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徹 鬼白】生者-10

》這是一篇以談戀愛為主要目的,卻長得像正劇的中篇年代架空



10. 命日

「午安呀。」

聞聲,鬼灯回過頭去。見到來人,他愣了愣,連忙壓下頭上的扁帽,微微彎身回禮,「午安。」

站在鬼灯面前的是一位笑容和藹的老婦人。她提著個裝著鮮花與水果的竹籃,和鬼灯點點頭後,稍微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便在路邊跪下來,將竹籃內的東西一一在面前擺放好,像是要在這裡參拜某個人。

鬼灯蹲到老婦人身邊,提出疑惑:「若有失禮之處先向您道歉,請問您是在參拜誰呢?」

「這個山的諸位神明唷。」老婦人雙手合十拜了又拜,才笑著轉過來說,「很小的時候,我在這山上有次迷路的經驗。那時有幸得到一位心地善良的女神明出手相救,最後才能安然回家。自此之後,我就每年,每年都會上山來。」

「真是美麗的故事呢。」

老婦人又笑了笑,不禁垂著頭嘆了口氣,「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來,不知道神明們會不會寂寞呢。本來還想著,要是做為最後一位信徒的我去世之後,就不會有人過來,總覺得很悲傷呢。不知幸或不幸,『現在』這情況,反而讓我能多來幾趟呢。」

啊啊。鬼灯沉默。最後他就這麼保持無言的狀態,和結束參拜的老婦人彎身道別。到老婦人走遠,消失在視線之中為止,鬼灯都保持沉思的模樣,直到有兩個輕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看,木靈,那個小姑娘又來了呢。」「還真是有心啊……啊,有人在。」

原先正討論得歡快的花耶姬和木靈的視線一致從供品轉移到鬼灯身上,定睛瞧了一會,紛紛露出訝異的表情。他們怎麼也沒料到,站在那兒一身輕裝的居然是地獄第一輔佐官,鬼灯。

「鬼灯大人,午安。」花耶姬連忙打招呼,說著就要再次彎身,「之前真是謝謝鬼灯大人了。」

鬼灯連忙揚手制止,「不,那並不是什麼值得您每次提起的事。」不過是小時候一時興起跑去現世,順勢做的舉手之勞罷了,怎能承得住人家次次道謝。

「鬼灯大人怎麼會到這兒來呢?而且還穿著現世的衣服。」木靈歪歪頭。

「有事到現世去一趟,這是回程。偶然見到來這參拜的夫人,小聊了一會。」說著他歪歪頭,「這麼說來,那位夫人口中所說的女神是花耶姬小姐囉?還是……」

「怎麼會呢,救了小姑娘的是姊姊。」花耶姬曖昧地笑著否認。做為人婦,她本來就不是在這山上常駐的神明,之所以會常常來這裡,只是為了來見親姊姊而已。而事實上,在老婦人兒時救過她的女神明,正是這位花耶姬面惡心善的姊姊,石長姬。

說人人到。石長姬從不遠處走過來,原先還板著張臭臉,卻看到鬼灯的瞬間,臉上浮出春滿花開的少女情懷。她頓了頓,馬上捧著刷得通紅的臉,加速朝這裡走過來,巧妙擠進鬼灯和花耶姬中間。花耶姬馬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朝木靈的方向移動,讓出位置。

「這不是鬼灯大人嗎?怎麼會來這裡呢?」

正好在回到彼世的路上。鬼灯又解釋了一次,視線往地上帶,「遇見正好來參拜您的夫人。」

石長姬也跟著往地上看,頓了頓,小小聲的咕噥,「什麼啊,又是那丫頭啊。」語氣卻與內容相反,聽上去很開心。沒多久她似乎察覺自己的喜悅表現得太明顯,連忙咳兩聲命令木靈將地上的鮮花水果都帶回去,並轉過去望向鬼灯,說:「既然難得,不妨過來坐著聊一會吧。」



「這麼說來,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五十年前吧?」石長姬摸摸下巴,坐在樹根盤起的部分,懸空的雙足輕輕晃著。鬼灯坐在另一根樹根的上頭,一邊聽著,一邊大口吃著從石長姬那分到的水果,雙頰圓圓鼓起。

