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我們與夏天之間 CH2

》都市架空パロ
》我們與夏天之間
》完結



1.

後藤晉平那天早上是被冷醒的。醒來時一半的棉被都拖到地上去,只剩下一角勉勉強強蓋住肚子。馬上就打了幾聲噴嚏。

時值初春,早晨還有點涼,從未開燈的房間窗外看去,靜靜立於路邊的行道樹新生的幼苗小得幾乎可以不計,遠望過去便是整排乾枯的黑骨。街道的風吹動誰人家信箱掉出的廣告紙,小小一張高彩的塗佈紙在地上隨著風的輪廓轉圈、再轉圈,直到成為某人腳印的蓋章處,拉出幾條細小的裂痕,往街邊倒去,卡在消防栓的柱子上。

後藤無意識望著窗外的景色,一面換下睡衣,套上T恤和牛仔褲後,伸伸懶腰,這才慢吞吞走進浴室洗漱。出來後關掉擺在床頭,敬業二次開唱的手機鬧鈴。檢查信箱的新信,有一封,寄件人署名安緒。他看了看內容,就順手刪除信件。

開學第二天,大部分都還只是介紹課程,或說一些評分、作業標準的瑣碎事項,沒什麼重要的事,若不是下午有課的班導盯得兇,可能就不去學校了。

從廁所出來後,後藤沒忘了套上一件風衣,確定該帶的東西都帶齊,才拿起玄關鞋櫃上的安全帽,準備出門。等紅綠燈時他掏出手機,確認離第一堂課還早,便先到便利店買早餐。慣例式從架子上整排御飯糰隨機挑了個口味,再從飲料櫃裡拿出罐紅茶,就速速結帳走出店門。店門旁坐著一些打扮奇特的中學生,年紀看上去十六七歲,大概是逃課,瞧蹲坐的姿勢看上去就不是善類。他儘量避免去看他們,假裝沒事般騎上機車,繼續上路。

後藤的學校在市郊,搭地鐵後還得轉搭公車,大一大二還好,必修課多,空堂頂多上圖書館,或在系辦當工讀生。大三後課程變少,大多時間待在家埋頭寫論文,有車會比較方便,就把省吃儉用攢了一陣子的打工費拿來買車(爸媽也有支助一些)。

將愛車停入學校的停車場,後藤提著早餐往教學大樓走。通往教學大樓的路是一條五公尺寬的馬路,路邊種了兩排櫻樹,此刻正是櫻花紛飛的時節。早晨九點五十,有課的學生都該動身前往教室了,當然不免也有稀稀落落幾群人,仍享受走在櫻花大道的美好光景。後藤輕笑,步伐忍不住放慢,雖然前後都有幾對情侶或親暱依偎,但光是走在底下都足夠浪漫,即使孑然一身也很無所謂。哪怕多多少少心上還是有點遺憾帶來的傷感……

搖搖頭,他甩去腦中的思緒。

他早就決定,要減少為那件事難過的時間。

今天早上的課是通識選修,他搶到一堂和飲茶文化有關的熱門課程,說白了就是泡茶聊天的營養學分。本來都大三了,湊學分的課大可以不去上,只要期中期末考試作業不缺席,老師多少也會睜隻眼閉隻眼讓他過;偏偏青梅竹馬就在同一個班上,還規定他非到不可,中午好一起吃飯。到教室後剛過十點,老師抓著茶葉罐在後藤入坐的一分鐘後走進教室,才剛上台就大開話匣子講述個人的茶葉經。

老師講課期間,後藤不時環視看上去一片空曠的教室,完全不意外到課人數用兩隻手就數得完。之後還有一些人在上課後半小時內才紛紛姍姍來遲,一直到第一節快下課才差不多到齊。學期初就這樣,期中後肯定更慘澹──這還只是指到課情況。上課才剛過十五分鐘,坐在後藤左手邊的青梅竹馬,長田歲就露出無聊的臉,撐著下巴一副倦態,大有打算一路睡到下課的打算。其他學生也幾乎睡成一團。

唉,都到了這個年級,人也只能夠管好自己。面對青梅竹馬明明硬逼他來,自己卻對上課意興闌珊,後藤無奈地嘆口氣,然後用力把他偷偷伸過來想亂畫他筆記本的手給拍回去。


下課前老師泡了茶給他們喝,喝完原本還滿臉倦意的長田立刻精神奕奕起來,剛走出教室就立刻興致勃勃提議午餐去處,「吃膩學生餐廳了沒?我們……」

「不要,麥當勞我更膩。」完全知道對方想說什麼,後藤想也沒想就直接在胸口畫了個大叉,拒絕在大學期間頻繁吃速食。大三老人對於脂肪的堆積最無可奈何,油炸什麼的自然能免則免;長田歲卻熱愛速食,尤其學校外圍不遠處,差不多出校門有五到十分鐘左右的地方就一家麥當勞,哪怕周遭還有更多營養豐富、多樣性的美食,他最熱衷的還是相比之下被評比為垃圾食物的速食店。

不管對方露出多麼可憐兮兮的哀求眼神,後藤還是堅定維持胸前的大叉,「上禮拜吃過了。」

長田搔搔頭,一副拿他沒辦法卻還想繼續掙扎的樣子,「學生餐廳都是些普通菜色,吃那個還不如我幫你帶便當……」

「欸!這是你說的喔,那從明天開始好了!」

彼此身為青梅竹馬兼死黨的年頭幾乎等於活著的歲數,後藤當然知道老爸是廚師的長田手藝有多高超,眼睛頓時一亮,「反正你也要做姊姊的便當對吧,我再給你菜錢。」

「還說真的咧,你自己做就好啦?」長田挑眉。

「一個人住,做菜划不來。」

長田於是爽朗大笑,似乎是想到什麼,朝他眨眨眼,「也不是不行啦。就怕我幫你準備便當,人家誤以為你帶愛妻便當,一竿子暗戀你的女孩子心都要碎了。」

「少來,」似乎也猜到對方打算做什麼,後藤白他一眼,「……小熊什麼的就算了,用愛心就跟你絕交。」

長田倒也乾脆,「也行,那你今天就跟我去吃麥當勞吧!」接著攬過他的肩,直接往自己心目中第一用餐場所的方向前進。

「……你還真愛麥當勞耶。」吃人嘴軟,後藤也就不再多反駁。

「那種油炸物在家裡做浪費油,在外頭吃反而省嘛。」

「我猜肯定是你爸又禁止你買整包的可樂餅和雞塊回家。」

「啊、被發現了……」長田大笑,勾緊他的肩膀。接著兩人就繼續聊著那些生活鎖事,逐漸往學校外晃去。



2.

