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徹 鬼白 / 加加白】知人

》印象曲:米津玄師〈Vivi〉
》白澤第一人稱視角



最開始只是店裡熟客的女孩子不經意說了一句「七夕就是明天了呢」的話。我托腮坐在櫃檯後,嘴角上揚地看著那些正興高采烈討論情人節活動的女孩子們。但我確實記得幾天前翻月曆時所看到的……實在不想掃她們的興,但她們討論時我回想起今年七月初七所對應的日期,不禁小聲嘀咕:「七夕?不是還有一個月嗎?」

「不是啦,白澤大人。我們是在說日本的七夕唷。」女孩子笑著打斷我的碎語。

被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大部分的地區都以國曆七月七日做為七夕,已經不過農曆很久了。七夕按照農時計算,那是我家鄉那邊才有的習慣。我笑瞇瞇點頭應聲,「的確是呢。這樣說來明天一定會有很好玩的活動吧,好期待呀。」然後興致高昂地參與討論。

女孩子們全都掩著嘴吃吃地笑了。

「白澤大人當天有什麼計畫嗎?」

「這個嘛,還沒有耶。不過要是被妳們邀請,一定會很開心的。」我實話實說。我對節日的敏感性,不過是因為節日裡女孩子都顯得特別開心罷了。更何況沒有特定戀人的我,七夕什麼的,不過是出去玩的藉口而已。

這話要是讓桃太郎君聽到,肯定又會被狠狠唸一頓,說什麼「請認真工作,七夕並不是什麼國定假日,當天還有該交出來的藥單請您快點做一做」之類的話。

唉,桃太郎君真的越來越有老媽子的架式了。

送走了女孩子,我大力吐了口氣,在櫃檯上趴下。

「對了,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我伸長手指頭,一根根扳著手指,慢慢計算時間。

「這一次的」那傢伙,現在應該滿二十了吧?能喝酒了嗎?

我歪頭想了想,從櫃檯上跳起來。

「啊啊,去看看他吧。到目前為止,還沒見過面呢。」我興沖沖地跑回房間,從衣櫥裡拿出塵封已久的現世服飾,脫掉平常穿慣的白大褂,套上襯衫、毛衣,還有西裝褲。

桃太郎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整裝待發坐在櫃檯等他了。

「欸!這……打扮,您是要去現世嗎?」他驚呼,上下看了幾遍我身上的衣服,吞吞吐吐一番才終於把句子給說完整。

「就是這樣唷。總覺得,應該要去一趟見見那傢伙不可。」

「那傢伙……」桃太郎放下竹簍,小小聲重複我的語尾,立刻沉默下來。桃太郎從以前就會把自己的情緒寫在臉上,所以我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臉上那股為難和傷感,是因為理解過來我要去見誰。他勉強揚起笑臉,說:「是嗎?那還請您一路走好,店裡的事,就交給我吧。」

嗯。我點點頭應聲。「那麼,我走囉。」

「啊,嗯。」桃太郎在我踏出極樂滿月幾步後又急急追出來,「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幫我和鬼灯先生問好……啊──」

我大概也料到他會說什麼。我轉過頭去,露出有些歉意的笑容,「抱歉吶,桃太郎君,我並沒有打算讓那傢伙知道這邊的事唷。」

「說的也是呢!」桃太郎連忙慌張地摸摸頭接口,「想說太久沒見,不小心就忘記了。鬼灯先生這會轉世,並沒有帶著之前的記憶。要是唐突打招呼,也會造成困擾呢。抱歉。」

我搖搖頭,「沒事的。那麼,我走了。」

我大力和桃太郎揮揮手。他堆起笑,也站在門口,在胸前小小地揮著手。

隨後我便隻身前往現世。



我和那傢伙,總是在吵架。有時候吵得兇了,好幾次還演變成打架。說實話,他揍我的時候從來沒有留情過,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痛很痛。

我很討厭那傢伙。不管是那不講理的暴力還是口出惡言,還有每次每次把我當成消除壓力目標的事都很討厭。就算最開始是我無端招惹他,那傢伙也未免太會記仇了吧?

