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轉蛋 090】Hope dev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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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真的確定要啟用嗎？瑕疵品實際投入的數據都太差了，最長半個月，最短……撐不過七天！序號已經說明了一切，這一個可能三天都維持不了！」

「說什麼都要給工廠爭取時間！就算只有三天，也足夠序號二零一完成測試流程，替換上去了！」

「可是序號九九九的初始希望值很低，她幾乎沒有自行修復的餘裕，投入啟用的能量很有可能浪費！」

「至少有機會！出現防守空檔，毫無疑問會直接導致生活區縮減，而現存能量光是維持居民區和食堂都岌岌可危……」

「報告！序號二零零的希望值跌破紅線以下，今天結束前，必須設備更換！」

「這些廢物怎麼搞的！從不敢奢望她們和初代十序號一樣，有平均五年以上的保質期，可三個月報廢一個，哪有這麼多能量給她們消耗！」

指揮室的運算機主面板上，早已掛滿無數待解決問題的警示視窗，卻無人有暇顧及。在基地唯一能用以禦敵的設備耗損速度過快、即將告罄的此刻，連代表人類最後堡壘腦部的此處，都不免籠罩在絕望的氛圍裡。

總指揮官憤恨地重錘桌面，無暇理會下屬們在身後爭執不休，他來回檢視前十個序號的設備紀錄，與其他數百筆抽樣比對，試圖尋找其中不同。

希望製造工廠已是基地裡權級最高的設施，它擁有能量取用的最優先級，過程絕不可能被短缺。而所有希望設備的組成材料到出廠配置，除了外觀與性格屬性導入隨機系統，構成程式與核心指令從未動過……

那為什麼，為什麼投入實用時，還會有這麼大的差異？

「總指揮官，請下達最終命令！我們是否要投入序號九九九至第一線？」

總指揮官沒有回答。他的視線還在數據間游移，最終，停在前十列某一行備註資訊時，忽地一亮。

「對啊，怎麼會沒想到……那個男人肯定會再次創造奇蹟，他還在這裡！」

2.

基地裡的超市是在約三十年前停業的。

說是停業，用「能量耗盡而消失」來形容更為準確。末日後百年，人類的吃食需求宗旨是「果腹」，在食堂可以自動生產簡餐保證最低需求的前提，超市權級自然高不到哪裡去。繼運動場與圖書館被放棄，沒多久後就輪到有著剛出爐麵包和新鮮水果的超市，還美其名曰：「適當捨棄些重複性高的設施，省一個超市就能保住十戶居民，傻子才不知道怎麼取捨。」

德魯哈可能就是基地裡唯一的傻子。

然而，只有他個人反對沒有用，上頭自公告到實行整套流程雷厲風行，沒幾天，超市的舊址就只剩下一片眼熟的空地，等待日後土地縮減後重新規劃。

德魯哈並不承認自己傻，要他來說，橫豎基地內的需求全靠設施自動轉換能量供給，現存人口中還有生產力的少得可憐，如果幹掉十戶這樣沒用的人就能獲得一個超市，他可是樂意至極──若不是看在食堂優先級僅輸給工廠和防護罩，且沒有限制每人用餐的次數與份量，他說不定真的會選擇實踐這個想法，而非忍受自己用餐品質的降級。

大部分人在基地裡都沒事情幹，德魯哈也不例外。而他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食堂，就算不進食，食物的氣味也能讓他感到安心，像是「今天也不會斷糧」的保證。基地裡的人哪怕不認識他，也大多知道有個粉色頭髮的男人對食物情有獨鍾，即便不是用餐時間，也會一個人待在裏頭。

「……德魯哈先生，您果然在這裡！」

夾了一大塊肉還沒進到嘴裡，德魯哈的身邊突然圍住一圈人。剛剛說話的，正是為首的老頭。

德魯哈對老頭的臉並不陌生，雖然面對面見還是第一次，不過這些年每次宣布基地能源減量，權級靠後的設施必須縮減都是他；外襲加劇，希望設備不堪應付，需要再次淘汰換代時，也都有他的無聊演講。

