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徹 鬼灯+α】不合法共鳴

》發生在鬼灯大四的一段往事,含有原創角色
》不具合共鳴番外,白澤全程log out
※為慶祝鬼徹二期,公開故事正文



※警告※ 番外有部分內容會對本篇暴雷,強烈建議沒看過《不具合共鳴》的人停止閱讀><

「要去吃飯嗎?」青葉問,手指著不遠處街邊的拉麵店。鬼灯跟著看過去,愣了愣,才頷首同意。走去的路上青葉仍在抱怨最近打工遇到有人鬧場的事,內容和先前在電車上說的大同小異,鬼灯漫不經心聽著,抬頭看向拉麵店招牌。

青葉拉麵,在旭川當地是相當有名的老店,既然都來到旭川,鬼灯自然點了這裡招牌的醬油拉麵。等麵的過程,青葉絮絮滔滔到一段落,喝口冰水休息,轉過頭來,總算想到要問:「所以鬼小弟你是從東京來的啊?」

鬼灯點頭,青葉看了看他身後的登山包,又問:「那怎麼會跑來北海道?觀光旅行?」

「嘛,確實算是有目的的旅行吧。」他回答得模稜兩可。青葉也不介意,笑著摸摸下巴參差不齊的鬍渣,以駝背的坐姿靠在桌邊。

青葉,全名青葉一遠(aoba ion),目測三十五到四十歲。後腦勺的頭髮用剃刀推高至耳上,髮質毛躁又有些微自然捲,在燈光下帶著燒焦的乾褐色。眼角下垂,眼睛下面有很深的暗影,讓他看上去有些邋遢,又沒精神。大約半年前被公司解雇後,就一直沒找到像樣的工作,目前是打工族,身上也沒什麼錢,剛走進店裡前還特別提醒鬼灯要AA制──各付各的。以一個大人來說,實在有夠沒氣量。但是,能在求學期間遠從東京跑來北海道旅行的鬼族大學生,怎麼看都比他富有。所以青葉或許是覺得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的必要吧。

事實上,鬼灯在協會的打工讓他存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算來說不定真是眼前這沒用大人銀行戶頭的數百倍。

鬼灯遇到青葉,正好就是對方查看戶頭餘額,坐在車站廣場前唉聲嘆氣的時候。拿著地圖從車站走出來,只不過上前問個路,沒想到對方就開始發牢騷,內容聽著不對勁,鬼灯只好收起地圖,暫時跟著對方一起行動。

「您剛剛提到,多份打工會搞砸,是因為一個名為『katakuri』的男人?」鬼灯問。

「對對對,就是那傢伙!」青葉聽到人名又激動起來。自從一個月前,katakuri出現在他打工的店裡鬧場,之後多次因此被老闆委婉資遣,一連換了好幾份差事。但不管怎麼換,對方都會陰魂不散跟上來,簡直像上輩子跟他有仇。偏偏青葉真的搞不懂自己被盯上的理由。

「……沒看過的臉啊,那傢伙。第一次見面就是他上我工作的餐廳打壞桌椅那次。他一進店裡就像鎖定目標一樣只纏著我,老闆認為他是我仇家,就讓我走人。到現在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恐怕這附近都沒有人肯雇用我了吧。」青葉說著苦笑。

「您真沒見過對方?」

「沒,才沒見過呢。」青葉擺手,「我很確定,從沒看過力氣這麼大的人,他隨便一拍就把桌子給弄散了,拆門、弄亂架子也是常有的事。知道這號人物,肯定會印象深刻吧?然後,絕對要躲得遠遠的……」

鬼灯回以沉默。正好麵也送上來,兩人各自先用餐。

自己的猜測應該沒錯。那個糾纏青葉一遠的,名叫katakuri的男人,真實身分恐怕是靈。而且,存有記憶,知曉自身為什麼存在,卻能偽裝成一般人的靈,應該是A級,又或者是以上。他用吃麵的空檔思索著。

而且,katakuri──片栗,這名字推測是假名。大概是取自片栗粉,也就是下廚時相當廣泛入菜使用的太白粉。雖說在這個國家,哪樣奇怪的名字都不算罕見,但若以A級靈來論,名字是假的可能性就大了些。或者說,他們普遍都會重新取一個名字進行活動。

升上大四與篁搭檔後,鬼灯雖也有實際與靈對戰的經驗,但協會顧慮到新人的安全,多半是判斷靈的等級安全無虞,才會通知他們前往支援,能夠接觸的對象都是C級以下居多;這會篁又有私事與他分開個別行動,即使鬼灯有意幫青葉,也是心有餘力不足。

看來,只能先聯絡協會了。離這裡最近的應該是位在札幌的北海道分部,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既然在札幌,來援助的應該是那一位──

還在想,青葉又說:「那傢伙……看到我就說『一直在找我』。明明就沒見過,從男人嘴裡聽到這句還真是不舒服,好歹也換個甜美可愛的小女生……要是因為女孩子才落得這步田地,大叔的一生也值了。」只是說著說著嘴裡就變成無聊的大叔談。

鬼灯陷入思索。

由於本質的關係,靈有時會追著某個人行動。會被盯上,見過是毫無疑問的。不單單見過,兩人認識、曾經有過糾葛、互為宿敵等情況也有可能。

可是,會覺得沒見過也是無可厚非。

因為靈的長相,不一定與原先一樣。

「靈」的存在於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相當普遍。外觀與常人無異,類似幽靈、鬼魂,一般人也傾向將它們與死亡作連結。由於靈通常會有強烈的攻擊傾向、又具有令人畏懼的力量,如果放任他們四處橫行,這社會怕是日日不得安寧。

唯一能對付靈的,只有武器化種族──能夠變幻為武器的個體,與能夠操作他們的武器專家「共鳴」後所產生的靈壓。為了退治靈,世界各地都設有武器專門學校,從小培育將來可以專門對付靈的「清道夫」。

身為武專的學生,除了要學習擊退靈的技能,也得具備相關知識。比如說,靈生前與死後的長相並不一致,別說不相像,泰半都南轅北轍。到目前為止,在名冊中記錄靈的外貌照片,能追溯到真實身分的幾乎沒有。所以,也就無法得知靈的由來和應對方法──

然而,以上都是對外的說法。

因為某些緣故,鬼灯曾在一年前於致力於對付靈的武器專門協會那裡得知「靈」的正體。

雖然意思可能有些偏差,但暫時以「羊毛出在羊身上」來解釋吧?所謂的「靈」,其實正是出自討伐他們之武器本身。也就是說,「靈」是從武器身上分裂出來的。多半是生靈、也有的是死亡那一刻分裂,不管生靈或死靈都會在正主死亡後繼續活動。

分裂的原因則是心靈的重大打擊。

除了本來就身處黑道、地下社會,在社會邊緣賣命的武器容易產生靈;身為與其對立的一方,警察、協會的清道夫們,也同樣是高危險份子。

重傷、失去夥伴,又或者性命垂危,清道夫們需要與「靈」對戰,用身體去搏鬥,攸關生死,本身就是背負一定危險的職業,當感到絕望,認為情況毫無轉圜餘地的時候,為了不讓自己崩潰,身體無自覺把那些過激的情緒給分裂出去,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身為對付靈的武器,也許一直都和前輩們的亡靈對戰。

正想著,青葉又補充:「然後還會一直喊月分。」

「月分?」

青葉點頭,解釋:「遇到那傢伙是一個月前,情人節剛過不久,不過說起來也接近三月了對吧?那傢伙,嘴裡老是掛著三月……就是那個,月曆上不是也會寫嗎?三月是彌生,那傢伙總是把彌生掛在嘴上。」

「該不會不是月分,而是人名吧?」鬼灯問。

「不,那不就更證明對方找錯人了嗎?」青葉反駁,「而且現在剛好又三月了,果然是月分吧?」

「也有這個可能性。」鬼灯不反對。

閒談到這邊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兩人有默契地各自吃起麵,一時無話。

想著待會聯絡協會分部的事,鬼灯才剛放下碗筷,忽然聽見身邊傳來「咚、咚、咚」的聲音,轉過頭去,青葉已經吃得剩湯底,他抬頭盯著牆壁上的拉麵海報,看起來像在發呆,手裡握著筷子,規律地戳著碗底的雞蛋。

鬼灯馬上伸手奪過他的筷子,架在自己的空碗上。

「請不要玩食物。」他板著臉說。

青葉瞪大眼睛看他,一副就是「你年輕人這麼大反應幹嘛」,但當他瞥向鬼灯把麵湯也喝得一乾二淨的空碗,頓時又把嘴裡的話吞下去,咧開嘴便是一句揶揄。

「鬼灯小弟,看來你也不容易啊。」

「不用您管。」

鬼灯拍桌站起,拎過腳邊的登山包,轉身往門外去。



至於這麼生氣嗎?青葉背靠路邊圍欄,從上衣掏出香菸,點燃,深深吸了一口。他手指夾著菸屁股,徐徐吐出菸,用眼角餘光撇向原先已經有些面癱,這會還滿臉黑氣的大學生。

「我說啊,小弟你不是有地方要去嗎?跟著一個無業大叔,可是什麼好處都得不到喔。」

「我暫時會與您同行一陣子。不過,為了您著想,細節您還是別問了吧。」

「喂喂,」青葉聞言哼笑,白煙從他嘴裡細細冒出,「說這種話不是讓大叔我更在意了嗎?好奇心會殺死貓的,我要向動保協會控告你虐待動物。」

他大口吸菸,挑釁往鬼灯臉上吹去。

鬼灯面不改色在面前揮了兩下,「那我就單刀直入說了。」

「喔喔!小夥子你很識相嘛!」青葉正要咧開一笑,鬼灯卻毫不留情打斷他的好心情──「您可能會被那個名叫『片栗』的男人殺死。」

聽完,青葉興奮的笑臉立刻僵在臉上。他似乎花了一會時間消化這個訊息,才把臉皺成酸梅的樣子,「靠,不是吧……為什麼我非得被陌生人殺死不可啊?況且過一個月我也還沒──」

鬼灯打斷他,「您應該很清楚吧?那樣子的力量,要殺死一個人再簡單不過。您只是普通的人族,那又更是如此。」

青葉頓住,不自在地搔搔臉,「話是這麼說沒錯,你們鬼族當然比一般人皮粗肉硬,可是啊,大叔就算沒工作,自尊還是有的喔!讓小朋友擋在我面前,聽都聽不下去!」

他手比比鬼灯,又指向對面的公車站牌。「小弟弟還是按照你的計畫去旅行吧,大叔的事自己想辦法就成。」說完他靠回圍欄,朝天空吞雲吐霧。

鬼灯站在原地。

「您聽過『清道夫』嗎?」

嗯?青葉瞥過來,抖掉菸蒂,思索了一會:「你是說……大清早掃地的阿婆?」

「並不是這麼和平的東西。」鬼灯回應。

青葉這才把臉轉過去,他看著筆直站在那兒的鬼灯,不過幾秒時間,大學生周遭的氛圍已與剛剛迥然相異。他幾乎是下意識挺直腰,菸夾緊,還吞了口口水。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只有自己年紀砍半的青少年,就像在為接下來的話語鋪路似的,散發出讓人不得不認真以待的氣勢。

明明才初春,汗水卻從額角滑下。青葉呵了聲,自己這是被一個毛小子嚇到流冷汗了?