再加上,我和那傢伙非常相似。不只是長相、個性,還有專業領域都很相似。就連討厭對方這點,都有種微妙的默契。就因為這樣,明明互為死對頭,見面的機會卻很多。那傢伙是個工作狂,而且是忙到連睡覺時間也沒有的大忙人,可是每次都一定會親自來取他要求的藥品。

這麼討厭我的話,讓其他人來拿藥就好了不是嗎?

但剛才也說過了,包括來見討厭的我並拿我出氣,都是他平日消除壓力的一部分。恐怕已經是種例行事項了吧。

就在這樣沒日沒夜的爭吵中,我也差不多習慣了。說到底,也已經是四千年以上反覆重來的事,一開始再怎麼不能理解,到現在也麻木得失去感想。一定我們兩個人,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都會這樣水火不容地拌嘴打鬧下去吧。

結果這傢伙卻突然說要轉世就轉世,那時候我可真的嚇了好大一跳呢。一直是死對頭的那傢伙這般乾脆踏入輪迴;加上只有我一個人,獨自被瞞在鼓裡直到那傢伙轉世的前一天,說實話的,我受到的衝擊遠遠超過我所能想像的。

不過……雖是這麼說,最近我卻連這件事都習慣了。

說起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呢。那傢伙做為人,在那個世界生活,已經是第三個輪迴。

我每次每次都會去看那傢伙。不過前兩次,都只有遠遠看著。那傢伙並沒有帶著記憶轉生,對我也沒有印象,總覺得要是去見他,會打擾他規律的生活,以及當時他最後一個晚上曾經對我說過的,「學習」的事情。

提到那傢伙的「學習」,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當時的我怎樣也無法理解那傢伙離開的原因,在那傢伙轉生之後沒多久,我經常跑閻魔殿,想從那兒打聽點小道消息。那傢伙要學習的內容,也是從閻魔口中聽聞,才略知一二的。閻魔在說故事的時候,我就這樣坐在那傢伙平時工作的位置,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幫忙批改原先那傢伙負責處理的文件。

「真是幫大忙了呢,白澤君。雖然鬼灯君離開前有好好把工作分配,但對年邁的老夫來說,量還是太重了啊。這年紀真不想加班到半夜,想回去陪可愛的孫子啊。啊,說到老夫家的孫子……」

見大王要開始他的孫子經,我扯扯嘴角,連忙慌張插嘴,「說、說回來,我也不能一直待在這裡,這裡的文件處理完,我就得回去了。」

「咦,這麼快?」大王聽上去很失望。

「別看我常來找你,我家藥局也是很忙的。要是老來地獄工作,桃太郎君會覺得不公平,到時候又要碎碎念好一番。我在那也累積不少工作呀。」

這麼說也是。大王說著放下了筆,托著腮大大嘆了口氣。

「啊啊,老夫真的好想念鬼灯君呀,雖然毒舌又S,但工作能力真是一等一沒話說。」

「那傢伙上一次的轉世也沒有成功達到目的呢,不都是第二次了?」我用毛筆支著下巴,用微乎其微的音量含在嘴裡咕噥,「他不是優等生嗎,這次怎麼這麼慢呢?」

大王並沒有聽見我的碎碎念。他仍保持托腮的姿勢,「嗯,對鬼灯君而言可能有些難度吧,雖然是為了那種理由去現世的,卻老是獨自活動……看來鬼灯君也有怎麼做也不得要領的事啊。」

「不得要領」,沒想到那優秀又聰明的第一輔佐官,還真是只能用這四個字形容,連我自己都很詫異。難怪非得請求去現世一趟,連我在這和大王兩個人用淨琉璃鏡看時,都不免為那傢伙的笨拙大大嘆氣。

照這種速度,那個笨蛋乾脆一輩子都留在現世算了!有時候我還會偷偷在心裡這樣怒罵。

因為,明明是為了「學習如何和他人建立長久而密切的關係」而跑去現世的,結果老是單獨行動又離群索居,甚至還不交女朋友就這麼終老一輩子,什麼時候那傢伙才能完成這簡單的課題回到彼世啊!