「滾一邊去，少打擾我吃飯。」

德魯哈充分咀嚼完嘴裡的東西，才懶洋洋開口。他也不想管那些人聽不聽得進去，先把食物吃進肚子裡才是正經道理。

「不，初代教官，安德烈亞．德=魯哈，請您返崗，再次拯救人類吧！」總指揮官說完，朝德魯哈行以最高等級軍禮，「事到如今，希望製造工廠的生產已經趕不上設備耗損的速度，可投入使用的設備僅剩最後一個瑕疵品，假使她無法撐到新一批序號被製造出來，我們接下來很可能連食堂都要放棄，人類的滅亡近在咫尺！」

「……你說什麼？」

食堂裡並沒有多餘的能源安裝空調，可總指揮官一行人依然在德魯哈再次開口時，紛紛打了冷顫。此時，德魯哈原先漫不經心的綠眼睛裡，已經完全不存在客套和溫情，他語氣冰冷地開口：

「現在居民區還有多少範圍？你們說過超市值十戶，食堂的話值多少？你們覺得基地裡真的有需要這麼多人嗎，沒了食堂，反正也養不起這些沒生產力的垃圾吧，犧牲一些人不就能留下食堂了嗎？如果你們下不了手，我也很樂意代勞？」

一連串的提問使得在場鴉雀無聲。好半晌，才有人不可置信低語：「長官，您說的救星，就是這個冷血的男人？」

這人立刻遭到總指揮官的呵斥：「閉嘴，誰允許你說話的！你可知道，你們眼前的初代教官，是百年前就對基地做出卓越貢獻的存在……」

「十、十分抱歉！長官。」

德魯哈在旁邊打了個哈欠，壓根懶得理他們演的這麼一齣劇。他擺擺還夾著筷子的手，只說：

「少講那些虛的，我退休的時候你們出生了嗎？也不曉得是從哪個角落積灰的文件又把我的名字翻出來……這麼大陣仗來找人，就別拐彎抹角了，直說吧，回去當教官我有什麼好處？」

總指揮官臉上沒有計策被看穿的心虛。他做出把退休教官找回來的決定，確實有點病急亂投醫；卻也因此，在有限的範圍內做了充足準備。

他直視著德魯哈的眼睛，說道：

「超市的權級永久性上升，做為此次能量擴張優先恢復的項目。」

果然，沒過幾秒，德魯哈就要笑不笑地勾起嘴角。

「你們說的瑕疵品在哪？」

3.

希望設備，代號（CODE）：魔法少女。

生產自希望製造工廠，從一開始編號，最大產能為九百九十九。其中不良率在百分之二左右，生產中的瑕疵品根據測試良率反向編號，自九九九往前倒回。此次要啟用的，就是最早被篩選出的瑕疵品。年代太久遠、生成人格有明顯缺陷，「希望」值出廠時就只有五十，同時生成個性還有「自我認同低」、「感受不到美好」等缺陷，即便不進行出廠前最終測試，也能光憑數據判斷，她幾乎沒有自力生產希望，來維持設備耐久的能力，是唯一一件未啟動就直接封存的希望設備。

與過低的評價相比，魔法少女的外觀倒是像模像樣。雖然德魯哈從沒搞懂過工廠的審美，但序號九九九那身以粉白色打底，點綴著金邊的蓬蓬裙，和頭上、胸前一些無意義的誇張裝飾，似乎很符合人類對於美好少女的膚淺想像。

「醒來，玖玖奈，該輪到妳上工了。」

雖然退休多年，德魯哈對魔法少女的喚醒工作卻不怎麼陌生。他耐心等著被賦予名稱的少女從漫長的沉睡中甦醒，隨後，冷不防對上那雙死氣沉沉的深黑色眼睛。

「嗨，我是妳的教官，妳可以叫我德魯哈。」德魯哈面不改色伸出手，「不說廢話了，馬上就有要妳忙的事，跟我來吧。」

玖玖奈直勾勾地看著他。正當德魯哈開始覺得這位序號靠後的魔法少女，確實缺陷得有些明顯時，對方安靜地把手搭進他的手心，隨後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表情也變得較為溫和，甚至還朝他靦腆露出微笑。

德魯哈已經很習慣來自新任魔法少女的示好，沒多做反應，只是用力握住掌心裡的手，把人單手從儲藏倉裡提了出來。

被人喚醒後，魔法少女的核心會慢慢恢復，各項反應都與常人逐步靠攏。原地試著來回走了幾步路以後，玖玖奈的行為模式看上去已和常人無異，唯一區別只在她這身奇裝異服。

「德魯哈……先生。」玖玖奈小聲開口，她另一手抱緊同樣是出廠配置的等身魔杖，「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麼？」

德魯哈則咧嘴大笑，比著出口的方向，示意她跟上。他逆光的高大身影，在玖玖奈眼中，是那般豪情，有如命運的指引。

「當然是去拯救我的超市，順便當一下拯救人類的救世主？」

4.

