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rt.36】忐忑-05
5.闡述愛的存在
說什麼都沒看到肯定是假的。
可在山本武話音落下那瞬間,後藤的腦內卻是一片空白……即使是真中雪凜在這裡,能看到的答案肯定也是如此吧。張了張嘴,最後他還是向山本武搖頭,抓緊自己大腿的褲管,難為情地垂下了眼睛。
「別介意啊,我只是好奇,沒別的意思。」山本對他笑了笑,很快換了下一個話題:「你以前看過茅山愛的書?」
後藤一愣,幾秒後才重新抬頭,對上山本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這次對視之後,上一個問題帶來的緊張感,好像突然就消散了一樣。
於是他在記事本上寫:「看過一些。」寫完之後,他抓著手機糾結了幾秒,才又補充說:「阿歲以前會寄書給我,裡頭有幾本是她寫的。」
就和茅山愛的能力所明示的,感受他人身上的情感,對她而言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很容易能將過剩的愛情灌注於文字之中。並且氾濫而毫無克制地,將她所獲得的感情全數轉導給閱讀她書籍的人。
「不喜歡?」山本問。
……並不是這樣。後藤收回手機,但遲遲沒有往輸入框中打入心腦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否定回答。
雖然不是這樣,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從書裡傳過來的應該是些很真摯的感情,他卻反而覺得很難受,溫暖與快樂的情緒短暫停留,又從某處的破洞全數流乾。
「怎麼,在作者的地盤,說作者的壞話會有些顧慮嗎?」山本把他的遲疑看在眼底,托腮笑了笑,勸慰道:「放心吧,那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並不在意你怎麼想。」
後藤當然也不是顧慮那個。
他想了想,最後在螢幕上敲打出:「是我自己的問題。」
山本馬上笑著擺擺手,說:「沒什麼,我們這樣的人多少都會有些『自己的問題』,你也不必太在意。」
後藤頓了頓:「山本先生很會聊天呢。」
山本聽完,哈哈大笑:「但也被說過太會接話,長袖善舞很讓人不爽呢。」可他聳聳肩,「就是這樣,每個人對事情感覺都不同,儘管讓自己過得舒服就好了。」
閒聊到這邊也就告一段落了。
山本臉上愜意的笑很坦率地表明了他的忠告發自內心,可這也無法代表後藤能夠立刻就這麼想,或者,未來能夠這樣生活。生活習慣是性格使然,山本也很清楚自己這段話本身無法達成任何明確的目的。或許正如同他說的,只是擅長把話往下接。
兩人之間的沉默沒有維持太久,離席的三人很快便相繼回來,茅山愛看也不看自己的行李,興致勃勃從隔壁桌拉個椅子緊貼著後藤放下,見她放的幾乎是肩膀碰著肩膀的距離,沒等她人坐下,後藤已經很有危機意識地往反方向挪開半個身格。
「唷,銅牆鐵壁的防禦。」
茅山愛拍手稱讚,大方照原定位置坐下,沒有半分被嫌棄的不滿,自然地開啟話頭:「長田不肯和我說你的事,但我一直對你很好奇。之前出過一本短篇集,其中有篇靈感來源是他,肯定也關於你。我自己很喜歡那篇,名字叫──」
幾乎是同一時間,後藤晉平腦中浮出了故事的片段:
──他的友人將其稱呼為「夢中的約定」。這是本篇故事的名字,緣由,和所有的一切。是整個故事的開端,同時也在此畫下句點。