那傢伙的第三次轉生……嗎。他這會應該還只有二十初,正是在現世做為死大學生,可以好好談戀愛,認真交際的年紀。這一世和前面兩次還有些不同的地方,主要是擔心他的烏頭和蓬兩個青梅竹馬的故友,這次也陪著那傢伙一起轉生了。雖然沒了記憶,但以那兩個人的個性,說不定能夠幫這世的那傢伙提早開竅吧?總之這三人好像大學同班,順利成為不錯的好友。

我漫無目的走在那傢伙居住的街道,和前兩次相比,這次是個相對鄉下的地方,路上沒什麼人,街道非常安靜。附近有那傢伙的大學在,偶爾還是能看到年輕的大學生一群群走在一起。我走著走著,就和路邊幾個年輕的女孩搭訕起來;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們原先看到我的臉還有些暗暗羞怯的模樣,把我從頭到尾掃視了兩次後,卻立刻黑著一張臉走掉了。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抱著滿腹的疑惑,我走到附近的公園。不知道那傢伙放學了嗎?要是還在學校,大概就遇不到了。我漫不經心地在公園裡晃著,直到走到一個滿是鴿子的廣場。這裡的鴿子體型圓潤,看上去相當可愛。我蹲下來,看著那些小傢伙姿勢古怪地在地上走著,有些不怕我,繞著我的腳踝繞圈圈,我忍不住心情很好地笑了,掏出懷中從超商買來做午餐卻沒心情吃的吐司,撕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手上讓鴿子啄食。

就在這時候,我的身後傳來有些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您好,這裡的鴿子是不能餵食的。」

我抬起頭來,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禁止餵食鴿子的招牌。我又回過頭去,看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愣了好半晌,才總算找回聲音。

「唉呀──不好意思,」我反射性用中文道了歉,過一會才意識到現在的「那傢伙」是聽不懂我說的語言的,連忙改以日文又道歉了一次。

之後我和那傢伙隨便聊了兩句。可能是不認識我的關係吧,從頭到尾他都非常有禮貌,也沒有突然不提醒就隨意毆打過來。

是嗎。原來我和那傢伙,不吵架也行啊。突然意識到這個可能性,胸口傳來古怪的悶意,但我很快就忽略了它,並回想到更遙遠的事情。也是,要不是那時候我為了一丁點的嫉妒而去招惹那傢伙,他一定會用對待其他人那樣理性又溫柔的方式對待我吧。

可是為什麼,擅自想像之後,我反而會覺得有些寂寞呢?

後來我和那傢伙單方面的告別,便繼續往前走。中途又遇到早些時候搭訕的女孩子,這次女孩子們看到我,露出和剛才截然不同的表情,稍微聊了兩句,就上前把我簇擁住,說晚上有關於七夕的活動,要我一起參加。我的回答當然毫無疑問是 YES,因此她們很開心地笑成一團,其中兩個分別勾住我的左右手臂,把我帶離了公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那熟悉的視線,一直盯著我的後背看,但我並沒有回頭。



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我被女孩子塞了一些晚上活動會用到的紙條,走在車站鐵軌旁的小路,一面等著晚上的活動,並打電話給桃太郎君報平安。

一點也沒料到,居然會被那傢伙給喊住。

話說回來,已經好好記住我的名字了嗎?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覺得有點難過,但又有些開心。我仰起頭,對著身在二樓陽台的他微笑,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整個人沐浴在黃昏紫橘色的光芒裡,柔和得像是一幅畫。對,就像那傢伙最喜歡的吉卜力作品那樣的手繪風格,而他正是那幅畫的主角。我想想,那作品,叫做風之谷的娜烏西卡?給人很溫暖的感覺。

「嘿──你住這兒啊?從上面可以看到不錯的風景嗎?」我忍不住開口詢問。被他叫下來讓我心情很好,因為這事在以前幾乎沒有過,我也覺得很新鮮。如果是那惡鬼,叫我的名字時,無非就是要提醒我前方有個他徹夜花費六小時精心挖好的洞;又或者是其他的惡作劇。但是現在在我面前的那傢伙,心裡肯定沒想著這些,所以,是為了和我聊天嗎?