這個世界將被「絕望」完全吞沒。

「絕望」的外觀是純黑色、有意識的流體，以侵略整顆星球為目的，在地表不停淌，如同一道不達目的、永不止息的海浪。所有接觸到「絕望」的生命都會被同化，無生命體則會被腐蝕，直到高於地表的一切都被吞沒，那純黑的海才會平息，於地表蟄伏。

人類不斷敗退、失去故土，最後倖存者們從世界各地匯聚起來，投入剩餘的所有資源，趕在最後一塊土地也被吞噬之前，建立起最後的防護堡壘，人們才得以有一方安歇的角落。

這座堡壘又被居民們稱為基地。基地的核心是工廠，只有單一條生產線，專門生產能夠抵禦「絕望」的「希望設備」。以工廠為中心，向外一圈有著權級最高的指揮部、食堂和一等居民區，往外擴散還有二等、三等居民區……收留整顆星球所有還存活的、無家可歸的人。

這裡是人類最後的家。

──卻也是希望設備的墳場。

德魯哈分神看了一眼基地外的天空，攻至堡壘外的「絕望」子體，正伸出數以千計的漆黑觸手，在籠罩整個基地的防護罩外張牙舞爪，不停耗損著防護罩內存的能量。

與此同時，他錯開眼的方向正逐步凝聚起明亮到刺眼的光。德魯哈順著光源移回視線，與自己隔著一層防護罩的三十公尺外，嬌小的黑髮少女孤身佇立於殘破不堪的半圓形平台上，背對這頭，高舉起雙手裡緊握的魔法杖。巨大的能量自她心臟處產生，透過刻於身上、衣服裡的能量迴路朝她的手心匯聚，導入手中緊握的魔杖，點亮頂端的寶石，綻出越來越明亮的光。那道光除了吸引德魯哈，同樣引來正在攻擊基地觸手們的注意力，它們渴望著吞噬、同時也畏懼這叢光芒，迫不及待想將其毀掉。

無數巨大而醜陋的觸手調轉方向，朝少女疾射而來。少女也早已有所預料，當即飛快退閃，冷靜找尋到自己的生路。時而踩著觸手向上跳躍，時而迴旋落回低處，宛如一隻輕盈脆弱的蝴蝶，穿梭於純黑的地獄間。

她手中的魔杖仍持續累積能量，在能量蓄滿發射前，她必須從這些骯髒的消耗型觸鬚裡找到發號指令的子體，讓準備好的光砲足以一舉摧毀核心。少女的黑瞳在遮天蔽日的觸手中來回巡視，瞳孔中心因過分專注而閃爍能量迴路節點的白光。

又纏鬥二十分鐘，少女終於鎖定偽裝成一般觸手的子體，一個回身踹開試圖捉住她的觸手尖端，借力躍向高處，雙手緊握杖身，抓緊時機將輸出推至滿格，那一刻，魔杖的金色複合星石的中心高速射出了高能量射線，直接燒穿無數試圖從中阻擋的觸手，粉碎被藏在子體擬態觸手的根部核心。

在高於人耳能接收到的劇烈哀鳴聲中，大地震盪，少女的身軀也被反作用力推向空中，那些追隨而上試圖報復的觸手在上升的過程中逐漸碎化，最後飄到少女身旁的，只有無數黑色粉塵，一下就被高空的強氣流捲向別處。

「還行。」

德魯哈護目鏡後的綠眼睛直勾勾盯著戰局，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才做出評價。

比起上任第一天，因為過於遲鈍，直接被觸手扯掉一整條腿的樣子，玖玖奈今天的表現雖差強人意，好歹還能見人。

這隻子體已經是基地外最後一隻盤據的攻城先鋒，等到下一批過來，至少會有十天左右的修正期。

他按住耳麥的發訊器，下達撤退指令：「回來修整。」

說完，便見遠處高空還在下墜的身影再次炸開一點夾雜粉色的青色星光，被魔術迴路引導的氣流送回外頭的平台。也不曉得是體力高度消耗還是勝利後太過放鬆，落地就踩到石塊半個腳板大小的碎石塊踉蹌好大一下。

