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書師 沈慕】臨淵羨魚-03

※ 本篇有巴方情節 ※



03.


除了那日遇到沈君得,慕邵花在道觀的生活說來沒什麼意思。自從祈雨失敗,他看著豐爺,心中總是不踏實。雖然豐爺從未提及隻字片語,也照著往昔日日書寫祈福帖,慕邵花仍感兩人間有著難言的隔閡。他素來不善與人交往,哪怕豐爺待他總是溫和,依舊難以拉近距離。

到了夏季,慕邵花終於看了場「真正」的祈雨。

祭台上的祈雨師寫字端莊優雅,放下手中毛筆,天上就聚集起烏雲,很快雨就傾刷而下,解了不少暑氣。在場眾人都換上輕鬆的表情,喜悅瀰漫,慕邵花身側的豐爺,臉上也帶著祝福的笑。慕邵花將院內情景一覽而盡,怎樣也笑不出來。

不僅是祈雨,就連豐爺寫的日常祈福帖效力也開始轉弱,就連管任務的分配過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說是體恤他年紀漸大,暗地裡也給豐爺一個台階,讓他隨時都能準備走。

慕邵花認為,不只是能力,就連豐爺心境怕也微微轉變,逐漸沒那心思了。

冬天都還沒來,豐爺便決定要下山。

他的理由是自己能力已無法勝任這工作,正好也想家人了。豐爺是道觀裡少數家就在山底村子的人,就算還鄉,也能繼續他來之前的農務,總是有事可做。豐爺以前也處理過不少家中雜事的祈福帖,離去前,他笑說,其實農務生活或許更適合自己,讓慕邵花寬心。

慕邵花沒說什麼,只是恭敬將這名義上的師父送下山。他心裡卻是知道,就算人的能力可能衰退,可祈雨師歷來人數皆不多,恐怕會有這樣的結果,還是因為慕邵花來的緣故。

慕邵花萬分心煩。自豐爺祈雨那日後,除了夏季祈雨儀式有淋了一會雨,平日遇雨便不願出門。他接下豐爺的祈雨師一職,日常需寫三張祈福帖。難度皆不高,倒是因為有點事做,生活沒以前那麼無聊。

偶爾下雨的日子,他待在房內,看見沈君得贈他的傘,會想起這位奇妙的友人。可自那日雨中一別,慕邵花再沒有偶遇過對方。他曾在道觀裡裡外外繞了好幾次,甚至難得問了人,也未曾有人聽聞哪位祈雨師底下收一名這樣的弟子。

除了慕邵花,剩下的三位祈雨師都比豐爺才能高出一截,但其中真正是與生俱來才能的,只有安一人,其他人遲早都得同豐爺一樣下山。於是流言蜚語,除了夏天那場祈雨儀式,千草迎來一場持續兩日的盛大雨勢,誇讚聲不絕於耳;到了秋季另一位祈雨師的時候,那些聲音又小了,小到只剩曖昧低語。

秋季那次祈雨慕邵花並沒有去,只從旁人口中相傳聽聞一二。

可依舊,這次的祈雨儀式依舊讓他感到窒息。

他討厭下雨。


秋日的太陽如狼似虎。

天氣雖已轉涼,太陽卻依舊炎熱。在這裡也住了逾半年,慕邵花的人際關係無所長進,平日會去的地方倒是大了一圈。比如說他發現那條小徑往沈君得當時離去的方向走,不用太多彎彎拐拐,便能看到一片山中湖,霸佔了相當巨大的一塊地,雖不比雲夢大澤,單就山中湖的規模來說卻是頗大。

慕邵花剛發現這座湖時,只是坐在湖邊,無所事事望著波光粼粼,澄淨心靈。可這日或許是太陽太烈,慕邵花被曬得整個人都乾酥焦燥,剎那間閃過想跳進湖裡的想法。

這想法來得唐突,若是平時,慕邵花或許會評估思考,可那個當下,他只想把自己整個人埋進水裡。

便毅然決然下了湖。

湖水隔絕聲音,一切都顯得很好,彷彿俗事都與此身無關。若要說有什麼不滿,或許是湖水太過冰涼,這麼不管不顧地泡著,怕是會染上風寒。慕邵花並不想管這些,病了也好,可以多睡幾日,少接觸這些煩心之事。