「啊啊。就像您說的那樣,能讓心情平靜下來,很舒服的景色。」

那傢伙的坦率讓我的嘴角保持著上揚的模樣,同時心裡也浮現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很少在這種時間和那傢伙見面,說到底,地獄是沒有日夜之分的;桃源鄉雖有日夜,我的店卻總在下午接近傍晚關門。那傢伙是個守時的人,不太常在那種微妙的時間前來叨擾。況且那時間大概是那傢伙最忙的時候,忙完也得立刻前往食堂用餐;我自己那時間也常常不在店裡,多半在哪兒搭訕女孩子,或者泡在眾合地獄的花街之類的。

所以,果然很奇怪啊。我呆呆地轉過頭去看了一會夕陽,這才突然想起晚上的活動,幾乎是想也沒想地,我就出口邀請了那傢伙一起參加。

還想著明明這次也不打算和那傢伙扯上關係而兀自後悔著,那傢伙卻毫無考慮地回答了我。

他的回答,居然也是 YES。



對於沒有對象的人,七夕其實只是無緣的東西。很早之前就已經深刻認知到這件事的我,在此之前,都只是很隨意地和認識的女孩子玩樂而已,都是很被動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有邀約他人參加這活動的一天。

在會場看到姍姍來遲的那傢伙時,我卻反常地丟下那些可愛的女孩子,主動湊到那傢伙身邊去。一邊想著,難道自己生病了嗎?一邊對那傢伙噓寒問暖。

我在那傢伙手中放了兩張素色的紙條,同時介紹起紙條的用處。這也是日本七夕比較特別的地方,這一天被稱為「許願日」,將祈求的願望寫在五顏六色的色紙上,掛到竹子上,祈求願望的實現。還有傳說,掛得越高、越接近神明的位置,願望越容易被看到,也越容易被實現。

難得好好和氣地解釋了,結果這傢伙雖然變得有禮貌多了,煞風景的地方還是沒變。被他問誰來實現願望問得啞口無言的我,幾乎想要大喊:「就是我啦,我。你有什麼願望的話,我會非常努力幫你實現的!」

這樣心裡想著,隨口說出開脫之詞,「總之寫寫看嘛,搞不好某個路過的神明有空,剛好看到你的願望覺得有趣就動手幫忙……之類的?」

瞬間那傢伙看著我的表情好像在看著白痴。要是以前的那傢伙,這時候一定會毫無猶豫地說,「在說什麼蠢話,白豬。」但眼前的他只是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什麼嘛。我別開了臉,對於意見不被採用而感到氣悶,但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抬起頭。興許因為這裡比較接近鄉下,天上的星星比都市明顯許多。當然,和桃源鄉的星空相比還是差多了,但至少能很清楚看到夏季大三角。以今天來說,能看到那三顆星星就很足夠了。啊,順著一找,旁邊就是北斗七星呢。我給那傢伙介紹了星子的位置,那傢伙也專注地抬頭往星空望,即使沒有實際確認,但我知道他的視線肯定順著我的指尖,一一找到我口中星體名字在天空中的位置。

「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惡作劇……」我忍不住這麼說。

那傢伙也配合我,很快地詢問,「小時候的事嗎?」

「其實當時也有一定年紀了,不過還不夠成熟啊。」

想想,那就是我和那傢伙正式決裂的導火線吧。耐不住性子的我,還有本來就壓抑著對我嫌惡的那傢伙,明明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賭局,最後卻一發不可收拾,到今天還為了同樣的事情吵個沒完。既沒有分出勝負,也沒有和好,兩個人的關係就一直保持那個模樣。

我忍不住覺得想笑,笑著笑著,卻連眼淚都泌出眼眶。我一邊擦掉眼角的淚水,想著這會那傢伙的願望應該已經寫好了,結果他卻什麼都沒寫。「什麼啊,還沒寫啊。」說完,我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也終究理解了一件事。

……啊啊,不管怎麼說,我們的關係,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就修補好的吧。

我又自作多情地在這裡做什麼呢。

「沒想好要寫什麼。」那傢伙小小聲嘁了聲,回答了我的問題。我還想給那傢伙來些建議呢,結果還是草草被他一句「我的事就別管了,您只需要顧好自己就行」帶過,真是無情。

這麼說起來,我的色紙倒是老早就寫好了。在我拿到許願紙的瞬間,那個願望就自然而然浮現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如此單純,又如此艱難的願望。

