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因愛而致的病-01
1.
「盛輕,十七床的新病人由妳負責,結束手頭工作後叫我一聲,帶妳過去交接。」
聞言,一位短髮的白衣護士從文件中抬起頭,露出一張稍微有些嬰兒肥的年輕臉龐。她面無表情,眼神幹練,倒有幾分少年老成的樣子。
她收起書寫到一半的筆,合上筆蓋,徑直起身。
「現在去吧,省得我等等就忘了。」
※
這裡是中央綜合奇病收容所。
顧名思義,是專門收容各種身患疑難雜症的病患,並給予最低限度的治療,以維持患者的生存。
話是這麼說,可這裡並沒有醫生,只有一定數量的護理人員,醫療資源甚至比不上長照機構。盛輕自己私底下更願意幫這裡正名為「中央綜合奇病臨終關懷所」——簡稱,送終所。
畢竟,被送進來的病人,有九成九都得到收容所地下室附設的太平間走上一遭,這也導致收容所裡,負責太平間的工人鎮日比護理人員都還要忙,即使徵人薪資越開越高,依然每過一陣子就有人不堪負荷,辭職離開。
盛輕稱其為汰舊換新。
雖然聽上去極為喜氣,可事實上,每過一段時間下去地下室都得重新認識人,對於本質上是個阿宅的她造成不小的困擾;以至於入職三年後,為了降低不必要的社交成本,盛輕逐漸養成了不和陌生同事打招呼的習慣,這也讓上司比起內勤,更願意分配她去做「臨終關懷」。
就好比現在。
十七床病患的病歷紀錄在移動的過程中交到她的手上:
鄒柚謙
人形-未知龍種-不可追溯稀妖精種(意思是祖上千八百年前疑似混過妖精的基因,並且這一位混的是龍,不確定東方龍或西方龍)
水行支奇病
4/30 已簽署放棄治療協議
出現了!龍種必備的「從入門就放棄」。雖說,進入收容所的協議簽署率相當於太平間使用率,可多數病患都會簽在生命最後一天。
畢竟——對生沒有渴望的人,同樣與奇病無緣。
所以,又是隻求偶失敗的龍?
盛輕有點無語,龍種在感情上向來不是大好就是大壞,有的大網撈魚、坐擁千百美人,甚至可以做到每週每月不帶重樣;也有的,一生專情一人,甚至慘兮兮地,在求偶失利後進了這裡。
真可憐。
可等真正走到十七床,盛輕對病患的感想就變了——不懂,為什麼這種帥哥也交不到女朋友?是我眼光出錯,還是世界審美變了我沒跟上?
沒等她震驚完,護士長已經開始向床上的帥哥介紹她:「這位是盛輕,負責您這段時間的日常檢查,如果有什麼問題,也可以直接詢問她。」
盛輕眼觀鼻,鼻觀心,安靜聽著護士長簡介自己與十七床病人未來近一個月的安排。
由於收容的病患較為特殊,收容所內的病房配置皆為一人一室,床號相當於病房號,病房內部佈置得像簡易旅舍套房,家具很少,但該有的都有,甚至也有附數位盒的電視機,如果不想動,也可以躺著看一整天的電影——除了先前住客多半被火化這一點點的小缺點,盛輕倒是覺得這裡是很適合的退休去處。
「妳好。」坐在病床邊上的病患耐心聽完護士長的介紹,轉過頭來,對盛輕露出禮貌的微笑。
人帥做什麼都很好看,脾氣好那就更耐看了。
盛輕不自主也回以一個笑。
這就算是打過照面了。這裡的病患是心裡有事,除了少數急症需要小心觀察身體異狀,多數人的身體都沒病,不需要貼身照顧。即使是專責護理人員,也只需要混個臉熟,每天過來檢查採血結果也就足夠了。
「那麼,我們就先離開了,您好好休息,屋內所有設備都能自由使用。」護士長說。
盛輕走在後頭,帶上門時,她與目送她們的鄒柚謙對上眼,兩人之間只剩一條緩慢闔上的細縫。鄒柚謙微微抬起了手,為兩人的對眼打個招呼。他嘴邊的笑容有些生澀,卻比稍早前少了幾分客套。
明天見。他大概是想這麼說。
門終於在兩人之間闔上。
盛輕跟著護士長往回走,腦中仍回映著最後在房間中看到的畫面。
這樣啊,水行奇病……鄒柚謙身上的症狀還很輕,一時居然讓盛輕忽略了,奇病患者身上該有的變化……
在鄒柚謙右手腕周圍,長著零散幾片半透明的天藍色鱗片。
2.