「現在,在追您的那傢伙恐怕是靈。您知道這是什麼嗎?」

青葉一愣,下意識回應,「我們可以一起……」他乾巴巴地說,聲音有些恍惚。回神後他瞬間停下,趕緊吸口菸,「不,鬼小弟,還是你說吧。」

「您就想像那是種力大無窮的怪物吧。外表看似人形,內在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們不死不滅,只能藉由武器毀掉。而武器、以及操作武器的專家,此二者便是清道夫。」

鬼灯簡短說明完,又說:「打個比方吧,片栗是通緝犯,青葉先生您是被通緝犯盯上的目標,至於我……身為將來的清道夫,勉強算是菜鳥刑警吧。」

「喂喂,這樣說起來,菜鳥刑警可都是最早領便當下場的,立場很不妙吧?我看鬼小弟你還是找個前輩來,趁這事和你沒關係時脫身吧?你這種說法,大叔我可是會很不安的哦!」青葉忍不住吐槽。

「請不用擔心。」鬼灯晃晃手機,「我已經和武協的北海道分部聯絡過。那邊也說了,等聯絡上可以支援的人員,便會請人趕過來。在那之前,還請容許我跟在您身邊。」

「嗯……嘛,如果不硬來,我當然很感激……」青葉訥訥回應。

被說到妥協,青葉心想,那麼接下來能去哪,打工丟了,也沒多餘的錢,他家是在這附近,難不成要把人帶回家嗎……不,還是去遊戲中心好了,年輕人應該知道怎麼自己在裡頭花錢找樂子。左思右想,熟悉而刺耳的不協和音忽地響起,眼睛追著聲源回頭,七八輛消防車與救護車從路的盡頭浮出,幾秒後從他眼前呼嘯而過。他順著車流行進的方向望,不遠處,能看到購物中心斜前方不遠處,濃濃黑煙正從地面往上竄。

「是火災啊……」他聽到鬼灯冷靜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他看著那黑煙,估算著距離,心想「不會吧」,同時卻有預感,肯定是自己想的那樣。那發生火災的地方,和他家實在太近──

青葉把菸丟在地上,用力踩熄,朝濃煙的方向大步跑了起來。鬼灯也跟著跑在後頭,「那邊是……?」

一定是看著自己的反應猜出來了。青葉想,但沒多餘氣力解釋了。全力衝刺耗盡他的力氣,剛抽的那根菸也讓他有些缺氧,跑起來眼前時不時就會黑一陣的。反倒是揹著個看起來頗重的登山包,跑在他身後一步的年輕學生氣都不喘一下。

到底是年紀大了啊,青葉不免感嘆。不過幸好,腎上腺素終究支撐他跑完這段約莫五分多鐘的路程。這好像又被叫成「火災現場的怪力」?不過,還真的是火災啊……

「哈哈……」不知道是要揶揄自己神準的預感,又或者喘得說不出話,好不容易來到火災現場外圍,青葉彎下腰,按著膝蓋慘慘笑出聲。

還真的,燒掉他的家了啊。那傢伙,肯定是那傢伙幹的。

怒氣衝上腦門,他仰首朝著空氣大喊:「該死的katakuri!燒別人家實在是太卑鄙了!有種直接出來啊!要殺也就一條命!我也只剩下這條命了啊!你這、混──」

還沒罵完,他已經被人從後頭托抱住,往一旁地上滾了一圈,青葉只覺一時間天昏地暗,嘴裡臉上都是鋪天蓋地的塵土。咳得撕心掏肺,他驚疑未定地僵住好幾秒,才在鬼灯攙扶下狼狽爬起。往原本站著的位置望。明明旁邊還有這麼多人圍觀,火勢也還沒被撲滅,黑煙往天上直竄,不時飛來火光,是現場燒壞物品的碎屑。站在那點點火星中則是這場火災的罪魁禍首,他正毫不介意地站在自己剛打出的大窟窿裡,笑笑看著這裡。

「沒想到──你還滿想我的嘛,彌生。」

「彌生、彌生的!老子早就知道現在是三月了,不需要你一直提醒!」青葉忿忿大喊。就如同他大喊的內容,他的全部家當,除了沒剩什麼錢的提款卡還在身上,其他全都在這場火災中付之一炬,現在搶救肯定是來不及了,他也只剩破口大罵的力氣。

鬼灯抬頭,這才第一次和被青葉碎唸一整個下午的男人打照面。片栗,原本他以為應該是個再粗獷一點,長相偏離人形的異形;但此刻站在兩人面前的,卻是個穿著時髦風衣,面目俊俏、眼帶桃花的漂亮男人。栗子色的俐落短髮,身高約莫一七五,腳踩皮靴,若非他剛在馬路上弄出個大洞,鬼灯或許會以為對方原先要去僅僅隔一條小路外的購物中心,只是碰巧路過這裡。

片栗將耳邊的髮絲塞回耳後,斜眼睨向鬼灯,「那邊的小哥,你是哪位?」

「偶然來北海道進行鄉野調查的大學生。」鬼灯平靜回應。

片栗用鼻子哼笑了聲,眼神卻萬分冰冷,「那就把手從那個人身上移開,少在這邊多管閒事。」

鬼灯連眼睛都不眨,直覺就是回絕:「恕我難以從命。」

「那好,就去死吧。」片栗說完,下一秒他已經移動到鬼灯身前,鬼灯一手推開青葉,只來得及將另一手格擋在胸前,就被踢出去。片栗的雙手都還插在口袋裡,以單腳直立的姿勢站在鬼灯原本的位置。

鬼灯一路摔到十幾公尺外。原先仍在圍觀火災的民眾們紛紛發出驚呼,有人拿起手機對著這頭猛拍好幾張,但大多紛紛走避,再過幾分鐘連在拍照的民眾都把手機塞進口袋裡鳥獸散,全跑得沒影。這些人不一定有親眼見過靈的經驗,可不管對靈的知識再怎麼缺乏,「肉身能有這種強度的傢伙大概是靈不會錯」、「靈的出現等於危險」之類的想法依舊浮現在他們腦中。

這是從小就被嵌進所有人骨子裡的本能。

沒多久,人便散得差不多,在場只剩消防人員、以及鬼灯他們。

片栗似乎也沒有為難其他民眾的意思。或者說,他的表現從頭到尾都只對青葉一遠表現出絕對的高度專注,其他人壓根不在他的思維當中。就連鬼灯,也不過是顆妨礙他與青葉相處,才讓他得分神踢到一邊去的石子。

「臭小鬼,大人的事你少插手。」片栗撇嘴說完,走向跌坐一旁的青葉,並在他面前蹲下,雙手抵住膝蓋,撐著下巴。

「我在想啊,讓彌生沒有工作、又沒有家,你應該就無法往下走了。果然,會變成那樣呢。」

鬼灯從地上爬起來,抹掉鼻血,多虧這季節穿得厚,剛才那計側踢雖狠,受到最大傷害的卻只有羽絨外套。外套上頭磨出一條大大的裂痕,裡頭的羽毛這會四處亂飛,還有些輕羽絨黏上鬼灯沾血的人中,惹得鼻子發癢。他嘁了一聲,將登山包脫下扔到一邊,維持蹲跪的姿勢,緊盯著片栗,以防他任何突然的舉動。隔這麼遠戒備其實多半沒什麼作用,鬼灯現在賭的是個可能性。

與方才和鬼灯對談時語氣比較,片栗對青葉說話時明顯溫柔許多,青葉一時半刻應該還沒有生命危險,貿然上前恐怕也是自討苦吃。趁現在想想吧,接下來自己還能做什麼,沒有搭檔,協會的後援也還不知道在哪的情況,有沒有能夠改變這種窘境的方法?

不行。想要逼退對方,至少也要給對方造成一點損耗,否則他隨時都能復原到最佳狀態。假設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單獨面對這種等級的對手,或許會發生像去年那樣的事……然而,就這樣坐以待斃、什麼都不做不是他的風格。

「沒關係唷,鬼灯先生。什麼都不做是正確的,畢竟學校沒有教過『送死』這門課嘛。」

聞聲,鬼灯抬頭往上望,幾乎是能看見整個天空的大仰角,他總算看見聲音的來源。來人正蹲在電線杆頂端的架子,手裡抓著隻冰棒。

慵懶的嗓音、象徵性的雪藍色頭髮、鮮豔的紅色圍巾,以及嚴寒冬日也未必會離手的冰品,讓鬼灯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的身分。

「春一先生。」

他禮貌性打招呼,春一也揮揮手回應。

「抱歉呢,札幌到這裡有點遠。跑過來花了一點時間。」

坐車也要一個半小時,從他剛才打電話到現在,還不到三十分鐘吧?真不愧是多摩的暴風雪,的確稱得上是地獄來的使者呢……而且還是八寒地獄,是因為在北海道的關係?

──又或者是因為他手上的冰棒?

腦內跑題一會,春一已經從電線桿上輕盈落地。

「真稀有啊,A級以上,說不定是S級唷。」他一手插口袋,用吃冰棒的空檔向鬼灯宣布對手的目測等級。以他作為協會信差以及戰鬥輔助員十多年的經驗而言,這個數據可以直接採信。

語落,鬼灯都還來不及反應,春一將冰棒一口塞進嘴裡,格擋住彈跳過來的片栗。與經驗尚淺的鬼灯不同,就像春一光用看的就能估出片栗的強度,對方也是如此。片栗在第一時間便採取攻擊,他伸手擊向春一的脖子,「哈,你就是多摩的暴風雪?一個人?」

「嘛……好像被這樣叫過。」春一聳聳肩,隨意回應。

沒一會兩人就熱烈交手起來。片栗主攻,春一主守。

之前曾有幾次親眼目睹春一與靈交手的經驗,鬼灯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如此被動的樣子。正覺得奇怪,就聽到對方小小聲嘀咕一句:「唉,這裡不行。」

春一說完跳起,把嘴裡舔得一乾二淨的冰棒棍隨手往後一拋,伸手扳過片栗肩膀,雙腿夾住他的右腳,向後一個高難度的魚躍,把片栗重重摔在地上,不少碎石從龜裂的地面噴出。片栗雙手撐著地面後空翻站立,春一腳尖一蹬從地上跳起,身體左側,揮出右鉤拳。片栗力量大,速度卻不及他,胸口毫無防備接下這拳,腳步在地上拖出十數公分的痕跡。春一攻擊完立刻又躍起,在片栗頭頂翻了一圈,雙手交握掄成拳狀往片栗頭蓋骨就是一槌,攻擊奏效,以擊中點為支點往前順勢一傾,雙腳交叉盤住片栗脖子,下壓,斜斜抓住腰帶,側身再度將他壓制於地。

