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AGON HEART 星伊】路遙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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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亞坐在巨大雪白石柱的斷面上。這塊地圖曾經或許是個簡陋宮殿,但已遺棄多時,鋪設在地面的平台滿是裂痕,最大的一道裂痕裡甚至生長出蜿蜒的矮木,它的生命力確實頑強,卻耐不住連續一個月被戰鬥餘波波及,被削去好幾截枝頭,看上去很禿。

他未聚焦的視線在自己前些日子揮出的劍痕中一一掃過,最後才重新在面前凝實。一塊海藍色的透明面板浮在半尺外,他眼角瞥見面板右下角的電子鐘即將跳到整點,伊利亞關閉面板,拾起放在手邊的劍,準備迎接再次生出的地圖怪。

此地的官方名稱幾年前叫做斯碧離茨·霍姆塘,在古地球通用語中意味著「精神的故鄉」,又譯「精靈之家」。現在入境則只會顯示一串隨機亂碼。據說是因為存在於此處的支線劇情關閉,多數劇情 NPC 資料連帶被清除,剩下來的只有每日刷新的地圖怪。

精靈之家距離做為玩家新手村的母星數百光年,星球上的跨域傳送陣已毀,外觀與伊利亞所在的平台一般頹敗,宇宙驛站提供的載客飛船仍突破不了光速,玩家想抵達此處只剩貴得要命的定點旅遊券。

傻子才會特意花錢來這裡。

偏偏此處地圖怪會掉落稀有材料,有需求就有市場,伊利亞便是接下任務而來的獵手。

地圖怪的名字是黎密特雷弗,意思是「有限的生命」,外觀是灰藍色的人形幽靈。在玩家裡他們更常被稱為星星怪、星靈,因為擊殺後有一定機率會掉落名為星塵的素材,與武器或飾品一起冶煉,成品會得到魔法屬性隨機加成。

伊利亞自月餘前用了旅行券抵達此處後每天的行程就固定在打怪收集素材,從一開始以一敵多打得狼狽,時不時要遛怪繞圈、一一擊破;現在已能在被圍毆的情況下游刃有餘清敵,僅僅一個小時就結束戰鬥。

因此處沒有其他玩家,不需要提防被偷怪或背襲,伊利亞向來打得毫無保留,匆匆撿拾掉落的東西,就找塊乾淨點的地方平躺成大字型,隨口灌了小型生命藥劑,等待耐力值自動恢復。

合眼不到半晌,他就聽到很淺的腳步聲,他的身體瞬間僵直,又在辨識出對方身分後緩緩放鬆。對方似乎也很熟悉他的警惕,並沒有走得太近,而是停在幾步之外,彎身在地面擺了些東西。

縱使失去視覺,伊利亞也能清晰地想見對方的模樣。淺金色的柔軟髮絲,像玻璃珠一樣的灰色眼睛,唇邊噙著的笑意……還有和黎密特雷弗們一樣,屬於精靈的尖耳朵。

伊利亞想起那些加入星塵冶煉的道具,說明欄會多出一行針對魔法屬性的註解,不論增添什麼樣的魔法,結尾總是:「宛若流星,或精靈的靈光一現」。討論串常有搞不清狀況的玩家在問,為什麼是精靈的靈光呢?明明努力嘗試素材組合的是玩家才對。

但若是真的親自打過星塵,或是看過此刻出現在伊利亞身側這位的人就會明白箇中緣由。

吉爾加拉德,在他主動向伊利亞自報名字以前,伊利亞同眾玩家都私底下喊他為王之星星或星星王。他是精靈之家最後一位 NPC,也是如今碩果僅存的,知道這裡到底經歷過什麼的存在。他雖是幽靈,輪廓卻比淪落為怪物的族人清晰,也留有清楚的意識,若非仔細看能看出點半透明,身上又總籠罩一層薄薄的光霧,看上去幾乎也與活著無異。

兀自安靜片刻,伊利亞睜開眼,從地面彈起來,視線直直對上正垂眼注視自己的吉爾加拉德。

「你有事?」

吉爾加拉德在他身旁蹲下,伸出手,速度緩慢地落到伊利亞頭頂,揀出插在髮間的斷枝和枯葉。又將放置一邊地面的水與果子移過來,示意他吃。

「今晚有空嗎,想帶你去個地方。」

伊利亞捧起水碗,忍不住多看對方幾眼,眼裡有幾絲難以掩飾的訝異,一時卻也找不到合適的拒絕話語。他滯留於此的一個月行程規律至極:上線、打怪、下線。今日份工作結束了,接下來確實無事可做,一般找個地方安置好身體,就會直接離開遊戲。

