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rt.36】忐忑-06

》支線1結束



6.破局

不曉得是劇烈的震動,還是轟然的爆鳴來得更快一點。等後藤反應過來時,山本攔過他的腰,將他撲倒在地,高大的身軀替後藤阻隔了幾乎絕大部分的高溫與強風。後藤瞇起眼,抬起頭,視界裡大部分都是白色的,唯有籠罩住他的山本有個寬闊模糊的黑色剪影。他被迫蜷伏在地上,腦中仍是一片混亂。

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麼亮?

像是被狠狠砸到頭似的,記憶唐突缺了半塊,僅僅數秒以前的事,也完全想不起來。

同時間餘白的部分被未來所侵蝕。

他看到了自己站在廢墟的前方,面無表情地仰望天空。從第三人的視角看自己這件事老實說並不新鮮,只是自己獨居在山上也有數年,因此對於他人記憶中的自己,不免又得重新適應這詭異的陌生感。

山本武記憶中的後藤晉平過得並不是很好。或者說,過著比現在只能宅居的自己,更加複雜的生活。後藤看不出來廢墟的實際地點,只能從附近土地上的血,以及屍骸看出那裡已成戰場。後藤想像不出來自己戰鬥的樣子。事實上,畫面中的自己也並沒有拿著武器,只有滿身的狼狽與傷口。

要不是那個人是自己,後藤會覺得對方是個歷經苦難,對於生活放棄的逃難兵。

「為什麼還要活著?」一臉會讓人想這麼問的表情。

「一定很辛苦吧。」聽到這種話,說不定還會開口嘲笑的表情。

畫面中的後藤晉平明明沒有增添歲月的痕跡,卻像多經歷了幾十年的人生。

未來的畫面向來是沒有語言的。即便這些畫面確實難免挑起自己的好奇心,後藤也知道,除了順順走到那個未來發生的時間點;又或者,打破所有可能通往那個未來的道路,此刻的他無從知曉通往未來的進程與導因,能做的只有接受,或者拒絕。

還在恍惚,山本的聲音模糊地穿進預見的視界裡。

「沒事吧?」山本喊道。他的音量應該不小,只是爆炸的聲音過於劇烈,後藤的耳朵嗡嗡作響,聽得不是很清楚,但仍成功把他的注意力從異能中拉回現實。畫面還在繼續,可後藤已不再沉浸其中。

後藤眨了眨眼,意識一口氣回籠,總算會意過來,現實中發生了一場爆炸。而爆炸的方向──他抓住山本的上衣,嘴巴張了張,腦袋還有些暈眩,但勉強能看清周圍的景象。距離不遠的地方,有些人哀嚎著躺在地上,但慶幸的是,大多都是輕傷。傷的比較重的,也是被爆炸物噴濺的碎片劃傷,地板上分布著許多看不出圓形的塑膠片、金屬,和零星血灘。

……對了、阿歲。後藤掙扎著要起身,被山本半扶半抱地拉起。

「不要離我太遠。」山本說道,臉上完全收起笑意,聲音也有些凝重。後藤遲緩點頭,正要找尋好友的身影,山本卻忽然跨一步擋去他的視線,低頭對他說:「……還是別看的好。」

後藤聞言愣住。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的身體忽地發冷──不會的,他那時「看」到的,並不是……可那都多久以前了啊,他極力不願去看更改後的結果,難道就是這樣的懲罰?後藤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想後退,卻被山本緊緊抓住手腕。

