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書師 沈慕】臨淵羨魚-04
04.
兩人閒聊半晌,慕邵花問起此刻已不見人影的巴藤。沈君得便答,他與師父出去了。他掐指算了時間,料定那一龍一蛇這會肯定還在翻雲覆雨,一時半刻不會回來。
可與慕邵花是不好說這麼細的。沈君得語帶保留:「那兩人……我不願多說,但見過幾次,就是人所言『龍蛇雜處』。」語落還強調,末尾四字非常形象。
多少也從沈君得曖昧難言的表情中猜到那兩人的關係,慕邵花被這形容噎到,好不容易緩過來,臉上也帶上數分無奈之情。
「君得,我給你上些課吧。」
沈君得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鯉魚成精,在妖精的世界裡並不出挑。自古便有魚躍龍門一說,這個「魚」,說的便是鯉魚,其中又以黃金鯉一支血脈最為貴重,成精是一定的,經過修煉後也幾乎都會成龍。其他分支的鯉魚血脈相近,雖成龍的魚數銳減,成成精還是沒太大問題。若能成精,基本在族裡也屬無功無過,不上不下的成果。
成精後,精怪便開了神智,此後修煉數十數百年,即可化作人形。沈君得真身的肉體年紀剛滿百沒多久,化形則是十年前陰差陽錯被人抓起又被附近道觀之人放生此湖,受湖中龍氣影響,醍醐灌頂數年,便有了人的模樣。
沈君得開智已有二十多年,可來此湖前生活多於河湖,對很多概念都是模仿來取水的人類,或聽浣衣婦人閒聊,從中得到啟發。這些人來水邊多半也不會有太多正經對話,雜談和閒言閒語倒是挺多,也就這麼不知不覺學歪了。化人後拜方相人為師,經過無數次指點,品性是救回來了,卻沒能改去他聒噪愛說話的性子。
二十年的積累,一朝要改,到底有些難度。
慕邵花在教學時也注意到這點。沈君得總能安靜乖巧聽他說課,可讓他發表學習成果時,慕邵花每次都恨不得縫上他的嘴。斟酌數番,只好規定每題作答句數,也算磨練其長話短說的能力。
不論怎麼說,一對一教學,天資是一回事,學生要乖才是最重要的。精怪學習力強,成精後也不拘束於魚類超小腦袋的短暫記憶力,聽得越多學得越好,不容易忘記,也能在很快的時間內舉一反三。
以往方相人治沈君得的方式是唸(官能)故事給他聽,如今慕邵花亦是不謀而合,選擇唸(課文)故事。只是前者沈君得或許還多少能意識到師父對他這般是捉弄;到慕邵花的時候,就算坐在慕邵花身邊一整天他也開心,更別提對方還很有耐心地唸書給他聽。
什麼懲罰,分明就是獎賞。
東教西教,慕邵花也沒忘最初是怎麼有了教沈君得的心思。次日,他託道觀裡的喬姊借來數冊話本,皆是講男女世間情愛。沈君得此前受官能小說荼毒過深,初時見到話本還會不自覺後退。後來發現情愛之事也並非全在肉體互動,登時寬了不少心。他聽慕邵花說窮困書生愛上富家小姐,最終高登榜眼回頭迎娶心上人,又聽好心俠客於山野小路救下傷重白狐,狐狸痊癒後化作美麗女子與俠客結髮成夫妻;又聽有對青梅竹馬自小兩小無猜,長大後情投意合,可一次事故男子家人遭人屠殺殆盡,他決意復仇,從此失去消息十數年,雪恨歸來,女子依舊在等他,卻也已等不到他。
「等不到?可那男子不是回來了嗎?」沈君得疑惑。
「女子不變初心等男子歸來,可歸來的,卻已不是她當初喜愛的那人。男子這十多年來以恨為食,以力為尊,已不復曾經相愛之人的模樣。」
沈君得遲疑,「……所以她不要回來的男子了嗎?」