正確說來,是五十八年前。那是當某個男人與神明的賭注透過「某個形式」而生效,現世「不死症」開始蔓延之前不久。之後沒多久白澤就前往現世,開始為這件事奔走。

「我在夢裡聽到聲音。那聲音告訴我事情的原委,並且給了建議。」石長姬舉起食指,「其之一,視若無睹;其之二,安守本分。總之就是不要干涉這件事。」

同一個晚上,似乎全世界的神靈們都收到相同的通知。

「我想白澤大人,就是在當時決定要有所動作的。」說完她嘆了口氣,駝著背,無奈地托腮,又說,「偏偏白澤是那樣的性質。」

假設他今日存在的本質與人類無關,想必即使插手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吧?他明明是依信仰而生的最末位,所做的干涉卻足以撼動整個賭盤。無可否認的,白澤是中國群妖之首;但本人在地區內是生冷教材,幾乎不被群眾給認識,即使位高權重,在這個事件中卻發揮不了效果。

……再加上那個笨蛋老爺爺,空有一身力量,卻學藝不精,什麼都不擅長。鬼灯咬了口多汁的蘋果,忍不住在心裡又多唸了兩句。

「白澤大人還睡著嗎?」

「啊啊,睡得和死豬一樣。」

這樣啊。石長姬一邊嘀咕一邊把玩起串在頭上的花圈。那是方才木靈利用剛才老婦人所給的花圈串起來的。雖然被掛上花圈時石長姬彆扭地罵了兩句,看上去卻好像很喜歡。花耶姬看著帶著花環的石長姬,由衷地稱讚,「姊姊真美。」難得這次石長姬並沒有回嘴反諷,只是靜靜接受了。

鬼灯吃完蘋果後,又抓起桃子。從現世回來的路上路途遙遠,不僅疲勞也累積不少飢餓感。正想著回去之後要好好大吃一頓的,這會從女神手裡得到多汁的水果,說實話得救了。之所以開起白澤的話題,正是在他被慰留下來吃水果之前,稍微說明自己前往現世的原因。

他到現世找了上河井一趟。兩人失去聯絡已經數十個年頭。畢竟白澤不再依賴小女生的信仰為生,他們也早就沒有見面的理由。但上河井開門時見到鬼灯時還是很友善地讓他進到屋子內。過了這麼多年,上河井的頭髮已經長至腰際,見到鬼灯時她還抓著頭髮,很認真地詢問起已經停止生長的人體,為什麼頭髮還是會持續留長的問題。

「那個呢,因為頭髮是植物來著。它們只是把你的頭皮當培養土壤,所以自然會繼續生長。」

「欸?真的嗎?原來是這樣啊。聽說人死後頭髮還會生長,就是這個原因嗎?」上河井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體微微前傾,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沒料到小女生如此認真地相信了,鬼灯張開的嘴還沒闔上,他頓了頓,才搖搖頭:「不,我是開玩笑的。」

四十幾年沒見第一次對話就是諕人嗎?上河井明顯愣了愣,才又乖乖坐直,「啊,這樣呀。」

「人類的指甲和頭髮都是角蛋白所組成。說是生長,其實是新陳代謝的一環,變長,只是因為新長出來的部分將舊的部分往外推所造成的。所以當您的身體繼續進行新陳代謝,這些東西也會隨之生長,是相當正常的現象。您不是聽說過『死後頭髮和指甲還會繼續生長』嗎?那是因為,被判斷為中樞神經死亡的人體,並非所有細胞都會在同一時間死亡,一直到生成角蛋白的細胞一一死亡後,頭髮和指甲才會停止生長,本來死亡這件事就是指細胞衰弱死亡,如今由於『不死症』導致細胞不會衰敗,自然所有的細胞都會照常運作,至於……」

還打算繼續說下去,上河井卻吃吃地笑了。鬼灯停下說明,靜靜地等待。一會兒她總算平復情緒,說,「以前呢,白澤先生也很常像這樣教導我許多事呢。」

就算整個人糟糕得不行,到底還是知識淵博的神獸,嗎。

鬼灯默想。光是聽上河井這麼說,不知怎地,心裡自然而然浮現出懷念的情緒。

「今天我會到您這兒來,是有件事想確認。」他回歸正題。

這四十八年間,白澤曾經短暫醒來過幾次。第一次是開始沉眠的三個月後,某天突然白澤就這樣醒來了,他從房間出來,和正在櫃檯整理藥單的桃太郎打過招呼,便坐在凳子上逗弄家裡的兔子。但等鬼灯接到桃太郎第一時間打過來的電話趕往極樂滿月時,白澤已經又抱著兔子睡著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將白澤抱回房間,讓他睡得舒服一點。因此,之後沒多久,他便向閻魔申請搬進位於桃源鄉的極樂滿月,從天國到地獄通勤上班。晚上休息時他會抱著白澤,兩人共用一張床。白澤的單人床要塞下兩個一八五的男人說實話有些吃緊,但因為可以近距離感覺到白澤的體溫,均勻的呼吸,鬼灯很快就習慣了這樣的體制。