春一的速度很快,鬼灯僅看到人影交互變換,片栗就被他纏著按倒在地。

「差不多也該結束了。」春一說著手往腰後摸,摸空後一僵。

他右手不死心地在身上拍拍摸摸了圈,才忽然想起身上沒帶專門對付靈的特殊繩索。

「……啊。」春一再無動作。自己本來在札幌是給要人送信,臨時被叫過來支援,這下子雖勉強能護鬼灯等人周全,卻沒有對付靈的手段。這事偶爾會發生,所以分部裡其他同事常常叮嚀他平時最好都放在身上,他其實有記得帶出房間,吃午餐時卻忘在食堂椅背上。他還在感嘆,就被暴起的片栗意圖肘擊腹部,連忙跳開,與他拉出距離。片栗掙開束縛後並沒有追擊,他看看春一,又睨了青葉一眼,眼珠飛快轉動,倏地回身就往後方跑起,躍上一旁住戶的圍牆,翻過屋頂,一下子跑得沒影。

「不用追沒關係嗎?」鬼灯走上前,瞅著搔搔頭就在原地盤腿坐下的春一。春一臉上有少許擦傷,但他看起來相當從容,完全沒有戰鬥完的樣子。聽見鬼灯的問題,他攤攤手,缺乏幹勁地回答:「白熊那傢伙最近正好放長假,沒有搭檔,即使想要打,也沒辦法讓怪物損血,打太認真也沒意思吧?」

「北極星先生是去哪度假嗎?」

「啊,白熊他回老家了。回北極。」

「這樣啊,」北極星和北極嗎?可以成為不錯的哏呢。鬼灯摸摸下巴,一臉興味。原來北極星先生的老家在北極海嗎?要安排回老家肯定不容易,估計就算有急用,一時半刻也不會回來吧?他想想,轉向春一,「那麼,我最近在進行一個新嘗試,您有沒有興趣呢?」

被這麼一問,春一精神都來了。「什麼什麼,是很厲害的密技嗎?」

「要是成功一定很驚人。」鬼灯蹲到春一面前,「您應該知道,武器與專家的共鳴是依照彼此波長的同步率,所以我在想,要是波長對上,與搭檔外的人共鳴說不定也是可行的?」

「喔喔!這樣子真的超方便!」春一連連點頭同意。

「那麼,要試試嗎?」

「試,當然試。」

兩人興致勃勃伸出右手交握,「好,那要開始了。」

「沒問題。」

一陣閃光過後,春一面前的鬼灯已經變成狼牙棒的外型。春一握緊狼牙棒,雖沒讓它落地,但光是抓著就吃力得讓他手腕不停顫動。

「沒想到鬼灯先生還滿重的。」春一打趣說完,將狼牙棒輕輕放置地面,鬼灯隨後恢復人型。

「看來是不成功呢。」鬼灯語氣遺憾。

春一跟著站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別灰心,這念頭非常好。要是哪一天真的實現了,不是很厲害嗎?」

「承蒙您吉言。」

春一又補充:「話說回來,其實我也被禁止在市區裡對戰。看到了吧?天上到處都是電線,要是弄斷線路,絕對會被臭罵一頓。你想想,這種東西協會賠償事小,但長時間大範圍斷電不是會造成市民困擾嗎?」

雖然一年多少還是會發生幾次就是了,那可不是什麼好經驗。

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春一哈哈笑著帶過去,「總之,追擊的事就別想了。那傢伙應該短時間內不會折返,但這裡也不安全,那位被靈追的先生也最好別回家……」

春一說到這,鬼灯搖搖頭制止,用眼神示意一旁燒得面目全非的小公寓。撲滅火勢的工作似乎也告一段落,消防隊員們正與趕來的轄區警官報告情形。

「……唉呀,抱歉。」春一摸摸頭,收住了剩下的話。轉念又說:「既然這樣,不如到札幌來吧?畢竟是第一大城市,協會也在那,比較有照應。晚上也可以先住協會。」

「也好。」鬼灯頷首同意,轉而快步走向青葉,把人從地上拉起來。好在春一來得很快,青葉雖一臉狼狽,身上也沒什麼傷。他讓青葉原地待著,與春一二人向前來詢問的警察簡單說明情況。縱火的犯人既然是靈,又已經離去,此案自然也只能作意外處理。所幸無人傷亡,財務損失也會由協會與國家進行補償。送走警察,鬼灯也簡單將補償的方式告訴青葉。

「在款項下來之前,」他拉拉自己仍不停飛出羽毛的外套,「我們可能得先到附近的Aeon去添購新衣物。」

聽見鬼灯這麼說,春一張大了嘴。

「難道不覺得最近天氣變熱了嗎?要不是被制止,真想只穿著內褲……兩位居然還穿得住這麼厚的衣服,不可思議!」他語氣充滿佩服。

「……不管怎麼看都是小弟你比較不可思議吧?這種天氣穿這麼單薄的衣服。」青葉在一旁嘀咕。他身上的外套是去年春冬換季時買的特價品,本就因為穿得久了而變得破舊,這會在地上摔來摔去也擦出好幾個口子,不換一件,說不定片栗都還沒來找他,他可能會先冷死在路邊。

鬼灯將話題切回正題:「事不宜遲,添購結束後,我們會搭最近一班特快列車過去。」

「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回札幌待機囉。」春一說完,也不等他們回應,幾個跳躍又回到電線桿上。青葉的視線才剛跟到電線桿頂端,下一秒就看不到春一的影子。

見春一回程仍打算自食其力,兩人前往幾十公尺外的購物中心,稍微採購一些必需品後,便坐車前往札幌。



武器專門協會北海道分部位於政經中心札幌。前一站旭川雖也是北海道第二大都市,住民卻只有札幌的五分之一。除了主要都市,北海道其他地區多半地廣人稀,甚至可以說「風景」才是主角;與之相反,靈多半聚集在人口最多的地方,所以北海道靈出現造成的傷害,比日本其他區域好防範許多。

北海道分部的協會成員並不多,包含稍早與鬼灯聯絡的大廳總機,也只能算上七人。其中還有一名廚師,實際上能對付靈的清道夫只有兩組。

或許是因為有春一坐鎮的關係吧?鬼灯想。所以在春一作為信差在各地奔走時,東北其他分部便必須派人過來支援,也因此北海道分部雖小,卻設有幾間專門給清道夫們暫住的客房,現在鬼灯與青葉就待在其中一間。

協會裡能使用的空房自然不只這麼一間,但考慮到片栗可能會追著青葉找過來,鬼灯只申請一間房,方便自己在緊急情況能第一時間應對。

房間裡有兩張單人床、一間衛浴,也有電視和熱水壺,佈置得像旅館一樣。房間在協會三樓,靠外側那面牆鑲著整面落地窗,拉開窗簾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鬼灯忍不住想,要是房間再高一點,大概會很像高級夜景套房吧?三樓離地距離還太低,附近民居、街上走動的行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硬是少幾分看窗外風景的朦朧美。

他拉上窗簾,青葉就像屍體一樣平攤在他的床上。因為家都被燒了,手邊只有剛從購物中心買回來的輕便提包,裝著幾套全新的衣物,供接下來幾日換洗。

工作沒了,家也沒了,人活到快四十,突然變成社會層面的孤兒,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鬼灯走回自己的床邊。

從胸前掏出懷錶,四點過半,還不到吃晚餐的時間。他整理完自己的行李,轉過去看動也不動的青葉,「青葉先生,能稍微聊一下嗎?」

青葉沒有回他。鬼灯稍微揚高下巴,確認對方不是睡死了,而是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又把剛才說的話重複一次。

青葉的眼睛眨了兩下。

又等幾分鐘,總算愛理不理地回了句:「……幹嘛?」

「我覺得您即使裝作社會性死亡,對事情也毫無幫助唷。」

青葉啐了聲,用力抹臉,「不是吧,第一句就這個?鬼小弟,大叔也有一定年紀,說教什麼的就免了吧。」他沉默快一分鐘,才又說:「道理我都懂,但,有些事情就是不管怎樣都已經無力改變了。」

鬼灯注視著他。「您說『已經』,難道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青葉抿抿唇,他死死瞪著天花板,嘴巴張開、又闔上。這樣來回幾次,他才吶吶地說:「我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鬼灯歪頭。

「我好像忘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青葉說到這變得穩重許多。他揮揮手腕,手掌在空中無意識地畫著圈,「很努力去想,但想不起來……或者說,記憶變得很曖昧。」

「那就去把它找出來。」

青葉停下所有動作。他從床上坐起,看向說出這句話的鬼灯。

「你一個小夥子懂什麼」、「這個年輕人到底在說什麼啊」,青葉臉上滿是充滿疑惑的嫌棄。但即使如此,這仍是他首次在進入這個房間後直視鬼灯。

鬼灯說:「我是在想,這件事與片栗之所以會盯上您可能有關係……不,是一定有關係。」他眼睛連眨都不眨,篤定說出他方才在車上思考出的結論。

青葉苦笑,「你的意思是,我重要的回憶,有可能是不知道何時欠了那傢伙錢之類的?」

「青葉先生,」鬼灯冷不防接口,「您結過婚是嗎?」

青葉愣愣回視,過一會才順著鬼灯的視線看向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頭掛著一只毫無裝飾,甚至有些鏽化的銀製戒指。他盯著看了幾秒,才點點頭。

鬼灯又接著說:「恕我無禮,我想您現在應該是單身。既然戒指還戴在手上,您與夫人應該不是離婚吧?但房子燒掉後,您卻完全不緊張屋內是不是還有人、後來也沒打算和任何人聯絡,恐怕是──」

「啊啊。」青葉肯定了他未竟的猜測,拇指和食指來回摩擦著舊去的戒指,「內人過世好一陣子了。」他低低回應,抬起頭時硬是擠出個笑容,「鬼小弟你也別太在意,年紀大的人記憶力總是有些不好,我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什麼時候變成一個人生活。內人是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走了,也全都忘了……你看,這就是重要到應該要一輩子記得的事?」

青葉說完,往後一倒攤回床上,就不再說話。

時針走了幾格,幾乎要繞到半圈。鬼灯多次查看懷錶,再過十多分鐘協會的食堂就要開了。他深吸口氣,正打算開口,青葉卻早他一步。

「……可是我還記得喔,結婚的那一天,婚禮是在櫻花樹下辦的。她穿著粉色禮服,朝著我走過來的時候,櫻花花瓣被風吹起來,像雪一樣從我們之間撒下。她就這樣,踏著那些粉色的雪來到我的身邊。非常、非常漂亮。」

鬼灯微微勾起嘴角。

「您看,這不是有嗎?」

「什麼?」

「一輩子都不想忘記的事。」

「……」青葉又不說話了。

鬼灯也不介意,接著說:「對我來說,也有這麼一天,即使已經過去十年,都鮮明得好像昨天才發生。您大概多少猜到了吧?是的,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成長的地方並不是很富裕,是靠政府補貼才讓每個孩子都能溫飽,每餐都只能得到精算後的分量。每一塊麵包、每一片蔬菜,都是非常珍貴的,到現在還改不掉當時養成的習慣。」