忽有游魚撥水而來,慕邵花還未適應水中視界,看得不慎仔細,等那成人臂寬的影子遊近,才看清是條錦鯉。那錦鯉渾身雪白,只有腦門一塊不足半個掌心的紅色塊斑,像是紋著一朵花。即便只是初見,見牠在身邊游水,便覺此鯉大有靈性,彷彿能讀懂人心。

可鯉魚終究只是池湖之物,又怎能懂人那般複雜的心。

慕邵花安靜地看著那魚,瞧牠三番兩頭繞著他來去,動作不快,卻彷彿帶著點憂心。魚的眼睛生在身體兩側,本該是脫窗而無神,慕邵花卻從中看出一句殷切詢問:「你這樣沒氣可還舒服?人沒有鰓的呀,喘不過氣了嗎?你別這麼想不開呀,人生還長嘛。」

就不曉得那死魚眼怎能傳遞如此聒噪的意念。

慕邵花雖已能直視仿若有薄霧遮蓋的湖中情景,他畢竟還真是要呼吸,嘴裡憋著股活命的氣,不能隨那條錦鯉一起悠哉吐泡泡,於是他只是木然回望,勉強鼓了鼓嘴,證明自己並無輕生的念頭。不曉得錦鯉看懂幾分,這會牠仍是徘迴慕邵花身側,卻沒這麼緊張了。

秋日遊水不能長時,可或許是那白鯉相伴,慕邵花心頭的鬱結竟是淡化許多。他浮出水面換過幾次氣,又沉浸水中和那魚一同游泳。彷彿藉由這條魚的引導,他也能參悟游魚自由自在的快活。

就這樣游上半個時辰,身子雖不暖,卻也不見寒意。慕邵花將此歸功於那條奇特的錦鯉,與他揮手示意,終於打算上岸。

卻沒想,才從湖中探出頭,就聽到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哎,這不是隔壁道觀的新人嗎?」

聽見那人搭話,慕邵花愣住,抬頭數息,才從腦海中打撈起印象:來人正是初來乍到那日,曾經替自己喊門的鄰居。只是他顯然無法理解,這位許久未見的鄰居為何出現在此處,便是愣了會。似乎發現他沒上岸,方才跟著他的那條白鯉疑惑地在身側探了半顆頭,鄰居的注意力便往那側偏去。

頗通人性的白鯉似是感受到威脅,慕邵花就看牠晃了一下,便要縮回水下,只是鄰居猛速探出右手往水花剛落的地方擒去,那條白鯉便出現在那掌握中。慕邵花瞳孔一縮,鄰居這手快得不像人,那姿態更像盯上獵物的爬蛇,也確實地將獵物擒拿手心。

倒是那條白鯉毫不掙扎反抗,奄奄一息地像條剛被宰割的死魚。

不知為何,慕邵花在那魚眼裡看出一點悲愴。

「少裝乖,君得你知不知道相人在哪裡?」

鯉魚擺了擺魚尾,在慕邵花看來像是遲來的垂死掙扎──不過,等等……這人剛剛叫這魚什麼?

「……牠是君得?」

慕邵花很是震驚。他在道觀裡找沈君得也快半年了吧,為此沒少聽各處的閒言閒語。可他總算把幾個祈雨師和周邊人士都認了一遍,就是沒找著沈君得與他師父。慕邵花不算找得很勤,那也是三天兩頭想到便會四處繞著找一下的,只是都無所獲。可他又怎麼會想到,自己要找的人在湖中呢?

聽到慕邵花的問句,白鯉的掙扎更加大力了。那基本就沒合上過的魚嘴「啵啵啵」地大開大合,死魚眼上下翻了一圈,彷彿終於找到求生的可能性,整條魚相當激動。

如果這是沈君得,慕邵花自然是會想救的。他有些遲疑地望向還不太熟的鄰居──事實上因為過了大半年,對方的名字已經很難想起,可再問一次又不是很禮貌,因此只能投去為魚求情的視線。

巴藤有些失笑。

「君得是我熟人的徒弟,自是不可能吃他的。」他又看了慕邵花那張冷臉上微妙的情緒轉換,又說:「君得他不是在找你求救,他只是想同你解釋,他不是故意不去見你的,也不是想以魚身戲弄你。」