據說 NPC 會自動幫玩家們的下線找理由,或是在戰鬥後徹頭徹尾大睡一覺,或是去遠方旅行。如果沒有持續培養好感度,他們甚至過段時間就會把玩家的存在遺忘。

那麼,在吉爾加拉德眼中,伊利亞的離線又代表著什麼呢?會這麼問,也許是覺得他每天總有很多事要忙?

伊利亞又愣神數秒,才在吉爾加拉德耐心的等待中,有些猶疑地點頭。



《星河征途》是半年前,伊利亞生日那天親友和妹妹合送的禮物。

做為霸佔遊戲龍頭足足十年的經典大作,伊利亞雖沒接觸,卻也時有耳聞。人們會稱讚它自由度極高的開放世界觀,與業界頂尖的 AI 演算技術,美術與劇情也很優秀,就像是為世人展現一個栩栩如生的冒險世界。

伊利亞並非注重娛樂的人,即使聽了整整十年的好評,他也未曾想要親自體驗。理由也很現實,為了實現繁複運算的遊戲世界,《星河征途》的核心是腦聯網技術,需要購買成套遊戲艙才能遊玩。即便它號稱用電比家用空調更省,設備價格卻足夠買十個頂級空調。

拉迪姆諾和娜梅莉亞,是有哪個人中了樂透頭彩嗎?他還來不及為他們的大花費感到震驚,就見自家妹妹打開光腦,十分冷靜地在他面前銷毀退貨憑證書。


伊利亞在《星河征途》的十週年,首度踏上這片幾乎被神化的世界。新手村熱鬧異常,過度的人聲鼎沸反而讓他有幾分不適。即使如此,他還是很有耐心地隨指引完成新手任務,成為第無數個出村冒險的新人勇者。

在獲得遊戲艙後,伊利亞並沒有因此沉迷遊戲,甚至,他玩遊戲的高時長都出於一種物盡其用的務實。這雖是場不請自來的旅途,可勇者既然決定上路,冒險裡本就需要自己賺取金幣,來支持未來的旅行。

宇宙時代,人們已經擁抱繁星,無垠的宇宙不再遙不可及,跨星球的飛船船票依然需要大筆的費用。而這個遊戲有張廣袤的星圖,即便伊利亞早已決定安居於一顆小星球,守著珍視的家人朋友,只要進入遊戲,便可以在家,閉眼便徜徉無數光年。

正因為美景無數,哪怕有錢賺,會為了個別素材踏上荒廢土地的依然是少數。

伊利亞跟在吉爾加拉德身後走,總是籠罩著厚重烏雲的天空,在入夜後開始緩緩散去,抬頭就能見到夜幕中央六顆環繞成一圈,如同珍珠手鍊掛在樹梢頂的衛星群。即使兩人沒有照明,依然能藉冷白的反射光清楚看到腳下走的路。

他們正逐漸深入這顆廢星。稍早前,吉爾加拉德帶著他繞到宮殿後的迷霧前,攤開手掌,讓他把手擺上去,還叮囑進入霧後絕對不能放開。兩人在幾乎剝奪視野的霧中彎彎折折走了很久,終於走到霧的另一頭,在朦朧的視野中,清幽的草木自然生長,包圍中間一片遼闊的湖水。他在湖心看到一座水上亭居,從吉爾加拉德口中得知這是他平時休憩的地方。

他們方才經過的白霧隔絕精靈之家裏外,若無 NPC 領路,玩家想要進來幾乎不可能。就如同所有未開放的保護區,無人跡的地方總能自然生長成美麗的模樣。

他們未在湖邊停留,而是沿著湖岸往下走,走進山林中,走到夜幕垂落,水聲由遠而近,伊利亞甚至能夠感覺空氣中的濕氣浸溼了他身上的便宜布甲。

又走了幾百公尺,他們佇足於懸崖上人工堆砌的瞭望台上,前方是個下凹谷地,四面皆是瀑布聚集著往下匯流。仰頭,渾圓的衛星群正好落在谷地正上方,水氣蒸騰間,有絲絲像融化奶油的月光自每顆衛星底部向下流淌,牽出數條絲狀光柱,牽連著天空與谷底的水池。伊利亞握著欄杆垂頭,明明瀑布的水仍清澈如常,水池裡卻像盛了碗牛奶,週邊一圈被瀑布帶起的激烈水花,中心水面卻靜謐地倒映著衛星群的倒影,環繞維持中央枯死的樹。

