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書師 沈慕】臨淵羨魚-02
02.
除了祈雨,祈雨師的日常任務倒是有些意思。
與祈雨的方式大致相同,也是將與願望相關的字眼寫在帖子即可。每位祈雨師的風格都不同,哪怕結果相似,帖子上的文字卻可能大相逕庭。想想確實也有許多事,不同做法卻是殊途同歸。這些日子裡慕邵花跟著豐爺見習,也聽見其他幾位祈雨師的事跡。
比如說一位名叫安的祈雨師,寫的帖子直率豪爽,還帶著幾分小孩子特有的心性,很是逗趣──安本人也年僅十二,是道觀裡最小的祈雨師。趣聞中,一婦人的菜田招蟲,整片田就無一片完好葉片,試過多種方法,換土、種植驅蟲草、在邊上養鳥禽等多種方式,蟲量雖有減少,卻仍有許多菜遭殃,只能留著自己吃,在市場擺賣不出好價錢。這是拖了月餘,擔憂收入不足,影響一家人入冬儲備,便求到深取的道觀上來。
安便是當時接下這心願的祈雨師。她也率性,聽完前因後果,便於紙面寫下大大三字:
「蟲 蟲 滾」
事後婦人將此帖子埋進菜田,隔日再觀,菜田裡竟不見半隻蟲的蹤影,相比前一日還「門庭若市」的景象,可畏壯觀。事後,除了約定奉祀的香火錢,入冬前婦人又送來數顆長相完好的包菜,以表感激之情。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許多,多圍繞著安展開。諸如:安的祈福帖在解決民生雜症總與他人關注不同的環節,一次她接到有黃鼠狼偷雞的任務,寫了張「打贏黃皮子」給那戶雞舍的主人,祈福帖被主人貼於雞舍內牆,往後黃鼠狼再來,便被戰力提升的兇悍雞群給鬥了回去,再也沒能得手。這種解決方式空前絕後,除了道觀裡頭,那雞舍附近的鄰人提及此事,也全都津津樂道。
相較之下,另兩位祈雨師雖也有屬於自己的解決之道,就不比安說來趣味。
幾位祈雨師中,他們討論最少的是豐爺。也不曉得是否顧忌名義上為豐爺徒弟的慕邵花在場,又或者豐爺的行事作風便與此類趣聞無緣,很少被人說起。慕邵花這段日子也見了許多豐爺的祈願,相較他人,的確古板了許多,每每將訴求照實謄於帖上,絲毫不懂得變通。有時慕邵花在旁見一些收集來的任務也會有所想法,試著從旁提點,豐爺總會微笑讚賞他的聰明,隱晦表達他不適合這些。
慕邵花不甚瞭解。他向來少插足他人之事,若真提點一二,必是覺得能為他人省下時間、以求事半功倍。可他只是建議,不會要求對方非得照自己的方法做。
山上閒散不知時,慕邵花暫無工作,每日四處遊走,一個月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祈雨當日,看著正裝的豐爺走上祭台,莊嚴肅穆的模樣,慕邵花心裡也跟著一緊,嚴肅以待接下來的祈雨。這是他第一次參與,總是有幾分忐忑期待。穀雨斷霜,緊接著一段時間皆是三天兩頭的下雨,今日放晴反而難得。無論天氣如何,道觀每季的祈雨有其特殊地位,依然不能懈怠。
慕邵花站在觀主身側,察覺在豐爺提筆後,觀主變得更加慎重,連呼息都輕了不少。
之後祭台上的豐爺提字結束,從位置上站起。