慕邵花一愣,思索片刻又說:「不。只是女子明白,她已成了男子夢中遙遠的過去,就像幅陳舊的畫。而對女子自身而言,男子也已是有著相同面貌的陌生人。」
沈君得這次想了比較久。
「他們還對彼此有情嗎?」
慕邵花垂頭望著攤開擺在膝上的話本。話本並無寫至這麼細,不過……「情意自是有的,正是雙方皆有情,卻不到那程度,不如一別兩寬,否則只是徒增尷尬。」
沈君得若有所思點頭,隨後掐指算著已問上三句,便靜默下來自己反思故事內容了。慕邵花見狀不禁莞爾,伸手在沈君得腦袋瓜上輕拍兩下。
時間荏苒,又是半年過去。在豐爺告辭後,慕邵花接下他的位置,下週便是慕邵花首度作為祈雨師為土地祈雨──祈求一整季的福氣。
對於接替豐爺一事,慕邵花始終有些難以釋懷,可終究順應天理,冥冥中自有註定。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從這位子被「請」下來,心情雖稱不上好,卻也隱約有股難與他人言的快意。
時節已入夏,最近這段日子鮮少有雨,只能於水中活動的沈君得雖也能靠慕邵花的祈福帖四處遊走,最快活的還是在湖裡做游魚姿態,四方悠游,游得不亦樂乎。
很常是慕邵花去湖邊找他,還只能見他從水面探出半個魚腦袋。
思及此,慕邵花對於祈雨的興致度,無形中龐大不少。
他恍惚想起一年多前初見對方的雨日,畫面彷彿早在水氣中融勻,對方笑裡的溫度卻記憶猶新。曾經令人厭惡萬分的雨日,也逐漸被一次次兩人相處的點滴覆蓋,只剩朦朧的好感。若非遇上沈君得,他不可能到今天仍安然坐於桌前,寫下無數實現他人心願的祈福帖。光是默念那名字,也覺心頭一暖,對於祈雨一事的焦慮,又散去四五成。
祈雨那日,沈君得特意來看他。慕邵花心裡暖和,忍不住挺直背,做最好的準備。
他拿起筆,想著兩人相遇那糟糕透頂的雨,想的是絕處逢生,一滴雨水滋潤土地後,緩慢破土而出的嫩芽。
思緒一落,正如他默想承諾,今日此時必──
「有 雨」
最後一筆畫勾完,慕邵花提起筆,天際響了聲悶雷。再過幾息,雨雲結成,雨水快速落了下來,將盤桓數日的燥熱之氣一口氣吹散。
台下等著的沈君得看上去是自豪又欣喜。臉上得意洋洋,就像在說:「看吧!邵花要天下雨,就能有雨!」
慕邵花見狀失笑,都管著對方語句量,可那眼睛活靈活現的,仍有說不完的話。他收起墨跡半乾的祈福帖,走下祭台,將其呈給等在一旁的觀主,便不理會其餘圍觀祝賀的眾人,拉著喜形於色的沈君得往外走,去淋一會他們都期待許久的雨。
雨勢不巨、卻下得很長。才一會兒光景,兩人全身都濕透。沈君得看起來就是條縱情雨水的傻魚,被雨一淋,正是如魚得水,樂不思蜀的時刻;卻聽身旁慕邵花不經意打了個噴嚏,他立刻嚇得捉住慕邵花的手,輸去些修煉之力,暖暖對方早變得冰冷的手,再讓那份暖意隨者經脈周遊全身。慕邵花感激一笑,一下子身子就暖得不行,讓他有種能在雨水裡泡上半天的錯覺。
那當然不行。
慕邵花只是普通人,長時間泡在水裡,指尖皺得一塌糊塗,臉色也白上數分。沈君得早就盡興,見狀嚇得把人半抱半攙扶地送回道觀。
雨下到三日後的半夜才停。對於第一次祈雨的祈雨師而言,算是相當傑出的成績了。可畢竟這時的慕邵花入觀也有一年,他天資過人也好,平時努力參悟也罷,對於積累一段時間的新人能有這番成果,大多數人仍是祝福稱讚的。慕邵花在雨停後的早晨醒來時又想起那掛著含蓄笑容離開的老者,心裡仍是有些不舒服。每每總會想,是不是還有更能兩全的方式?他反覆設想,而後平靜接受:今日這結果或許亦不比其他方法差上多少,如此安排的觀主無疑是睿智而圓融的。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慕邵花便下了床。