伊利亞看得出神,一時竟忘了言語。吉爾加拉德走至他身側,垂著眼簾介紹:「此處曾是生命誕生的地方,重月之夜,精靈於生命樹上醒來,獲得意識與感知,新生的靈魂投入牛奶池,爬出池水後獲得形體。死後,生命樹會召回在外徬徨的靈魂,將它們召回,送往池下深處沉眠,直到生命樹被外人摧毀。」

伊利亞側首,看了對方平靜異常的臉。

沒有遺憾也沒有感傷,就像以第三人的視角講述此處曾經的歷史。

他張了張口,忽然有股吐露的衝動。倒不是想對此情此景發表看法,只是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他已收集整整一個月的星塵,差不多也要轉換地方,本來過幾天打算和對方簡單打過招呼就走,現在卻不能再如此草率。

「我要走了。」

意外地,吉爾加拉德轉頭正視他,像是嘆息般輕聲回應:「嗯,我知道。重月之夜每次間隔數十天,在你離開前趕上一回,就想帶你來看看。」

美景適合道別,有時徒增感傷,有時卻也能了卻遺憾。

伊利亞的回應化為一個混濁的喉音,這是他不能很好掩飾自身情緒的展現。所以他很快扭過頭,不再與吉爾加拉德對視。

劇情 NPC 即使失去自己應該執行的工作,也不會因此成為自由人。本質上他們固定於一方土地,像被鎖鏈綑綁在一定的範圍裡。哪怕吉爾加拉德的神態愜意超然,依然無法否認,他其實就是居住在一個足夠大的監牢裡。

「……謝謝,風景很好看。」

「你喜歡就好。」吉爾加拉德頓了頓,又說,「這裡沒剩下什麼,能展示給你看的有限,但她曾經也是片美麗的樂園。」

伊利亞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重月之夜的異象會持續幾個小時,不過他們沒有待上太久,吉爾加拉德便帶著伊利亞返程,通過白霧時依然是手牽著手,伊利亞去時只覺得有點彆扭,回來卻又平添幾分難解的氣悶。

這裡沒有,其他地方也還有……就連自己也踏上去往各處冒險的旅程,吉爾加拉德為什麼不行呢?

當晚爬出遊戲艙的伊利亞出了一會兒神,難得打開光腦,認真查起遊戲的攻略與討論。



《星河征途》確實很自由,和 NPC 組隊的玩家不在少數,星網上有許多經歷分享,包含組隊後玩家看得到 NPC 的生命值等數據,不只能共享裝備和補給,連戰鬥時的加成都會是全隊共享,就像組了個永遠不會下線的隊友。然而劇情 NPC 是特殊的存在,無法被組隊。伊利亞查了很多網站,翻遍許多討論,才找到類似吉爾加拉德這類 NPC 的情報。

能找到資料很少,不過不是個例,這些 NPC 具有特殊加護,讓他們可以免除一切傷害和負面效果,十分特別,偏偏他們還是能打玩家的,多數武力值還很高,惹毛了可能得倒一片玩家屍體。認識的老玩家不在少數,都喊他們官方外掛。查了一晚上,彌留之際,伊利亞睡眼惺忪翻到幾年前某個討論串,發文者提到官方外掛通常存在於期間限定的支線劇情,隨劇情走完,整個支線就會關閉,外掛也會隨之死去或遠行,總之以「劇情殺」的形式永遠消失於玩家面前……只有一個例外。

「斯碧離茨·霍姆塘,有人去過嗎?雖然超級遠,也沒有劇情,但那裡的地圖怪會掉魔法加成的星星碎片。還有,我在那裡發現一個野生的官方外掛。我當時還不知道他是,只知道他偶爾出現,但不曾主動攻擊,也不阻止我們收成星星碎片,我就以為他是特殊怪,想打看看會不會掉落稀有,然後他零傷,我死了(揮手)」