「咦?聯誼?沒聽說……」嘴裡叼著薯條,後藤的聲音聽上去很漫不經心。

「所以這不是跟你說了嗎,明天晚上,我知道你沒事,要記得來啊。」

聞言後藤擰眉,一臉不願意。「不喜歡……」他將嘴裡的薯條吃下去,接著又一條條把薯條往嘴裡塞。

長田放下手裡的炸雞,嘆了口氣,「但你也不能老是這樣子。」

「又沒關係。」後藤低語,自喉間逸出的模糊咕噥不知是因為嘴裡的薯條還是其他。他用力吸了一大口紅茶,卻導致一口茶嗆進氣管。他連續咳了幾聲,灌兩口茶才把喉嚨的癢意逼下去。

他把飲料杯放回桌上,抿抿唇,「不說了。反正明天我會去……但只吃飯。」

長田跟著嘆口氣,「就先這樣吧。」

「抱歉。」後藤低聲說,「話說回來,回頭讓我媽別再遊說你了可以嗎?」

長田看著他一臉挖苦,「你以為我還真喜歡替你辦聯誼啊?你媽不來跟我說也會跑去和我老媽說,我老媽又會跟我老爸說,你也知道我家的情況,最後我也只能照辦啦。反正剔除配對這事項,聯誼不過就是吃飯交朋友嘛,總比大學就在相親好吧?」

「被你安排的聯誼根本是變相的多人相親好不好?」唯一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選擇變多了,人家是從相親名冊裡挑一個出來相親,他則是要面對一群來相親的女人。

「唉呀,誰要我女性友人多,朋友找朋友,一連一大串。」

「然後除了我以外沒半個男的。」後藤說到這明顯嗤之以鼻。

長田誇張地嘆了口氣,「喂,別以為我同性友人只有你,我辦的聯誼有多少男生要參加你都不知道,只是為了老媽交代我只好扮黑臉全部拒絕,事後還要反覆面對他們的死纏爛打,有多煩人你都不知道。」

後藤並沒有再反駁。

他只是笑了兩聲,然後對長田歲扮了個鬼臉。


隔天傍晚一下課,後藤就抓著手機研究一會從學校到約定的喫茶店的地圖,走向機車棚。大致上方向確定了,行車差不多花二十分鐘就會到,現在出發到那邊餘裕十足,肯定還會早到。

只是下這種判斷之前他忘記,意外總會到來。走進機車棚中,後藤就看到自己那輛不特別新的規矩小綿羊的邊上,靠著個陌生的女孩子。女孩子有張小巧的鵝蛋臉,但有一隻眼睛上翳著醫療用的眼罩。她是個生面孔,他猜測對方應該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系所新生,之前才會從來沒看過。

這樣說起來,她可能只是單純在那邊等人,不小心靠在他的機車上而已吧……

還這麼想,女孩子已經朝這頭看來,浮動暗紫色光芒的黑瞳彷彿盈滿水光,為她添上分嬌弱的形象。然而她微微彎起一笑,沉靜的微笑充滿歷練,彷彿可以安撫人心。

不知道為什麼,後藤瞬間就想到「氣場」這個字眼,而被她盯牢的自己,則像某隻蠢到誤入蜘蛛網的飛行昆蟲,四周都是無形卻牢固的絲網,緊緊纏繞他不甚纖細的神經。他直覺就推翻掉自己最早的猜測。會有這種氣勢的女孩子,哪怕看上去年紀和自己差不多,肯定不只是個大學生。

這麼一說,難道還真是針對自己來的?

雖然萬分確信自己背景清白,從來沒惹過麻煩事、也絕對不可能和黑道來往,後藤還是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就看到女孩子站直身,朝他走來,僅存單隻的眼睛幾乎不眨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那瞬間後藤有種網中心的蜘蛛正往自己節節逼近的既視感。而他正像隻被蜘蛛得手的獵物,哪怕沒到動彈不得,也肯定逃不出生天。

不對不對不對,稍微退個兩三步,後藤很快就暗自唾棄起自己。

難不成初次見面的女孩子還真能吃了他不成?肯定只是有事找自己。他鎮定下來後,反而又回頭走了幾步,直到來到女孩子前面約莫一公尺遠的地方。

女孩子眼睛澄澈得可以反映他的倒影。

「我叫庫洛姆‧髑髏,叫我庫洛姆就行了。」沒等後藤問清她的來意,女孩子就率先開口說明,同時伸出纖細嫩白的小手,牽起他的手掌,微微冰冷的體溫透過掌心傳了過來。後藤皺皺眉,反射性就想將手心裡的手握暖。幸好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也幾乎要為自己冒失的衝動捏了把冷汗。

髑髏好像並不在意,她輕輕笑開,握緊他的手,身子微微向前傾,整個人幾乎要貼到他身上。最後,她離他近得他都可以細數那好看的眼睫數量時,豐滿的唇瓣開闔,吐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句子。

「你要去參加長田同學辦的聯誼吧,順便載我一程吧。」



3.

確定對方的來意後,後藤就安心了。他二話不說答應請求,從後座裡拿出備用的安全帽,就把女孩子載往約定好的喫茶店。那時長田等人差不多都到了,全員在店門口會合。剛好也到時間,對於一起來到的後藤和髑髏,明顯露出訝異表情的長田並沒有多做寒暄,先就帶著眾人往店裡走。後藤原本以為髑髏到場後會混進女孩子堆,或者和長田攀談,但她好像是被特別邀來的嘉賓,和誰站一起都格格不入。

照先前的安排,來到預定的包廂入座時,長田一臉疑問地坐到後藤左手邊的位置,右手邊則由一直跟在他後頭走的髑髏理所當然入座。

「怎麼回事?她怎麼會跟你一起來?」這時長田湊到後藤耳邊問他,但後藤自己也不清楚,只能搖頭。

正好服務人員送上菜單,眾人開始點菜。照慣例後藤以往都是和長田看同一份的,偏偏髑髏右手邊坐了兩個關係很好的女孩子,聊太開就沒顧到髑髏。不忍心看她一個人茫然無措,後藤只好和她分著看。

「妳想吃什麼?」見她只是文靜地盯著攤開的菜單,後藤有點尷尬,「是不是不常來聯誼,有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