──喜歡的人,願望能夠實現。

喜歡的人啊。並非到這個時候才突然明白,只是我在這之前一直視而不見罷了。而這個視而不見,在等待那傢伙漫長又漫長的轉生過程中,像是生了根一樣盤踞在我體內,只要我試圖承認這件事,事實的根就會緊緊攫住我的心臟,給予我無形的痛苦。

一次次夢中的驚醒,回想起當時和那傢伙最後的對話,內心就會疼痛不已。

「您好像很喜歡形式上的東西。」

那傢伙的話語終於讓我回了神,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那張紙條小心翼翼掛到廣場中央那棵竹子最高的地方。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我許下的願望,在夜風中慢慢搖晃著。

「怎麼說?」我忍不住問那傢伙。

「比如說,要讓喜歡的人開心,與其許願讓他願望成真,不如別做會讓他生氣的事如何?」

一針見血。失笑著說出想法的同時,我也在內心大大嘆了口氣。

加加知,你錯了啊。我並不打算讓你感到生氣呀。

可是,我只能繼續這麼做,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用特別的方式對待你。你就是那傢伙,但你也不是那傢伙。如果我試圖做什麼的話,我就必須接受懲罰不可。因為在你有目標地做為人類生存的時候,我是不可能做出任何可能會影響你判斷的事情。所以,就算喜歡著你,也絕對不會讓你知道。即使想要待在你身邊,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事。今天以後,天亮以前,如同只有一夕的鵲橋,我們的相見,恐怕也只有這樣短短的一天。

在這之上,一年也好、一世也罷,在你生存的漫長的歲月中,我再也不會來見你。

想說的話有很多,但什麼都不能說出口。

想到這裡,我的心臟已經痛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我壓抑住湧上鼻頭的酸意,狀似輕鬆地往外頭走。就算他沒辦法理解我為什麼要離開、不跟上來也好,說實話,我怎樣都撐不下去了。之前兩次沒有這樣近距離碰面,我完全沒想到原來被那傢伙忘記,會是這麼讓人難受。

我開始往廣場外面走。意外地,又或者說是意料之中呢,那傢伙跟了上來。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無言地走了好長一段路。在中途,當他從背後問我,以前是不是見過的時候,我幾乎是死死咬住唇瓣,才可以忍下回答他的欲望,最後什麼都沒說。

心情是在走路的途中慢慢平復下來的。

做為上億年的存在,我自己也在這之中反覆地捫心自問好多次,為什麼我要動搖至此呢?明明在這之前,不管和多少女孩子交往,我都能好好保持一個人的狀態,獨自生存至今。多少次生死離別,多少次被人遺忘,也就這樣一路走過來了。

所以我能說的,也只有這麼一句話。

不論如何,要變得幸福唷,再見啦。

我回過頭去,語氣放輕,儘可能用最柔和的聲音這麼說。當然,怕他聽了會多想,最終這句話我只能膽小地以我的母語呈現。

那傢伙理所當然聽不懂。

只是這樣也沒關係。

之後邀請他放煙火的時候果然又先被他拒絕了一次。明明只是個小毛頭,為什麼口才可以這麼好啊。我點燃線香花火時,忍不住這麼想。不過以經驗值而言,他還是輸我一大截,結果就是他也拿著線香花火,陪我一起在鐵軌旁的小路上,點燃那些精巧可愛的煙花。

當他後來問起我的身分時,我終於連調侃的心情也有了,雖然那也只是一時的情緒而已。

「嘛……就是個難得想過一下七夕的無聊男人吧。」

因此才特地來現世見你呀。

午夜過沒多久我便把那傢伙送回家。到底也還是個不完全的社會人,雖說大學生已經有一定程度的自制力了,要是他在外頭待太晚,我還是會有些擔心,所以雖然他多次婉拒,我還是一路尾隨將他送回公寓。離開之前,他叫住我,突然這麼問:「您說是特意來參加活動的,約您的人呢?都不去會合這樣可以嗎?」

我覺得我好不容易忍住的情緒全部都破功了。

啊啊,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我明明已經……

深呼吸一口氣,卻只能回答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啊。為什麼你當時要留下那樣的話離開呢?為什麼,要讓我察覺到明明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心意,卻就這麼一走了之?

