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將盡 熙景】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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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他們所住木屋不遠的森林裡，總有幾棵無主的漿果樹，會在夏天抵達尾聲時結實累累。

陸景熙並不知道這些果樹是什麼時候，又是誰種在這裡的，也不曉得這些野漿果的名字。他只知道，自他有記憶以來，每年這個時候，然景就會帶他過來採摘漿果。漿果的色澤艷紅、形狀渾圓、汁水飽滿，除了生吃有點酸以外幾乎沒什麼缺點，尤其當它們被淹進砂糖裡製成果醬以後，酸甜交織，帶點每次程度不同的焦香，不管是配麵包，或混入牛奶都非常美味。

不知不覺，他們採漿果、做果醬的習慣持之以恆，也維持十多個年頭。

這些年裡，陸景熙早已從當初的小個頭拔高茁壯，彼此的關係也從最初的扶養，變成現在的戀人。

隨著夏末如約而至，然景今年也依然要牽著陸景熙的手，踏上那條每年都要走的路。此地森林鮮少有人出入，即使他們每年都來，可通往漿果樹的路上經過一年，曾被踏平的小徑早已又叢生雜草，就像一場小冒險的開端。然景揚起手，正要使用魔法清理路上的障礙，陸景熙先一步跨出，身後不知何時變出屬於龍種的大尾巴，霸道地左掃右掃，三兩下便開出一條路。

陸景熙成年以後，屬於龍種的特徵早已能收放自如，只有兩人獨處時，他並不介意保持一些龍族的特徵，像是頭上的角，和腮邊有如金黃花瓣的龍鱗。可尾巴就不一樣了，小時拖著不小心冒出來的小尾巴東奔西跑還算可愛，隨著身形的成長，龍種的尾巴也跟著茁壯，此刻用來開路倒是挺方便的，但若是在家裡，家具的汰舊換新率肯定年年攀高。

然景只見過陸景熙這麼一條龍，也不曉得是不是所有龍種都有這樣獸性的本能。但當他看到對方尾巴不自覺左右搖晃，像在等待一句溫柔的稱讚，唇邊不禁淺淺漾開笑。

「熙真優秀。」

然景自然要誇獎，甚至還主動上前，彎身去撫摸立功的大尾巴。龍的尾巴明明是那樣強大堅硬，甚至有幾分刀槍不入的架式，可當魔女白皙柔嫩的手掌，隔著鱗片溫柔撫摸其上，一陣酥麻從兩人接觸的部分向上傳導，讓他本能地蜷起尾巴，纏住然景的腰，纏著纏著就有點捨不得放開。

此處是只有兩人居住的，魔女的地盤。也是龍種劃定下守護範圍的巢穴。

此刻他的尾巴則緊緊纏住了他的寶藏……

「景熙。」然景臉頰染上薄紅，他仰起頭，如同湖面澄澈的淺藍色眼睛靜靜地望著他。陸景熙垂頭凝望，然景一直以來身體都不算太好，膚色也是病態的蒼白，此刻多添幾分顏色，倒顯得生動不少。他忍不住伸手撫上對方的臉，拇指腹按住那緋紅的眼尾。

現在不可以。然景無聲地阻止，手上還不忘溫柔拍撫纏繞腰際的尾巴，語氣帶點熟悉的誘哄：

「我們說好了，今天要做果醬。」

一起採漿果、一起做果醬，記憶裡逐年堆疊的畫面喚回陸景熙的心思。他雖覺得此刻的戀人令自己心動得要命，卻也明白然景話語下的意思。

他早已不如幼童時期嗜甜，然景也一樣。與其說想吃果醬，彼此一起製作果醬的過程更為重要。像是維持著固定的習慣，一層層累積，他們就能不受世事變化，如此走完一輩子。

彷彿是比言愛，更深刻的約定。

「嗯。」他鄭重點頭，放鬆收回的尾巴還有些依依不捨，轉而握住魔女向前進的手卻堅定有力。

在尾巴時不時的助力下，兩人很快來到了漿果樹林所在的小空地。幾棵果樹約莫成人的高度，各自長得歪七扭八，枝葉間結著串串果實，放眼望去就像一群花枝招展的樹精。

「準備好了嗎？」陸景熙笑著問。

然景手裡捧著竹編的籃子，也彎著笑回應：「來吧。」

只見陸景熙選了正中央結實茂密的一棵，手握成拳，在樹上輕輕一敲，無數成熟的果實就被震下，宛如下一刻就會來一場果實雨。可那些果子還來不及落到地上，忽然間，微風停滯，時間忽地放緩，果實還在下落，速度卻慢得不可思議，隨著然景勾動手指，那些放慢步調的漿果集體轉向，朝著竹籃聚集過來，一顆顆乖乖落入籃中。