髑髏聞言轉過頭,輕輕搖頭,「你不用特別照顧我,點自己的吧。」說著就把菜單給推到他面前。

後藤連忙草草點完,把菜單推到她面前,暗自懊惱了起來。他其實完全沒有在聯誼上認識女孩子的打算,偏偏自己剛才的表現又殷勤得自打嘴巴,如果讓對方以為他對她有意思,這就很麻煩了。

所幸長田並沒有讓他們兩個維持尷尬的小圈子時光太久,在所有人的點菜都完成後,他立刻把後藤拉起來,依序介紹給每個女孩子,同時也把她們介紹給他。介紹到髑髏時,長田頂頂他的肩,意思是讓他來介紹。後藤愣了一下,直覺認為對方在開他玩笑,忍不住就有點小火,但他又不好意思在場面被炒得這麼熱絡的時候發作,僵笑一下就還是轉過頭去,請髑髏做簡短自介。

髑髏又抬頭看他,但澄澈的眼神裡看不出情緒。過了幾秒後她才又低下頭,微微點頭然後啟唇:「叫我庫洛姆就可以了。」然後她的介紹就結束了。後藤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忍不住回頭用眼神暗示長田:都把人邀請來了,她不喜歡介紹你不會幫她一下啊?結果對方回給他一個困惑的眼神。這時後藤已經受不住了,他就湊到長田耳邊問:「你和她不熟為什麼要邀請她參加?」

長田歲哈了一聲,反過來對他低聲質問:「她不是你擅自帶來的嗎?」後藤立刻轉過頭去看長田,兩人臉上的茫然如出一轍。

──難不成是她大小姐自己要來的?

雖然不知道髑髏是從哪裡得到訊息,但至少能確信,她不是被他們兩人或者其他女孩子邀請來的。

「嘛,既然大家都認識了。在等餐來之前,我們先來玩個小遊戲吧?」聯誼最忌諱冷場。拍拍後藤的肩示意這問題後頭解決,身為主辦人的長田當機立斷結束自我介紹時間,繼續下面的活動。

第一個開場的是眾所皆知的「國王遊戲」。長田用面前的餐巾紙撕成十八個籤,在上頭寫上數字後一一摺成三到四折的小紙塊。接著他混了混,發給在場所有人。

在第一道餐點來之前,這個遊戲總共玩了三輪。前面兩輪都沒什麼,現場男孩子太少,抽來抽去都是惺惺相惜的女孩子們。她們通常不會為難同性,所以也沒什麼特別的處罰好說。而後來到第三輪,國王讓髑髏抽到了。後藤心裡才想著,完了,她肯定會讓現場冷場,結果就聽到對方叫了自己的號碼。他於是攤開手裡的紙條。

「欸,這輪終於點中阿平啦!」長田看上去也有些驚訝,「那麼,就請女王下令吧,你想讓阿平做什麼呢?」

大概是前兩場都太平淡結束的緣故,旁邊的女孩子紛紛鼓吹要讓髑髏出個難題,越難越好,活像男孩子的面子都不用錢似的。不過,雖然現場鼓譟成這樣,後藤自己倒不太擔心。對方能出什麼難題呢,他原先還擔心對方會直接略過這個活動,要是能夠好好出個處罰讓活動下去就好了,內容什麼倒是其次。

這時髑髏還一勁盯著他瞧,彷彿要凝視到他內心深處一般。後藤於是納悶了,她認識他嗎?為什麼要這樣子看他?

……難不成是擔心命令太刁鑽會讓他困擾嗎?他想,卻沒有幾分把握。髑髏的情緒隱藏得太好,他實在猜不出對方在想什麼。

總之就當亂槍打鳥吧。後藤笑笑開口:「沒關係,不用介意我。妳儘管吩咐吧。」他釋出善意,用笑容表示他不介意她出什麼高難度的題目給他。

後藤原本以為髑髏大概不會在意這句話的。沒想到對方卻因此笑了,「你自己說的噢。那麼……」

被叫了全名,他下意識吞了吞口水,就見對方將柔嫩的臂膀搭上他的肩,然後整個人靠了過來。他下意識想另一頭退開,背脊卻頂到長田歲肩膀。然後就見髑髏湊了過來,在他臉上留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軟軟溫溫的,不帶任何情緒。

接著當他聽到現場響起一連串高分貝的尖叫聲的時候,他還是沒辦法相信他耳朵裡到底聽到了什麼──

「後藤晉平,我要你當我一個月的男朋友。」

於是女孩子眼帶笑意,又再對他覆述一次。



4.

他後來是渾渾噩噩吃完那一餐的。

在第三輪國王遊戲結束不久餐點就上來了,也打破那一時沒有回應的尷尬。但之後,後藤都不記得到底後來誰又說了些什麼,自己又參與哪些遊戲。幸好後來長田一直在幫他圓場,折騰一兩個小時聯誼總算結束。

付完餐錢後,一行人在店門口各自離去。髑髏似乎沒有要和他一起回去的樣子,只是和他交換手機郵件,然後在他手心塞了張紙條,要求他在星期五早上某個時間上那地方一趟,確定他答應後就先走了。

後藤並沒有跟著離開,他盯著那張微皺的紙條半晌,彷彿那上頭寫著什麼艱澀難懂的訊息。哪怕上頭只是簡單而潦草畫著某棟大樓所在位置的地圖鉛筆稿。長田送走其他女孩子,走過來沉默地拍拍他的肩,他才彷彿如夢初醒。他倏地抓住長田的手腕,力道有點重,但長田並沒有抱怨,只是騰出另一手扶著他在餐廳外的涼椅上坐下,用那隻手反蓋住後藤抓著他的手,感覺手心下的劇烈顫抖。

「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她為什麼要那樣子……」後藤低語,嗓音忍不住顫抖,像是承受著巨大的恐慌。

長田無語,只是加重手上的力道。

然而後藤並沒有被安撫下來,他用另外一隻手在身上摸索好一番,然後用顫抖的手拿出手機,「不行……我果然還是……不行、總之先拒絕她……」

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他幾乎拿不穩的手機,奪過,「不要這樣,阿平。」長田將手機收進自己口袋,「我先帶你回家,你車停在哪裡?」