伊利亞粗略看完這篇,其實沒真的讀進腦子裡,只是彷彿終於查到想找的消息,目標達成,關掉光腦心滿意足睡去。直到隔天起來上工,他才突然想起斷片前發生的事,通勤時又把討論串認認真真看過一遍。


做為官方外掛的一員,吉爾加拉德並不能被玩家組隊,連邀請的按鈕都是反灰的。可伊利亞並沒有放棄,全部試了一通,最後居然發現面板上跳出一行:「您正試圖馴服眼前的黎密特雷弗做您的騎寵。」

騎寵?伊利亞腦袋幾乎要不認識這兩個字,只能一臉無助地抬頭,望向被遊戲系統識別為騎寵的那位。伊利亞想出聲解釋情況,可嘴巴張張合合一陣,最後吐出的卻不是自己荒謬的發現,而是盤旋在腦海深處整整兩天,還在找方法實踐的那個邀請:

「你會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嗎?」

吉爾加拉德眼睛微微睜大,片刻後才說:「我以為,你不會問我這個問題。」

雙方的交情說來,也只是一個月的忙碌與默默陪伴。伊利亞來之前只了解過地圖怪的攻擊招式和再生時間,其他一知半解。第一次看到吉爾加拉德還有些訝異──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精靈,即便對方已是亡靈。

星際時代,在遙遠的星球確實有形似精靈的智慧物種生存,在公開網域上可以很輕易查到圖像和影片。但伊利亞當然沒有親眼看過那美麗的物種,在他們的星球上,精靈依然與傳說無異。這麼近距離見,才發現對方不只很美,渾身還包裹一層微弱的光暈,整個人籠罩在朦朧的場裡。

他當時不認識,現在已然知曉,那正是特殊加護的外觀顯現。

伊利亞當然沒像那位傻傻的網友,不由分說先打一場,試試會不會掉裝備素材。他只是保留幾分戒備,便投入戰鬥,被一票亡靈追趕在後頭,見招拆招,殺出一路掉落的星塵,中途還要提防掉落物自然消失,時不時繞路回去,邊打邊撿戰利品,形容狼狽。

起初數天,伊利亞與那位星星王始終相敬如賓,他打他的,他看他的。可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或許是對方看不下去,或者一個人待得無聊,偶爾會出口指點他揮劍與走位,並在戰鬥結束後給他遞上一碗水或幾顆果子;再後來,兩人也會聊兩句。

伊利亞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有這麼強的念頭,想邀請對方加入自己的冒險旅程。可能是因為幾天前夜晚的奇景,可能是他們先前某些關於冒險的聊天,可能……

他還記得某一次,對方凝視他的眼睛,帶著笑意說道:

「你的金色眼睛很特別。」

伊利亞想也沒想回答:「是遺傳。」

這個世界觀裡魔法取代了科技,照理來說做為 NPC 的精靈應該聽不懂這麼科學的名詞。以往也有玩家不懂轉換用詞,試圖用太新的語言和 NPC 溝通,一般會變成一場雞同鴨講的笑話。可對面並沒有思索太久,就理解他的意思,笑問他家裡人是否也有金色眼睛?

可能在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這麼聰慧的人,不該把自己關在這顆小小的廢星上。

如果能一起走,他想帶著對方去看那些蝸居於一個房間,一顆星球,就沒辦法欣賞的美景。

不曉得吉爾加拉德會不會介意騎寵這種有點冒犯的身分。但如果這是唯一的辦法,他又很希望對方可以不介意。

「我知道你其實知道我們的身分,也懂我們來這裡都是為了什麼,只是你從來不說。雖然這裡荒廢了,但外面還有很多……」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可能的辦法仔細又認真地告知吉爾加拉德,無意識強調好幾遍「我沒有這麼想過你,但這是現在能想到最方便的辦法」,說到後來他腦袋淨空,只是繼續直勾勾盯著對方看。

「那……試試?」

吉爾加拉德回答他的聲音有些好笑,又有幾分無奈的縱容。


不久後,他們啟程去往另一顆星球。



伊利亞並沒有想過吉爾加拉德真的能有騎寵的技能。他們此刻身處的星球很古老,森林覆蓋星球近八成的面積,剩下的一成是河湖,最後一成才是有住人的民居。森林裡老樹盤根錯節,幾乎只能徒步,目標地圖怪卻在森林中心地帶,一路上還有不少其他種類的野怪。