「任務失敗,茅山愛死亡。」

就在這時,庫洛姆的聲音淡淡響起。後藤抬頭,她正朝這頭走過來,身上衣物、雙手都有不少血,但沒有傷口,那些血應該不是她自己的。

──「茅山愛死亡」?或許是庫洛姆的模樣太驚人,或者收到爆炸餘波影響而變得遲鈍,後藤又過幾秒才消化了她口中的消息。

「屍體呢?」山本問。

「來不及了。」庫洛姆回答,「在能力被奪走的瞬間,爆炸的術式便發動了。是他們做的。」

他們?爆炸是人為的嗎?那,茅山她真的──後藤還很茫然,又聽庫洛姆朝某個方向說:「你的情況很嚴重,在醫護班的人過來前,不要移動比較好。」

「不礙事。」那個人回答。

第一時間認出聲音的主人,後藤也跟著看過去。

……啊啊,是阿歲。他還活著。

在後藤晉平看到長田歲的那一剎那,原先輕飄飄的感覺蕩然無存。像是被重擊沉入冰冷的深海裡,隨後又被人高速打撈上岸。從水面破出的他體溫回籠,抬眼就是滿面陽光。劫後餘生的人並不是自己,卻紮實體會重獲新生的喜悅。過快的心情起伏使他心臟劇烈跳動,他下意識掙脫山本的手,踉蹌往前跑去。

雖然存留一命,長田歲並非完好無事,身上都是血,有很多地方都被硬物劃開,從割得破碎的上衣,隱約看得到幾道特別深的口子。甚至兩人對視的時候,長田的額角還有血柱往下流。後藤有些遲疑,他顫抖伸出手,很想確認友人真的沒事,卻又怕輕易碰觸會給友人帶來痛苦。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啊。只要在一起,就沒有什麼好事。

「不用勉強,也沒關係的。」無聲對視數秒後,長田沙啞開口。

顯然後藤的躊躇,被他解讀成不想再與自己有所接觸。

意識到這點後,後藤又怎麼可能放任對方誤解。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胸口一陣一陣的刺疼,幾乎喘不過氣──長田的聲音有些虛弱,身上的傷口也都還沒止血,明明就應該好好躺下來接受治療,做為友人,後藤沒能幫他什麼,還反過來被對方寬慰。

後藤仍在顫抖的手掌終於堅定地握住長田歲的手。和小時候不同,兩個人都已經長大了。彼此的手都覆蓋著這些年生活留下的痕跡,傷口、繭,以及長期勞動而顯得粗糙的皮膚;沾著黏膩的血液,和逐漸失溫的冰冷。

「先讓長田坐下來吧,醫護班趕過來也要一段時間。雖然那些傢伙有很多我們想像不到的手段,但一擊就跑是老習慣了,他們暫時還不會正面和彭哥列發生衝突。」山本在一旁勸道,隨後他便與庫洛姆一起協同趕來的站務員,將在場受到驚嚇、與受傷的乘客集合到受爆炸波及較小的空地上。

後藤扶著長田坐到長椅上。坐下來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這麼一點違和感。

沒看到。不曉得是生命力虛弱,還是其他原因,這一段路上,後藤都沒看到關於長田歲的未來。他猶疑一陣,還是選擇暫時擱置這件事。在這種狼狽的時刻,能不看到友人的未來,自己來說何嘗不是鬆了口氣。

「她是在我眼前出事的。」長田歲低聲說道。

「很突然……有個人走過來,撞了她一下。我本來沒有在意,畢竟小愛她那時情緒高漲,確實很容易撞到人。我都想上前幫她道歉了,可那人頭也沒回,而小愛,她全身浮現很大一片複雜圖騰,都還沒反應過來,那些圖騰開始發光,她甚至只來得及回頭看我一眼,就──」

長田握緊放在大腿上的拳頭,到底說不下去。可聯想剛剛的爆炸,後藤很輕易就能想像當時的慘狀。即使還隔著一段距離,受到氣浪衝擊的長田歲依然變成這個樣子,做為爆炸中心的茅山愛肯定……山本不願意他看到那景象,想必也是這個原因吧。

兩人沉默坐著,暫時不會有火車進站的月台顯得安靜異常,只聽得見身邊的人和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隊身著白衣的醫護人員下到月台,其中一部分人將長田歲抬上擔架,剩下的則到山本他們那邊治療傷患。後藤這才注意到,車站裡之所以變得安靜,是因為那些被集合的民眾,甚至連站務員,全數都像被催眠一樣,躺在地板上。所有人的睡顏異常安詳。