那傢伙黝黑的眼底映出了一臉茫然的我,我手足無措,最後只能胡亂搪塞過去。

結果那傢伙又說,「半途而廢不是個好習慣。」

糟了,我有點想哭。我隨意地擺擺手,就像逃難一樣,順著原本的路離開了。那傢伙並沒有跟上來,也幸好他沒有跟上來。

「嗚……」

那之後一整個晚上,我把自己蜷曲成一團,一個人在路邊的路燈下坐著,把頭埋進膝蓋裡,忍耐許久的嗚咽終於再也壓抑不住。



那一天,當那傢伙特地來到極樂滿月,把剛入睡的我從被窩裡挖出來,在店門口告訴我他喜歡我的時候,我完全無法思考。與其說是覺得噁心想要拒絕,不如說我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那完全在知悉森羅萬象的神獸思考範圍外,於是我徹底當機了。只能就這樣呆呆看著他,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直覺就想衝進屋子找日曆,看今天是什麼日子。他一看我要逃,立刻用他那無恥的蠻力從後頸抓住我的脖子,把我定在原地。

「幹嘛啊,今天肯定是愚人節吧?我才不會被你騙了!」在我大吵大鬧想要扳開他的手時,他只是站在我背後,用非常平靜的語氣接下去,

「是嗎,這就是您的回答嗎,這樣也好。其實今天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明天我就要轉世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見您。」

瞬間我的掙扎全部停住了。因為背對著那傢伙,所以我並沒辦法看到他的表情。他本來就是個缺乏情緒和表情變化的人,雖然這會因為話語的意涵而讓那傢伙的告別聽上去有些傷感,但那又會不會只是我的錯覺呢?因為他的聽上去平穩如昔,甚至不存在任何的顫抖。

我拚了命想回過頭去,但那傢伙制止我的動作。

「請您就這樣聽著就好。」

「開玩笑吧,有人像你這樣把喜歡的人像死雞一樣拎著告白的嗎。」我微扯嘴角,無言地吐槽著。我並沒有很認真地回應他,總覺得,如果不這樣像平常一樣回應的話,我們一定誰也沒辦法好好把這對話接下去的。

而事實上我的內心充滿混亂。來自惡鬼的告白已經夠讓我錯愕了,他要轉世的事更是讓我感到莫名的衝擊。以前不知道什麼時候,不是曾經聊過這個話題嗎?不管是做為神獸的我;還是做為鬼的他,理論上是沒有轉生概念的。本來我們就是在彼世,做為現世對立面的存在,當我們死去的時候,到底會到哪裡去呢?總之不會是進入現世形成循環的。最根本面來說,我們和人類,並不是同一個生死系統,以前也從來沒聽說過鬼可以轉生的。

那傢伙並沒有回應我。

所以我自顧自又說:「你是笨蛋嗎,鬼族,哪有轉生的機會。而且你的手指如此有力,可別跟我說你得了什麼傳染病要死了!」

那隻惡鬼聽完沉默了一會。知道他在思考,是因為他握住我脖子的力道重了幾分,雖然還不至於到讓我說不出話的程度,但我仍然因為疼痛而皺起眉。

「並不是普通的轉生。是為了去學習自己缺失的東西,所以向上頭位高權重的大人申請轉世,並獲得允許。」

「這個意思,是轉世完一回,還會回來繼續當你的輔佐官的意思?」

惡鬼又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心裡「咚」的一聲,才想著不會吧,那傢伙就馬上證實我的話:「我並不知道會去多久。前面也說了,這次轉生和一般情況不同,是目的性的,如果沒有達到目的,大概會繼續輪迴吧。」

「……重補修的意思?」

「您是笨蛋嗎。」那傢伙說完大大嘆了一口氣,我則是被自己的想像逗樂了,吃吃地小小聲笑起來。這舉動似乎讓那傢伙感到很無言,他慢慢放開我的脖子,我感覺到後頸的熱度離開之後,夜風拂過來,意外有種寒冷的感覺。