心裡才剛升起長途跋涉的決心,卻見同伴停住腳步,仰首吟唱未知語言的歌謠,他聽得專心,一時疏於注意週遭異動,等反應過來時,前方兩側的樹木像是有意識朝兩側傾壓避讓,一位蹣跚的老樹人從被讓出的路向他們走來。

他還沒來得及問,吉爾加拉德已主動介紹:「他能帶路。」

老樹人一手一個把他們拎到肩頭上放好,順著來時路又往回走。

這種技能實在引人注目,幸好深山野林足夠偏僻,週遭沒有除了他們以外的人。老樹人走得緩慢,速度其實沒有他們自己移動快,勝在路變得好走很多,不用對著地圖大眼瞪小眼,也不會迷路。視野拔高的感覺怪異又新奇,樹梢承載茂密的陽光,有種不似徒步走在林間的明亮。

遊戲造景逼真,有如置身於真正的山林,時不時打在自己手臂上的樹梢和葉片都很逼真,不小心被折斷時還會溢出草木汁水的氣味。不過打到臉就沒這麼讓人沉靜了,或近或遠的鳥鳴聲此起彼落,聽起來都像在看笑話。坐在另一側的吉爾加拉德彎著眼睛看他,伸手過來,半捧他的臉,用指腹替他抹掉臉頰沾上的樹汁,隨手又給他上了個透明的風加護。

伊利亞當然也能自己上盾,但玩家初期技能樹可以點亮的魔法都附帶些炫酷的特效,施展在自己身上,就會與周圍環境有明顯隔閡。想要自然地讓力量隨心而動,還得等級高些,認真探索地圖,獲得別於常人的機遇。

「謝謝。」伊利亞一板一眼地道謝,手無意識在對方碰過的地方多抹了兩把。


當日午餐是伊利亞從樹梢順到的一巢鳥蛋,和幾叢經鑑定後雪白無毒的蘑菇。

他們在休息的空地上生火,伊利亞把背包裡拿出的鐵片烤紅,吉爾加拉德把收集來的油籽們捏碎,帶著清香的植物油灑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用風魔法抹勻後,開始在上頭煎蛋和烤菇片。食物份量不多,算是路程中的零嘴。

吃完,他們把東西收拾好,又被老樹人載著繼續往下走。



後來的旅行中,吉爾加拉德興致一來,還會就地取材做料理給伊利亞品嚐。若非對方的心血來潮,伊利亞都不會知道,原來那些無比常見的,生得像綿羊,會掉落可以用來織布甲的堅實毛皮,名為西西普西的草原生物還能吃。

「牠們繁殖很快。或者說,地圖上再生得很快。是本地很好的肉品來源。」吉爾加拉德在等開水煮沸的時間裡解釋,「而且牠們平時主食有天芹,可以中和腥氣,只簡單涮熟也足夠美味。」

伊利亞對食物的介紹素來左耳進右耳出,從鍋子裡飄出來的香味確實不錯,他也不搭話,安靜在旁邊看吉爾加拉德忙活。

說起天芹,這東西倒比毛皮收購價高。它對除異味有奇效,不只是對吃它的羊,對於玩家亂配一通的魔藥也同樣適用。玩家想變強又不想委屈味覺,即使天芹對魔藥本質上沒有提升效果,加入後依然可以提一兩成價格。

天芹很難人工培育,只能在野外找。找是好找的,有西西普西的地方多半能找到天芹;但那地方的天芹也多半被西西普西整片啃禿了。

「來,請用。」吉爾加拉德撈出鮮嫩的羊肉片,灑上他們此前路上收集的碎香料柊露。少量提味後,肉香更加濃郁。

吉爾加拉德過往食素的時間更長,直到他真正從這個世界上「醒」來,那種自身與萬物為聯繫的感覺瞬時弱至難以察覺。

此界萬物皆來由相同能量組成,只是生成的模樣有了差異。生態系的繁榮與補給,是這個世界希望玩家們去探索發現的小細節,而他也希望身旁的黑髮青年可以知曉更多,有更多采的記憶與體驗。

畢竟他們確實於此處生活。

「你也吃。」伊利亞說。

吉爾加拉德回以微笑。經過一段時間相處,伊利亞從最開始的不自在,到現在已能坦然接受他的餵食。而這種改變,是獨自行動的人在習慣身旁會有同伴支撐的過程,其實是很好的變化。