或許是出於同源，防護罩能正確識別現任魔法少女的編號，玖玖奈灰頭土臉地從外頭回到德魯哈身邊時，很輕鬆就穿過那些觸手久攻不下的光膜。她身上有不少觸手留下的擦傷和黏液腐蝕痕跡，直到此刻也依然持續對少女細嫩的皮膚造成傷害。但對於這些足夠讓居民區的人哭天搶地好幾天的傷，少女本身卻面不改色。只是在德魯哈看過來時，小動作把它們用手套抹掉。

經過一場死鬥，她神色很蒼白，眼底有著連續一個月高強度戰鬥而變得深邃的黑眼圈，看向德魯哈的眼睛卻帶著點含蓄的期待。

德魯哈看懂了她的暗示。他雖覺得無聊，但還是伸出手，帶著厚重手套的大掌用力揉亂少女的頭髮，直接把人家頭頂揉成鳥巢。

微型耳機裡，來自總指揮部同步的數據回報：「希望值上升 2%。」

德魯哈按頭的力道又大了幾分，臉上掛著一場燦爛的笑容：「妳應該記得我的希望是什麼吧？」

「知道的。」玖玖奈滿臉通紅，回答得很小聲，「我會幫德魯哈先生奪回超市。」

德魯哈乾脆俐落地收手。

「知道就好，今天先到這邊。妳回去修整幾天，下一波來還有得忙，到時候也要努力幹活。」

「好的。」玖玖奈說著抬頭，看著男人大步離開的背影，有些依戀地摸著自己彷彿還留有餘溫的頭頂，才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5.

「站起來，玖玖奈，妳可以辦到。」

但是我只剩下一隻腳。我……站不起來。

「那就優先修復腳部的受損，不要連這個都要我教。」

我，做得到嗎？

「妳可以。」

我可以？

「妳可以。」

我可以。

我好像……真的可以。

「教官德魯哈，請回報現場情況！序號九九九的希望值跌破三十大關，每次引動能量蓄能，都要再下跌三個以上的百分點，你是否能夠保證，她可以完成第一次工作？」

「無所謂，你們只管看就好了！」德魯哈說完，不耐煩地拆了右耳的微型耳機，扔到地上。同時左耳的收音孔傳來少女急促卻極輕的呼吸聲。

「德魯哈先生，我……在修復！」

少女倒在地上的身軀緩慢散發出青白色的螢光，原先失去焦距的眼睛重恢復清晰，右手無意識地捉緊戰場上唯一能保護她的魔法杖。

被連根拔下的左腿再次有了知覺。

為了維持希望設備的能動性，她們的痛覺被調整得極低，腿部再生的感覺不如想像中激烈，仍是痛的，更多卻是鈍癢，她的思考也跟著變得遲鈍，不曉得花了多長時間，才感覺到自己的腿已經完全長好。

在此期間，那些張牙舞爪的觸手藤蔓，全部視她為無物，讓玖玖奈可以專心修復傷口。

她也不曉得自己算不算沒話找話，從地面坐起來時，突然問了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觸手不殺她？

它們明明到剛才，都還對玖玖奈有著強烈的興趣，並且抱持著強烈的殺意。可是就在玖玖奈放棄等死時，她的存在感突然就遠遠就不及基地，被隨意扔在地上，卻再沒有觸手給她一個了斷。

「玖玖奈，站起來。」

德魯哈並沒有回答她，只是繼續下達指令：「給魔杖蓄能，這一次，在衝出去之前，先找目標。即便擬態都一樣，子體的核心運作會產生高溫，妳要試著去把它找出來，不要把注意力放在無謂的戰鬥，爭取一擊必殺。」

玖玖奈依言照做。這次她沒有再問德魯哈，便已經在心裡肯定道：我可以。

德魯哈先生覺得她能辦到，那麼她一定可以。她的身體（機體）生來就是為了與眼前的「絕望」戰鬥，身體反應並不需要後天學習，當她決定要反擊時，本能會帶動埋在她身體內部的能量迴路，當她再次引來觸手們的注意和攻擊，她的視界裡似乎能看到引導路線，她隨其而動，輔以耳機裡那人沉靜地指揮，數小時後，能量光束準確燒融了子體的核心。

