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組|AU】神眠
「進度還好嗎?」辜司清在走近之前便先開了口。
林業似乎更早以前就注意到他的到來,在面罩下含糊應聲時甚至沒抬頭。他手邊有許多小型器材,和處理後或未處理的材料,後者堆成半公尺高的雜亂礦石山,前者則是經過切割打磨,規格已相當標準,隨時可以安裝到飛船上,取代那些損壞的零件。
林業的巧手每每總讓辜司清感到驚豔,他好像天生就適合做這個。雖然根據本人說法,這些只是業餘愛好,可他滯留於此處,之後還得靠自己的「業餘愛好」重新飛上天,怎麼想也不能真的「業餘」。辜司清忍不住想,自己大概是讓林業繞進去了,「業餘」這個於辜司清本身很少使用的詞彙,被對方說著像是「林業多餘的技能」,平常派不上用場,卻嫻熟拿手。
「照這個速度,很快就可以試飛了。」
辜司清走到林業近處蹲著,仔細查看已經完成的材料,在心裡比對設計圖計算林業的完成度。他所在的這個位置能方便自己仔細觀摩林業的工作。有些人會避諱展現專業才能給外人看,但林業全身肌肉都很放鬆,也不曉得是沒把辜司清當外人,還是他本就樂於分享自己的技藝。
「是啊,能源也已經充滿了,託你的福。」
林業語氣輕鬆,但聽不出來那種奔向終點的志得意滿,彷彿修好墜落半毀太空船重新升空,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怕他已經為此,被困在這座聯邦地圖未曾收錄的邊境小行星長達數年。也正是這數年,他與星球上唯一住民辜司清從一開始的客套,終是走到如今熟稔,彷彿他們應該在小時候就認識,此刻辜司清才能不費吹灰之力解讀林業的每個小動作。
「這又不算什麼。這座星球上,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拿走。」
星球上的礦產與能源都是日積月累,卻無人使用的資源。辜司清在心裡想,它們存在的唯一意義似乎只有幫助林業,自己並不需要。
幸好林業也沒有跟自己客套。濃眉英目的黑髮青年一派輕鬆,繼續手頭的工作。林業的態度輕鬆,動作卻很仔細,將上一件零件完成擺到旁邊,他重新拿起另一塊已事先提純切割的金屬塊,擺到臨時搭起的工作臺上,照著立體投影的設計圖仔細切割。辜司清看得專注,腦中忍不住浮現林業許久以前說過的一場比賽。
那是對方還在學院時期的回憶。林業作為隊長和主攻手,以雷霆破軍的氣勢高火力輾壓了競爭的隊伍,帶著隊伍拿到最後的勝利。當然林業並不是會吹噓自己的性格,他主要讚揚了聽話的學妹、溫柔認真的技師,以及同樣高火力打配合的勇猛副隊,中途還插播一個技師副隊談戀愛的小八卦,其實沒怎麼講自己怎麼指揮與輸出。但辜司清能藉由他話語裡的空白以想像描繪,更用了其他方法輔助,在腦中還原出那場壯麗又青春的比賽。
影像裡的林業豪情英勇、意氣風發,和他現在安安靜靜處理材料的模樣大不相同。不過好像哪種都很適合他,他確實擅長技師的工作,同時也是個優秀的太空船、機甲駕駛。
若非一人同時能做的事有限,分裂幾個林業,完全能組出一個所向披靡的隊伍。
「你太寵我了。」林業陳述。
辜司清的腦內已經在上演那場,一支隊伍全由林業組成的學院競賽,聽他這麼說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難得不經思考地開口:
「我只是想想,沒說要真的實現。」
「又在想什麼呢?」林業好笑道,也沒指正辜司清的前言不搭後語。他早知道這位好友總愛在自己分享的有趣回憶裡神遊,但因為林業也不是很愛講自己事情的人,幾年下來分享的事情不算多,辜司清總要花式反芻回味。
「你的比賽。」辜司清回答。
林業停下動作,抬起頭看辜司清。辜司清的眼睛是很溫柔的琥珀色,映射著自然光,像是能包容萬事萬物。對方擁有了整顆星球,卻擁有得不多,林業很想多塞點東西給對方,奈何他確實是個過分理性的人,講出來的東西是那麼精簡無味,也辛苦辜司清,聽著他的人生,總要靠自己的感性加點料再重新調味。可惜林業的飛船迫降後就與星際網路失聯,本機端儲存的都是些硬材料,除了口述自己的經歷,居然沒什麼能夠分享。早知道出行前,哪怕自己壓根不會打開來看,也該存些不佔容量的故事書在自己的終端裡。