……
友人最終壓抑著顫抖,輕聲開口:「我欠你的……下次還。」
他連忙接口:「那就是還會再見的意思吧。欠多久都沒關係,你一定要記得。」
可下次又是什麼時候呢。友人什麼也沒說,只是露出有點滑稽的笑容。
即使如此,那也是友人用盡全力才擠出來的笑容了。至少分別的時候,希望對方能夠記住自己的笑臉,而不是為自己的悲哀繼續牽念。
下次見面的話或許是在夢中吧。等彼此都已經長大之後,於夢中返老還童,還能大聲喊出對方的名字,好像誰也沒有變老過。
夢想也在夢中實現那就好了呢。友人這麼想。忘不掉自己也沒關係,等哪一天於嶄新的人生中,想起這個約定,終於被完成的那一個夜晚,哪怕只是虛幻的妄想也好,在下一個清晨滿足地醒來吧。祈祝對方終能得償所願,在沒有自己參與的日子裡。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請平安。」友人鄭重說道。
他笑了笑,伸手扯開嘴角,拉出一個和友人一樣醜的笑容,兩排牙齒白亮亮的,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一樣。友人眼角微微發紅,好像真的能夠開心地笑出來了一樣,臉上的笑容卻更加扭曲。
他對這樣的友人說:「你也是。」同時隱下心底一點細小的憂愁。
之後的兩人,迎來了久遠的離別。
「聽說你之前住在山裡,應該沒看過我寫的書吧。雖然知道是知道的,但要是能讓你看過並給我說說感想就好了。真的很遺憾。」
茅山愛自顧惋惜,一旁的長田聽得直皺眉,只能嘆道:「妳那語氣,跟漏派發課後作業給學生的教授一個模樣……少和我們家阿平說那些有的沒的,受得了妳職業病的人世間少有,求大小姐妳注意一下。」
說完他連忙轉向後藤,「你不用理她。」
後藤當然不會暴露自己看過那篇作品。倒也不是故事被他人書寫出來會覺得被冒犯,只是對於心事被隔空說中,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以前下意識就認為,書裡那些與生命中經歷相似的故事只是偶然的雷同,如今真相大白,才明白當時的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長田歲大概沒看過內容,否則這會就不會輕易在他們兩人間充當和事佬。
這個發現讓後藤稍微鬆了口氣。
至少不是他設想中最糟糕的那樣。
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茅山愛的奇行怪舉,她和自己一樣是天生的能力者,甫出生便與他人不同,對他們來說是呼吸般自然的事情,的確也不留神就會造成周圍人的困擾。差別只在於,相對後藤身上形似詛咒的災厄,茅山的能力充其量就是讓她有些自我中心,倒不至於會發生憾事。
「時間也差不多了,」庫洛姆恰到好處開口解圍,「如果沒其他事要辦,我們還是趁早出發吧,路上塞車就不好了。」
「那就路上再聊吧。」茅山說著傾身向後藤,臉上堆滿想交流的熱情,讓後藤只能尷尬回以微笑。
茅山嘴上說著:「我可以把整篇故事說給你聽喔!」說罷還想去拉後藤手,可立刻她就被長田架住胳膊拖開了。後藤投去感激的眼神,連忙從桌邊蹦起,躲到山本後頭,拉開大段距離。
但這樣一個下意識的反射舉動,卻讓後藤事後很多次回憶起這天,都忍不住多想:假設自己不是這麼害怕去面對,就有機會扭轉後來發生的事情?