慕邵花明顯感到周遭氣氛的變化。可無人開口、無人動作,一切凝滯地像是雨降下前濃厚的烏雲,瀕臨緊繃,不知何時就會驟然而下。慕邵花並不曉得祈雨後多久雨會降下,只是看那些人的表情,他不自覺感受到一股不安。一切都不對勁,而糟糕的情況只會越演越烈。
豐爺終於下了台,朝觀主走來。觀主神情平穩,並未受周遭氛圍影響。他抬起雙手,接過豐爺手中的祈雨帖。慕邵花不著痕跡瞥了一眼,上頭寫著「祈求老天下雨」,他自然想起先前與豐爺的對話,對照這個月的表現,隱約恍然:豐爺會那麼說,正是因為他自己本人便是那麼做的。
這樣的求雨是成功還是失敗呢?沒有人說話,慕邵花察言觀色,自是不會多問,安靜而有禮地跟著豐爺的腳步先行離去,把那些複雜的眼神拋於身後。
一個時辰後,雨自天際落下。
過了許多天,慕邵花才終於拼湊旁人口中的隻字片語,得知事情全貌。他敏感察覺那天氣氛不好,便不願意拿此事去問豐爺或觀主,只能自己私下聽閒言碎語。
他們說,豐爺怕是已經不行了。祈雨後過了一兩時辰才下雨,雖說當天下雨便可代表求得,可這連續數天皆小有降雨,又怎知是否是他的能力呢?又說,豐爺這已是第二次,雖當日有雨,但懂內情人都知道,祈雨後,雨定然即刻落下,不會拖上數分,更何況是整整一個時辰。
「為了保全豐爺面子,觀主這也是心思深重。」
選這時間排豐爺,哪怕失敗,天也容易下雨,是最保險的安排。
他們說,去年亦是如此,雖是給足祈雨師顏面,可那雨並非求來,為了完全祈雨的儀式,只好事後讓觀主日後代為補行祈雨,若成功,便代表上天原諒這次失誤;若無雨,只能讓其他的祈雨師重新舉辦一次祈雨儀式。祈雨師只有四位,即該名祈雨師,同年便須兩度祈雨。
他們還說,連平日祈福帖效力與完成度都降低許多(慕邵花才知道,原來祈福帖未必就是心想事成),怕是衰弱至無法擔任祈雨師了。
祈雨師四人輪調,一年一回。可並非四時皆缺水,如春季祈雨落在穀雨以後,那便是春雨綿綿,隨時有雨的季節。真正有本事的多安排於夏冬二季:夏季是體恤民生,一場渾厚長時的雨能解民生乾旱;冬季水多已成霜,還能讓雨水降下,那便是祈雨師的本事大。
可無論本事多少,這工作的本質便是祈雨。有雨則佳,無雨則否。
豐爺求不到雨,他的這條路怕就是走到這了。
說是路,慕邵花至今也沒想清楚這條路適不適合走。祈雨師彷彿有地位,卻不支薪,只包吃包住,每月給上維持日用的小零花;這道觀雖是舉國聞名,卻也不是讓人趨之若鶩,紛紛拜於名下的大道觀。
總體而言,是個隨緣之處。
慕邵花估算,前廿年因母親方針,他雖無明確志向,但於各方面都有所小積累,未來若繼承慕府行商亦無不可,在道觀的日子只稱得上不虧待、過得去,可能留住他的點到底還是沒有的。只是,現下處境,也不至於非離開不可。
他只是有點糾結,想不通。
畢竟他心思通透,怎麼又猜不到,他這次上山,怕是所有人都等著他接替豐爺的位子。不能說是趕巧,一切緣分自他出生那聲啼哭便已定下,冥冥中自有注定。
是日,正午過後,天空又開始落雨。慕邵花當時正好在道觀外走路散心,見雨勢還小,只覺心中煩悶更勝,一時升起不願回道觀避雨的任性思緒。他為人固執,定下的事便有如對己身的規矩,即便無傷大雅,也不願打破。眼見雨勢更大,他非但無歸去之意,反倒因雨音而益發生怒。
若說雨是福氣的象徵,又怎麼,當慕邵花望著天上雨澤紛紛,感受不到半絲樂善?