辜司清應該會喜歡的。
「真該告訴過去的自己,給你帶書。」他遺憾。
辜司清則失笑,搖搖頭。
「你不需要準備自己用不到的東西,導航不曾告訴你這裡有顆星球。你們的地圖上看不到這裡,所以星球才能保存下來。否則,你的『業餘』再優秀,現下也沒有這些材料和能源留給你自救。」
說話時的辜司清眉眼溫和,說著便在原地抱膝坐下,因為腳蹲麻了。林業則一直是盤腿坐著,他做出來的工作臺一開始就是做給這個看上去比起工作更像摸魚需要的高度。辜司清便想:好吧,作為一位專業駕駛,當然要摸魚時才適合做技師。
「你是對的。」林業回視辜司清,回答得很鄭重,「我也不會上報。你放心,你的星球會永遠安寧。」
很奇妙地,兩人這樣東說一句西說一句的交流模式完全不影響他們無師自通讀懂對方思考的間隔,直接瞭解正確的意思。認識的這些年一直是如此,陌生的彼此間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紐帶,使兩人跳過相互摸索,直接變得熟稔。
「嗯。」辜司清淺淺彎著笑,沒讓林業用前幾天才修好的導航私下記住座標,以後就還是隨時能來。
宇宙太大了,人類是如此渺小。
此刻林業的聲音被辜司清給傾聽,只是極低機率的一個美好巧合。都不能再要求太多。
一起用過辜司清準備的晚餐後,林業又忙了一個晚上,辜司清也陪在旁邊,直到換日的計時器突兀響起。他們所在的這顆區域此刻正在星球的永晝區。由於星球的自轉極其緩慢,地表並沒有明確的晝夜之分,恆星遙遠而永恆地照著星球的這一面,太空船計算的下一次日落要在五百四十七年後。林業便以終端記日,提醒自己依然要按照原先的生理鐘作息。
知道林業要回太空船睡覺,辜司清撐著膝蓋起身,臉上依然帶著淺淺的微笑。林業抬頭對上那低垂的視線時,可以看到下落的長睫毛,在自然光裡輕輕顫動。
辜司清的語氣卻是極為平靜的:
「一個星際日又要結束了,林業,今天的『我』的記憶,要保留下來嗎?」
林業的眸光深沉。
「謝謝你今天的幫忙。不過司清,我希望你不用記得這些。」
辜司清並沒有問為什麼,而是溫順接受了他的決定。
「好。那麼這個個體的紀錄,不會回歸本體。」辜司清輕聲回應。
隨後,祂的身影像是細碎的粉塵,在空中散開於無形。如同先前數十日,林業下意識去接那些殘留的痕跡,但它們看起來像塵埃,實際上或許更像光,一下子就消失於無形。
林業有些悵然,他想起今天一整日辜司清都花了很長時間在回憶。那肯定是因為林業能留下的並不多,所以只能不斷反覆閱覽。
但是太空船快要修好了。
林業就要離開這顆星球,且不打算留下任何的紀錄。
「我不希望你忘記我,司清。」他喃喃自語。可他又說,「但我同樣害怕你放太多感情,去等一個可能在回來看你前就耗盡的人。」
最後,林業輕輕吁了口氣,收緊拳頭,才啞聲道:
「晚安。」
數年前一場躍遷的意外,林業連著太空船被吞入出口外未預期的蟲洞,直接掉出星際地圖外聯盟尚未探索的區域。他在尋找返程路線時耗去預想外的儲藏能源,最終只能先找適合暫居的星球降落。沒想到,正式進入星球大氣層前他遇上了紊亂的星流,太空船的動力核心出現短暫故障,成功迫降後,船體諸多部位受損,無法在損傷狀態下重新起飛。一時間陷入同時要為能源、材料與生存資源傷神的境地。
萬幸的是人沒事,太空船上的供氧設備健全,還有適合現地探索的分離式組件,只要帶著簡易面罩和氧氣罐,就能離開太空船到附近去尋找需要的東西。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微不足道的造訪,卻讓星球核心沉眠的存在睜開了眼睛,從漫長的休憩中醒覺。
林業剛偵查完方圓十公里的環境,還沒有任何計畫,辜司清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林業第一時間就知道對方不是人類。辜司清看上去很像人,和人一樣的四肢與五官,沒有多餘的角、鱗片或羽毛;但最大的差異是,對方全身直接暴露在星球的原始環境裡,壓根不在意過於大氣中稀薄的氧氣不足以支持人類生存。甚至連身上的衣物都直接照搬了林業身上這套,顏色與花紋也懶得修改。