一切結束後，天空早已染成入夜前的紫紅色，比天空更亮的光在她身上逸散，周遭昏暗而凌亂，可當她踉蹌起身，回過頭望向基地，她依然能看到直立於防護罩那頭的魁武身影。

教官他……德魯哈先生，始終沒離開過半步。他始終相信自己能夠做到。

那一瞬間，被德魯哈隨手仍在地上的耳機發出滋滋聲響，裡頭傳來數據監控人員不可思議的驚呼：「序號九九九的希望值正在回升，20、21……30 %，還在繼續，太不可思議了，這是奇蹟！」

德魯哈並沒有聽到這些，即使聽到，大概也只會不屑嗤笑。

這就是所謂的「希望製造」。

拼命壓榨作為希望設備的少女體內那些尚未成熟，亦沒能輕易放棄的可能性。反覆消耗補充，直到少女們終於無力再自主合成任何的希望，戰死在絕望中。

百年前的人類或許還指望代號希望能為他們奪回失去的故土；事到如今，誰想的不是死守最後一畝三分地，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然後，為此絲毫不做任何努力，而是指望像嬌小天真的少女為他們在第一線拼搏。

斷掉了四肢也好，開腸破肚也罷，沒問題的，核心沒壞，希望值轉換的能量都可以修復。至於她們的感受？可以汰換的設備而已，肩負保護人類的大任，犧牲無足輕重。

「簡直能笑死人。」

給予玖玖奈返回指令後，德魯哈撤掉左耳的耳機，自言自語。

他的語氣絲毫不帶感情。他同樣享受著少女們浴血奮戰的紅利，唯一不同處，是他不會傻到以為，有誰能在反覆瀕死的體驗中依然心存希望。

「不直接化身『絕望』反咬你們一口，都要感謝工廠給她們的核心指令是善良、犧牲──還有為了人類的存亡。」

6.

即使玖玖奈成功擊退好幾批的攻勢，守住了這座人類最終堡壘，基地內的人們還是不怎麼看好這個壓箱底多年，緊急被搬出來救場的瑕疵品。

連老待在食堂的德魯哈都時有耳聞，當事人玖玖奈更是常在路上被指指點點。

玖玖奈顯然不符合人們對救世主的想像，做為魔法少女也有些陰沉過頭。如同她的編號，幾乎沒人肯定她的努力，街上甚至已經開始有人在討論，列為下一個順位的序號二零一會是怎樣的外貌和個性。

啟用瑕疵品只是個過渡期。等到序號九九九的利用價值被接連的戰鬥逐漸壓榨殆盡，就可以淘汰換下一個。

「德魯哈先生，您也認為我是瑕疵品嗎？」

德魯哈本來正在平衡兩耳耳機的音量，聞言抬起頭，玖玖奈的步伐停在前往戰場前最後一步，瞅著這頭的眼睛黯淡無光，試圖把深處那絲茫然藏起。

德魯哈不禁皺眉。

「妳這是從哪聽來的？」

「路上。」玖玖奈有些遲疑，她似乎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向自己的教官告狀，臉上蒼白了幾分，「我很抱……」

她還沒說完，德魯哈就打斷她，大步走了過來。

玖玖奈握緊魔杖，抬起頭，緊緊抿唇。德魯哈煩躁地扒了扒頭髮，要是讓他知道是誰讓他還需要做戰前心理輔導，他一定會讓那人後悔長了嘴巴。心裡一邊詛咒，他也不忘把人攬過來，用力揉亂少女胡思亂想的腦袋。

「不管妳在哪裡聽說的，別被那些人洗腦了。什麼美好，什麼為人類而勇往直前……哪裡真的有美好到生來就為了死去也無怨無悔的聖母，妳們腦袋裡難道裝棉花嗎？聽好了，魔法少女存活的基礎是追求希望與美好，而這世上，除了錢和飯以外，沒有人會執著於自己早就擁有的東西——由此可證，妳們並不美好。正因本來就是不美好的存在，才會渴求自己缺失的部分。」