要照顧孤兒並非什麼輕鬆的工作,畢竟是無償勞動,甚至沒有收入來源。能夠把每個小孩都撫養成人就已經用盡全力。所以當時老師們會優先照顧會哭鬧的、委屈早熟的孩子,也是出於無奈。鬼灯──當時的名字還是丁──從小就深諳院裡運作的這套邏輯。他不吵不鬧,每次都珍惜地把盤裡分配的少少食物吃完,忍著餓,和大人說自己吃飽了。

在孤兒院裡,小孩子的貼心會被視為理所當然。表現越良好,大人就越會疏於照顧。

「就當我快要習慣那種心理的不平衡,我遇到了神明。」

青葉聽到這稍微撐起脖子看了他一眼,又躺倒回去。

「神明?」他含糊地問,「是指後來領養你的好心人?」

「不,那傢伙最後把我丟給附近的鄰居伯伯,然後自己落跑了。」

青葉一愣,沒料到是這種展開,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這還真是、差勁的大人啊!」

「但我相當感激他。」鬼灯說,「他是第一個肯定我能幹的人,僅僅用幾句話,就讓我對自己的名字改觀,算是改變我人生的貴人。與他在公園相遇的那一天,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那你口中這個爛大人對你而言,還真的是個像神明一樣呢。」青葉坐起來,打趣道。

不是「像」,那傢伙人品再怎麼糟糕,說到底就是個神明。

鬼灯抬頭望向表情總算放鬆下來的青葉,詢問:「這故事稍微轉換您的心情了嗎?」

「嗯,抱歉。」青葉羞赧地摸摸頭,「其實啊,我和內人呢,中學就認識了,交往很長的時間,感情一直很好。像現在這樣什麼都忘記,老實說受到不小的打擊……」

「我想您這應該是片段性失憶。」鬼灯攤手,進一步解釋:「您在吃拉麵時曾提及:片栗口中常常掛著三月──『彌生』對吧?沒多久我們便見到片栗。我當時在旁邊仔細聽他對你說的話,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彌生』是指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青葉顯然覺得很荒謬,「不,我的名字是青葉一遠,早上也和你介紹過了吧?」

「這就是問題所在。」

「哈?」青葉一頭霧水。

「本來我在想那是不是巧合,但聽見片栗這樣喊您,我就確定──」

正要解釋,電話卻響了起來,是從老家打來的。他看了看手機螢幕,「抱歉,我稍微到外面接個電話。」

向青葉示意一聲,抓起手機就起身往外走,順勢把門帶上。

「鬼灯,聽說了。」「你沒有搭擋。」「為什麼不來帶我們去?」

一接起來就是連環逼問。看到是老家打來的電話,鬼灯就猜到打電話過來的人,所以也沒有太意外。他捏捏鼻梁,「我這次去是去調查事情,不是接協會的打工。理論上不需要對付靈,還要回去接妳們,會多一趟車程。而且到北海道要搭飛機,妳們過不了安檢,下次再說吧。」

是的,會隻身來到北海道,正是因為不認為自己會遇到靈。他本就沒打算在大城市久待,若按照原訂計畫前往道東與道北,杳無人煙,更別提要遇到靈。

所以當篁說到他要陪女朋友藤原小姐去參加和歌研習營,他二話不說准奏。

「小氣。」一子說。

「小朋友的機票錢對鬼灯來說又不貴。」二子接口。

鬼灯聽著隱隱牽起嘴角。座敷童子性喜蝸居住家,排斥出門。但她們喜歡鬼灯,不僅願意為了他久住時常沒人的空屋,這會甚至為了要支援鬼灯坐上飛機、跨越海洋。

──如果她們過來,擁有兩把左輪,要對付片栗絕對不是問題。

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逝,便從腦海中刪除。

鬼灯也同樣喜歡座敷們。更希望她們能在習慣、自在的地方生活。

「那,不能勉強自己喔。」「好好玩。」

似乎也不打算勉強鬼灯,最後座敷童子們這麼說完,就掛了電話。

回到房裡時,青葉正抓著筆在便條紙上寫東西。

「怎麼了嗎?」鬼灯走過去,青葉仍低頭繼續手邊的工作,「我剛剛考慮了你說的可能性,稍微整理前些日子比較記得的事,和這三十多年大大小小的事……啊真是的!」他用力抓了抓頭髮,「不行,想不起來,再怎麼努力,都只有與內人結婚時的事。啊,還有,我們以前每年五月都會去附近的公園賞櫻……」

「請不要急躁,慢慢來,說不定是缺乏回想的契機?」鬼灯在他旁邊坐下,看了看紙上被塗改得亂七八糟的文字,動手把那頁撕去,換一張新的。

「先從簡單的開始。您把名字寫在正中央。」

青葉點頭照做,在紙中心寫上「青葉一遠」。

「接著,是夫人的名字。」

這次他想了一會,先寫上「花實」,又想了幾分鐘,才在左邊補上「櫻小路」。

原來如此。鬼灯盯著紙上的文字一會。櫻小路花實(hanami)(*1),意思不正是「在櫻花的小徑上賞花」嗎?看來,之所以能夠寫出夫人的名字,或許正是透過賞花的記憶進行聯想。

趁著青葉寫字時,鬼灯不著痕跡將青葉妻子的名字打在郵件裡,發送給總部。有名字的話,說不定能查到相關資料。

「您與夫人是中學認識的?」

青葉想了一下,「嗯,高中。高一同班,走得很近,興趣也一樣。」

「興趣是什麼呢?」

「這個……想不起來。」青葉回答,並在鬼灯的指示下,於「櫻小路花實」底下寫上「興趣」,並圈起來打上問號。

剛才也說了,夫婦兩人都會去賞花。但是在這裡,說起「興趣」,答案卻沒能直接填上賞花麼。鬼灯思索了會,這麼說起來,國內的櫻前線開始的月份是三月,也就是彌生……說到彌生,剛剛只說到一半不是嗎?鬼灯按亮手機,查看螢幕上「三日後通知」的回應訊息,同時確認時間。

「為了不破壞您味口,雖然有個務必得讓青葉先生聽聽的推測,但現在,我們先去食堂用餐吧?」



鬼灯相當淺眠,他幾次在青葉從床上坐起時都跟著張開眼睛。反反覆覆幾次醒過來看向青葉,青葉有時坐在床上,有時站在窗邊,稍微拉開簾子,偷看窗外微光的景色。室內燈光昏暗,走廊刮進門縫的冷風一陣陣,最後他反射性把被子拉過頭頂。

「青葉先生,您還可以再睡一會。」他悶著聲音向對方說。

青葉回應:「那個,我想先出去走走。」

鬼灯終於從床上驚醒。

他起身,快步走向一旁空蕩的床位,早就冷成一片。他原先以為是從門縫進來的冷風,壓根就是青葉走時沒把門關上,才會大剌剌吹進到室內。

一切只是淺眠將醒時,片段而不連續的夢境。他揉揉太陽穴,感覺頭有些疼。估計青葉應該至少半小時前就擅自離開房間,不知道往哪去了。而鬼灯的意識雖然注意到這件事,卻將這個事實納入夢境,修改部分內容。

這會才六點多,天尚未全亮。他收起懷錶,連忙換上外出的服裝。套上外套時鬼灯一頓,繼續將外套穿好時他繞到青葉床的另一頭,一些他們在購物中心買的日用品都還在。假設那個大叔什麼都沒帶就出了門,也許是孤注一擲,更有可能是鬼灯白擔心了,對方就和鬼灯夢裡想的一樣,只是想到外頭去走走。

他想像昨天青葉可能輾轉難眠了一夜,好不容易捱到清晨,太陽微微露臉,隔著窗簾,從外頭篩進些許清冷的日光。然後他便從床上跳起,穿起外套,飛奔似地逃離房間。

果然,昨天說得太過了嗎?鬼灯捉起床頭的電話,直接打給櫃檯,詢問青葉的去向。問了門口守衛,青葉好像是五點半左右離開房間的,他和守衛說只是在附近公園散步,晚點就會回來,所以守衛並沒有攔住他。

北海道分部本就只有最低限度的人手,青葉一遠在這裡的身分是客人,再怎麼說也不好禁止對方的自由,畢竟對方看起來真的很渴望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但他們也無法憑空生出多餘的人力尾隨後頭護衛,只好放他一個人離開。

「雖然原先有要通知鬼灯先生您,但青葉先生說您睡得很熟……」即使鬼灯和協會多有往來,仍不是正式的清道夫,這會是以旅行名義隻身來到北海道分部,和青葉一樣是客人。既然另一位客人希望守衛通融讓鬼灯多睡會,他實在沒理由拒絕。

不用守衛解釋,鬼灯甚至能想像那位大叔是如何笑著說出這句話,不想讓自己的事給他添麻煩。前一天下午那會,確實青葉也直指著他鼻子,說他還是小孩子,讓他別操心大人的事,要去哪邊玩早點滾得遠遠的。

他掛上電話,忍不住嘁了聲。青葉做的事他太熟悉,因為家裡某位「長輩」也很喜歡以「都是為你好」的理由,自顧自做出會讓鬼灯生氣的決定。

他當然不會接受。

事實上,他與那位「長輩」的決定嘔氣,獨自到東京唸書,到現在也四年了。

「公園是嗎?只能祈禱您沒那麼快就被輾成太白粉了,青葉先生。」鬼灯想。



忘記關門了。青葉搓搓手掌,為時已晚地想。雖是初春,太陽也逐次露臉,氣溫還是冷得不可思議,對上年紀的人來說實在有些勉強,他努力邁開步伐,繞著公園裡的步道走了兩三趟,身體才漸漸暖起來,紊亂的思緒也終於恢復平靜。

他雙手蓋住臉,長長呼了口氣,讓熱氣溫暖凍僵的臉頰。閉上眼睛,再睜開,指縫中隱約能見到眼前站著個穿著米褐色大衣的人。青葉不著痕跡笑笑,把手放下來。

「唷。」他笑著打招呼。

片栗站在原地,直勾勾注視著他。左邊眉毛微微揚起,他哼了聲,哂笑道:「難得被那些熱心的白痴給保護起來,你還真是喜歡自找死路啊。」

「我有非知道不可的事。」

「嗯?」片栗歪頭,「這樣好嗎,我可是個要把彌生你殺死的人喔?」

「沒關係。」青葉毫不眨眼,「如果你能回答我的問題。」

片栗又看看他,聳肩同意。「那好吧。」

「我們……」青葉斟酌了一下用詞,「以前果然是熟人?」

「我們認識,當然。」片栗肯定他的答案。他雙手環胸,彎著眼笑著說:「讓我想想,二十年前……嚴格說起來是二十二年前吧?」

青葉聞言沉下臉。

果然,是像鬼小弟說的那樣嗎?