後藤抿抿唇,指著機車的方向。長田扶起他往那個方向走,然後從他外套口袋裡掏出機車鑰匙,將備用的安全帽塞進後藤懷裡後,就把機車給發動。

他對還抱著安全帽發呆的後藤嘆口氣,「上車吧。」


回到後藤家之後,長田打開客廳的燈,將還在發抖的後藤塞進沙發裡,這才重重地在沙發另一邊坐下。他一掌蓋住了滿臉疲倦,聲音也滿是壓抑。

「……都兩年了,你還打算這樣到什麼時候?」

後藤聞言抿抿唇,喉嚨梗著什麼,卻好一陣子說不出話。然後鼻子就酸了,眼裡也隱隱約約浮現熱意。大概是有點哽咽的關係,他覺得發聲變得有點困難,腦子也一片混亂。同時心口很悶,彷彿是有一股氣無處發,也發不了。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後他用快哭的聲音說。他將雙手交握,手肘擱在大腿上,拳頭則擋住自己即將忍不住淚水的眼睛。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想太多。

居然為了這種玩笑話這麼痛苦。他知道自己很沒用,但又不能因此欺騙自己,雖然已經過了兩年,他還是,很愛、很愛那個已經過世的女孩子。光是想到有人可能會取代她曾經擁有的位置都覺得難以忍受。她留下的東西已經這麼少了,怎麼會有人忍心再去剝奪她剩下的位置?當然,他也知道,如果再這麼想下去,他曾經說好的事情就全不算數了。

明明說好不再為這件事難過的……

曾經他也以為他可以做到,結果他人這麼容易的一句話就把他打回原形。

只是──

「……怎麼可能忘得了?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孩子呀……」深呼吸口氣,他用幾乎接近沙啞的哭腔低語,語末幾乎無聲。

長田聞言只是沉默地攬過對方的肩,試圖給予無聲的安慰。

他沒阻止後藤說那種話,至少現在他現在還肯開口談這些事。過去有段時間,他甚至不願意提及任何關於那個女孩子的事,只要碰到,他就會立刻逃避。

所以,哪怕現在的後藤晉平仍持續原地踏步,至少是面對著前方了。

「阿平,我覺得你不該想得這麼複雜。你仔細想想,庫洛姆有這麼喜歡你嗎?至少對方並不覺得你喜歡她吧。她肯定只是希望你幫忙什麼而已。」

後藤保持沉默。其實這件事他也是這麼想,當然也不覺得幫忙為難。

之所以會覺得難以忍受,只是因為他透過她的話語,不小心想起會讓自己難過的事,而想起的事情實在太痛苦了,他下意識就想迴避。

靠在長田肩上,後藤幾乎是完全放鬆般脫力。他吸吸鼻子,又沉默了好一會,才用比平常低半階外加濃濃鼻子的聲音說:「能幫她的我儘量去做。」語氣已經回復平常的樣子。

「如果累就睡吧,我再把你搬到床上去。」長田伸手揉亂他的頭髮。

後藤只是微扯嘴角,「才剛吃飽飯睡什麼睡。」

「哈哈,反正嬰兒也都吃飽睡睡飽吃呀。」

長田的帶笑的嗓音透過胸膛的震動傳過來,後藤瞇瞇眼,人的體溫很舒服,還真讓人有點想睡。意識變得有些模糊,卻還記得回嘴:「我是嬰兒你是什麼?我媽?」

於是,後藤睡前最後的記憶就是長田爽朗的笑聲,在耳邊低低迴盪著。

他給他的搖籃曲奠基了他們的情感。



5.

那天後藤難得做了個夢。

對於做夢這件事他是相當坦然的。甚至覺得,也應該要夢到那個女孩子了。哪怕她是要指責他的頑固,又或者要為他不肯往前走感到悲傷;當然也有可能,夢裡的她會絲毫不關心後藤的未來,只是像塊老舊錄影帶裡的主角,兀自演出他們兩個曾共有的光陰,重現那些懷念而美好的片段。

於是當夢境的場景逐次形成,卻架構出他記憶中不曾存在的輪廓時,他茫然了。幾乎是反射性的,在夢裡的他仔細觀察起這個陌生的房間,然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可以毫無困難注視每一個細節,彷彿那些畫面真實存在於他腦海裡的記憶區塊。

假使還清醒,後藤會許會對自己是否來過這個地方感到困惑,然而這或許要等到夢醒之後,畢竟,人類在夢境裡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會對周遭環境起疑。於是他只是依次檢視起他周遭的物件。比如說他手裡不知何時緊抓著一個抹茶色的甜甜圈抱枕,和他平常睡覺抱著的一模一樣。

此刻坐在夢中的他面對透露昏黃日光的落地窗,窗外是個簡單的陽台,陽台上曬著洗好的衣服。他的左手邊的矮櫃上放著一台電視,電視此時是關著的,灰暗的螢幕模糊映出後藤肩胛骨以上的部分,形成一片灰綠色的雙階調影像,只有五官那塊讓張寫滿字的紙條擋住了。後藤下意識想去撕掉它,伸出手卻怎麼也勾不到。之後他退而求其次想去讀它,夢裡的視線卻很模糊,卻彷彿他的眼睛有著深度的近視,只能隱約看出寶藍色墨水模糊的輪廓。

他很快就放棄了(或者說忘記自己為什麼盯著它看),轉而抬頭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台老舊的電風扇,扇葉上積滿灰塵。原本風扇並沒有在轉,但有人在這時打開開關,突然間它就用種老態龍鍾的速度轉起來。後藤站起身(這在夢境中非常不容易),朝著開關的位置走去。風扇的開關在門的左手邊,電燈的開關並排在它上面。他的注意力並沒有在上頭太久,只是看了幾眼,就轉身就走向大門和電視的夾角。那裡有扇沒有門板的門,通往廚房。

廚房的顏色看上去很舊,不過收拾得很乾淨。進門後左手邊是流理臺和瓦斯爐,右手邊則是餐桌,餐桌上放著煮好的菜。餐桌邊有兩張並排的椅子,他在左手邊那張椅子坐下。儘管他不覺得餓,還是習慣性拿起放在空碗旁邊的筷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失神了,筷子立刻從他手中掉出,還擊倒一旁的調味料瓶。被攻擊的玻璃瓶發出非常淒厲的尖叫。

後藤皺皺眉,即使他並沒有接受到聲音,還是能感覺到音波在耳膜上壓出的弧度。他立刻就朝著倒下的瓶子看過去,卻發現那裡面裝的不是調味料,而是些圓形的藥片,這會因為蓋子掉了全灑出來。蓋子好像本來就是鬆脫的狀態,瓶子被後藤撞倒後,它便從桌上滾下去,一下子就滾得很遠,從視野中消失,撿不回來(本來要從夢境裡撿會滾的東西就是很難的)。後藤隨意找了會,確定逃走的東西再也追不回來後,他很快就決定將視線移回桌上的瓶子。