即使人類已經成功進入宇宙,以銀河系為根基,以平等的身分加入其他外星生命建立且穩定運作的星際聯邦,宇宙終究是未知的,非人物種都可能對人類造成生命威脅。但眼前的存在卻……讓林業第一時間相信對方的無害。
「相信」。林業下意識用了這個詞。
他本能地想要接納對方,甚至在後來多次接受對方的好意,並告訴對方自己的諸多回憶。這種好感凌駕理智的認知彷彿存在他基因的底層,他甚至都生不出任何意識去反駁身體做出的這個決定:
辜司清在他這裡永遠可信。
當然,林業的判斷沒有背叛他。名為辜司清的上位生命如同林業認知的友善,慷慨且親切地提供了他需要的一切資源。
沒有花多少時間,林業便知曉,辜司清是這個星球上的唯一智慧生命體,或許也是星球本身。整顆星球都將依照其意願運行,也會按照其思想妥善地照顧林業──
辜司清是在這顆星球上沉睡,又為了唐突造訪的林業而醒來的神明。
為此,睡著的神明從自己身上分出弱小的分身,捏成與林業相似的人類,照顧起林業的起居。甚至林業這幾年間的三餐都是對方親手製作的,食材在調理前便調整成人類適合獲取的營養。後來,在烹飪以外,對方還學習了製衣,生成任何林業需要的日用品。
「你都這麼招待客人的嗎?」
有一次,林業不禁笑問。辜司清搖了搖頭,回以同樣輕鬆的笑容。
「是招待朋友。」祂說,「是你。我唯一的朋友。」
像是相依為命般,兩人共同度過了無數個星際年,不經意累積了上千個日子。代表換日的鬧鈴響過幾千多次,陪在林業身邊的人換過幾千多個。
辜司清化出的分身過於弱小,各個只有如同孑孓般短暫的生命,祂們與林業交談、相處,迭代彼此共同擁有的記憶。像是傳交火種般將這份珍重的相處向下傳承,祂們一片片接續著在林業修補太空船的日子中醒來,再重歸永眠。
祂們弱得好似不是神。
可長遠來看,祂們共同擁有漫長的時間,死亡不曾真正降臨於祂們身上。每一次更新,都如同草木的枯榮,去年的彼時一如今年的此刻。而祂的本體,始終在星球的中心,深深沉眠,像是維持一切發展的基石。
林業恍惚覺得他沒真正認識過辜司清。轉念間,又好若已經與祂共度億萬個光年。
身為人類的林業比辜司清強壯,卻也比祂渺小。林業的生命註定終結於神明的眨眼之間,僅盼望這滄海一粟的時間中,每每想起,便是友誼永恆。
所以,別再將感情紮根新的記憶了。
等到太空船修好了,林業終究需要離開這個地方,他總怕辜司清會感到寂寞或難過──
然而,辜司清又怎麼會毫無察覺呢?
有些小事或許如同天軌運行般自然,損失也不值得關注;卻也有值得用靈魂雋刻的重要回憶。更何況祂是如此聰慧且敏銳,即使聽話地不再記憶,祂合上的雙眼也早就看穿了自己錯過的時間。
這個地方的環境或許足夠安定,讓每一天都如同昨日或明日,從來不曾變化。
外來的林業則始終是變數,他在修他的太空船。辜司清默默記錄著每一天他的進度,因為這是屬於自己唯一一位朋友的大事。
數月前,當祂發現林業的進度與前一天不同時,祂便自主留下關於記得的記號,同時也按照林業的「設定」停滯表現於固定的在某一天。祂遺忘的實際上僅有短短的一天──雖然這樣已經足夠讓祂遺憾。
祂的友人遲早要離開這裡,每一天的紀錄都值得往後反覆觀覽。祂不願意忘記其中的任何細節,哪怕那天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僅是林業終於下定了決心。
不論如何,祂總是尊重友人決定的。
所以祂也做好了準備。
等到林業離開時,辜司清或許真的會感到寂寞與難過,如他所想。
屆時,自己會帶著有他的珍重回憶繼續入睡,直到下一次,祂的星球再次被熟悉的氣息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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