的。才剛說過可以當朋友,這下真的一點拒絕的立場也沒有。
「……預謀?」他問,結果雲雀只是好笑地看著他,沒說話。
後藤嘆口氣,鬆開他的手。本來實在很不想稱對方的心,但臨時也想不出周末計畫能當好的藉口,最後還是答應了。
8.
「哇……又出現了,愛妻便當!」聽見一旁同學聞香而來,後藤瞬間就把便當蓋子蓋上,臉上還有可疑的紅雲。「小氣,」同學沒看到內容物,臉皺成一團,就想上前來翻他便當蓋,「厚,看一下你女朋友又不是會少一塊肉,幹嘛不給看,行跡詭異!」
「欸!又不是女朋友做的……」後藤死命按住便當蓋,順便出聲提醒以免悲劇發生:「先說好,要是便當灑了我跟你沒完沒了,你最好快點放棄……」
「就看一眼嘛!」同學還不放棄,轉身又想叫幾個已經在吃便當的同學過來,「喂你們不好奇後藤的愛妻便當長什麼樣子,每次都遮遮掩掩的。」
後藤眉頭一皺。早知道就不要和這群人一起來蒸飯箱了,真麻煩。「喂,我現在是傷患你們力道小一點啦。」不小心扯到左肩的傷口,他立刻痛得呲牙裂嘴的。
「啊,不好意思。」一聽到這個同學立刻收手了,還關心起他肩膀的傷。
他搖搖頭,「沒事,拜託你們放我去吃飯行嗎。我下午可還有課。」
同學瞅瞅他肩膀,又看看他便當,猶豫好一會才作罷。「呿,不過就是個便當,你寶貝得跟什麼,該不會是初戀吧?」
後藤沒回他話。
他只是在同學走開後,默默打開便當,看著被排成一大兩小豆豆龍的溫馨藝術便當。中間還放著一隻發芽的雨傘,傘柄是熟悉的豆芽菜。
「都說不要做多餘的事了……」他嘆口氣笑了,然後合掌,把筷子夾在虎口,輕輕開口:
「我開動了。」
下午三點的課結束後,他整理了一下包包,就信步走到長田他們系上的大樓。在大樓邊上的花壇坐下,下節課的預備鐘聲悠揚響起。他隨手翻出包包裡閒書看,差不多看了四五頁,長田扛著個大大的鍋子經過。
「抱歉,忘了今天值日!」露出抱歉的表情,長田匆匆經過一下,立刻又抓著鍋子往樓梯的方向跑走了。後藤只來得及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又繼續低頭看自己的書。一會也有幾個學生來回經過,和長田熟的就會順便和他打兩聲招呼,其他則是兩兩成群走掉,也沒特別搭理他。
就這樣又坐了快半小時,長田才又出現,手邊還帶著一個個頭嬌小的女孩子。後藤和她點點頭,認出是那天聯誼的其中一個女孩子,當時好像坐在長田歲旁邊。女孩子對他禮貌地笑笑,顯然沒有要多聊的意思。
「待會我先載她去車站,我們再回家。」
後藤聳聳肩,收了書站起,「嗯。」
後來一路到車站後藤都沒說什麼。他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後座,聽著廣播裡播著那天在舞池裡聽到的幾首歌,一面漫不經心地聽著前面兩個人在討論今天早上烤蛋糕的事,聊完後兩人的話題仍持續類似的話題,舉方說車站邊有哪些推薦的蛋糕店,還有一些做蛋糕的竅門、工具什麼的。越說越專業術語,他本來還可以點頭應和的,後來就完全不理他們了,索性靠著窗戶斜躺下來,想說小小睡一下。
再次睜眼時已經到了。長田輕拍他沒受傷那邊肩膀,一邊把他叫醒。他感覺還很渾沌,也就沒有反抗,讓長田歲把他從車廂裡攙扶了出來。結果在地上站定之後他才發現不對勁。
「等等,幹嘛到你家啊?」他看著近在咫尺的眼熟建築物,忍不住有點無力。如果讓長田家的人知道自己受傷的事,隔壁他家爸媽肯定會立刻殺過來。「喂,我還算不上傷殘人士吧?有必要特別回老家照顧嗎?」
「你肩膀不方便,我幫你做晚餐啊。」長田歲揉揉他的頭,「你放心吧,我知道你的顧慮。今天我老姊加班,爸媽晚上去參加老爸的初中同學會了都不在,吃完晚飯我再載你回去。」
後藤鬆口氣地笑笑,「設想得真週到啊,兄弟。」
「哪裡哪裡。」長田還真的順勢收下他的恭維。他一面說一面從上衣口袋掏出一串鑰匙去開門。後藤跟在他後頭,想了想,就說:「今天的便當超漂亮的,你花很多功夫在上面吧?」
「老姊看到人家網站上覺得可愛,就要我弄。順便幫你弄一個。」長田開了門,把鑰匙收起來,開了玄關和走廊的燈。
「……你姊帶去公司炫耀人家會說她有個賢慧的弟弟,可到我這裡就變八卦。在家裡就算了,麻煩下次我的便當樸實一點。」
長田只是笑笑,根本沒甩他,「別說你沒用手機照起來,吉普利的東西你肯定也喜歡。待會先去把肉解凍,處理一下食材,你看要先去我房間躺一下,還是去客廳看電視?」說著就要往廚房走。