瓶子的內部是空的。從裡頭掉出的藥錠都散落在桌上。然而,後藤才剛看過去,那些圓圓的小東西就像要搏命演出為失蹤的蓋子殉情的戲碼,一一慌亂地從桌邊跳樓般滾了下去,只剩下三顆非常安份躺在原地。

他想也沒想就抓起它們吞了下去。吞的時候喉嚨感覺到背叛般的苦澀,一瞬間他就因此發出了嗚咽,並覺得下一刻自己會大哭出聲。但最後他沒有。視野沒有被任何難受的熱意給模糊,耳膜裡也接收不到任何喧鬧的哭聲。

啊啊,或許只是錯覺。因為後藤立刻就看到藥錠順著他身體的流線滾下去,掉落在腳邊,然後在空氣中融化、蒸發。

他開始覺得有點寂寞(大部分的夢境都是寂寞的),一面開口唱起自己也聽不到聲音的歌──他確定自己唇瓣確實開開闔闔,但喉嚨卻沒有顫動──走出了廚房。最後他走回電視機前,撿起那個抹茶甜甜圈,看著窗外的夕陽逐漸變得昏暗,直到最後整個房間都被一片厚重的黑暗給壟罩。他開始覺得眼皮異常沉重,下意識望向面對著電視機的雙人床,就像彷彿他知道上頭會有什麼。

雙人床上放了朵玫瑰,放在正中央的位置。他抱著甜甜圈爬到床上,沒有多想就把那朵玫瑰拾起,抓著玫瑰就在床上躺下來。

玫瑰的枝條上有刺,為數不少。但它們扎進肉裡,卻一點也不割手。

就好像玫瑰也捨不得他痛一樣。

他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遠去,朦朧中感覺手裡的玫瑰變大了,枝條成了人類軀體該有的寬度,上頭的葉子安靜伸過他的腋下,溫柔將他環抱,柔軟的花苞也靠在他頭頂,輕輕磨蹭他額前碎髮。

花的溫度讓他覺得很舒服,所以後藤不抱怨,習慣性又縮進花朵的懷裡。

最後他在夢境裡閉上眼睛。

宛如被包裹在母親的羊水中舒適,在夢中睡著之前,後藤感覺心情異常平靜,原先還存在的所有悲傷全都被吸進某個角落的黑洞裡,再也不會打擾他了。



6.

星期五上午,後藤翹掉早上的通識課,依約到髑髏指定的地點去。目的地是棟普通的辦公大樓,並不是什麼有名氣的地方,但看起來像一般民眾或者公務員的人進進出出,至少也不像什麼黑社會的假門面。最後,他終於發覺這樣提防髑髏很沒有意義、自己在外頭探頭探腦猜疑的模樣也挺蠢的,才終於決定進去。

本來後藤以為自己對這件事多少會有些心理壓力的。結果來之前卻沒什麼特別的情緒,早晨起床時甚至覺得特別清爽。回想起昨天的事時,也覺得自己當時多慮得好笑。

等電梯時後藤觀察了一下建築物的內部。作為門面的大廳顏色很新,乳白色的大理石磚就像每天都有人仔細擦般,清楚反射著上頭來回走動的人群與家具。電梯在走進大門後的左手邊,一共三臺,靠牆到底則是逃生出口。出口右側約莫兩公尺外設置服務臺,這會有兩個年輕的女員工在櫃檯裡邊上聊天,估計是服務人員。後藤走到第二臺電梯前面按下往上的按鈕,轉身往對面看過去,那裡放著一個ㄇ字形的沙發組,開口背對門口。其中一張上頭坐著兩個穿著紫灰色西裝的男性,這會正談笑風生地談論今早的新聞。

叮的一聲身後的電梯打開了,後藤收回觀察環境的視線,就見電梯裡頭走出一個濃妝豔抹的女性,長長的波浪捲蓬鬆垂至胸前,長相艷麗、身材傲人,沒有被套裝包裹的長腿白皙修長,很吸引目光。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身上的香味有點嚇人。後藤不著痕跡往左側的電梯移動,寧願等久一點也不委屈自己進電梯和磨人的香水味同處一室。

似乎對路人的評論毫不知情、又或者毫不在意,那女人從頭到尾並沒有看後藤半眼,她下巴上昂,踩著高跟鞋,屁股一擺一擺的,快步往大門走去。後藤下意識追著她看了好一會,直到她走下大門外的階梯,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他才回過頭,忍不住暗忖:她辦公室肯定挺通風的。畢竟她明明都已經走了好一會,居然還處處留香,味道重得讓人吃不消;要是辦公室空調稍微偷懶,長期工作相處下來,她的同事可有得受的。

很快的第二台電梯來了,這次打開後沒有半個人。他走了進去,關上門的時候發現裡頭竟充斥清爽的沐浴乳味道。後藤忍不住扯扯嘴角。

這間大樓的人們肯定有五花八門的生活方式!


走進辦公室後,後藤髑髏依照指示在沙發坐下。

她的辦公室大約是中學教室的大小,只是更長、窄一些。入門後首先看到的是鐵灰藍色的布沙發,兩張三人座沙發對放,中間夾著張單人座,環繞中央的玻璃長桌。長桌上一塵不染,沒有多餘的雜物,僅在中間放上一個小小的室內盆景。後藤認出那是舞竹,他們學校走廊的牆上也有種上幾排,很好養也很好看。

他選的位置很接近舞竹,髑髏則坐在他對面。他這一側沙發直接靠在牆邊,牆面上掛了幅印象畫派的油畫,此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髑髏身後則是一片廣闊的空間,視線盡頭處有面書牆,環著左側角落的一扇門,不知通往哪裡。書牆右側的牆整面打掉換成一排落地窗,此刻,午前陽光灑落下來,一片潔白,室內通體明亮,根本不需要開燈。髑髏的辦公桌就擺在落地窗前面不遠,桌面收拾得很乾淨,上頭只擺了兩本書。