端午以前,道觀所有人的棉被皆換成輕便的薄被,相較於厚重的冬被涼爽許多,夜裡背上一身汗的情況改善很多。
沈君得多半睡湖底,據言是溫差變化不大,聽得慕邵花很是羨慕。他想起那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就想往後接一句:「識君得便知。」
還是無比快活,樂得人(魚)都傻了的那種。
據說方相人看不慣自己徒弟那傻樣,數日間徹夜盤在湖底,給圈在他龍軀中心瑟瑟發抖的可憐的白鯉說了十數篇「有聲有色」的文學巨作。弄得沈君得很是哀怨,每每要抱著慕邵花哭訴遇人不淑──雖也沒錯,可接在官能故事後,總感這形容是……妙不可言。
兩人認識的日子逐漸積累,相較他人,關係緊密不少,也因此認識了一些人。
慕邵花數次都見湖邊樹梢的雀鳥垂下頭,目不轉睛地瞅著他們瞧。
沈君得便說,「那是子日。」據說是前陣子在山林裡救下,為了報恩拜入門下的鳥精,可惜還不會化形。慕邵花這念頭閃過,忽覺這橋段有些印象,可到底沒想起是在哪看過,只是笑侃:「君得居然也收徒了,總感時光飛逝。」
「怎那麼老成呢,你還小上我數載。」
「這不都有徒孫了嗎?」
沈君得笑應:「那是,您徒孫資質可優秀的。子日這女孩子,比徒弟我聰慧不少,見識也多。我不太需要指導她,只是把你和師父教會我的,照本宣科也教予她。」
他想了想又說:「此地有師父在,龍氣盛,雖不比我受益多,可再過數十年,她亦能感悟化形罷。」
慕邵花感觸頗深,不自覺想到子日若成人,那或許是個伶俐的女孩子,就像自己這般站於沈君得身側。那畫面似乎還挺和諧。
慕邵花面無表情對自己的想像評價一番,不知怎地,卻無半點為友人欣喜之意。他不禁承認,是太習慣身邊有如君得這般冬暖夏涼的存在,自然難耐被他人分佔的可能性。
沈君得不知怎地發現友人心中不愉,索性停下稱讚徒弟的瑣事,伸手拍拍慕邵花的頭,試圖給慕邵花一些安慰。以前他若有悵然,慕邵花也是這般寬慰他的。
只是這麼扭頭過去,拍撫間竟能若有似無聞到一絲絲溫潤的香氣。這顯然是慕邵花身上的味道,而他非常喜歡。
沈君得心脱拍一瞬。
那一瞬在先前數月間也時有所感,只在慕邵花身邊發生。只是他曾以無數入手知識來多方查證自己身上這詭異奇病,又找師父旁敲側擊,最終只得出一令人生畏的答案。
哎……人間懵懂,百人百樣,唯獨情愛。
只是情愛百樣,卻大致歸於兩類:有情或無情。
而當沈君得滿心滿意裝滿了慕邵花這個人──慕邵花又是怎麼想的呢。
子日還沒化形,就發現自己的君得師父已經被其他人叼走了,覺得難過。
#正篇04一點點花絮
慕:君得君得出來玩
沈:蛤……可是很熱欸
慕:(默默看著某魚縮進水裡,轉身就走)
沈:??邵花憋走(爾康手)
慕:等我去祈個雨,馬上,很快(只剩背影)
沈君得又在岸邊等了一會,然後真的下雨了。
沈:邵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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