他駐足小徑中央,難得一回不靠邊行走,堵死了整條路的去回。隨著驟雨如鼓聲激昂,人被淋得一蹋糊塗,只覺這世間便無好事,雖有來往人,全無知音者。
直到一把紙面繪著水色游魚的油紙傘,遮去他仰首望天的視線。許是雨成了天然隔絕的薄幕,慕邵花至傘出現頭頂之時都未察覺來人行蹤。他側過頭,望向不知何時出現的青年,略為不自在地退了一步。
眼見他就要退出傘下,那人猶豫幾息,又往前半步,將傘傾向他,「春寒料峭,別淋雨。」
「你是誰?」慕邵花防備地問,但依言未退,任由青年替他撐傘,「我於此道觀生活月餘,沒見過你,你可是這裡的人?」
青年想了想,點頭,「算是罷。」
又問:「你可是祈雨師?」
慕邵花一驚,有些訝異。道觀中祈雨師人少,因此道觀中人定會識得,可慕邵花仍是見習弟子,自然也有人視而不知,眼前青年似乎便是其一。可不曉得是否是身上氣質,或者對方那將自己認為祈雨師的樣子有些猶疑猜測,慕邵花只覺對方對祈雨師有一定程度瞭解,自然傾向認為青年也是道觀之人。
「仍不是。」慕邵花答。那青年便笑,「你資質很好,很適合。」
「……謝謝。」
「為何在此處淋雨?」青年很快轉開話題,他微微轉傘,傘頂的游魚變像在水幕中活了一般,來回歡快地游動著。慕邵花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可當然知道,那只是圖樣栩栩如生,才會一挪則躍動於傘面。
慕邵花自也不會與陌生人道三說四。他停頓一會,便以「有事想不透」含糊帶過。
「想不透的事,可與祈雨師有關?」青年又問。這樣追問本該令慕邵花不適,對上青年那不染世事的眼神,慕邵花又不覺得那人好奇,對自己有何妨礙。橫豎他亦是無人說與,便將事情和人名抹掉,用探討道理的方式,簡單闡述自身想法。
祈雨師的資格是怎麼判定的呢?為什麼誠心求雨不能成,中間無功夫可練,只是由不同人寫字而已。上天可還有討厭的事,或者討厭守本分的人,不喜人循規蹈矩?
青年就這麼替他撐傘,安靜聽他說。慕邵花足足說了一刻,也不見對方有不耐煩之色。青年仍是初見那雙澄明的眼神,看慕邵花看得專注,彷彿聽了很吸引人的故事。
等慕邵花告一段落,青年才接口:「師父說過,取巧的話,祈雨師應選寡言之人。每個人一生言語的重量是定額的,平時言少,其話語分量自然能分配較多份額。」
慕邵花猶疑,豐爺雖不至寡言,但也不是多話聒噪之輩。
「你的意思是,若要成為好的祈雨師,應該少說話?」
「不是這個意思。」青年搖搖頭,又說:「我師父說過,言語的分量,不是看話語總數多少的──當然,寡言者字重者多,少說幾句不論如何總是用得少──言語分量看的是『允諾』。一諾千金者字重,信口開河者字輕。閒談也好,交流也罷,有些人話多,卻絕不會輕易許諾,亦不隨意斷言。那他亦屬字重之輩。他會在意自己於任何場合說的話,字字斟酌,哪怕他人不曉得話出自他口中,他亦不妄言。」
會舉例寡言之人,則是這些人性喜靜,若開金口,必有其重要性。但實際上,寡言之人也只是青年他師父教導他之時,舉過最粗淺的例子。慕邵花話雖不多,但不至於寡;另三位祈雨師,似乎也只有一位深居淺出,幾乎沒交集的青年,屬於寡言一類。
慕邵花便將自己困惑脫口而出,青年聽他說一會,才回答他:「你口中那人,雖不知是誰,怕是心善卻無求之人。」
豐爺屬於話語不輕不重。他不妄言亦不輕諾,可他亦不會吝惜語言。得幫且幫,得過且過,久而久之對於自己手中事業誠心卻不求,自信不足,無形中他的語言自是力度不夠的。自然,一生言語終有一定分量,以他的性格,讓他擔任幾年的祈雨師並無不妥。
青年說完又看慕邵花,似乎覺得他話說不多,便說:「你現在多言幾句也無妨,你的個性已經定型,輕易不會吐出有分量的話。」