巴藤搖了搖頭,像是在為他那熟人不值,轉頭看向魚時,語氣少了些方才的輕快,「君得你看到沒有,這就是修練不足。好不容易修成人身,卻有脫水變回魚的缺陷,這不就壞事了?誰讓你甘願如斯,不勤加修練。」接著他又回頭和慕邵花說:「因其如此,不是雨日難以同你見面,可你只在晴日出門。你這次來湖邊,他半年沒見你,心裡欣喜,便以真身同你玩耍。」

「這些……」慕邵花臉上掛著對事實負荷不良的僵硬,「告訴我不打緊嗎?」

巴藤又笑,「君得想告訴你,我不過是替他傳話罷了。」

隨即又把手中白鯉給丟回湖裡。

「噗通!」扔得那是一個水花老高。

慕邵花看著緊張,幸好沈君得似乎沒什麼事,馬上又從湖裡探頭,很是溫馴討好地湊近剛爬上岸的慕邵花。慕邵花看他這模樣,雖然還是眼神開岔的死魚眼,不知怎地卻多了幾分可愛。

他有點想沈君得,和他說說話了。

上次是有沈君得寬慰於他,這次還沒上次心情差,若有沈君得在身邊,慕邵花或許也不會想到投湖清心。但若沈君得是條魚,哪怕傳遞訊息很有一套,終究沒有你一言我一句閒聊舒心。只是照巴藤的說法,怕是要等到下一個雨日。秋季雨水少,也不固定,入冬後求雨又更困難……

思緒轉了一圈,他已有所思量。剛巧一陣寒風拂來,他忍下噴嚏,向一人一魚拱手告辭,小碎步回道觀去了。等自湖邊已完全見不著他身影,湖下傳來雄渾震盪,不過數息,有蛟龍自湖心出水。

巴藤見狀,笑著打招呼。

「哎,相人,聽說你避不見客呀。」

隨即湖心的龍不見蹤影,而巴藤身邊憑空多出一名身穿白色衣袍的男子。男子容貌俊美,若是道觀中人見,可能皆會目不轉睛,只因難得一見這神仙般美貌。可那岸邊一人一魚早已習慣,並無什麼反應。

「他還沒資格讓我見他。」方相人說,「不過是個凡人。」

他鄙夷地睨了眼只在水裡探頭的徒弟,沒說的是君得喜歡,他也只好充耳不聞,沒在第一時間趕人。這話說著宛如方相人是把徒弟當兒子寵的老丈人,想也不愉快,索性暗壓下來,回頭再給沈君得一點教訓。

他扭頭望巴藤,「你又有什麼事。」

巴藤哼笑,「沒事不能找你,還是……非得要我說,想同你品嘗魚水之歡?」

原本還有顆頭浮出水面的白鯉聞此言一陣惡寒,飛也似地往遠處遊走了。

方相人看自家徒弟沒用的模樣,微微彎出一笑,「看來蠢魚又想聽睡前小品了。」語畢,兩人不再去管那躲去天涯海角的白鯉,自然而然貼到一塊,相互親吻撫慰。

方相人是這湖的主人。他的真身是條蛟龍,喜愛吟讀官能小說,偶爾自己作上幾冊。身為湖裡少數開神智的魚精,沈君得總會被迫聆聽一段段人妖戀、妖妖戀、妖神戀,種類之豐富、姿勢之多元,總讓沈君得頭痛地大罵還要不要臉。可方相人依舊怡然自得,絲毫不見悔改。龍性本淫,不過有點創作,只是小小調劑娛樂罷了。沈君得初時雖驚疑不定,日久也就習慣了。然而正當他已能用死魚眼無視那些「起起伏伏」的故事,方相人卻無法滿足於紙上功夫,搞上了附近一條青蟒。正好這位蛇鄰居是條同樣喜愛官能,彼此志同道合、心生好感,自然而然就攪和在一塊兒──還真是平鋪直敘方面的「攪在一塊」,沈君得身為無辜遭殃的池魚,心累且乏。

可或許便是這生無可戀的模樣,讓方相人與巴藤──那條青蟒──總愛變換方式逗他,美其名是讓沈君得化悲憤為力量,一躍龍門,脫胎換骨為龍。

可就算發奮圖強,日思進取,沈君得這條開神智沒多久的鯉魚要修煉成龍,少說也要數千數萬年光景。真活到那歲數,沈君得不覺得自己會還沒習慣這對只談房事不談情愛的詭異伴侶。畢竟才數年光景,沈君得已從當初跳到岸上翻白肚,至今日已能放寬心,任由湖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視那對戲水龍蛇;惟只差在面對調侃問心得時,尚無法坦然以對。