他於是問髑髏喜歡讀書嗎?她點點頭,說沒事的時候就看書。看那面書牆上收錄的各式叢書,後藤推測她平時大概擁有很多閒暇的時間。

瞎聊一會總算扯到正題,「為什麼──」他想了一下,才問:「為什麼要找我……當妳的──我是說,當妳的男朋友?」

髑髏僅有的一隻眼睛又大又亮,笑的時候快樂的氛圍就會從裡頭溢出來,彷彿光是一隻眼睛無法負載太多的情緒。後藤問完話覺得她又在笑了,卻不明白為什麼,只好保持沉默。這時有個眼鏡青年端著咖啡走進來,他把兩杯咖啡一一放在他們面前後,行個禮就又走了,沒有理會後藤的道謝。

放在後藤面前的是普通的熱咖啡。髑髏的那杯則明顯加了很多牛奶,整杯看上去都是淡淡的淺膚色,或許不該叫咖啡,它看起來只是杯咖啡口味的牛奶。髑髏捧起來淺淺喝了一口,熱氣從杯口冒出來,煙霧模糊她的臉。

「下個週末有個宴會,想請你以我的男伴去參加。」

放下牛奶後,她開口。

當然這句話一點也無法解決後藤的疑惑。

照理說,如果兩人是同一個學校,要出席同一個大學舞會,這樣的對話還情有可原;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

但女孩子好像什麼都明白地看著他淺笑,「不論如何幫我個忙吧,就這一次。」

那倒是沒問題。後藤只好先壓下滿腹的疑問,點點頭。

喝完咖啡他們又聊了會──內容泰半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主要都繞著後藤的大學生活。她問他主修,問他平常都做什麼,還問他喜歡哪些食物。就好像演戲要做足功夫一樣,那些問題並非客套,她極為專注地聽他說話,很認真在瞭解他這個對戲角色的一切。所以後藤也就反過來問她,問她特別愛吃的料理,還問她喜歡的花。當然,聰明地沒問她做什麼。髑髏算起來和他同年級,冬天出生的,比他大了一個春天加夏天,但還是非常年輕。這麼小年紀就在大公司工作,還有間專屬辦公室,家世背景肯定複雜。

想來她沒有刻意隱瞞就讓他來到她的地盤,八成也有讓他多看少問的用意在。光猜測就夠嗆了,他不覺得真相會比自己想像的東西無聊,但自己最好什麼都別問,甚至連想都別想。

時針又繞了一圈半,髑髏話不多,他們前前後後還是聊了快兩小時。也許是因為大多數時間都是他自己在說話的緣故。後來他們又聊到他的家庭、家裡的成員,還有一些瑣碎的過去往事。後藤說起自己的事常忘了要保留,連自己童年一些糗事都能侃侃而談,也聊中學時總是低空飛過的成績,彷彿髑髏是他新結交的好友,而他們正在努力變熟。

──只有一件事不談。精準來說,只有一個人不談。

然而髑髏並沒有讓他如願。

「難道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嗎?」她問。

「……如果我有女朋友,哪還會去聯誼?」回答的同時後藤心裡響起警鈴,果不其然就見女孩子用瞭然的眼睛盯著他看。那隻彷彿早已洞悉他的一切的眼眸莫名讓他害怕,尤其後來她又追問:「真沒有──以前也是?」

後藤立刻就哽住了。他試了好幾次想說些什麼來粉飾自己的不自在,最後還是只勉強擠出個「有」。

要是在外人眼裡看來,肯定以為他在新女朋友面前不好意思說以前戀愛經驗的事。但此刻髑髏盯著他的眼神寫著瞭然,後藤幾乎是瞬間就明白,她可能早就透過某種管道摸清他的底,剛才是故意問的。

所以他不意外髑髏立刻就帶開了話題。然而,光是剛才話題之間安靜的十幾秒就已經讓他的胃翻絞過一遍。他咬咬牙,告訴自己千萬別在意,臉色卻背叛他似的蒼白如紙,又聊了會他的表情才緩過來,只剩心臟還兀自撲騰著。

也所以後來那個話題他無法不分心。不過那也沒什麼,只不過是髑髏在說她某個同事的事。他既沒看過那同事的長相,之前也沒聽過那名字,雖然髑髏反常多話地將那人講述得很詳細,還像相親的媒婆一樣說了對方很多好話,最後被後藤腦裡建立起來的還是一個很模稜兩可的概念。

時間不知不覺來到中午,待兩人到公司附近的和式餐廳用完餐,後藤就回學校上課了。



7.

「哈啾!」拉攏身上的連身帽T衣領,後藤好半晌才忍下從腳底冒起的寒意。

星期天早晨六點多,天空未完全清明,還壟罩一片混沌的青色光暈。他仔細凝視行道樹新生的嫩葉,試圖藉由尋找春天的痕跡,來催眠自己現在沒那麼冷。手機這時傳來幾秒的震動,打開來看又是郵件。

他一面想著來得可真快,突然後頭一陣衝力就把他撞得踉蹌幾步,他連忙回過頭察看,立刻對上一雙笑彎的眼睛,看起來心情很好。

始作俑者是個染著酒紅色俏髮的女孩子,矮後藤一個頭。她賴在他背上,雙手自動自發地從他後頭環過他的胸前,手指交錯卡緊往後壓,兩人身體瞬間密實地靠在一起。幸好她衣服很厚,不僅穿著蓬鬆的羽毛衣外套,內裡還襯了很多件,哪怕妙齡女子傲人的D Cup就這樣緊緊貼在他背上,也不會有什麼尷尬的困擾,唯一穿透過來的只有體溫。

「小安……」後藤幾近嘆息地叫出對方的名字,就聽後面傳來一陣輕笑,同時女孩子還在他肩胛骨附近的小臉還磨蹭了兩下。像隻大貓一樣。

「晉平你看上去很沒精神呢。」她故意靠近他耳邊低語,還用氣音說話。後藤立刻就往反方向躲了一下,對這種挑逗般的問好很是沒輒,「妳正常點說行嗎。」

「話說回來……」沒理會他的抱怨,安緒龍美伸手搶過他的手機,上頭的畫面還停在自己傳過去的郵件。「都不回我信,真過分。」

還不都是因為她老傳一些小親親小寶貝早安啊想不想我呀我想死你了之類的肉麻郵件騷擾他!他沒把她設為拒接號碼還天天看完它們再刪掉已經給足她面子了好嗎。但這話後藤只敢在心裡埋怨。他嘆了口氣,作勢要搶回手機,順便把她從身上巴下來,「總之說那些之前妳先放開我,這姿勢很丟臉耶……」