──剛才說到一半,就讓我們繼續吧。片栗口中的「彌生」,應該是您的真名吧。您在這之前,可能因為某個事故或意外,丟失大部分的記憶。

昨天用完餐後回到房間,鬼灯說起剛才一度被中斷的事。

青葉跳起,不可置信追問:「哈?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的名字是假的?」

「是的,恐怕是這樣沒錯。『青葉一遠』,這是您告訴我的名字。不過,還記得嗎?您和車站與我相遇之後,馬上帶我去附近的拉麵店用餐,那家店的名字正是青葉。」

「……所以?即使和我的姓氏一樣,但青葉拉麵在旭川本來就非常有名。」青葉訥訥道。

鬼灯點頭,「沒錯,這正是重點。有一種說法,失去記憶的人,潛意識會將浮現在腦海的文字錯當自己的名字,您恐怕就是這樣吧。不僅是姓氏,就連名字都和那家購物中心一樣(*2)──是巧合嗎?青葉先生您真打算那麼說?」

鬼灯話鋒一轉,「那麼,您對『彌生』這名字的反應未免太過劇烈,而且從一開始就篤定對方說的是月份。可是,即使是第一次對話的人也能注意到他口中的『彌生』正是您。實際上與他來往一個多月的您,怎樣都不可能將它誤解為月份。唯一能解釋的理由就是,您在逃避。」

青葉無法回應。

我這……是在逃避嗎?

與鬼灯幾乎算是單方面的對談結束後,他就一直這樣捫心自問。不記得的部分太多,即使他努力探索自己的記憶,想不起來的就是想不起來。結婚以前的事,求學的事,出生自哪裡?以前在什麼地方生活過?與其說是事隔太久無法想起,不如說他的記憶硬生生挨了一刀,整塊被人刨走。

不,不只一刀,一連串自問自答下來,他的記憶簡直是隕石坑,根本沒有平整的地方。

但是,在思考的最後,青葉至少想起來一件事。

他想要被某個人給需要。雖然原因想不起來,只記得這非常重要。

想著想著,整夜都無法入睡。

後來他想到了,假使真有個人能替他解答這些問題,那個人毫無疑問正是能夠「喚出自己名字」的片栗。既然這樣,和對方見個面不就行了?

「你想知道的只有這個?」片栗接口。

青葉一頓,他轉向一旁的樹木,瞪著樹幹說:「我……好像忘了很多事。不,這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什麼都不記得──嗚!」

第一個感受是無法呼吸。他後腦勺用力撞在石磚上,發出鈍鈍的聲響。想要大叫,喉嚨卻被人死死壓住。好痛,要死掉了,脖子會就這樣斷掉,沒錯,他幾乎能聽到骨骼被擠壓時,不太順暢的摩擦聲。他抓住那雙死死按住他脖子的雙掌,原本以為會冰冷異常的手掌,抓住那瞬間才意識到,那是種空無的感受。就好像自己沒有抓住什麼,溫度也沒有在掌心停留。

他雙腳直蹬,嘴巴張得大大的,肺腔也痛苦悲鳴起來。讓我呼吸!他在心裡大喊,勉強吃力睜開眼,對上逆光暗影中,片栗那雙有神的目光。

不是這樣子的……應該要再……更加……

他心想,卻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違和感是從何而來。片栗仍然面無表情掐緊他的脖子,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掉的關係,他覺得時間拖得很長,理應到來的死亡卻沒有降臨。

好痛苦,啊啊,不要,讓他呼吸!氧氣……不要……好痛苦!

不要……

「可惡……」片栗的嘴唇微張,發出極小的嘀咕。青葉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渙散的意識因此又重新回籠,他手腕用力,為了繼續活著,不自量力與片栗搏鬥,片栗也逐次加大手中的力道。

「就這樣死去不是比較好嗎?什麼都不知道地──」

青葉不自覺怔住,片栗的聲音接近氣音,更像風造成的幻聽。但他與他的距離靠得很近,不用費勁去聽,也能輕易聽懂那句話。

聽懂了,卻無法理解。

「青葉先生!」

隨著熟悉的中低音,青葉感覺到了風。非常強勁的一陣風,從頭頂刮過。「赫──」他深呼吸,讓久違的氧氣充滿即將要枯竭的肺腔,又急急喘好幾口氣,才總算緩過來。他抬頭,映入眼簾的是鬼灯略微急切的臉。

原來這傢伙沒有顏面神經癱瘓這毛病啊。青葉想,正要大笑,喉頭一癢,他翻身爬起,改為趴伏的姿勢,大力嗆咳起來,嗆得肺部發疼。他摀住嘴,咳得聲音都破了,就幸好沒咳出一口痰血。好半晌呼吸道的急發毛病終於告一段落,他連忙轉過去,鬼灯正和片栗扭打起來。

但不管怎麼看,都是鬼灯單方面挨揍。片栗的腕力極大,隨便一揮拳,即使鬼族天身皮粗肉硬,能隔擋住攻擊,卻沒能收得住勢,一下就飛出去撞在樹幹,摔落。

「鬼小弟!不要勉強自己!你還是快走吧!」青葉急急大叫。

「您在說什麼蠢話。」鬼灯從地上爬起,抹掉人中前的鼻血,腳步踩穩,雙手握拳,一前一後架在胸前,「我絕對不會丟下您逃跑。」

──果然很可怕。搭檔不在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弱小,隨時都會死掉。

──這種時候,也非得戰鬥不可嗎?

「這種時候還管什麼別人做什麼!清道夫死掉一切就玩完了,優先保護自己啊!沒有勝算的時候,就不應該戰鬥!」青葉大喊,他一怒,踉蹌站起後便朝著鬼灯跑去。鬼灯聽著青葉的話覺得熟悉,正想詢問,片栗的攻勢卻愈發狠烈。他直抓他腹部,鬼灯險險閃過,外套左邊卻被刨去大塊,連裡頭的襯衣也被劃開一角。

又報廢一件衣服。他嘖了聲,順勢往前勾住朝這衝來的青葉,將他放倒在地,避開片栗削來的爪尖。

「雖然的確有點吃力,但請不要太過小瞧我唷,青葉先生。要是手上有武器,我有打贏的自信。」

青葉仰望鬼灯,不知為何,方才眼前一晃而逝的女孩子,再次出現在眼前。像是深夜般的及腰黑色長髮,雪白的寬髮箍,鵝蛋臉上一雙略帶哀愁的眼睛。

她當時提出的疑惑,他記得有人這麼回答的──

「我來作你的武器。」

青葉對上那雙瞪大的蛇目,筆直伸出手,大叫:「我……大概是武器。所以,用我吧!」


一隻長刀在鬼灯手裡成形。拿起來很輕鬆,共鳴毫不費力。暫且不提青葉是如何能夠變成武器、又為什麼會在這種緊要關頭才忽然想起;這之前他與鬼灯當然沒有搭檔的經驗,卻能一次就成功共鳴,完全出乎鬼灯意料。不,或者說,他最近確實也想到這種做法對實戰會有很大幫助,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實踐。

但眼前這把長刀,這麼名叫青葉一遠的普通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大叔,卻對這個技能相當熟稔。他向鬼灯要求共鳴時,是抱持十足十的把握才這麼做。

鬼灯雙手握刀,手裡有把武器,心裡頓時多了些底氣。他一股作氣劈向僵在原地的片栗,等片栗反應過來,只來得及伸出手掌,擋住朝自己而來的鋒利刀面。

──一片寂靜。

什麼都沒有發生,甚至沒有聲響。那把理論上應該會削掉片栗半隻手掌的長刀,就這樣被片栗擋在空中,他手掌上只出現條細細的刀紋,並在他推開長刀後迅速收口。片栗瞪著自己的手,視線很快又轉到那把刀上。

「彌生、你……」他說到一半便噤聲不語。他抿唇,毫無遲疑回身躍上一旁路樹,再次閃電退場。

鬼灯沒有打算追擊。他看著手裡的長刀,回想剛才攻擊片栗的畫面。過去也曾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中學時他曾與白澤共鳴過幾次,共鳴很成功,攻擊卻無法對靈造成傷害,之後白澤便沒有再與他搭檔過。

和青葉的共鳴感覺和當時很類似,共鳴看似成功其實無效,根本無法攻擊。可以說共鳴是假的,又或者故障。為什麼會故障?青葉一遠其實也是神明嗎?鬼灯腦中才浮現這個念頭,又立刻否定。

不,看起來不像。其他還有什麼原因嗎?

他想知道,假使這樣就能理解,白澤那時是為什麼失敗的話……

「鬼小弟,你沒事吧?」青葉變回人形,見鬼灯在發呆,一臉擔心。

「沒事。」鬼灯搖頭,不再多想,「倒是您,原來可以變成武器嗎?」

「這該怎麼說呢……」青葉想了想,尷尬摸頭,「原本是不知道的,在剛剛之前都沒有想起來。但突然間這念頭就浮現在腦海,以前好像也曾經這樣交換搭檔,因為當時無論如何都想贏……」

青葉說:「現在想想,內人應該就是當時的搭檔。大學也一直在一起,畢業後就組隊成為清道夫……嘿嘿,說起來還是鬼小弟的前輩呢!」他摸摸鼻子,喜孜孜咧嘴笑開,大力拍向鬼灯的肩膀。

離協會用早餐還有一點時間,兩人繼續在公園裡散步,青葉也趁這機會,說了不少剛想起的中學往事。青葉把自己剛才和鬼灯共鳴的手段稱為「調和共鳴」,簡單來說就是調整自身波長,去配合對方,使彼此共鳴強度一致,完成武器與專家間的鍊結。

聽到這裡,調和共鳴的基礎就再清楚不過了,首先,使用調和共鳴的這個人必須要夠強。勉強去配合比自己強的人,且不論失敗、即使成功都帶有風險,這樣的鍊結很脆弱,隨時都有可能解除共鳴。即使學會調和共鳴,依據每個人的素質不同,能夠調和的範圍差異可能相當懸殊。

「鬼小弟你啊,波長強度不容小覷呢。再給你幾年,肯定會爬到需要俯瞰世界的程度吧。」青葉打趣道。他從懷裡掏出菸與打火機,「我是從初中那時開始練的,鬼小弟不也是讀武專嗎?應該知道,正常來說小學時就會有搭檔了,我當時也是。但升初中時,那傢伙就轉去普通學校。武器專家嘛,比我們武器又更像普通人。好一陣子我都自己一個,能做的也就體能訓練。」

所以就讓我來配合你吧。青葉呼出口菸,又說。

清晨的風吹僵了兩人的臉,青葉夾在指間的菸也燒得特別快。他似乎不介意,半瞇著眼,享受來自早春的呼息。他用空著的手拉拉鬼灯外套破掉的下擺,「這裡灌風進去,很冷哦?」

「的確。」鬼灯同意。

青葉笑笑,又說:「感受這種刺骨的寒冷。」

鬼灯起初不懂他的意思,青葉看起來相當沉浸於在戶外吹冷風,表情恬然,看起來比初見時溫柔數分,眼角也少了點鬱氣。

這肯定才是這個男人最真實的一面。鬼灯想。他身上的矛盾正在慢慢剝離,這想必與他記憶的回溯有一定的關係。

青葉幾乎瞇著眼了,他沒看著前方,但依舊能穩穩走在路上。

「您看見了什麼?」鬼灯問。

「這不困難,主要是小弟你正領著我走路。」青葉回答。

於是鬼灯終於會意青葉的意圖。青葉正在感受生活,其中又以對人的觀察為中心,感受對方的流動,進而去跟隨,便是調和共鳴的本質。

先是跟隨,進而主導。這會乍看如青葉說,是鬼灯牽引著他的方向,實則為鬼灯配合青葉往前走的姿勢,去調整行走的路線。公園裡有行人用步道,誰主誰輔並不明顯,但一回想剛剛進入戰鬥的感覺,鬼灯便清楚認知到此刻兩人的狀態。

青葉抖落菸灰,睜開眼,又說:「不需要急躁,慢慢來就可以。你還年輕,多的是時間練習……有目標更好,但是不要覺得,終點是全力衝刺就會到達的,現實世界可沒有直線跑道。」

不是全力衝刺就會到達終點……嗎?