白澤第二次醒來是整整一年後。醒來時鬼灯正在整理床頭櫃上的薄荷草。白澤撐著身子坐起,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怎麼有薄荷的味道,直到他真正張開眼看到鬼灯,哇的一聲從床頭大力摔到床尾。太長時間的睡眠似乎讓白澤有些記憶錯亂,花了一小段時間才真正認識鬼灯為什麼會在這裡陪著他。

喔。他低低笑了聲,瞇著眼,笑著伸出手牽住鬼灯的手,和鬼灯說早安。之後不到短短兩個小時,白澤又再次陷入沉睡。

白澤總共醒來過三次。第一次睡了三個月,第二次睡了一年,第三次足足睡了十七年。而這一次,三十年未醒。

他上一次打電話給上河井,是在白澤第一次醒來不久的事。白澤的醒來,讓他對對方能夠長時間保持清醒抱持希望。所以他聯絡上河井,詢問前陣子白澤醒來時她那天是否有特別想起白澤。

「並沒有特別做什麼。」上河井的回答卻讓他失望了。

但事實上那天就連鬼灯也是一樣的。並沒有特別想著白澤,也沒有為此做什麼事。對於白澤醒來的條件,完全是無法參考的無效範本。

白澤到底為什麼會醒過來呢?又要怎麼讓他長期保持清醒呢?依照白澤沉睡之前曾經做過的方法,他最後在電話裡請求上河井做了個小小的實驗。而那個實驗,卻在一年後白澤醒來時,被本人給推翻。

「聯繫已經切斷了。」白澤說,「已經不能再給那孩子添麻煩了啊……當然為了不要死掉,就這樣待在那孩子身邊到結束我也是想過的,可是呀,就算是我,也想要一直待在喜歡的人身邊嘛。」

「這您已經說過了。」

是這樣嗎?白澤說著歪歪頭。「最後和你約會的那一個月,我要求人在現世的小奈伊每天默念我的名字一千次……說是一千次,其實只是要她從早到晚想著我而已。當然睡覺的時候自由地做夢就可以。所以我們每天作息一致,她要是賴床了,我大概也起不來,很強烈的聯繫感呢。那十年裡也是這樣,說要互相照顧,結果我完全沒辦法比她早起,替她準備早餐的事一次也沒有過……我已經要求小奈伊做很多事,她總是縱容我……早是時候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白澤苦笑著將手垂在微微併攏的大腿之間,靠在鬼灯的肩膀上。「所以,已經不能再繼續依賴她了啊。小奈伊的愛太無私,溫柔到讓我無所適從。明明她也是,比誰都有資格憎恨這個世界的孩子……」

──就和你一樣喔。

是的,此次鬼灯來找上河井,正是這個目的。

「說是確認,更像是要講一個故事。」鬼灯說著望向一旁茶几上的相框。「是之前從白澤先生那聽來的。可能有些長,可以聽我說嗎?」

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個男人,有幸認識了神明。兩人在後來成為相當要好的朋友。時不時聊天、吵架,也常常有為了輸贏爭執不休的情況。其中兩人最常爭論的,就是彼此的時間。在男人從少年變成青年,而後進入中年的歲月中,神明始終都保持著年輕的模樣。於是人類向神明發問了,為什麼只有人類需要經過時間的摧折呢。

神明無法回答。想必,是連當.時.的.神明也不知道原因吧。但神明至少知曉一件事,以人類的性質,恐怕是無法承受名為永遠的時間軸。正因為生命有限而曉得珍惜,正因為生命短暫而能夠毫無保留去愛,這是神明做不到的。可是神明的永遠,卻也來自神明的「做不到」。那麼人類要如何去支撐永遠呢?

然而神明還是無法回答男人。即使在幾年後,男人摯愛的妻子因事故喪生,注視著悲痛愈加的男人,神明依然無法回答,為什麼只有人類需要面對生離死別。

之後沒多久,神明與男人之間便以這個問題為基底,成立了賭局。

那究竟是神明一時的憐憫,又或者是神明自己也期望看到人類對於永遠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呢,誰也不知道。總之,一神一人就這樣,將賭注押在男人剛出世的女兒身上。約定的日期是,女嬰成長為大人,出社會,有一定的判斷力的時候。

──在世界爆發『不死症』的那一天,正是男人的女兒,二十三歲的生日。

不知是否是命運的安排,在女嬰出生之後沒多久,和神明有了賭約的男人,也因事故而辭世,所以他的女兒,重新得到一個呼應她存在意義的名字,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只是,雖然是孤兒,那個女孩子卻相當安穩地長大了。個性溫柔謙卑,做事勤奮努力,樂觀向上。