我轉過身去。站在我面前的,是和尋常無一二致的惡鬼。

我就這麼盯著他看了一會,才問,「明天幾點?」

「一大早就得走了。」

「所以,這是近期內最後一次見面了。」

嗯。鬼點了點頭,說,「正是因為這樣,才在這種時間叨擾您。」

「決定這件事是什麼時候?」

「……半年前。」

半年前。我在嘴巴裡咀嚼著那傢伙的答案,腦海中卻完全回憶不起來這半年來的他,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不愧是面癱鬼,明明早就決定了這樣重大的事,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不,正確來說,應該是「只」在我面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吧。之所以半年前就開始準備,一定是因為像他這樣責任心如此重的工作狂來說,為了自己的學習──姑且就相信他是為了學習──而讓其他人的工作因此亂序,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恐怕,整個地獄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傢伙即將轉生的事,甚至有可能「半年前」只是確定可以轉生的日子,在更早更早之前,事前準備就已經悄悄地進行。

……什麼啊,這傢伙。

一直到最後的最後,才告訴我這件事,難道不是很狡猾嗎。

不知道是不是感到自己被排擠在整件事外,我內心傳來陣陣小小的刺痛,胃也不舒服地絞成一團。但是我什麼也不能抱怨,畢竟我在這之前,一直都做為「討厭的對手」存在。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啊,糟了。我連忙摀住嘴,但已經來不及挽回脫口而出的話語。我著急地望向那傢伙,他臉上浮現微微的訝異,頓了頓,才搖頭,「並不是。」

緊接著,他用萬分誠懇的語氣說,「您忘了嗎?我今天來到這裡,最初說過的話。我在這之前,一直都仰慕著您。」

如果那樣的話、為什麼!到今天為止都沒有說出口呢!在這種時候才告訴我,我又能夠做什麼嗎?難道要我阻止你,懇求你就留在這裡,不要轉生之類任性的話嗎?

我內心湧起一陣憤怒,同時也覺得很傷心。

那種傷心是突如其來的,因為同時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不論我今天做什麼都不會阻止這傢伙明天即將離開這裡的事實。而事實上,即使我有能力阻止,我又真的能夠阻止他嗎?

我又要用什麼理由阻止這個我討厭的傢伙,從明天開始做為人存在呢?

「什麼時候?」我沉下聲問。

惡鬼歪了歪頭,似乎不明白我這麼問的意思。

我咬牙,伸手抓住那傢伙的外衣,「我是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最後我得到的答案是「四千年前」,那是,遠在神代,眼前的惡鬼個子還只有我一半高的時候。

居然是……這麼久以前……

我半脫力地放開了那傢伙的衣領。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徹底被「什麼都做不了」的無力感給打敗。

而在我們無言地不歡而散之後不到幾個小時,那傢伙就轉世了。


那傢伙轉生的那陣子我時常會做夢,夢裡那傢伙總是會在。

夢境的感覺是非常曖昧不明的,就像在水中一樣。我一遍遍收到那傢伙的告白,然後非常沒用地,一次又一次用笨拙又逞強的話語拒絕。那傢伙總是一如往常,聽著我的拒絕,臉上只浮現了「啊啊,這樣嗎」,完全是別人家務事般飄忽的表情。我看著那傢伙,心臟幾乎要被那巨大的後悔感給壓垮,注意到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躺在那傢伙鍾愛的金魚草田中醒來。

自動灑水系統的緣故,讓我身下的泥土保持著冰冷的溼潤感,有點像下雨過後躺在地上的感覺。那些金魚草用種超然而冷漠的視線靜靜睥睨著倒在地上的我,我用溼冷的袖子遮去牠們的視線,終於慘慘笑了起來。

是啊,當時,被拒絕的一定是我。

那傢伙只是,殘忍地拋出引誘我注意到這件事的餌食而已。

注意到這點的時候,我悲傷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明明應該要諒解他的,但是我怎樣都做不到。我知道啊,那傢伙有著身為孤兒、做為祭品死去的經歷,才造就他做為鬼時的個性扭曲,的確是應該重新身為為人,好好體會過各式各樣的「愛」的,但想起我無法參與其中時,又忍不住小小地惱怒起來。