只是這場為了世界戰鬥的追求過程對於少女們未免太過漫長，看不到盡頭。求而不得，大部分的個體都失敗了，她們每放棄一次，就要被觸手「殺死」一次，如此扼殺靈魂，等待藉由希望重生肢體，直到耗損嚴重到難以修復，就無法維持容器，瓦解了。

最初的那十個和後來的少女也沒什麼不同，唯一差別的地方只是，她們並非將希望交給下一個序號，而是她們的教官。

她們把那些孤注一擲的「希望製造」留在德魯哈身上，於是新的魔法少女又會被德魯哈吸引，德魯哈也就因此成為魔法少女的心靈寄託。

「妳也不例外，玖玖奈。」

德魯哈並不是少女，也不追求美好，他雖繼承了這些希望製造的殘渣，卻沒辦法替少女們製造希望。

他向來只會坦承事實：

「妳也會這樣工作到死。」

玖玖奈仰望著德魯哈，心跳瞬時間巨如擂鼓。她並不感到失落，相反地，聽聞這番話的她心中蒸騰出無上的滿足。

德魯哈把玖玖奈的頭轉向，迫使她必須扭頭，直視外頭大片的「絕望」。

德魯哈已經看過這個景象很多次。但對玖玖奈來說，每次都不曉得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連日消耗讓玖玖奈的身體在直視「絕望」時，發出無意識的顫抖，這細微的生理反應也直接透過兩人接觸的地方傳給德魯哈。

所以他又問了一次：

「妳能繼續幹活嗎？」

面對男人沉著到缺乏感情的聲音，玖玖奈無聲呼吸，下意識挺直背脊，昂起膊頸。

「……能。」

她小聲，卻肯定地回答。隨後她堅定地向防護罩外的世界走去。她握緊手心裡的魔杖，如同之前每一次，讓頂端的寶石自動汲取她的魔力、壓縮，等待一次人類方猛烈的反擊。

「我出發了，德魯哈先生。」

只要他一句命令，她便能再次投入沒有盡頭的戰鬥，義無反顧。

7.

「德魯哈先生，午……午、午安。」

休息不到一天，玖玖奈便閒不住地找過來，並從善如流拿了個餐盤坐到德魯哈對面，打招呼時還顯得很緊張，才幾個字，也被她講得支支吾吾。

德魯哈不經意抬頭，正好瞧見少女染上薄紅的耳尖和臉頰。

真麻煩，但真的……一點也不意外。

不如說，熟悉的感覺又都回來了。

純潔如紙的希望設備，醒來後大部分的時間都要投入戰場，她們又該從何處攝取足夠的養分供養希望？

答案是對戀愛的憧憬。最初的十個序號，就是靠著她們對德魯哈無可救藥的崇拜與喜歡，反覆回沖希望值，才延長了本該短且脆弱的使用期限。

魔法少女的戀心決定了能力的強弱，也決定設備的使用期限，所以即使看得出來愛意的箭頭，也不能把它掰斷。

可魔法少女，不成熟才是少女。所以他死也不會碰這些為了維持人類生存而戰鬥的少女們，頂多為了工作效率，偶爾給點誇獎。

若不是他的食堂與超市直接與她們掛鉤，他才懶得費這麼多心神。

後來他也真的厭煩了這份工作，年資一到，毅然決然在序號十畢業後跟著退休，反正不工作的人也可以使用超市和食堂，他可沒有自己幹活別人享福的奉獻精神。另外也要感謝人類的忘性，就算序號十一以降有效期限大幅縮短，人們也只會津津樂道每季都有不同的少女英雄。

看她們好看的裝扮，厲害的魔杖，還有戰鬥時一次次從重創中爬起的「英姿」。充其量只是「設備」的她們，又怎麼會真正受到人類重視，或者，當成人看？

就連現在，做為基地內現任魔法少女，她依然時常被以看「故障卻堪用設備」的目光審視。就連眼下，食堂裡也有不少人偷偷打量這頭，並在德魯哈瞪視下匆匆收回。

德魯哈這才將目光放回對面，玖玖奈還在等他的回覆，整個人拘謹得連餐具都不敢碰。

「吃飯吧，不准浪費食物。」

「好、好的。」

吃飯時，德魯哈的視線不可避免會落到對面，也許是膚色很白的關係，玖玖奈的黑眼圈格外明顯，招示著這陣子的過勞。但她的希望值一直維持得很好，好幾個月過去都還有六七十，偶爾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會跳到出廠值以上的七十出頭浮動。