鬼灯抬頭望向天空,大片的雲朵被風吹散,橘黃色日光終於灑進公園裡。



晚餐過後青葉將沙發前那張有靠背的宮廷椅拖到窗前,他原本是想看看夜景等胃裡的東西消化,沒想到看著看著頭一歪靠在椅背上就打起盹來。鬼灯原先在看書,聽到青葉因睡姿不良而引起的規律鼾聲,他闔起書,抓起床頭櫃的手機便下床往外走。

打開通聯紀錄撥出,沒一會就被接通,電話那頭傳來小野篁相當有精神的問候。

「嗨,北海道之旅好玩嗎?」

說起小野篁這個人,也算是相當奇葩的一位武器。因為學區內沒有初級武專設施的關係,雖然身為武器他卻懶得跨學區上課,直接就讀住家附近的普通小學。小學習慣了普通學校的教學步調,初中雖順利升上中武專,不到一個月就因為適應不良而轉學。本人比起武器訓練,似乎更喜歡普通學科和筆試。他很擅長文學與歷史,從小就是社區裡的文學才子。

一直到大三下學期,某堂通識碰巧與鬼灯同班,才開啟他成功變形武器的契機。

篁的化形是鐮刀,是初中短暫待在武專那段日子決定的。可在這之後,由於不適應變身,變成武器時總無法完全轉換,武器的部分會與原先的人體變成大拼盤,以各種詭異姿態出現在試圖與他搭檔的人面前,已經是種特殊的日常風景。最常見的,是變成鐮刀頂端接著隻活人的手這種學園祭鬼屋扮相;人身鐮頭這種超現實主義的立體創作出現機率也不低就是了。

從人轉化為武器,幾乎可以算是武器的本能,偏偏沒受過正規教育,年紀逐漸增長,要找回本色越來越難,身體壓根不習慣。

「我最常遭遇的對話就是:『你是武器啊?會變什麼』『鐮刀』『超酷!和我搭檔』『好哇』接著,對方看到我的變形,臉變超臭,無言瞪著我……然後,事情就這麼告吹,總是這樣的。為什麼你覺得自己是例外?」

所以當鬼灯提出搭檔要求時,篁低頭抓著手機在玩,聽得意興闌珊。一般人聽他這麼說,也多半會知難而退。

「老實說,聽聞您的變形後,我反而更感興趣了。」

鬼灯的回答卻與他人截然不同。篁呆愣抬頭,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哈?」

「很有趣不是嗎?簡直就是藝術品。」鬼灯誠懇讚嘆,「當然,要如何把這樣子的您調教成為一把出色的鐮刀,更讓我抱持萬分的期待。請務必與我試試。」

之後鬼灯確實履行他對小野篁的承諾,只用了半個月。不過,現在若說起那如同地獄般的十五天,篁早就把它當作大三的一場惡夢,徹徹底底把當時密集又嚴酷的訓練給拋諸腦後。

「北海道這邊發生一些事,現在正在工作。」鬼灯回答篁剛剛的問題,「不過是個很有意思的經驗,接下來的發展也很讓人期待。」

篁在電話那頭哈哈乾笑,「不知該說你是工作狂還是……反正你從以前就特別喜歡棘手的事,雖然感覺遇到大麻煩,但你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那是自然。」

「所以呢,怎麼會打電話給我?」

「想問一個問題。」

「嗯?」

鬼灯想了想,才說:「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您畢業後想與藤原小姐一起加入協會,成為支援的清道夫對吧?」

「嗯,之前確實討論過。也非常謝謝鬼灯大人爽快同意這件事!真是感激不盡!」

不,並不是為了要讓您說這種阿諛奉承才問您話的。鬼灯頓了頓,轉而切入正題:「假設您今日,因為這份工作的關係丟掉性命,您最後悔的事會是什麼?」

語落,話筒對面頓時沒有聲音。

鬼灯靜靜等了一會,才聽到篁收起笑意的聲音,「最後悔的,當然是沒保護好那孩子。要是因為我不夠強而害她喪命,可是會死不瞑目的。」

鬼灯摸摸下巴,微勾起嘴角。

「謝謝您的回答,十分受用。」

「欸?什麼意思?」

「您大可放心,您與藤原小姐擔任的輔佐職安全係數很高,基本上沒機會和靈對戰。」

「這個我知道啊……所以剛剛是什麼?心理測驗?」

「是的。」鬼灯從善如流接口,「測驗結果是:『兩位還是快點結婚吧。』真是可喜可賀!先這樣,掛了。」

「咦?等等,喂──」

鬼灯掛了電話,看著螢幕上剛收到的新訊息不禁訝異,協會的資料居然會比預定早兩天就到。他轉身往階梯的方向快步前進。沒想到正要下樓,差點迎面撞上快步衝上來的春一。

「噢,好險好險。」春一也往後跳了四五階,他晃晃手裡那份鬼灯正要去提取的文件袋,遞給他。「剛從車站接回來的,熱騰騰的唷。」

說的也是,這一位除了是武協北海道分部清道夫的主力,另一個身分則是武協的信差,由他來送信確實也合理。鬼灯接過文件袋,迫不及待拆起來。

「如何?」春一一臉嚴肅,「難道是鬼灯先生忘記作業還沒寫完就跑出來玩,所以請總部幫您送過來?」

……。鬼灯無言了。在您的心目中,我的課業其實很差嗎?或者說,您直覺只能想到作業沒寫呢?他腦內轉了一圈,決定不去回應春一的問題。他撕開信封的彌封,從裡頭拿出約莫數十頁的資料。

啊,這個格式是……

「武協人員資料表?」春一湊上前,把表格的標題給唸了出來。

之所以能這麼快,肯定是這個原因。原先預定要調查的資料,沒想到就記錄在自家的資料庫裡,自然很快了。文件最上方的表格,是青葉妻子的資料表。姓名欄位填寫「櫻小路花實」這位看上去和藹溫柔的女性,也就是青葉口中的妻子,曾經是武協的武器專家,隸屬位於岩手縣的東北分部。大致看過,往後翻過幾頁,鬼灯瞬間停下所有動作。

「這是……」



青葉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境裡,他和一個黑長直髮的女孩子,在放學後的校園裡練習共鳴。女孩子是可以變化為弓的武器,自己則是長刀。他們在中學二年級那年交往,又在同一年分手。

「妳也不想浪費自己的才能吧?妳是武器,去找個能夠發揮妳最大價值的人,才是最好的。」青葉對她說。雖然兩人都是武器,能交換著當對方的武器專家,他還是認為,既然身為武器,就應該要把自己的才能發揮到極限。

他想要當某個人的武器,對方也應該是。

可是夢境的尾聲,那個女生一直哭、一直哭,最後才掉頭離去。

她認同青葉的說法,卻依舊為此感到傷心。

──抱歉啊,在當時,沒能用更好的方式分開……對了,妳叫什麼名字呢?

──(ka)……(go)

青葉眨眨眼,睜開眼睛。他撥掉不知何時蓋到自己臉上的窗簾,從宮廷椅上爬起。睡死了還沒感覺,這會醒來,只覺得渾身痠痛。立刻爬到床上躺平。

年紀越大毛病越多,剛吃飽飯直接躺床睡會覺得食物頂到喉嚨睡不著,這會坐著睡不只腰痠背痛,待會晚上還可能睡不著。

說到夢境,還真是很久沒想起那孩子了啊……

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大概是十年前。

──最喜歡彌生了,因為彌生是春天,是我出生的季節!

「真的,對不起啊……」青葉喃喃自語,「可是我連妳的名字,也沒能好好想起來。」



由青葉指導鬼灯進行的調和訓練已經進行三天,鬼灯也逐漸熟練起來,雖然春一說著不順手,總算也能抓起狼牙棒做出揮棒的動作。然而同時間,原本追青葉追得很勤的片栗,在公園那場對峙結束後卻徹底銷聲匿跡,完全不見蹤影。

「既然對方不過來,就從這頭主動出擊吧。」鬼灯拍板定案。計畫是由春一負責搜查片栗的所在,必要時封住對方的行動,再通知鬼灯與青葉前往現場。

要跟上春一的速度簡直強人所難,大多時候鬼灯都和青葉待在協會頂樓,捉著望遠鏡觀察春一動靜,再透過無線電聯絡。

「您一定要站在路燈上嗎?」

春一的行動雖快,要找到他人在哪並不困難。即使一時跟丟,沒多久他又會主動出現在視線裡,這毫無疑問是因為春一移動的方式、以及站定點的位置都太過醒目的關係。

春一正以不良少年的蹲姿立於路燈的頂端。能站立的地方相當小,但他看起來相當穩,正悠哉吃著手裡的冰棒。

聽見鬼灯的問題,他又舔了舔冰棒,才懶懶回答:「那個啊,鬼灯先生,我可沒有什麼感知靈的能力,如果不醒目一點,怎麼讓靈知道我就是要抓他們的春一呢?」

確實,與其去鎖定目標,不如讓目標鎖定自己,來得方便多了。鬼灯也認同這種說法。

「不過啊……片栗不一定會自己出來吧?那傢伙可聰明的,知道我們在找他,說不定反而會躲起來。這麼明顯好嗎?」青葉趴在頂樓圍籬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禁發起牢騷。

「您完全不用擔心,」鬼灯說,「春一先生的綽號是多摩的暴風雪,在這也被稱為札幌旋風。他速度很快,眼力也是一等一,沒有靈可以從他腳下逃走。」

「你還真是相當推崇那小子啊……」青葉嘀咕。

片栗躲起來頂多只是一時吧,應該是在札幌,即使不是也會在旭川,不會跑太遠。不管怎麼說,青葉人在這裡,除非他打算放棄目標,否則又能到哪裡去?