「那是因為,從小的時候開始,就有個大哥哥會來陪我玩。」上河井突然開口,「他穿著繁複的和服,留著一頭長直髮,看起來很高貴。每次他來的時候,就算我已經在庭院裡玩得一身土,他也會溫柔地把我從地上抱起來,放在他的大腿上,和我說爸爸媽媽以前的故事。一直到我上高中搬出孤兒院在外頭租房子之前,都是他在照顧我的……雖然現在不管是長相,還是名字都已經記不起來了。第一次遇到白澤先生的時候,會覺得很親近,大概也是因為想到大哥哥的關係吧。」

「對於您父親的事情……很坦然地接受了呢。」

「雖然不太能理解,但每個人都有他的理由。我想父親會這樣子祈願,是不是因為失去母親太寂寞的緣故呢?」上河井歪歪頭猜測。

白澤先生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上河井又說,「他說,自己是中國的上古神獸。雖然是神明,但同時也是妖怪。有一部分的神明像他這樣,雖然擁有憐憫眾生的慈悲心,同時卻有會有很多本能的欲望。中文裡又可以寫成『慾望』呢,欲字下頭加一個心,一切渴望的事物皆來自於人類本心,本心的訴求又泰半來自於愛。」

神明呢,識得「欲」也識得「愛」,卻無法將其強化,意識它們的重量。簡單來說,就如同在看一本外文書,看見了內容,卻無法理解。神明同樣有欲望,卻不會因為求不得而日夜輾轉、感到痛苦,甚至還能很快轉移欲望的目標;愛也是一樣的。神明愛著人類,卻是均一而平等,無法注視單一的個體。

然而神明知道,愛是生命的條件。時間是水,愛是溶質,個體擁有的時間越多,愛的溶液就越稀薄。人類濃烈而執著的愛調配出各式以「有限的生命」為名的飲品;神明則將愛給稀釋,成就了一杯名為「永遠」的茶水。

如今人類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於愛的浪費,極限總有一天會到來。人心承受不住群體的永遠,崩壞只會越來嚴重。

後來有很長的時間鬼灯一直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也慢慢理解白澤最後留給自己的話語。

──我可是很貪心的,比你想像得還多。

太狡猾了。

您真是自私得過分。

白澤賭上了自己的永遠,賭鬼灯會一直愛著他。若是哪一天鬼灯心裡想著別的人,白澤就會因此消亡。然而這樣的賭注,如今的鬼灯卻遠遠看不到極限。



當然高興的事也是有的,溫馨的事仍每天都在發生,比如說今日在山裡見到的老婦人;而追根究柢,愛則是在背後支持著一切最重要的力量。注意之前愛很微小,注意到之後才發現,它總是綿延不絕。

告別石長姬等人,鬼灯回到了極樂滿月。桃太郎正在櫃檯後頭配藥,見到他回來,滿臉堆著笑意,「您回來了啊。上河井小姐最近好嗎。」

鬼灯從側背包中掏出相機,交給桃太郎。

「看上去氣色很好,最近留了長頭髮。」

我看看……桃太郎說著打開電源翻了幾張,「啊啊,真的。上河井小姐還是一樣漂亮,看起來很開心呢。」

「是的,最近交了男朋友。不過雙方都是第一次有戀人,生澀得和小毛頭一樣。明明都幾歲的人了。」

「這樣啊……咦!有男朋友了嗎?」

無視了桃太郎不可置信的叫喊,鬼灯將背包脫下靠在櫃檯邊上,說著「我進去休息了」便頭也不回地往內室走。房間裡頭的白澤還在睡,姿勢保持昨日被鬼灯擁入懷時微微側躺,左手靠在臉頰前幾公分,從門口望過去,那熟睡的容顏隱約藏在平放的手掌之後。

鬼灯拖著凳子在床前坐下來。一旁床頭櫃上放著鬼灯近年迷上的多肉植物。除了常見的朧月、弦月、綠之鈴等,還種了各式各樣的。整個床頭櫃上就放了三四盆。

這些東西在地獄肯定養不活,因為沒有陽光。不知道是不是桃源鄉環境又特別合適,即使放在白澤房間裡,小東西們也依然活得很好。偶爾鬼灯才會把他們拿到屋外曬點充足的太陽。剛住進極樂滿月時鬼灯先試著種的是香草,特別是能夠提神,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薄荷。事實上白澤醒來時也曾經小小聲嘀咕薄荷味好重。