「你不該是被困在那顆廢星的存在。」

飯後,收拾好鍋子和餐具,他們仍坐在燃燒的篝火邊。伊利亞盯著他說,「我不知道怎麼說,但一起旅行這麼久,我總有種感覺,你好像是從更遠的地方……」

在詞不達意的語句斟酌裡苦惱了一會兒,吉爾加拉德彷彿知道他要說什麼,放緩語氣接口:

「如同仰望星空。」

所有被人們仰望的星星,都是許久以前,從宇宙另一頭照射過來的光芒。此夜他們抬頭看到的星星,有些或許早就死在很多年以前。關於星星的浪漫在這個大宇宙時代就像是家喻戶曉的童謠,就連伊利亞小時候也曾經說給妹妹聽。

不需要吉爾加拉德多做解釋,他也在第一時間懂得對方想表達的意思;而他又怎麼能夠明確分辨,身旁這位精靈的亡靈,與天上死去星星的差別。他專注地看著眼前那張精緻的側臉,或許此刻的自己,是在凝視某刻綻放光芒的星星。

「你連這個都知道。」但最後,他只是發出這樣若有似無的感嘆。

有時候伊利亞都不免覺得,吉爾加拉德比他這個玩家更加適應身處世界都是數據構成,而非真實世界。就如以騎寵身分組隊後,他不知為何能看到伊利亞的玩家面板,對此卻很平靜,甚至沒有好奇或探索的欲望。

伊利亞沒有和對方說現實世界的模樣,但他有種感覺,吉爾加拉德並不會為數據世界外還有個精密計算,用科學、天文與數學構建出的先進未來感到意外。

相對無言,言語早失去其必要性。

過了很久,伊利亞才重新望向吉爾加拉德,問道:

「是我在仰望星空嗎?」

吉爾加拉德回望他的目光,溫聲道:「我還不曉得。但我有預感,或許有一天,不只是光芒,我們終會以最真實的面貌相見。」

伊利亞眨了眨眼睛,答應道:「好。」


隔天是假日,伊利亞起了個大早。

上線時,吉爾加拉德坐在不遠處的木頭上,有些難得地在發呆。他視線的前方一片明亮,草原的盡頭是山,山後是仍半懵未醒的晨曦。晨曦的光未明,隱約還能看到些許星星點綴在天空的邊緣。吉爾加拉德的目光很寧靜,像是看盡眼前的壯闊的晨景,亦看見星球外遼闊的宇宙。

察覺到伊利亞的到來,他回過頭,灰色的眼睛含笑,映出伊利亞的倒影。

「要出發了?」

「嗯,今天進山。」


在走過一條跨越峽谷的細長吊橋後,伊利亞打開面板,以橋當座標,對照委託者手繪地圖。他抬起頭,四下環顧,確認週遭植被與林木枝葉生長的方向,最終訂下接下來的路線。

吉爾加拉德在旁邊看著他一個人忙來忙去,正要問需不需要幫忙,就見伊利亞已經蹲在橋邊的石塊上,仔細看起浮在前方的透明面板。

「怎麼了?」吉爾加拉德湊上前去。

「在看首頁推送。」

伊利亞指給他看吸引他注意力的文章。文章開頭就說到,《星河征途》的世界版圖在 AI 不斷推演中,新區域的生成速度遠高於玩家探索。玩家們都是肉體凡胎,當然贏不了 AI 運算,且誰玩遊戲還要追著地圖擴張一直盲目往外跑,不管是生活玩家或者冒險勇者,熱中的都是遊戲帶來的沉浸式體驗。如此一來,除非遊戲某天停止維護或者關服,否則沒有人能踏遍地圖的每個角落。

彷彿是在說,只要玩家持續玩下去,等待他們的冒險也將永無止境。

「這樣很好。」

聽他簡單轉述文章的大致內容,吉爾加拉德側首凝視著他,很溫柔地笑了,卻什麼都沒說。精靈沒有真正把話語問出口,伊利亞卻似乎從對方淺色的眼眸中讀到詢問。

「我會繼續玩。」

於是他回答道。


公河文轉台 - 9
主題 EX: 網遊玩家&NPC
標註:DZ

因為劇情與背景是相輔相成撿起來,補充超級多(…)本家這邊再多聊個標題結構是「名詞·形容詞·名詞·形容詞」,概念是在文章尾聲寫到的,彼此真實距離遙遠,對視那一剎那,如同仰望遠處星光。但一方面其實標題是更簡單的意思:與你的旅程不管路途遙遠,始終如同星辰熠熠發光。
自己很喜歡星際題材偶爾會展現的遼闊和空曠,隨著宇宙被探索,時間與空間說不上哪個更漫長;即使相隔時空,相視的人依然能感受到對方。