「不管看多少次，都好美。」

這麼一會兒功夫，然景手裡的漿果裝了八分滿。他抬眸，視線和陸景熙在空中交錯，帶出夏季特有的暖薰，平添幾分曖昧。

──真漂亮！

──熙是在誇我用的魔法嗎？

──不是，魔法和魔女都好好看的！

即使過去多年，記憶裡的小豆丁依然清晰如昨。

然景還記得那時只有半個自己高的陸景熙拖著收不起來的胖尾巴，動作俐落地爬到樹上，用力抱著漿果樹的主幹搖晃。即使如今輕輕鬆鬆就能完成，當初笨拙努力的模樣也有令人愛憐的地方。

其實哪怕沒有小龍的幫忙，習慣用魔法處理一切的魔女自是有連套收取漿果的魔法，如今依然在使用的「降速」、「匯集」魔法之前，只要再加一個「搖晃」的魔法，就可以替代小龍搖樹的步驟。

小時候是因為想讓熙可以幫忙，在採漿果的過程有足夠的參與感，後面製作果醬時再讓他幫忙一些清洗與裝罐之類的小忙，就能讓小朋友有足夠的參與感，如此一來享用果醬時也會有親自製作的成就感。等陸景熙長大之後，則是習慣了，這是兩人共同完成的事。

有些話，然景從來沒告訴過陸景熙。在陸景熙來以前，魔法可以幫魔女處理許多事，沒什麼需要他費心；可是因為有了熙，然景才明白，親力親為是件很美好的事。因為過程中賦予行為的意義，使得曾經虛度的時光重新凝實，有對方參與的每一刻都與眾不同。

──魔女做的果醬世上第一，沒有更好吃的果醬！

這是成長的過程中，然景試圖給予陸景熙，最後卻反哺於自身的美好。

對然景來說，陸景熙也是世上第一，沒有比他更好的存在。果醬要加很多砂糖，能恰到好處中和果實的酸味，也方便保存更久。就好像然景將陸景熙從那麼小的身軀拉拔長大的過程，對方旺盛到溢出的生命力，似乎也感染了自己，讓然景不自覺期待著與陸景熙度過更長遠的時光。

※

褪色的，像是糊上一層意圖使人看不清的淺白色霧靄，以往的千年發生的事都像在看他人的人生，有些細節在漫長的歲月中遺失，如今也想不起來身上每道傷，每份閱歷，來自於什麼樣崎嶇坎坷的故事。

記憶變得清晰是那一年，然景不記得自己是出於什麼理由伸出手，但在與自己撿回的幼龍──與陸景熙的相處歷歷在目，雖然只佔生命中很短暫的光陰，可是每一幕都彌足珍貴，將他乏善可陳的人生添上色彩。魔女一生只有三次大魔法，其中第二次，他救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同時也救贖了自己。

之於千年的記憶，與熙共度的這個片段極為短暫，卻是因為從中燃起耀眼的金黃色光芒，得以照亮來時過往，與往後同行的未來。

正如陸景熙的名字，他正是那樣耀眼，照亮然景滿是瘡痍的身軀，不知不覺間，用溫暖的光治癒體內每一道細小卻未曾結痂的陳年疤痕。

「材料我都準備好了，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

除了採摘果實變得輕鬆，長大後逐步操持起家務的陸景熙不論是做飯或甜點都已十分熟稔，早已接管廚房的他製作果醬更是信手拈來。果醬是所有需要製作的料理中，少數按部就班就不會失敗的一道，也是然景一直以來難得的得意作。發現陸景熙連果醬也很拿手時，不免有幾分失落。