即便上頭一直很擔心她的狀態，並加速序號二零一及之後序號的調適，玖玖奈的表現卻出奇地好。

相較於其他的魔法少女，她的性格確實有些難搞。在食堂依然時不時會聽到對玖玖奈的評價，說她好像天生就不懂得美好，一雙死魚眼看不到任何希望，比歷代魔法少女退休前的模樣都要憔悴，難怪是瑕疵品。

但正如德魯哈在戰場上告訴她的，那些評語根本無關緊要，玖玖奈需要做的只有認真工作。於是現在，她也學會把那些閒言閒語當耳邊風了。

一會兒後德魯哈吃飽喝足，回收餐盤再回來，玖玖奈還一板一眼地遵照指令清空餐盤。

「妳明天應該沒事？」

玖玖奈茫然地搖頭。她還記得德魯哈先前告知她，下一批攻擊約莫在五天後。咀嚼完嘴裡的飯，她遲疑地問：「是有無預警敵襲嗎？」

德魯哈朝她咧開嘴：「不──但托妳的福，明天超市要重新開幕了，要一起去嗎？」

玖玖奈眨了眨眼，她還沒看過德魯哈這麼開心的樣子。但很快，她便發覺自己看到發呆，趕忙垂下頭回答：

「當然很願意！謝謝您邀請我……」

剛修復的超市還很小，從前門逛到自主收銀台只有幾步路；商品也不多，只生成了一架子麵包、一櫃水果，和很久沒看到的茶、咖啡和飲料的速溶包。

德魯哈東挑挑西拿拿，拎了一整籃物品去結帳。超市空間還很小，但足夠讓他心情轉晴。兩人分別前，他還從袋子裡掏出一顆紅豔豔的蘋果，隨手扔給玖玖奈，說道：「合作愉快！」

「嗯，謝謝您。」

玖玖奈雙手珍重地捧著蘋果，在超市出口罰站了很久，直到入夜才踩著輕快的步伐回宿舍。

8.

半年後，在一個微涼的下午，德魯哈帶著依然在崗的玖玖奈，一起參加總指揮官的喪禮。

現在已經很少人辦這種冗繁的儀式，只不過大夥兒時不時都要在新聞上看到總指揮官的臉，也算是熟悉，基地裡大部分人都有過來弔唁。

這個總指揮官是基地建成後的第二任，上任也快三十年，如今享壽六十，也算很不錯了。可或許是平常操勞過度，只見遺照上的面容垂垂老矣，臉上的皺紋厚得夠夾死路過的蚊子。

「六十歲算活很久嗎？」

「現在的人類平均壽命越來越短，明明也沒什麼事要忙。但成天擔心受怕，可能不快樂，不快樂的人就活不長吧。」

「那，德魯哈先生是因為有好吃的食物很快樂嗎？因為您看上去和年紀不符，真的很年輕……」

「哈哈哈！吃東西確實很快樂，但……並不是因為那個。不過很麻煩，我不想解釋。」

「明白。」玖玖奈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失望，但她乖巧地沒有再問。

隨後她聽到德魯哈懶洋洋說道：「而且妳們平均享年幾個月幾年的，問這個不覺得諷刺嗎？」

玖玖奈搖頭。「沒有特別感覺。」

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已經七個月的少女神色平淡，半點不為自己的宿命觸動，反而好奇道：「『她們』又是怎麼死的？」

序號九九九的少女這麼問。在她之前，人類為了生存，已經犧牲兩百餘個她的同類。或說，「耗損」了兩百多個。

「她們怎麼死的？」德魯哈哼笑，「人被壓榨就會死，這很正常。」

而她們每天在第一線面對絕望，終會因絕望而使得希望無法再生。

或許是話題的緣故，不經意的，德魯哈腦海裡響起了百年以前故人們的聲音。

「教官！」「德魯哈先生！」

許許多多少女寄託著心意的呼喚，化作一道道能量，將未竟的希望擅自地扔到他身上。德魯哈並不善良，也不會為誰而犧牲，更無意為了人類奉獻一切。他成了這些無處可去的希望的載體，吸引更多有著共通核心的少女對他賦予重望和信賴。