另外是真的很不重要的「網遊的名字」,在我心裡是「賤名好養活」+「玩家心中總想征服冒險」兩個行銷概念疊加所取的菜市場名(好)實際上遊戲裡只有主線是征途,休閒玩家與生活玩家完全可以把它玩成《星河漫步》。

簡易世界觀
星際時代,有光腦、星網和成熟的腦聯網技術,高自由度的開放世界網遊。人類離開地球向外發展,加入外星文明建立的星際聯盟。

伊利亞
和妹妹居住在偏僻宜居星球上,務實打工人。因為妹妹和親友的生日驚喜,開始接觸網遊《星河征途》。冷兵器型玩家,雖然基礎技能樹也有魔法技能,但不太使用現實中自身做不到的能力。在遊戲裡也是個打工人,遊戲內素材販賣的貨幣可以換成現實世界的貨幣,短期目標是賺回遊戲艙(十週年打折版)的費用,給另外兩人買生日禮物。

吉爾加拉德
意外關閉(劇情未走完)的支線劇情 NPC,身上又被稱為官方外掛的無傷加護,同時他可以沒有限制地對玩家動手,一般會把對自己起殺心的玩家殺回復活點。原先照著劇本在精靈之家生活,劇情關閉後覺醒 NPC 不該存在的記憶,開始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屬於這個地方,卻因為身分限制被困在廢星上。覺醒後依然保留精靈王時期的記憶與力量。
真實身份見後方說明。

《星河征途》
目前最熱門的開放世界網遊,初始推出版本內有五成的世界設計來自遊戲公司的設計組,另外五成以及後續更新主要來自伺服器的超級電腦自行運算。玩家種族固定與現實相同,其中七成為人類。種族固定,外觀則依照個人選擇,可以比照現實,或在進入遊戲前的初始空間修改。現實中的技能與技藝,會影響玩家的初始數值分配。
隨著探索或參與的劇情,人類玩家可能會有轉生或者受到祝福,接受其他種族加成的可能性,有時也會聽到 NPC 煞有其事地說著,人類就是些胡攪蠻纏又野蠻生長的小東西。

精靈之家
一個人為訂製的支線,不知為何,在有玩家通關前異常關閉,直接進入毀滅結局。隨著生命樹死去,星球上所有精靈一夕消亡,吉爾加拉德也在恍惚中成了唯一記得一切的守陵人。他沒有與其他跑完劇情的 NPC 一樣經歷「劇情殺」,變成了有意識徘徊於廢土的幽靈。像是一串冗餘的程式碼,未因為地圖更新而刪除,失去了名字的標誌,失去了意義,孤身活在鮮少有人造訪的星球。
精靈之家的地圖怪是生命樹死去時在廣場上舉辦慶典的精靈們,他們在慶典中驟然死去,成為有怨,仇恨卻沒有去向的幽靈。吉爾加拉德有與這些族人相處的記憶,但也僅只是記憶。他不會去消除或否定曾經的過往,但也不阻止偶然來到的旅人一次次殺死早該逝去的亡魂。
覺醒後的吉爾加拉德能夠理解怪物刷新、玩家上下線等遊戲概念,後來他總是在等伊利亞上線,卻從沒有告訴過他。

關於騎寵的設定
問就是遊戲公司的設計組根本沒想過有人會把劇情 NPC 當成騎寵,還得到本人應許。
騎寵比隊友更親密,可以共享主人很多情報,包含他可以看到伊利亞的玩家面板。
還有他的等級比伊利亞高很多,其實可以單手抱伊利亞帶著他走(但伊利亞不會想要)