後來幾年白澤沒再醒來之後,鬼灯改種助眠的迷迭香與薰衣草。目的是讓自己能夠和白澤一起睡著。

鬼灯甚至想像過自己如果像白澤那樣長睡不起,哪一天一起醒來,那感覺一定很好。

但事實是他長期的缺乏睡眠與多日熬夜,導致他無法在平日睡上很長的時間。甚至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醒過來。偶爾醒來時他會繼續躺在床上,看著仍緊閉雙眼的白澤細微地呼吸著,胸口規律起伏。這麼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由於地獄事少,又缺乏變化,鬼灯待在天國的時間逐漸增加。

他開始研究白澤的「冬眠」模式。以前不也有像睡美人這樣的童話故事?長達一百年,被靜靜置放在那裡,既不出汗也不生灰塵,簡直不合邏輯。不過興許是氣候合宜,房間也有鬼灯在整理,白澤身上始終只帶著淡淡的桃子香與藥草的味道。鬼灯需要做的,只有定時替白澤修剪指甲與頭髮。即使代謝的速度下降到最低,當時間以年計算,角蛋白的生長仍是肉眼能清晰可見的程度。

簡直就像是植物一樣。以神獸白澤做為培養皿,慢慢生長起來的植物。

實驗做了不少,照顧也一樣無微不至。擔心白澤某天醒來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機械一樣散掉了,鬼灯到現世去學習復健與按摩的技巧,每天替沉睡的白澤按摩。他小心翼翼抓起白澤的手,從右手開始,慢慢揉捏每一隻指頭,按壓虎口,以及掌心的厚肉。接著是左手。然後是右腳、左腳、肩頸,與背部。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做著,直到確保這些不被使用的四肢與部位,血液循環都能充分活絡。

其他時候鬼灯多半在讀書。有時候看小說,有時候是現世發行的科學雜誌。有時候他還會說書裡的故事給特地來找他玩的一子二子聽。兩個小丫頭通常會趴在他大腿上聽他說故事,偶爾也會調皮地跑到床上去,把睡著的白澤當成豆豆龍(トトロ)那樣乘坐在上頭。

「不對不對,是天空之城的機器人。」「有天空石的話,說不定會醒過來喔。」一前一後趴在白澤的身上,小女生們大大的眼睛直直盯著鬼灯,像是在推薦他去找這只在電影裡頭才會出現的寶物似的。

雖然沒有天空石,但是能讓熟睡的白澤輕微有些反應的事他倒是知道幾個。怎麼說,對於鬼灯這種求知慾旺盛的人而言,白澤沉睡的時間實在太長了,足夠他做許多實驗。

但這個,可是兒童不宜的話題。闔上故事書,一手抱著一個還吵鬧著想要天空石的座敷童子,把她們安然送回家去的路上,忍不住還是炫耀起以前他與神獸曾經共演神隱少女情節的小小回憶──說起來,居然也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



白澤第四次醒來已經是又過了七十年。這次他對於鬼灯坐在床邊的反應已經比前幾次來得小,但說起他自身睡著關鍵的「不死症」,仍是有一小段時間摸不清頭緒,才慢慢想起來。隨後兩人接吻,擁抱,做足戀人之間會做的事。

過程中白澤一直笑著,但不知道為什麼,鬼灯就是覺得對方想哭。

為什麼覺得難過呢。在白澤露出要哭出來一樣的表情笑著問他是否無聊時,他幾乎直覺便吐出反駁的話語。而他也真的並不這麼無聊。在白澤身邊,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能夠確認白澤還安好,才是其中最重要的事。

在白澤再次睡著之後沒多久,鬼灯放下手裡的書,極為緩慢地、萬分虔誠地在床邊跪下來,捧起白澤的手,吻著那些蒼白失溫的手指。

他抬起頭,凝視著白澤熟睡的面孔。並隨著白澤身體起伏與心跳的頻率,緩慢地呼吸。

(還活著。)

──想像一下吧,如果未來的某一天,我醒過來。會覺得開心嗎?會覺得,為了那一天,前面漫長的等待可以被忍受嗎?

如果自己不是這樣的個性,說不定今天白澤就不會像這樣陷入沉眠了。然而要因此懊悔嗎?一點也不。上千年以前,鬼灯就已經如此,白澤一定也知道。所以鬼灯至今的答案依舊沒變。

可以。只要您終有一天能夠醒過來,一切都不算什麼。

因為他知道,白澤還活著。這樣就夠了。

「晚安,白澤先生。」鬼灯開口,接近氣音。

「──我們下次見。」


下午不小心睡著了,結果這一篇拖了好久才寫完。下一集就完結了,然後明天要是醒著(?)想更陌生人那個故事相關的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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