方相人總愛叫沈君得「我池子裡那條蠢魚」,喊巴藤是「隔壁那條蛇精」。沈君得私下形容方相人是「行走的淫書」;巴藤是「神出鬼沒的蛇精」──簡稱「神經」。至於巴藤,沈君得與其相處四年仍不是很了解對方,只知巴藤明面上都喊他倆名字,去掉姓氏、彷彿有些交情的那種。

一龍一蛇在湖邊戲耍近一炷香,正是情濃之時,卻又聽聞去而復返的急促腳步聲。已纏在一塊的兩人皆心生無奈,相當有共識地將這帳記到沈君得頭上,方相人手捏一訣,他們便從原地消失無蹤。以方相人與巴藤二人的縱意,自也不介意讓慕邵花看活春宮,可為免沈君得連續數日在湖底啼哭,轉移戰場還是有必要的。畢竟兩人正在興頭,也不想就此打斷深度交流的進程。

於是當慕邵花梳洗完畢,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興沖沖回到湖邊的時候,湖邊已無人。慕邵花還以為沈君得會在岸邊等他,才想起方才離開時並沒有特意要魚等他。他稍微有些沮喪,但好歹這湖看著是沈君得住所,魚應該還在湖底的。

再說沈君得。為了少看一場妖精打架,這條白鯉勤快地躲到湖底的最深處──也是他平日睡覺的地方。整座湖中,唯有靠近底部的水溫度是恆常的,冬日溫暖、夏日涼爽。哪怕是沈君得神智未開以前,對此也有認知。他成精後直到修得人形,妖力都無多長進,生息都還靠環境庇護,這會感覺到(小小心靈要被師父與其姘頭摧折的)危機,自是下意識躲回最安全的地方。

結果,就錯過岸上慕邵花的呼喚。

幸好他師父讓出戰場也非做半套──都已經忍讓如此,居然是做白工,豈不讓人難以接受?在他們遠離湖邊時,同時傳音給湖底的沈君得,說友人來訪,叫他速去見客。

沈蠢魚便又愉快地游向岸邊。

慕邵花這次來,給沈君得準備了一項禮物。他等了數分,原先已有些灰心,又看那鯉魚充滿熱情地蹦出水面,彷彿是知曉慕邵花來訪,從千里之外也要竄回來瞧他,慕邵花心裡很是熨貼。

他從懷中掏出禮物──一張帖子,上頭寫著端正四字:離水呼息。

「你試試合不合用?」

沈君得已會化人,雖只能在晴日維持數分,但也不至於一離水就變回魚身──那也太不講就了。只是數分實在太短,怕慕邵花瞧他一會是人一會是魚彆扭,又不好拉著慕邵花與他一同在湖裡談心,才化作真身相見。他見慕邵花又回頭找他已滿是喜悅,沒想到對方居然還帶禮物給他,登時興奮與感動交加,從裡到外熱氣蒸騰,宛如一道被慕邵花細火慢烤過的珍饈美食。

他也不推拖,稍微退開一點距離,就在湖中化人。上岸後,還沒忘掐了一手方相人教的去水訣,轉頭又變成慕邵花記憶裡那溫和開朗的模樣。慕邵花連忙將祈福帖遞了過去。

等了小半頃,沈君得訝異發現,有了慕邵花寫的帖,自己真沒變回魚身。他之前便知曉慕邵花的言靈天分,只是沒想到,就連在身為精怪的自己身上,也是尋常作用,能量還相當強大。

沈君得想著師父與巴藤說過的話,又想想待他好的慕邵花,心裡下了日後好好修煉的決心。


喜歡一個人,就是要為了他,變得更好!」沈蠢魚充滿決心 ( -_-)

古代的春宮戲莫名順手,可能因為自帶馬賽克功能 XD

慕邵花與君得聊天回去後總覺彷彿忘了什麼……直到他睡前想起 02 的沈君德說他很會做魚料理……可是君得,你是條不吃魚的鯉魚呀。慕邵花覺得他是被師父欺負的可憐蟲。
方相人對祈雨師瞭解,是因為他本身也是會被祈雨的對象。(然而與此道觀無關)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