後藤沒有多看,目送長田歲被醫護班帶走,他又重新在長椅上坐下。雖然只剩自己一個,他依然坐在長椅的邊上。不久以前,茅山愛曾經這麼說過:「因為未來會在一起相處,為了友愛互助,彼此應該熟悉認識。」

哪怕到現在,後藤依然對此提不起興致。可即使他從頭到尾都小心藏著,自己過去看過許多茅山愛的書依然是事實;而茅山愛也曾片面地將後藤寫進書裡,嚴格來說,兩人也不能算是全然陌生。

等到善後處理告一段落,後藤等人才離開了車站。

再次見到長田歲是隔天傍晚的事。做完緊急處理,甚至多處手術縫線的長田歲躺在單人病房的床上,額頭、脖頸和四肢都包纏著無數的繃帶。見到後藤進來,他微微彎起笑,率先開口:「阿平,你來啦。」

看著長田歲全身上下那些刺眼的白色,還有那嘴邊勉強的笑意,後藤鼻頭一酸,忽然有點想哭。這一整天下來,雖然回到安全的房間,後藤仍舊惶惶不安。可那和悲傷又不一樣,對於初次任務慘烈的失敗,或者生命中意外的死亡,想到時確實會有些不舒服,但這都不比承受一切的長田歲,還得顧慮自己心情勉強微笑來得讓人難受。

「不需要站這麼遠啊,我是什麼吃人怪物嗎?」長田開口打斷他的思緒。他看了眼站在房門口的後藤晉平,苦笑,低下頭,深深嘆了口氣,「抱歉,讓你為難了嗎?這些年,做了這麼多你不期待的事情……

「其實我心知肚明,那只是你把我推開的藉口,卻還是想更瞭解你,為了再見面而努力,甚至強行把你從山裡帶出來……對不起啊。說穿了,都是我的任性,你可能更想待在山上也說不定。」

長田歲說完安靜下來。他側過臉,望著落地窗外的斜陽,淺淺嘆息。

「黃昏的時候說這種事也無可奈何啊,太讓人沮喪了不是嗎?」低聲感嘆了一句,轉過來時,他臉上又重新掛上笑容。

「……你都不和我說話。雖然知道原因,不過啊,阿平,我們明明好不容易又活著見面啦。」

雖是這麼說,長田歲的語氣卻溫柔得不給他自己任何餘地。就好像在說:不用勉強也沒關係。

如同當年,選擇權一直都掌握在後藤晉平手上。

說話很難嗎?傳達自己的心聲是如此罪大惡極嗎?後藤不知道,在過去,說出口的話語猶如潑出去的水,無可挽回,留下的只有傷悲。

但是,什麼都不說,難道就不會有人因此悲傷嗎?

後藤不禁深吸了一口氣,緊握雙拳。

「──」起初開口的只有氣音。無法用任何文字描述,更像是呼吸一樣,稀薄的聲響。

隨後,後藤閉上眼睛,重新睜眼。

「阿歲。」

已經不適應與人對話,開口時,低啞又虛弱的聲音融化在炙熱的空氣中,彷彿要在傳達以前消散──可長田歲還是聽見了,很溫柔地看過來。

我很抱歉。後藤想說。昨天發生的變故或許與自己無關,到底是條出現在自己生命中,與他有所聯繫的性命。他曾在無數下午朗讀那個女孩子寫的故事,其中許多片段和句子,他甚至能反覆背誦。

「不是你的錯啊,阿平。」可是長田歲阻止了他,「不要再為了走出你生命的人道歉了。生命是無常的……沒有人註定要孤單一人走到最後,你當然也是。」

長田扯動嘴角,「所以,我想再問你一次,我們如今重逢,你的答案還像以前一樣嗎?」

還是覺得,只有分離兩地、永不相見,對彼此才是最好的?