哪怕──當他真正開始會去思考這些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
不等茅山發難,一上車,長田就以不由分說的姿態,坐在後座正中央,把後藤和茅山分隔開來,就像劃分地界的山脈。後藤把手縮進口袋裡,上半身都靠在車門上,儘可能確保自己和另外兩個人保持距離。很小的時候還做不到,稍微長大一點後,只是隔著兩層衣物的小範圍碰觸,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稍微放空心思就不怎麼清楚的零碎畫面。這麼久沒見了,長田依然很熟悉他的習慣,也配合地挨著茅山那邊坐,隔著外套,甚至連對方的體溫也若有似無的。
「長田的心事差不多都快聽膩了。」對兩人的努力毫不知情,另一頭的茅山露出掃興的臉。
同樣是距離型的 Heart,緊貼在旁邊坐的長田歲自然進了她異能的範圍。只是這位能感受愛的女作家,比起自己的老朋友,更希望能從未來新鄰居身上取材。
後藤在心裡苦笑。記得來之前曾聽山本說過,組織之後會給他安排一些簡單控制自己異能的教學課程,因為大多數「野生」的 Heart 對於異能的使用等毫無章法,容易消耗精神,也容易造成人際間的摩擦。
「彭哥列現在,可沒有其他像你這樣毫無防備的 Heart 喲。」
目的大概不是挖苦吧?但山本武確實曾在他面前,這麼直言不諱地說過。
甚至在那之後,毫無心理負擔地,像今天在書店裡勾肩搭背那樣,帶著點試探意思的肢體接觸也有幾次。可能是接觸時間極短,這幾次看到的畫面碎片,都是像「醫院走廊上」這樣,屬於山本平時工作景象的一環。
「……之後很快就要相處好一陣子,說不定還住到隔壁,坐一塊兒聊天都不行?我連他的能力是什麼都不知道呢。」茅山抱怨的嘀咕隱約鑽進耳朵裡。她雙手托腮,整個人往前蜷曲,看起來十分沮喪。後藤剛剛都在想自己的事,忽然回神,也不知是不是長田剛剛跟她說了什麼,等後藤注意到茅山正在埋怨時,她整個人早就安分下來,不時發出幾聲不甘心的嗚嗚聲。
「少來這套。阿平跟妳不一樣,充其量妳只是塊邊角料,人家組織願意保護妳就該偷笑了,少得寸進尺。」說罷長田嘆了口氣。
根據庫洛姆來時的說法,若非認為已經到了不得已的關頭,本來長田歲連對彭哥列──自己長期做為線人服務的組織──都隱瞞了後藤晉平的存在,自然更不可能會輕易將摯友最重大的秘密告訴外人。真正能和茅山愛說的,都是些等到她進到彭哥列內部,就可以知道的基本資訊。
「邊角料……」被形容成這樣的東西,顯然帶給人氣作家茅山愛不少衝擊。
她表情沉痛,可很快便點頭附和:「是這樣,或許有著寫小說的天職,但絕對不是主角隊友該有的能力。勉強加入隊伍,也會隨著劇情推演,戰力拉鋸逐漸變大,最終不強化、或者強化方向設計錯,甚至會影響故事整體結構的穩定性。」
客觀地把自己的能力批評了一番,她又說:「比路人好一點吧,至少在劇情裡有個名字,說不定還能走個過場。要是我的話,比起邊緣化,應應該會選另一種做法來處理……」
「是、是,知道了……」長田打斷她,「妳就儘管把自己寫進小說吧。這個話題到這邊就夠了吧?」
茅山回道:「明明收集了我全套的書呢,但肯定都沒看吧,一點也不像我的書迷。」
說完茅山就不再說話了。後藤不說話的行為暫且不論,前排的人也沒有參與話題的意向,連長田都開始敷衍她,再說下去就要變成獨角戲了。
路上沒有塞車,又行駛一段時間,他們便回到車站。由於多出一些預留的時間,除了自顧自走到一邊的彭哥列兩位幹部,餘下三個人便乾坐在月台邊上的長椅,等著火車進站。長田原本是不用跟著他們一起走的,可他還是刷了卡,進站來送他們一程。
不用特別說明,也不需要像茅山那樣的感受力,後藤是知道的。即使是這樣抗拒與人相處的自己,就這樣一起坐在椅子上,什麼不說虛度的時間,因為上一次早在太久太久以前,讓人捨不得結束,雖然他無法在態度或言語上承認。
──能再次見到你很高興。但是,其實不能讓你和我扯上關係的。所以不見,或許更好一些吧。
躊躇、猶豫,為了內心深處僅僅一束的喜悅而感到罪惡──可唯獨沒有尷尬。
這或許就是整件事裡最幸福的部分了。