那是做為魔法少女、希望設備的她們，純粹又扭曲的愛意表達。而被投注過多的他，也在過程中理所當然地長生。

她們都希望他活下去，替中途折戟的眾人，去看看希望的盡頭到底有什麼。

這並不是德魯哈的本意，可他不會為了任何理由放棄生存。

既然如此，當然可以因為嫌棄別人吃白飯而選擇下崗；或者為了奪回超市而復崗，他就是如此隨心所欲。

能滿足自己簡單而直白的物質要求，這就是德魯哈對未來的「希望」。

如今，它也是玖玖奈的希望。

「我會為了德魯哈先生的超市擴張，努力多活長一點的。」

德魯哈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哦，不錯，這確實是個讓人快樂的目標！」

公河文轉台 - 9
主題 2-2: 魔法少女
標註：DZ

是個十二月底寫筆記，就覺得應該會很好看的故事。本來週末想先寫，結果寫了五千字還沒寫完就先擱置，今天續寫就變一萬了怎麼會這樣
設計了很多瑣碎的哩哩扣扣，本身很喜歡這個故事，魔法少女好適合硬核劇情（嗯？）

簡易世界觀
被「絕望」入侵，即將滅亡的星球，靠著魔法少女苦苦支撐才不至於被淹沒的末日基地。基地內一切設施的供給皆由能量轉換，理論上面積夠大、能量夠多，就什麼設施都可以有。技術上相當先進，設施過分完善，以至於養了一群廢人。但沒有人因為不用工作而感到快樂，都在擔心什麼時候基地會覆滅。

希望設備
工廠專門產出魔法少女（希望設備），魔法少女的核心是「希望製造」，只要主觀能感知希望（希望值大於零）便可以持續工作，理論上沒有保存期限。但與「絕望」的戰鬥會壓榨構成少女的核心，最終她們都會失去希望，不成人形地死去。
失去希望的魔法少女不被「絕望」所認識，不會被主動攻擊。但由於無人收屍，歷代魔法少女的終局都是被「絕望」淹沒，和其他無機物一樣被分解消失。
同期只能有一名魔法少女被啟用，啟用方式是命名、呼喚。啟用魔法少女需要大量的能量以供給其魔杖，協助合成足以殺死「絕望」子體的光砲。基地的能量來源來自吸收被粉碎核心子體逸散的能量，即魔法少女在任時間長度越長、擊破數越高，基地的儲備能量就越高。因為超市的權級被拉高，隨著日後玖玖奈不斷過勞，德魯哈說不定可以得到一間 Costco（？）兩邊都會很開心。

德魯哈
百歲的普通人。由於獲得初代序號一到十整整十位魔法少女殘存的「希望製造」（核心殘渣）而維持在年輕的外貌，在崗位整整五十年，而後也退休了五十年，最近為了超市復崗。由於體內存在「希望製造」，會得到所有魔法少女的天然好感，習慣被愛慕，但反正少女們都死得早，不影響工作就不管。
平時都待在食堂，最近重新擁有時不時會擴張的超市，變成兩頭跑。

【小房間裡的 TMI】

關於基地的冗員
寫的中途發現，由於建立基地能量系統的研究員太有才華，為了人道而養的居民們真的無所事事，在德魯哈眼中應該是一群隨時可以仍掉的沙包。不過裏裏設定（？）其實有個研究員沒公開的秘密（現存人類無人知曉）：魔法少女靠「希望製造」維持運行，這些希望卻不能無中生有，而是平日抽取基地內居民對於存活的希望進行提純與壓縮。魔法少女保護的是人，如果沒有人就沒有魔法少女。要是基地能自主生產希望，讓防護罩開發自主合成希望光砲反擊就好了，何必額外生產設備？但實際上就是現存人類懷抱的希望實在太微弱了，希望工廠最大產能是一到九九九，其實是人類對於求生麻木的過程。
所以還有無限供應的食堂和超市讓德魯哈與大家相安無事真是太好了呢

魔法少女治裝
魔法少女的外裝是出廠服與戰鬥服，一開始玖玖奈應該沒有買衣服更換的概念，而且最開始基本上是在收拾爛攤子，除了回宿舍休息的時間幾乎都待在戰場上，所以平常也會穿。而且此時的基地裡，成衣店應該已經能量短缺關門了。後來等到超市擴張，有服飾區，玖玖奈才買得到常服。正文裡只有喪禮上穿的是素色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