向來最會察言觀色的陸景熙自然很快發現然景的情緒，便退回打下手的位置。無論如何，景親手做的果醬，哪怕是自己也敵不過，有回憶與愛意加成的果醬世界第一。

「這樣就好，熙已經幫很多了。」

小鐵鍋中已經拌好了砂糖、香料與去蒂洗淨的漿果，需要暫時靜置。等待的空檔裡，兩人坐在餐廳，藉著午後曬進格子窗的半減日光，聊著日復一日的尋常話題。

晚餐要吃什麼，或者明天要不要去哪裡玩。

家裡儲備的糧食還能吃幾天，找個時候得在上街補貨。

秋天小溪裡的魚特別肥美，用烤的，或者煮魚湯都很好。再多的還能曬成魚乾，部分醃製，留存到冬天，可以在夜裡邊看雪，飲酒，當配菜。

他們無所不聊，聊的都是生活。

閒聊暫告一段落，某個呼吸很輕鬆的停頓間，然景驀地想到了魔女，想到龍，想到這片大陸流傳已久的傳說。傳說生動描繪龍種曾為世間招致的災厄，也描寫龍種強壯的體魄，還有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可說到龍的吐息，然景能夠想到的只有床笫間那人故意朝他耳中吹氣，說些黏膩又動人的話語，總要惹得自己羞赧不已才罷休。

這樣的吐息可怕嗎？可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濃重的愛意。

為什麼魔女要幫助人類屠龍，和人類聯合的意義是什麼，對龍的憎恨嗎，還是曾經有什麼人，故鄉被龍給毀滅？龍種早在世上銷聲匿跡，就連魔女也很少，他們就像人類世界中，小心躲藏，相依為命的異類。

他寧願在豔陽中盲目，也不願意回去沒有熙的夜晚。

然景不清楚其他魔女的立場和決定，他的偏愛全給了他撿回來的孩子，撿回來的龍。魔女理所當然會站在他偏愛的這邊。且因為景熙是龍，能夠陪伴自己很久，現在和未來的時間就有了意義，讓然景可以不怕前進。

他知道，他的身邊會時時刻刻有著最愛的那個。

「到時間了。」陸景熙忽然說。

然景一瞬恍然，腦中竟是浮現艷陽天裡的末日，額角泌出細汗，卻見陸景熙起身走向鍋邊，用木勺翻動鍋內醃漬的果肉，廚房飄揚起甜蜜的味道。

頃刻間又把然景帶回了做果醬的小日子裡。

沒有災厄，沒有毀滅。外頭光線和氣溫正好，此刻他們都在家，煮著年復一年的果醬。

然景也慢慢站起身，走到陸景熙背後，手繞至對方的胸腹環住，將自己密實地貼了上去。陸景熙的體溫很高，高得讓他安心，宛如接觸的每一塊都被陽光曬酥，舒服得像是在那種時候被對方餵飽魔力。

「景？」

雖然不明所以，陸景熙本能地騰出手，回抱住然景的手臂，取消原先開火的動作。他本來就是二人關係中更黏人的那個，難得景主動，他自然不會放過親暱的機會。木勺一放，整個人轉向，將然景完整納入自己的胸懷。

不祥的傳說如同褪色的舊夢，無邊的荒蕪隨著擁抱慢慢退去。

「……我想與你到更遠的時間。」

然景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語末接近無聲，如此輕盈的字句，卻能透過胸腔的共鳴，毫無遺漏地傳遞給近在咫尺的對方。

「我也是。」陸景熙低頭，眷戀地用臉頰輕蹭戀人的髮絲，唇角難以抑制地高高彎起。數秒後，他又接著說：

「雖然才做到一半，但我有預感這次的果醬會特別甜。」

因為今年的果醬裏頭，有你如此寶貴的，愛的告白。

公河文轉台 - 9
主題 2-1: 魔女集會
標註：DZ

蛋主自帶的龍與魔女設定〈長相廝守〉。
篇名取日文「共に生き」，即「共同生存」的意思。
語感上，日文會更接近想呈現的氛圍。

筆記裡寫了但寫清水不適合用，只取了後半的碎片：
「龍把魔女吞吃殆盡，魔女也自龍涎中甦生。魔力緩慢增長，因為想活著，想與你到更遠的時間。
「過往的千年如同褪色的舊夢，只有你的體溫使時間慢下來。」

（本篇編號：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