「有什麼關係。」反而抱得更緊,安緒讓手機滑進自己的袖子裡,又用臉蹭了後藤兩下,嘴邊帶著笑,臉卻皮笑肉不笑,「陪我去吃早餐就把手機還你,順便,你總該給我說說前天那封郵件的事吧?」

……啊,來了。就知道她約他出來肯定沒好事。

感覺安緒抱住自己的力道變小,後藤無奈地笑著說:「本來還以為昨天沒事就可以放心了說,看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啊。」

安緒繞到他右側抱住他手臂,揚起漂亮的小臉看他,漂亮的丹鳳眼瞇起時就像盯著獵物的野獸。她睨著後藤,一臉調侃地笑道:「小寶貝,我昨天是打工沒空,冷落你一天真不好意思,不過有些事本來就要當面說不是嗎?」

後藤吞了口口水。小安越笑就代表越危險……

「老實交代清楚,什麼叫為期一個月的女朋友?」

──唉,她果然是來逼問這回事的。


安緒是後藤大一認識的女孩子,剛好同班,一樣是被推薦進來的。人很聰明,成績也很不錯,就是行事作風古怪,個性我行我素又急性子,是個標準的自我中心主義者。可能是因為對方從一開始就一直在追他,起初後藤只覺得她有點煩,關係也沒這麼好。

但現在他們卻肩並肩,腿併腿地坐在超商靠窗的長椅上吃早餐。不知情的人可能還會當他們是情侶吧。後藤苦笑,卻不避諱這樣親暱的接觸。

「別顧著吃,」她自己嘴裡也還塞滿飯糰,「快把事情交代清楚。」

後藤拿她沒辦法,就把前幾天聯誼發生的事大略說給她聽,從車棚開始、提及遊戲,最後還說到進髑髏公司後的一些猜想。他沒有隱瞞自己對髑髏身分的懷疑,而安緒想了會,喝了口奶茶幫助嘴裡的東西嚥下,提出假設:「她本身和你並不認識對吧?但她特意來找你當男伴。」

後藤點點頭,吃著自己的飯糰,等安緒說下去。果然她想了會,又往下分析:「你肯定和她公司裡某個人認識。她找你去,是讓你曝光在那個人面前的。如果你們確實沒有任何瓜葛,也和你家其他人沒來往,就只有這個可能。」

「我可不認識什麼大公司的人。」後藤喃喃道,「那公司我之前沒去過,而且也對名字沒什麼印象。」

「這倒難說。認不認識這種事情最說不準了,有時候,一切都只是偶然。」安緒用冰涼的指頭輕戳他鼓起的臉頰,一臉慵懶,「但是,『偶然常常也是一種必然。』漫畫小說什麼的,不常這麼說嗎?你自己注意一點,還不確定對方是不是要害你。」

他頓了頓,偏頭對她扯開個敷衍的淺笑,回頭又啃了口飯糰,咬幾下,吞嚥。

「我不覺得。庫洛姆雖然給人感覺也很神祕是沒錯,我也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過她看起來權限挺大的,明明大可用其他管道對我提出要求,她卻選擇很委婉的方式。」雖然這也是他這兩天回家又想了好幾回才想通的結論。她若是真的想害他,方法太多了,根本不需要這麼拐彎抹角,還耗時間在他身上。

聞言安緒卻沒有放心下來。聽後藤這麼說,她立刻睨過來,表情非常微妙,帶點微微的不滿……居然是吃醋了。最後,她似乎經過一番兇殘的思想鬥爭,才像個小女生一樣偎到他肩上,噘嘴道:「可別太相信陌生女人呦。」

後藤失笑地把她推回原本的坐姿,「我又沒要和她交往很久,哪有關係。」

「光她佔著你女朋友的名字就很有關係。」她嘴裡還有食物,聲音聽上去悶悶的,還有些酸。接著又補上一句:「而且還占著茅坑不拉屎。」

後藤一個沒忍住就噴笑出來。

「小姐,那妳可以不要為了個茅坑吃醋嗎?」笑了好一會才緩過來,他不禁用她的話調侃她。而安緒這會才把最後一口飯糰吃下去,這會看過來,眼裡波濤洶湧。就見她含情脈脈地低聲道:「我就愛茅廁多於百貨公司的高級廁所,不行?」

行,當然行,她大小姐高興怎麼都行。

「今天還得去找她一次?」安緒咬著奶茶的吸管,百般無聊地問。

「嗯,約在傍晚,說是一起吃晚餐。」

安緒的表情看上去有點不太願意,但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沮喪地拉下臉來。又過了一會,她總算放開嘴裡已經咬爛的吸管,無力地說:「那,你注意點吧。」

後藤看著手機上的時間,七點零四分。他點了點頭。



8.

睡過回籠覺,醒來時已經下午四點多。後藤從床上坐起,一時還不想動,只覺得茫然。早上做了什麼?他用力捏著鼻梁想了一下,才「啊」了一聲,想起和安緒一起吃完早餐之後硬是被拉去逛街買衣服的事。

又多賴了會後藤才真正起床。站在房間的中央時,傍晚自窗外照進的夕陽意外地非常溫暖,酒紅色的光芒包裹著昏暗的房間,一瞬間他彷彿還沉沒在夢境,時不時馬路上穿梭而過的車燈照進來,閃爍而逝,就像不斷被輾壓破裂的泡沫。他站在那失神了好一會,覺得自己或許存在於深海裡砂砌的城堡,左右是波光搖曳的珊瑚礁,而他在裡頭夢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床頭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後藤從幻想中驚醒,抓過放在書桌上的手機,明亮的螢幕上鬧鐘的圖示閃動著,指示著現在已經四點半。是他先前設的保險鬧鐘,怕自己睡過頭定下的底限。本來並不覺得自己會這麼晚才醒,看來人果然還是不能太相信自己。又伸了個懶腰,他這才慢吞吞往外走,只拿了錢包和手機就出門。

發動機車時住在隔壁的山本太太回來了,滿臉堆著笑和他打招呼。她手裡抓著個購物袋,裡頭是今天搶購回來的超便宜豆腐。她興高采烈地和他獻寶,還跟他說明天超市的肉會大特價,要他千萬別錯過。

後藤笑笑應好,接著就出門了。


吃過飯,從髑髏的辦公室出來六點過半。在這之前的一個小時,髑髏就像個審判官一樣問他以前的事,丟出來的還往往是申論題,她只負責拋幾個關鍵字,然後就要求他說上半天,讓他有種當初申請大學時面試場景重現的感覺。而且這可沒比申請學校時輕鬆多少。