慕邵花對此不甚明瞭。青年雖看出他的個性,卻也不曉得他是如何至此。事實上,慕邵花自是天資優異,出生那聲極重的啼哭表明資質,可若當日觀主未曾路過慕府,往後廿年慕母便不會一條路走到黑地培養慕邵花,讓慕邵花於如此偏執教養下,長成適合祈雨師的性格。
慕邵花自幼不喜與他人深度往來,自然而然會感到與他人之間的隔閡,不被理解生出的齟齬每年每日都困擾著他,一時壓下,未來哪日也會突然想起。這讓他時常反思要如何做才能更好,卻又無法扭轉自己性情,在事發當下就做正確的決定。哪怕心裡清楚,實際去做時又躊躇不已。
「沒關係的,」青年微笑,「不明白也沒關係,先做就是了。你既然可以做到,事情又不是很難,就算在推波助瀾下做完,結果好,心情也就沒這麼彆扭了。如果真的不成,我保證讓你出氣。不過心情煩悶的時候,和人說說話也好,去吃些點心也好,別這樣淋雨啊,對身體不好的。我擔心你回去染上風寒,回去時稍微拉長入浴時間,讓熱氣驅散寒意才好……」
青年忽地叨叨絮絮,讓慕邵花不覺眼睛瞪圓。可意外的是,他並不覺得不妥,反而心上一暖。
青年察覺他的視線,終於停嘴。他懊惱地搔搔頭,「我話有些多吧,常被師父唸,改都改不過來。本來還憋著呢,唉,裝果然裝不久,一下就原形畢露,回去又得被唸了。」
慕邵花心裡好笑,「你前頭確實說得不錯。」若不看青年後頭表現,說著那些話的青年倒給人一種高深莫測之感。
「不是……呃,我師父在這方面有許多經驗,我只是將它説予你知道。」青年擺擺手,不敢居師父的功。
「你是哪位祈雨師的徒弟?」慕邵花想,能懂這麼多,怕是祈雨師的弟子吧。也許不是現任的,說不定是已退休前輩招收的呢?能懂這麼多,肯定是對祈雨師知之甚詳的人。
「哪個都不是……」青年搖搖頭,苦著一張臉,「我解釋起來有點麻煩,你不會想知道太多的,不如我們聊聊別的吧?」
「別的?」
「比如說怎樣看捉到的魚肥不肥美,怎樣料理才好吃。」
慕邵花打趣問:「你喜歡吃魚?」
「沒呀,我本人不大吃魚,可我師父喜歡,就學了一手。」青年說得很得意,轉了轉手上的傘,一串水珠自邊緣撒出,煞是好看。只是轉了轉,青年萬分震驚地停下,小聲咕噥句「我又忘了」,才佯裝什麼也沒發生似地伸出沒事那隻手,擺出燦爛笑臉:
「啊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我姓沈,叫沈君得,你呢?」
慕邵花忍俊不住,笑開來。他主動伸出手,握住看他看得傻住青年的手掌,「我叫慕邵花。」
沈君得讓他把名字一字字寫在自己手上,末了笑讚:「人好看名字也很美,我師父說,這就是得天獨厚。」
慕邵花不知怎地對他的誇獎免疫了,只是問:「怎麼什麼都跟你師父有關係?」
沈君得便拍拍頭,有些靦腆地說:「我學得不多,還差點學岔了,大半都是師父教的,要說是有再造之恩也不為過。」
之後兩人又東扯西拉聊了一堆,從道觀裡的人多在做什麼,到附近幾個村庄有哪些好玩好吃,雨天只能見到哪些攤販,諸如此類,全聽沈君得侃侃而言,處處皆有心得。慕邵花平日少與人言,這會聽著也是有趣,不經意就又過去一個時辰。
雨逐漸轉小,看是要停了。
沈君得望望天,意猶未盡地咋咋嘴,將手裡的傘推給慕邵花,又敦促他回去記得盡早沐浴。慕邵花本要推辭,沈君得便說這傘家裡還很多,倒是時候不早,他人得走了。
慕邵花不好攔他,便目送他離去。
雨漸歇,青年的身影於雨中消散,如同幻影一般。
(直接種子學員+其他人棄權,然後沈君得拔得頭籌後,將得獎感言講成了比賽現場)
寫完共 22000,今天之後日更到貼完!
這邊的祈雨師共 4 名:豐爺、千草、希一、安,不過本篇中另外三人都不會出場。
方相人下集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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