當回憶排山倒海而來,我終於知曉,在注意到的很久很久以前,我一定就已經深深地喜歡上那傢伙了。

啊啊,即使是這微不足道的心意,也與你一同走來了不是嗎?(*1)


「ほおずき……」

第一次脫口而出的那傢伙的名字。但他已經不在這裡了。



還沒想清楚眼前的女孩子為什麼氣沖沖的,就聽她小聲埋怨:「白澤大人好過分。七夕當天居然休息,肯定是和別的女孩子到哪去約會了吧?」

「才沒有這種事呢,只是以前的熟人現在住在現世,所以去見他了。已經很久沒見到了,就在那兒多聊了一會而已。」我連忙慌張地揮舞雙手解釋。

女孩子好像接受了我的說詞。當然我也沒有半點說謊的意思,應該說,我可是從來不說謊的。她想了想之後,便坦率地露出微笑,「這樣嗎?那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沒料到她會繼續問下去,我愣了愣,才苦笑著說,

「只是些毫無意義的閒談而已唷。」


註*1 どうにもならない心でも、あなたと歩いてきたんだ 出自米津玄師《Vivi》

不小心爆字數了。(居然一萬字超遠目)
我明明只是想在寫完鬼灯等等白澤之後;寫寫白澤也等等鬼灯的故事。這是從七夕那時候寫了陌生人之後就一直很想補完的部分。不過真正成形是在生者開篇之後沒多久的事。終於有機會寫白澤第一人稱視角,中途因為「なんだよ」還有「そんなことないよ」以及「ううん、そうじゃない」和「ふふ…うれしいな」這類又俏皮又可愛的日文沒辦法好好用中文表現出來而感到萬分殘念。白澤語尾會加だよ、よ真的超、可、愛!然後鬼灯講敬語、白澤說話很隨便這點一直是我對鬼白的萌點之一,雖然力有未逮,還是希望能稍微表達出來。
另外,決定要寫這篇之後,我腦中就一次又一次地演過以《Vivi》為基底曲的白鬼白(基本上我這人訂 CP 是看誰追誰啦。所以因為白澤視角,所以這首歌在我腦中偏白鬼比較多。雖然最後我寫的還是鬼白 XDD)
以白澤視角來看這首歌,搭配鬼灯轉世情節,整個超帶感(摀住鼻子)倒數第二段中的金魚草主要是影射「魚が静かに僕を見る(魚群靜靜注視著我)」這句歌詞。真的很推薦看這篇時,或者之後,去找這首歌來聽聽。

最後附上歌曲中的尾聲:
愛してるよ、ビビ 明日になれば(愛著妳唷、Vivi,到了明天的話)
バイバイしなくちゃ いけない僕だ(我就非得和妳說再見不可了)
灰になりそうな まどろむ街を(我就必須將妳留在)
あなたと共に 置いていくのさ(在這要化成灰燼的虛幻街道)
言葉を吐いて 体に触れて(即使吐出話語,或者觸碰妳的身體)
それでも何も 言えない僕だ(我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愛してるよ、ビビ(愛著妳唷、Vivi)
愛してるよ、ビビ(愛著妳唷、Vivi)
さよならだけが 僕らの愛だ(唯有「再見」,是我們之間愛的形式)

而我腦補的畫面是白澤目送鬼灯去轉世的畫面。如同這首歌其中一種詮釋的角度,我認為最後白澤對鬼灯轉世的事沒有提出任何意見或想法,就這麼目送鬼灯離開。當鬼灯回過頭時,被留下的人其實是白澤、以及彼世的一切。接著白澤回過頭離開,鬼灯上前從後頭抱住了白澤。
但即使鬼灯說了什麼,甚至緊緊地擁抱,白澤依舊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著頭靜靜地笑了。
雖然在心中呼喊了多少次「我愛你」,最後白澤只是要鬼灯一路小心。並且說了再見。

想像的內容比我所能寫出來的東西虐個一百倍。(而我就這樣一邊腦補一邊痛並快樂著)
總之說好的陌生人衍生終於寫完了!雖然已經是隔天了哈哈!明天不想上班主管我要請假(崩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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