春一的調查直到傍晚才暫時告一段落。鬼灯與青葉提早一個多小時收工,利用這段時間,春一獨自前往札幌近郊、旭川等幾個較遠的點,並在晚餐前趕回來吃飯。

「找到了嗎?」看到春一踏入大門,青葉從大廳沙發蹦跳起,著急問。

春一搖搖頭,「姑且追到行跡,明天應該就能和他碰上面。不過啊,青葉大叔,與其說找靈,您這樣還比較像是在等走失兒子消息的人呢!」

青葉一時語塞,想通了搔搔頭,直咕噥:「我急過頭了嗎……就是想早點解決事情。」

「然後回到原本的生活嗎?」鬼灯接著問。

似乎沒想過這問題,青葉看了看天花板,才又轉向鬼灯,聳聳肩回答:「嘛,大概先租個房子,找份打工……也只能想辦法繼續過下去了。」

聞言,春一和鬼灯交換個眼神。

前往餐廳前,見青葉走在前面,春一向鬼灯招招手,要他附耳過來聽。鬼灯聽著眼睛睜大,一時說不出話。聽完,他與春一一齊望向青葉的背影。

「您打算怎麼做呢?」春一小聲詢問。

「這邊也見機行事吧。」一會後,鬼灯這麼回答。


上次坐上電車前往某個目的地,是什麼時候呢。青葉忍不住想,他翹著腳靠在區間車的座椅上,瞥向一旁正藉著窗外下午的日光讀書的大學生。

真是愜意自得啊,這傢伙。

不過,鬼灯原先來北海道大概就是規劃了這樣坐車四處旅行的計畫,結果真正坐上往鄉下的電車卻是陪著青葉去討伐困擾他許久的靈,也沒像他看起來的這般悠閒。

電車停停走走,約莫一個多小時回到旭川,他們在車站付近轉乘公車,前往男山自然公園。

「那個,鬼小弟……靈應該不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吧?」這好歹是清道夫常識,鬼灯不該不知道。

青葉跟著鬼灯入園,看著四處風光,忍不住疑惑詢問。

「是的,沒錯。」

「那麼……」你現在又在幹嘛啊?

「這個嘛,因為北海道風景很美。實際上我是旅行時喜歡走無人風景路線的類型。」

如果再過一兩個月,這裡遊客數量也會變多吧,但現在還不到時節,幾乎沒人會打擾,不是很不錯嗎?說完又這麼補充。

「這、這樣啊。」青葉乾乾回應,聽出對方是說笑,就安分跟在後頭走了好一會。鬼灯越走越深入,漸漸的,連零星的旅客也看不見。他們來到一片鋪滿綠意的林地、草叢指稍微高過腳踝、垂掛著未盛開的花苞,一整片過去都是同樣的品種。而片栗就站在接近林地中心的位置。

青葉啞然失聲。

似乎早就知道他們會過來,片栗回過頭來,並沒有太過意外。他冷淡看著他們,態度不像先前那般熱切。

「果然來了呢,彌生。」片栗咧開嘴,伸展雙手,身子一彎,便從林地中彈跳而出,直逼兩人。經過這幾日的訓練,鬼灯在第一時間與青葉共鳴,捉起長刀便往片栗揮去。攻擊當然沒用,即使盡了全力,也無法對片栗造成任何的損傷。

「認真的嗎?」片栗踢開長刀,在空中大叫,「就你們兩個過來?多摩的暴風雪呢?」

鬼灯回以沉默。他雙手握刀,擋下片栗的攻擊。片栗招招凶狠,攻擊的主要目標是手腕。他縮起左腳,將身體傾向右側,長刀尖端插入地面,在空中借力使力一個迴旋,將片栗踢出數公尺外。雙足著地後,他立刻抽起長刀擋至面前,格擋住片栗反擊。注意到片栗意圖抓住刀面,鬼灯瞬間甩出長刀,抬腿一記側踢,片栗伸手格擋,往後畫弧削去鬼灯的攻勢。鬼灯右腳踩地,跟著傾身閃去片栗有力的指爪,左腿同時揮出,將片栗絆倒在地,拔腿跑起,從樹幹抽出長刀,拿著在右手腕繞了圈,往前朝片栗背脊又是猛劈。

只見片栗咧嘴一笑,突然轉過身來,直拿手臂去擋長刀的攻勢。鬼灯揮舞長刀,一次次都砍在片栗的手臂,攻擊的同時急切詢問:「請告訴我,您是為了什麼而戰鬥?」揮擊,「又是為什麼執著於青葉先生?」

「囉嗦!別管我和彌生的事!」片栗大叫。他大衣的袖子早已裂痕無數,手臂的肌膚卻毫無受損。被鬼灯問得煩,他直接用手搶刀,雙手一前一後握住刀面壓低,手腕一甩把鬼灯拋上空中。

他看了看仍拿在手中的長刀,隨手往後扔,一縱而起追上鬼灯驀地抬腿猛踢,鬼灯勉強做出護衛的動作,卻被踢上更高的空中,衝破叢叢枝葉,眼前忽然豁然開朗,隨著冰冷的空氣進入肺部,眼前是整片樹冠。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背後又是一個重擊,他收不住勢,直直朝眼前的樹冠栽下去,這次有樹幹承受衝擊,他沒摔到地上,而是硬生生卡在樹的主幹和副幹中間。

被這樣拋丟著玩,鬼灯心情簡直差至極點。他臭著臉抹掉一臉狼狽,大力甩去頭臉上的樹葉。身下的枝幹晃動,一時間周圍都是枝葉窸窸窣窣的聲響,片栗卻沒追過來。他扭頭,扳動指節、活動身體關節,再次回到地面。


青葉恢復人形。他看著朝自己走來的片栗,心裡卻意外平靜。

為什麼?他捫心自問,這半年來,對片栗的騷擾煩不勝煩,有幾次在失去工作的夜裡,都氣得想把對方碎屍萬段。

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普通活著而已,為什麼連這樣都不被原諒呢?還曾經這麼想。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從沒有動過自殺的念頭。非得繼續活下去不可,腦海深處似乎存在著這個制約。

然而,自從遇到那個鬼族小子,青葉開始想起過去的記憶。越是回想,就越是悵然。自己到底是如何度過這一年來行屍走肉的日子?以為自己正在生活,他的世界卻是座荒草叢生的枯城。

枯城唯一的訪客,就是眼前的片栗。

是啊,就這樣被眼前這人殺掉有什麼不好。他跪坐於地,毫無反抗,讓片栗帶有鐵鏽氣味的手掌按上自己的脖頸,往後躺進樹叢裡。沒多久,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襲來,他的意識也逐漸渙散。

青葉眼前變得朦朧,隨之降臨的是過去的幻象。

他直視著片栗,眼前出現的卻是中學時那個女孩子。啊啊,他雙拳握起,捏緊。

那個時候,他一直和她很好……雖然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他們都是因為某些原因失去搭檔的武器,初中一年級時剛好被分進同一班,但一直沒有交集。第一次說話是某天倒垃圾的回程,他看到她躲在牆後,跟著湊過去看,她視線前方是個制服破破爛爛,倒在地上的男學生。恐怕是被同學欺負吧?他連忙跑出去查看對方的傷勢,確定只是外傷昏倒,便把對方擔在肩膀送去保健室。當時,她也尾隨在後頭,見他從保健室出來後,她低著頭喃道:「果然很可怕。搭檔不在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弱小,隨時都會死掉。 這種時候,也非得戰鬥不可嗎? 」

他回答她:「當然要戰鬥,因為我們是武器啊。」

「可是……」她囁嚅,「要怎麼做?」

「我想想,找個搭檔也是很重要的。在那之前,首先應該要想個方法,搭擋不在的時候,只要在場有其他武器專家就能共鳴。」

「……這種事,做得到嗎?」

他咧嘴一笑,朝她伸出手:「這種事,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青葉的意識在過去迴游,像是從有光的海面深深潛入未知的深處。但海洋生生不息,不管過多久,接近「死亡」的那個感受卻始終沒有到來。注意到這件事,他回過神來,片栗的手掌仍掐著他的脖子,卻早已不再用力。他垂著頭,栗子色的短髮虛掩他的顏面,看不出表情。青葉手臂用力,試圖要起身,手這麼一動,才發現左手裡無意識抓起一叢地上的草。

說是草……應該是什麼花。青葉將東西舉到面前,總算能看清手裡的植物長什麼樣子,仔細看,看似雜草的寬長葉片中央,直立的莖上,端著尚未熟成的花苞。

這個花他認得,生於早春,名字叫做──

「katakuri……片栗花?是嗎,你的名字,是來自這種花啊……」

話語方落,片栗全身僵硬。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身後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響。青葉望過去,鬼灯嚴肅從另一頭走過來。他全身看起來相當狼狽,手裡抓著手機,看起來正要撥打電話。

「您沒事吧?」他急急說,「果然不行,只能請春一先生……」

但他還沒說完,青葉就急急跳了起來,「拜託和我共鳴,再一次!只有我可以,能夠解決這傢伙的,除了我沒有其他人了!」

他說完就掠過片栗,連爬帶走朝鬼灯跑去,片栗仍然垂頭跪在原地不動。青葉在化成長刀前最後一次回頭,片栗僅只微微側首,但青葉卻彷彿看到在自己手裡張開的弦,

以及即將要發射的光之箭矢。

青葉張大了口。

攻擊在兩人共鳴瞬間襲來,但鬼灯無法動彈。不,無法動彈的人是青葉,連帶影響由青葉所主導的共鳴。現在,鬼灯光是舉著刀就已經相當吃力,他瞪大眼睛,眼見攻擊近在眼前,青葉緩緩開口:

「不,不對。不是片栗,的名字,是堅香子(katakago)(*3)才對。」

尖銳的手指停在鬼灯面前,同時看到的,是滿臉錯愕的片栗。片栗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往後跳開,「為什麼……為什麼……」

他似乎還很混亂,甚至無法組織言語。同時間,鬼灯與青葉的共鳴復原。

「抱歉抱歉,鬼小弟,要是這樣害得你手腕脫臼我可說不過去。」

「請不要介意。」鬼灯重新握緊刀柄,朝著片栗衝過去,「倒是您,明明成為靈,卻從沒有傷害任何人,是因為您還有未達成的願望吧?您到底渴望著什麼呢?」

「……看來你早就知道了啊。」青葉苦笑。

片栗表情仍停在僵住的狀態,閃也不閃,直直接下長刀而來的攻擊。但萬萬沒想到,刀鋒停在他的額頭,從尖端開始粉碎。

鬼灯愣住,下意識鬆開手中的刀。

「哈哈,原來如此……我希望,再一次,成為別人手裡的武器,消滅靈啊……所以,已經沒關係了,華恭子(katakago),我們一起走吧。」青葉從武器變回人形,溫柔抱住僵住的片栗,片栗一愣,眼淚不覺從眼角滑出。