遊戲中的飲食
玩家營養不能真靠虛擬數據補充,若長時間待在遊戲內,遊戲艙內部會自動往手臂靜脈注射營養針。普遍玩家都認為這點很人性化。況且遊戲裡能提供料理的感官,在遊戲裡野炊,美其名曰還昇華了營養針的存在價值,犒賞味蕾。當然不喜歡吊點滴玩遊戲,也可以設定提醒鬧鐘,到點自行退出去進食。
除了採集地圖裡的物資,會掉寶的野怪有些也能吃。甚至各地 NPC 都有屬於他們地域區的食譜,引導玩家探訪在地美食。偶爾與 NPC 好感度高了,也能被邀請一塊用餐。
伊利亞對此沒有研究,打怪主要還是為了收集素材販賣,取走戰利品後,他很少關注被打倒在地的手下敗將。遊戲終歸是遊戲,被玩家殺死的屍體不會留太久,短時間不做處理,落掉地上的屍體就會自主分解掉,原地什麼都不會剩。

廢棄的設定
每個玩家進入遊戲時會抽取命運稱號,可以視為未來目標,與目標有關的獎勵與經驗都有加成。伊利亞抽到的稱號是「屠龍者」。
獲得此稱號的玩家,如果單挑巨龍,將獲得經驗大幅提升,與稀有材料必定掉落的被動加成。還可以得到龍穴中藏著大量金幣的寶箱。
帶吉爾加拉德(騎寵)去屠龍的話依然算是單挑。

認識初期的某次吐露
「此處的幽靈是我的族人。」
吉爾加拉德雖這麼說,卻缺少一點離別的傷感,甚至顯得有些疏離。這些情緒似乎從他在這顆星球上醒來就一直左右著他,讓他像是個超脫故事的 NPC。
這也是為什麼,他總會待在旁邊,靜靜看著伊利亞把刷新的幽靈全換成他需要的素材。

遊戲公司背後的真相
官方外掛所在支線的劇情皆由專人參考特定人物的生平撰寫相似而不同的故事。
即使在星際時代,變成植物人的病患依然不能保證百分百的救治。針對常規療程無法甦醒的某些大客戶,成熟的腦聯網技術提供醫療體系新的救治方案,《星河征途》的公司業務範圍涵蓋醫療對接,了解構想後加入合作。一開始,《星河征途》是推翻許多專案後最終採用的治療方案。他們將患者的腦電波導入寫好的劇本中,創建虛擬記憶,一面維持生命體徵的前提下刺激患者意識,進行長期引導治療。並在這個基礎下將遊戲世界觀完善、相連,最終成了一個完整網遊的雛型。醫療團隊發現,被類似正常社會結構下無目的性的他人刺激,比封閉治療更容易刺激患者的自主意識覺醒,便投入大量技術與人力,將遊戲包裝成大型網遊,招募玩家,同時在患者身上套超厚防火牆後,確保治療過程中患者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所謂的官方外掛加護,指的就是患者身上的防火牆。與有意識自己在進行遊戲的玩家不同,患者在意識覺醒前會無條件接納自己的背景設定,防火牆的存在是避免他們將傷害反饋本體。
現實中,植物人患者似在做一個漫長的黃粱夢,一般而言,支線劇情會在患者意識覺醒後走入尾聲。這個半真半假的夢結束,患者也會在現實中醒來。

遊戲公司在此之前的廢案
一開始醫療團隊將重心放在復現患者人生記憶,引導清醒。結果這樣腦電波被人為干擾繼而想起自己記憶的行為,會突出「植入」的概念,與原記憶產生衝突時,反而加劇排異。反覆失敗後,團隊發現受試患者可以接受一段完全虛假的人生而保持腦電波平穩,就開始往這個方向繼續修訂。

異常的 BUG
有人惡意操作,使得吉爾加拉德連接遊戲的信號被判定成已關閉。由於整個遊戲已轉給 AI 管理,在沒有玩家回報的情況下,他所在的支線已關閉,做為廢星重新開放。吉爾加拉德在支線倉促關閉的情況下半夢半醒。他知道自己不該存在於這裡,卻還想不起自己是誰,意識無法於現實中醒來。直到他與伊利亞踏上旅行,以另外一條路接觸世界,他潛意識裡的記憶也緩慢在恢復。

BUG 的後續
終於排查出異常,是因為監測組終於發現有 NPC 變成玩家騎寵這種離譜的例外,正在連夜寫補丁,又大驚失色發現 NPC 是本該綁定支線的植物人患者,連忙通報上層,急匆匆通知患者的聯絡人(大概是愛隆)
因為廢星的毀滅已成事實多年,又發現吉爾加拉德腦電波健康活躍,最後他們沒有強制把吉爾加拉德放回去原處,只是把騎寵身分修改成隊友。


(本篇編號: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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