後藤連忙用右手拉住他,「就說不是殘障人士了……我就沒有幫忙的選項嗎?」
「少說那種新婚丈夫才會說的話,既然受傷了就好好休息,」長田歲轉過來嚴肅地用食指點上他領口露出來的繃帶,「你的傷口很深,還是不要隨便動到比較好。我昨天晚上幫你換過藥,我知道。」這才繼續往下走。
誰像新婚丈夫啊?他才像新婚妻子吧……後藤失笑,忍不住打趣道:「我看你乾脆嫁來我家照顧我算了。」
「我本來這幾天也打算住過去啊,」長田打開廚房的燈,走到冰箱邊去把要用的食材都拿出來,「可是我想不到外宿理由,說想去和你住老媽一直問理由,大概是寒假才剛結束,老爸叫我就少去打擾你。」
後藤在餐桌邊坐下,右手撐著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笑了兩聲,「哈哈,對啊,聽說你寒假纏我纏得超過火的。」
長田歲臉瞬間刷紅,「你很囉唆耶,我保證我和她們都是純正交友關係,絕對沒有越雷池一步!……可是我爸不相信這世界存在健康的男女關係,沒辦法嘛。」
「我又沒說什麼……」只是語氣各種調侃。
長田又睨了他一眼,這才轉身圍上圍裙,去洗菜切菜,「煮什麼都吃?」
「煮什麼都吃。」後藤把自己包包放到旁邊的空位上,把剛沒看完那本書又從裡面翻出來看,「……今天那個是女朋友?」
「不是,只是興趣一樣。她也有男朋友啦。」
「是噢。」聽上去就像隨便問問,後藤意興闌珊,沒把話題接下去。
咚,咚,咚,穩定的切菜聲混雜在持續不斷的水流聲裡。長田將切好的蔥、蒜頭、蒜苗、辣椒等辛香料全擺到一旁的盤子裡。又動手切高麗菜。
「喂,」差不多覺得是時候了,他問後藤:「你前天和庫洛姆去的那舞會是怎麼回事,後來還上新聞耶,發生爆炸案什麼的,連你也受了那樣的傷……她到底是什麼人?」
後藤把書放下來,「我沒問細節,不過他們……應該是黑道之類的吧。」
長田歲立刻愣住,「哈?連庫洛姆也是?」難得的小仙女……
「……她八成是幹部。」後藤看著長田的背影,語氣倒像隨口說說。「就不知道他們混哪個組。」
「那你爸那邊……我看你還是早點把事情結束吧。」
「這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她找我幹嘛了……」
長田手上動作一頓,轉過來看他,「她和你說了?」
「沒,但表現得很明顯。」
「你能幫她?」
後藤露出苦笑,「……很難。不知道。」
長田聞言「欸」了一聲,「對你來說很難?總不會是殺人放火還是會搞掉小命的事?」
「不是。」後藤飛快否認,長田歲就問他不然呢,結果他又迅速安靜了下來。畢竟,仔細想想後,不說不夠意思;但真要說又難以啟齒。
沉默了一會,長田就問他:「說不說?」手裡已經在炒第一道菜。是櫻花蝦炒高麗菜,蒜頭爆香後整間廚房都是香氣,後面的櫻花蝦香更是聞得他飢腸轆轆。
後藤不自覺正襟危坐,望著正冒著煙和香味的方向,吞了吞生理性的口水,說:「她介紹一個男人給我。」說到這他停下來,等長田歲把高麗菜裝盤放到他面前擺好後,才又接著道:「……那男的說我們以前曾經同居過。」
長田歲當場就僵住了。他表情凝固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他才慎重地扶上他右肩──然後倏地就蹲下,誇張地捧腹大笑起來。後藤沒理他,只是直勾勾盯著眼前那盤香味四溢,冒著煙的現做佳餚,偷偷用手快速地夾了兩片高麗菜塞嘴裡,結果舌頭差點沒被燙到。
「笑死我了!開這種玩笑有夠寶的!哈哈哈哈!」
一旁的長田顯然還沒緩過來,他一手抓著桌角,另一手還抓著鍋鏟,更別提他身上那件完全是老媽惡趣味才買的粉紅色Kitty圍裙,這麼大叢的大男生這會笑得就像個發癲的中年婦女。
後藤瞥了他一眼,雖然很想反駁說:對方真的是認真的,還在第一次見面就強吻他──不過,這種事如果和長田講,他肯定會跑去和對方打架,替自己爭一口氣的。
……想想還是作罷。就讓對方當成玩笑也好。後藤覷著長田,又偷吃了兩片菜葉後,忍不住動手推了一下他。
「喂,你快點回去煮好不好,我很餓耶。」
最後歲晉那段,中間有提到寒假阿歲常去騷擾阿閃,不過實際情況是,阿歲常常拿阿閃的名字當擋箭牌,出去和美眉郊遊逛街 XD 阿閃只是想調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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