「你果然就像春天一樣溫柔啊,彌生。」

青葉笑著搖頭,撫摸片栗頭頂的手掌已經逐漸分解。

「我一直到最後……都好想見你。」片栗斷斷續續說,他滿臉佈滿淚水,嘴角卻勾起滿足的淺笑。他回抱住青葉,整個人緩緩解析成青色的光霧。

過沒多久,他與青葉化做的那陣青霧便飄散在空氣中。


事件解決後,鬼灯又在協會中住了兩日養傷,才打包行李踏上回程。結果原先安排要去的景點全都沒去成,這樣自我消遣了一下,春一好心提議,下次鬼灯在來北海道時他可以當導遊,但立刻就被協會在場其他成員反對了。鬼灯想想也是,自己要走的景點多半偏僻,要是到時候靈出現,他們的主力卻在道東、道北一時回不來,釀成大災害那可不得了。

「好嘛,說說而已……不要捏耳朵啦。」春一連忙擺手求饒。另一方面,徹底無視因為自己而引發的說教場面,鬼灯兀自在心裡盤算起下次帶著座敷們一起來的可能性。

由於此次案件主角和目標最後都以靈的方式消滅,牽涉到的協會外人員人數為零,鬼灯只需要針對請求調查協會前輩資料這點寫一份報告就能結案。養傷這兩天,他在報告裡詳實寫上事件經過,與青葉一遠的共鳴結果,和靈消滅的方式。

報告已算得上是鉅細靡遺,事實上鬼灯仍有一部分隱瞞下來。

那便是:其實在那這之前鬼灯已有共鳴故障經驗的事。

不過,關於與青葉一遠共鳴的故障,已經判明與白澤當時的狀況完全無關。白澤那邊姑且不論,仔細想想就能知道,與青葉一遠的共鳴肯定是不合法的。也就是,雖然同樣是羊身上產生的羊毛,用羊毛來對付羊毛卻是不可行的。靈無法退制靈。就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是相同的存在,又或者當靈從武器身上被分裂出來時,他們便失去共鳴應有的機能。

正是因此,所以青葉一遠才能在這半年間活下來。恐怕這是因為,片栗其實早就真的動手了,但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沒能把他殺死。

比起這般限制,協會更感興趣的是靈的武器化。

此案件中青葉一遠成功從靈的型態變成生前武器的外觀,即使不具有消滅靈的功能,能夠武器化本身就是個值得討論的話題。

總之,由於開了不少前所未聞的先例,這份報告的結果相當珍貴,東京總部還特別編列一筆獎金給鬼灯。

座敷童子們原先相當期待,那筆做為鬼灯旅遊行程被取消的變相補償獎金會被他用在帶她們重遊北海道,誰知道鬼灯畢業回老家沒多久,那些錢便全讓妲己賺走了。



「我仔細讀過那份資料,意外發現,您去世是十年前的事,想必變成靈也是同一陣子吧。所以我很好奇,為什麼您一直等到青葉先生過世才來找他呢?不,其實您早就找到他了吧,只是不願意去打擾他們夫婦和樂的生活。」

面對鬼灯的提問,片栗撇嘴,似乎覺得很滑稽。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事件結束後,總部又寄了您的資料給我。多虧有人熱心協助,資料裡甚至有多張當時路口監視器的截圖,和一些舊照片,都有拍到您的身影。只是,由於您一直沒什麼出格動作,東北地廣,清道夫人數僅足以因應已經發生事件的處理,夫婦倆也都沒有感知靈的能力,恐怕只把您當作住在附近的鄰居吧。」

「……」

面對預期內的沉默,鬼灯又接著說:「您就這樣,一路守護著他們。三年前,櫻小路花實罹病,再也無法共鳴,夫婦倆人從清道夫一職退休,並在一年以前被靈襲擊,雙雙去世。我想,您也許是沒趕到,又或者剛好去了別地方,來到現場的時候,應該是青葉……或者該稱呼他為長野彌生?瀕臨死亡的時候。他當時可能說了什麼,又或者做了什麼,讓您判斷他會和您一樣分裂出靈,接著您就一直在找變成靈的長野彌生,終於在上個月找到。」

「他……」高岡華恭子開口,「死前一直唸著櫻小路的名字。一直哭,反覆說著抱歉。抱歉,下一次一定會……」說著片栗語帶嘲諷,接口:「死人是有沒有下一次的。」

有下一次的,是被稱為靈的存在。

長野彌生死後,片栗就一直在全日本四處奔走,一邊躲避清道夫的搜索,一邊找尋長野彌生的影子。一個月前,他終於在北海道找到正在打工的青葉一遠。

鬼灯看過長野彌生附在文件上的證件照,與片栗這種甚至連性別也轉換的例子不同,青葉一遠幾乎就是年紀稍稍增長的長野彌生。

「彌生就算化成灰我都認得。」把自己的感想告訴片栗後,片栗如此回應。

「雖然也曾想過,是不是別去打擾他的生活比較好,但我看得出來,彌生過得很難過。他眼底閃耀的星光不見了,溫柔善良的個性也被磨得麻木。留下這裡的只是彌生的殘渣,只是從極度絕望的他身上分裂出來的碎片而已,所以我想幫助他解脫。」高岡華恭子垂著頭說。

片栗臉帶嘲諷抬起頭,「──你以為我會說這種愚蠢至極的話嗎?」

「才不是這麼好的事。」他哼笑,「我只是,終於能和彌生在一起了而已。沒有人從我身邊搶走他,即使一直纏著他,也不會成為他的阻礙,再完美不過了!」

「是這樣嗎?」然而,不屬於在場兩人的聲音卻輕快介入。

兩人同時抬頭,對上來人彎成新月的桃花眼。

「是這樣嗎?小姑娘。」

高岡華恭子微微蹙眉,「……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所以知道的人是小姑娘妳自己。」來人雙手背在後頭,將話頭又丟回給華恭子。他走上前,挑起華恭子的下巴,「妳很困擾吧,喜歡的人就和自己一樣變成不好的存在,變成了痛苦本身。但是,由於妳和他一樣都是靈,即使擁有絕對的自由和強大的力量,卻無法殺死和自己同質的存在。」

華恭子別開眼,抿著唇,以沉默抗議了好一會,才妥協承認:「對,我無法替他做什麼,甚至無法讓他從這世上消失……」

「沒錯,就是這樣。好孩子、好孩子。」來人彎腰,摸摸華恭子的頭,當作獎勵。隨後退開,站至一旁的暗影處。

接著開口的是片栗,他消極做結:「嘛,不管怎樣,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毫無眷戀。這就是最後了吧。」

「我想是的。」鬼灯同意。

心願已了的靈會自己消失。光是能夠確認這點,這場對談便不能說是毫無收穫。他望向仍在陰影處的人,心想:啊啊,果然當時,您心裡所想的是──

他握緊拳頭。只要知道這件事,他就能全力以赴。

不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片栗不再說話了。他瞥了鬼灯一眼,回身,擺擺手,朝著黑暗走去。鬼灯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為止,整個空間不知何時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看來是真的結束了啊。鬼灯想。

他徐徐睜眼,側首往外望去,從機場回學校的巴士窗外正下著雨。


小補足:
青葉一遠
本次故事的主角。C級靈(由於能夠變為武器,協會特別給予評價C+)存在時間將近一年,一直到最後才想起自己是靈,本質是寂寞、渴望,屬於當願望、執念消失,就會自己分解的自傷型。人格平庸,人生重心是賺錢過日子。隨著找回的記憶逐漸完整,人格也變得接近本體。
長野彌生,青葉一遠的本體。彌生是日本三月的別稱,櫻花、片栗花都是早春的花,緯度偏低的地方二、三月就會開放。由於北海道地處高緯,四至五月才是花期。從學生時期就是相當積極認真的武器,與高岡華恭子二人訓練出調和共鳴,並在之後工作中活用。個性溫柔和善。

片栗
介於A級至S級之間的靈,存在時間已有十年,本體為女性,本質為欺瞞和憤怒,但行動時常被本體的主人格給左右。片栗花,在台灣又稱豬牙花。可加工為片栗粉,為日本太白粉。古稱為堅香子。
高岡華恭子,片栗的本名。華恭子與堅香子同音。早春出生,最喜歡的花是與自己同名的片栗花。雖然是武器,但由於天生身體不好,被評斷不適合接觸相關職業。年紀相當輕,就因為流感引發併發症而過世。

故事最後只是鬼灯的一段夢境而已。片栗早已跟隨青葉消失,誰也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雖是補完整個故事,卻也是鬼灯自己擅自這麼想而已。
這個故事感覺像是插曲又像前傳,補足了一些沒有出現在正文的設定,也讓春一同學活躍了整場,寫他的時候有種很輕鬆、開心的感覺。主線最早在四月,只決定「鬼灯在某次鄉野旅行中遇到一個不知道自己是靈、可以武器化的男人」,決定了劇情細節是九月,取名是去日本玩之前種蘑菇時種到一棵名為「堅香子」的菇(笑)因為接下來要去北海道玩,就將鄉野調查的地點設定在北海道,讓春一成為主要的救援角色。
補完設定,將這篇順利寫出來真是太好了。白澤雖然沒有出場,還是處處刷存在感,也讓一二子、篁如預定的串場,希望大家還喜歡!

註*1 花實(花実/はなみ),音同賞花(花見/はなみ)。
註*2 一遠(いおん),音同 Aeon(いおん)。
註*3 片栗花的古稱。

只寫了一半的劇情就已經一萬二了,不具合的番外真的超──長啊。雖然目前字數還在意料之中(擦臉)就如同最前面稍微提到的,這會是一個主線、主角都是原創角色的故事,要講鬼灯大四的一段往事。白澤完──全──不會出場,其他原作配角出場也比較有限,從頭到尾都任性 MAX。
今天叔叔提到:海賊後面有些劇情會講到主角群以外角色的往事,但他 care 的是主角群,覺得其他角色的篇幅幹嘛要佔那麼多?
聽到的當下已經開始在寫這篇番外,瞬間有種「也是吼」的感覺。如果有人也有相同的感覺,我可能只能先說 sorry 了 XDDD 我自己還滿喜歡這個故事的!也因應劇情把原創角色的部分寫得很細,如果大家看完能產生「喔喔──原來是這樣的故事啊」、「能理解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的感覺就太好了。(《生者》的番外則反過來,是鬼灯沒什麼出場,幾乎都是小奈伊+白澤主場的故事。)(15.12.31)

最後寫了兩萬六……整個可以獨立成冊以故事內容來說也是獨立比較好方便不想要的可以直接回收
說認真的,由於這偏開宗明義就說了是原創角色主場,寫的時候絲毫沒有節制的意思,雖然寫得很開心也很喜歡,但也會擔心這份特典大家會不會不喜歡,現在是在想 CWT 可能會寫一篇短篇作為場次突發,到時候如果不想看原創角色的,也可以直接換成突發這樣(成書前這篇會發部分當試閱,想要番外還是突發,到時候再決定就行了~)
過幾天再潤一次稿應該就能來畫插圖了。這本會等排完看頁數,再決定在哪邊印,可能會試試看全塞在一本和分兩本各有幾頁。
總之終於寫完了!超開心的!然後我真的好喜歡這篇的主角喔(16.1.6)

然後這本的封面邀到圈外大手(…)強者我家爹爹的素描,以及小茜大力支援了人設,想想就想哼「感恩的心」XDDD

N年後偷偷來更新人設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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