他的面試官反而相當隨性。與嚴肅的大學教授不同,身為主審官的她雙腿交疊,靠在另一頭的沙發上,聽他說話的時候都在玩手機,乍看漫不經心,卻可以抓穩他話裡每一個細節,適時拋個問句給他,讓他一點也不敢偷懶。

此時六點四十分,幾秒鐘後分針前進一格。

後藤走在引路的髑髏後面,任她領著往電梯方向走。他們現在在九樓,髑髏按了向上的鈕,就不知道是要去哪裡。她沒說目的地,而他在後頭,就像隻盲從失措的狗。

「待會要讓你見一個人。」髑髏這時突然補述,彷彿這才想起忘記說明的事情。他抬起頭,從金屬色的電梯門看到髑髏臉部模糊的輪廓,但並沒有因此和她間接對上眼。只看到她表情淡然,垂下的眼瞼裡頭掩蓋住滿天星光。

然後他想起早上安緒才說過的話。「要見誰?」那個人就是她找他的目的嗎?

「就前兩天和你說過的雲雀先生。」髑髏側首看他。

……喔,這樣呀。他含糊地應了兩聲,沒敢再接口。那天他後來都沒認真聽,要是開啟這話題,她說什麼他可都沒辦法回──噢,對了,他至少記得那個人喜歡吃漢堡,髑髏好像還說過,這個喜歡吃漢堡的男人沉默可靠,有很多女孩子想追。

喜歡吃速食的優良青年……嗎。

聽上去好陌生。後藤忍不住這麼想,但就不知道是吃速食和新好男人聽上去就挺無緣的,又或者其他理由。

電梯在十一樓開啟,接著髑髏領著他走進一間與她辦公室格局相仿的辦公室,只是稍微大了一點,顏色也比較陽剛。沙發上鋪著的不是海洋般的布料,而是反射日光燈的黑色皮革。坐下去之後滿鼻子都是皮革的味道,讓他有點昏沉。

從小時候開始,他就常在有皮座椅的轎車上暈車,這會雖沒有車體移動時造成的震盪,味道卻同樣使人暈眩。尤其這裡空調又特別冷,他身上就穿著件連身帽衣並不厚,方才髑髏那有開暖氣還好,這十一層的主人卻不知怎麼搞的,這天氣還開冷氣。

雖然不至於冷得牙關都打顫,不過手腳還是不可避免得變得冰涼。他把身體縮成一團,還是覺得很冷。突然就有點懷念起家裡的被窩。後藤忍不住想:真想借條毯子來蓋,但這邊應該不提供這種服務吧?況且在這邊他認識的也只有已經離開的髑髏,特意和女孩子借外套也太窩囊了。

腦海裡還在天人交戰,錶上的時間居然要七點了。他在心裡想:就再等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好男人一小時吧,之後他立刻就走,也算是有交代了。同時心裡還很不平衡,哪個時代的新好男人會爽人家約?八成只是長得帥。反正現在的女孩子大多是貌協,如果髑髏也是,他也不會太意外。

「扣扣。」所在辦公室的門板被人敲了兩下,一個馬尾的女孩子走進來,手裡端著冒著煙的咖啡,放到他桌前,「喝咖啡嗎?」他連忙說了謝謝,眼睛直勾勾盯著從咖啡杯升起的裊裊白煙──那在現在的他看來就像幸福的氣泡。

肯定很溫暖……但後藤不敢太快把杯子拿起來,就怕給人家女秘書留下不好的印象。客人對招待的東西總是要客氣一點。所以他等到她走出去好幾分鐘,才把咖啡捧起來,瞬間好像有人在雪地裡為他敞開一道大門,溫暖的鎢絲燈光從裡頭逸出,滿滿都是溫暖。在這一刻,後藤簡直愛死了這杯咖啡。

之後的時間他都靠著這杯咖啡渡過的。他很小口地喝,就怕喝光了就沒東西能用來升溫。

女秘書端給他的是高檔的黑咖啡,一點牛奶都沒加,香歸香,苦也是很苦。後藤平常都喝摩卡或卡布奇諾,對這種苦哈哈的東西沒轍,今天感覺卻很不一樣,甚至還充分體會苦盡甘來的回甘、香醇。他都覺得自己能幫這咖啡打廣告了。肯定字字句句推薦都是真摯情感。

後來果然等到七點五十都沒等到人。其中只有方才端咖啡給他的女秘書又進來過,和他聊了些話──這樣說可能不太準確,那雖說是聊但更像刺探,她問他和髑髏的關係,或者和雲雀的關係。後藤想說對方也是髑髏的同事,好像關係也不錯,能照實答的他就都不避諱,只有在髑髏的假男朋友這塊撒些無傷大雅的謊。幸好女秘書沒有待很久,她好像很忙,沒多久就走了。

七點五十三分。這時間不都剩加班的人了嗎?尤其今天還是星期天,誰會在這種時候才來公司?咖啡喝完後又開始覺得冷,後藤的想法也變得消極而渙散。他越等越覺得自己肯定給人放鴿子,篤定他若真乖乖等到人息燈歇,那個名叫雲雀恭彌人都不會來了,乾脆還是回家罷。

心意已定,他慢慢晃出去,按了電梯向下。

電梯裡頭也很冷。冷得他又把自己縮成一團。後藤垂著頭,假裝自己也能學熊冬眠,瞇起眼,然後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感覺才沒幾秒,一下子電梯就在一樓打開了。

「一樓到了。」與「叮」一起響起的電梯裡的女聲廣播,像春神一樣喚醒冬眠沒多久的熊。後藤皺皺鼻子,睡眼惺忪地低頭走出電梯,然後在電梯門邊和走進電梯的西裝男人擦身而過。剎那間他突然心跳快了一拍,立刻就停下腳步。

在那個男人關上電梯門之前後藤抬頭瞅了他一眼,但並沒有和對方對上視線。莫名地,男人讓他覺得似曾相識,但也很陌生。

宛如對方在他前面,也在八百光年外。

他不認識他。

電梯門很快就在眼前關上。他這才收回視線,邁開步伐。剛好安緒打了電話過來,他一邊接起電話一邊離開了大樓。

服務臺的掛鐘指示著八點零一分。


♪初音ミク/ヨルノソコ 2009年,gomezP的作品。
寫到最後有一種自己在寫的其實是All阿閃的感覺。
……幹嘛,不准有感情好的青梅竹馬喔=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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