後藤晉平頓了頓,最終對上長田歲的眼睛,很認真地搖搖頭。

或許再也無法停止擔心,但拉開距離但隔閡帶來的悲傷,對於友人造成的傷痛,似乎更為巨大。而不想在這種情況下,毫無防備地失去對方的心情,彼此都是一樣的。

又過了一會,後藤主動開口:「阿歲……還好嗎?」

長田苦笑,「老實說,不太好。小愛她還這麼年輕……想保護她的安全,卻是慢了一步。太過疏忽了,我們都──但我又很……」他說到這止住了聲,壓抑了一下情緒,才說:「其實你沒事就好。」

後藤立刻會意過來,長田未竟的語句藏著什麼。

──但我又很慶幸,不是你。

如果後藤依然一個人住在山上,被想殺自己的組織找到的話,肯定束手無策吧。哪怕沒有想死的念頭,但他若是因此死去,或許還會覺得終於解脫了。

後藤陷入沉默。隨後,他緩緩邁開步伐,走到長田歲的床邊坐下。等兩人重新對視,彼此間只隔著一本書的距離。

《閃耀季節》《電子女友》《兩個心臟》《謠言》《房間的秘密》……這是茅山愛寫過的書,也是她在世上最後留下的紀錄。應該還有更多,只是後藤一時只想起這些。

「昨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茅山的事不會對外公布,只有彭哥列相關人員知情。她有一本快寫完的書,應該在行李裡面,我會聯絡她的編輯,看能不能整理一下,替她出版。」

「那茅山的家裡……」

「小愛那種個性,怎麼看都不像正經家裡養出來的吧?嘛……情況比較複雜,總之她高中畢業就自己搬出來住,喪禮……也沒什麼要通知的人吧。」

「嗯……」這個話題再繼續接下去就太糟了,後藤沒有追問。反而是長田看起來還有些想說的,後藤便坐著陪他,聽他陸陸續續說了許多和茅山愛怎麼認識,後來又是怎麼發現她的能力,也說了不少茅山創作間的趣事。整體來說,雖然是積極得令人困擾的作家,卻也是個很不錯的朋友。

「多一點人記得她也好。」晚餐前結束話題時,長田歲這麼做結。

用完晚餐後沒多久,長田便在聊天過程中睡著了。他失血過多,除了外傷,聽醫生說內臟受到衝擊,有些器官發現微量內出血,很需要休養,讓器官透過睡眠修復。後藤坐在旁邊陪了一陣子,才被人送回彭哥列。

後藤在車上小憩片刻,回到基地還有些迷糊,蹲在電梯角落,恍神地坐到自己房間那層,萬萬沒想到會在開門時,和門外的某人四目相對。

「喔,回來了嗎?」對方的聲音依舊和記憶中一般低沉。有些慵懶、漫不經心,可聽上去十分從容優雅。

後藤嚇得從地上蹦起,整個人都醒了。

這個人──雲雀恭彌──為什麼這個時間會在這裡?


補 05 的時候字數超了一點。
因為 06 有一段劇情是六月底就寫好的,下次更新應該不會隔這麼久了(應該)
這篇真的寫得有夠放飛,相對於台灣系列短篇,採用我流日系語感 + 泛情流,因為和前者行文風格差很多,所以寫的時候整體很愉快 XD
(追記:起床打完活動後高速補完了!)

學長:我再不出來,這篇就該掛 CP 詐欺了。

【正文中無法公開情報】
茅山愛在車上發動異能得到的感情訊息:「我願意用生命保護他,擋下所有會讓他困擾的事。祝福他被詛咒的人生能有所轉機,獲得幸福的餘生。」
茅山愛對自己在故事中定位未竟的設定:「如果是我來主筆的話,這樣不上不下的角色,與其在之後邊緣化,不如有個明確的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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