當然,也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雖然,這種美中不足,明顯讓自己所有的喜悅和焦慮都很有實感。
「……說不定未來會住在同一層樓也說不定,不是說有員工餐廳?用餐時肯定會碰面的吧。我很想再多瞭解你一點,」並沒有察覺自己成為「美中不足」的存在,茅山彎下身,笑著說道,「當然,不是做為一個異性,而是做為寫東西的人。」
那還是不必了。後藤苦笑。先不提自己是真的不想再被寫成另一篇洞穿心臟的故事,首先,後藤也在前一天決定再也不要在餐廳沐浴著目光吃飯了。不過與自己相反,茅山的個性說不定能在眾人的好奇心中獲取大量靈感。
「阿平,你不用理她的。」
長田低頭,看後藤很認真在手機記事本編輯友好的婉拒以及感謝,險些失笑。
茅山見狀不滿:「長田,這種時候怎麼能繼續挑撥離間,鄰居間友愛互助的基本,還是要從認識彼此,建立友好關係做為開端吧?」
「話是這麼說,但被妳這麼強勢猛攻,想說『不』的人礙於禮貌,就會選擇閉嘴了吧。還是讓我代替阿平拒絕妳吧。」
「唔!你是以保姆還是經紀人的身分說這話的?」茅山瞪大了眼睛。話說回來,雖然好像是三個人的對話,但後藤從頭到尾不過是坐在長椅的一端,看著兩人攻防來去罷了。當然,這句話只是單純陳述事實,並不代表後藤有任何攙和進去的意願。
雖然沒有開口拜託長田歲替自己阻擋茅山愛的熱情,可哪怕後藤晉平確實是出於自主意願,從孤獨一人的山中,回到滿是人煙的城市;不願意和他人牽扯太深的原則,卻是沒有變的。
要是有辦法捨棄這與生俱來的異能,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以現在的發展,「窮盡一生也看不到這種可能性」,是後藤必須做好心理準備面對的未來。
直到親眼見證當時所見之事成真、或者被改變以前,後藤都要承擔做下決定的後果。
「欸……放棄、放棄,真是服了你。」再一次戰敗,茅山垂頭喪氣。做為暢銷小說家,口才上居然輸給一般人,這的確值得懷疑人生。但除了口頭上不依不饒,被多次制止的她,最終並沒有強行跨越名為長田歲的大山。
後藤有點訝異。因為在書店的時候,茅山愛給自己的感覺更加強勢。她說話的方式和她歷來行文有些像,情感澎湃,並且直來直往。尤其是後來硬加一張椅子在後藤座位旁的壯舉,很難令人卸下心防。
這麼短的時間內,能這麼乾脆的放棄,以後藤對她的認識,實在有些突然。
「說著口都渴了,」茅山沒有注意到後藤的心理活動,皺著臉和長田說,「我去投罐飲料。」
「啊,我陪妳過去吧。」長田連忙跟著站起,茅山失笑,指著十數公尺外牆邊的自動販賣機,「就那邊幾步路,哪需要跟著啊。」
「我也正好要買。」長田說,回頭望向後藤晉平,「阿平,口渴嗎?要不要買個綠茶?」
後藤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長田點頭,示意幾步開外,和庫洛姆說著話的山本,「你跟著我們,或先過去山本先生那邊。不要一個人待著。」
後藤猶豫一下,也從位置上站起。他看了看山本那邊,直接這麼過去總有點奇怪,就落在長田身後幾步,同時間茅山已經半蹦半跳地先一步往自動販賣機的方向去了。
「真是的。」長田歲失笑,小跑步追上去。
或許是平日下午,車站流量不如通勤時間多,可零星還是有不少人在車站裡走動。後藤無語地望著那特別有活力的兩人,和車站裡守序往來的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嗎。後藤腳步慢了下來,不適應這個世界的事,不曉得會是短期磨合,還是就這樣持續一輩子。
其實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評論茅山愛?他們並沒有什麼差異。
就在下一瞬,後藤的眼角閃過熾亮的白光──
在此之前的所有想法,都被無情吞噬。
下一段還在想要不要直接跳過回收結果就好,再慢慢想……高機率感覺還是會寫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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