奇病,全名是單向性情感疾病,為人類、以及類人種身上特有的情感障礙,其下有多類分支,目前發現的奇病種類共有一百五十四種,每年持續增加,目前總患病人數高達一億七千萬餘人,分散於全球。
最早的奇病在二零三七年首次被發現,至今已有十年,隨著針對病症的研究,各國政府也紛紛建立專門針對奇病的治療研究小組;可棘手的是,研究人員雖然可以在病患血液中觀察到異於正常人血液的成分,甚至可以透過分析該物質的濃度,判斷病患是在疾病哪一個時期,可該物質無法從患者血液中被提取保存、亦無法轉移至其他生物——包含未得病的正常人——身上,使得研究難以往下進行。
身患奇病的病患分為急性與慢性兩種,發病時間最短一個禮拜、最長一年,病患便會進入末期,其中又有九成的種類會使得病患死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正如上述移轉實驗的結果所述,奇病並無傳染性,它因病患的情感狀況自發性地「無中生有」,開始在病患血液中滋生成長;也會因為病患的情感狀況改變而自然痊癒,或者隨著病患的死亡自然消散。
奇病來源於人類無可救藥的暗戀。
能治癒奇病的,只有所求的戀情得到對象的反饋;或是病患自己主動割捨這段感情。
能做到後者的人少之又少,也因此,西方的奇病研究權威在命名這項新物質時,將其取名為「愛情的盲目」。
與此同時,為了收容沒有治癒可能的病患,各國的奇病收容機構因應而生,中央綜合奇病收容所正是本國最大的收容機構之一,位於首都市郊。
盛輕當時入職是應屆畢業生,如今依然是收容所裡最小的一個。同事的年齡段主要分佈在三十到五十歲,中年人是在外面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年長者則是奔著退休來的。雖然裡頭也有年資比盛輕低的菜鳥,不過為了省事,盛輕統一都喊同事們學長姊。總歸都是相關科系畢業的,這麼叫總不會錯。
十七床有人入住的第二天早上,天空下起一場綿綿細雨。早起洗漱時,濃厚的雨水氣味從宿舍盥洗室的氣窗吹進室內,溫熱潮溼,盛輕反手打開通風扇,慢條斯理開始洗漱。
同事們常說收容所是「小年輕受不了的養老地獄」,盛輕自己倒是很喜歡。當初稀裡糊塗報志願時填了護理系,理論課還好,實操課完美詮釋學長姊口中的「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狗用」,大學四年,盛輕整個人日常在轉系和輟學當中反覆橫跳,一直到大四那年才真正安定下來。
接著她就進了送終所。
做為一棟從病患到員工都很消極的工作場所,盛輕也曾經不習慣過,不過工作內容比大學實習輕鬆、拿到的錢卻翻了無數倍這點她還是很滿意的——除了家裡媽媽奶奶成天打電話過來,叨唸她的工作不吉利會影響家族運勢,自己還不能把人設成拒接黑名單這點有點煩人。
洗漱完,換上工作制服,確認時間剛過早晨六點,盛輕將手機收進隨身小包,透過宿舍二樓與病棟間聯通的空橋,進到護理師辦公室。
盛輕負責的病患目前有五位,從低樓層開始,一位土行、兩位木行,以及兩位水行的病患。
通常情況,病患這個時間都還不會醒,盛輕在病房門口確認過採血裝置回傳數據進行度正常、生理狀態正常,打開房門確認病患還在房間內,便在今日的檢核表上打勾,往下一個目的地前進;可當她打開十七床的房門,看到的是靜靜坐在窗台邊的鄒柚謙。
窗外是綿綿雨幕,空中烏雲密佈,看上去至少到中午以前都不會放晴。鄒柚謙坐在早晨的微光與雨幕的陰影中,身上鋪上一層淺淺的幽藍。
盛輕猶豫了一下,正要退出去,鄒柚謙卻轉過來看她。那瞬間,他彷彿優雅脫下那件沉在雨水中的憂鬱,從濃濃的潮氣中走了出來。
他主動向盛輕打招呼:
「妳好,平時查房都需要這麼早嗎?」
「嗯……」盛輕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能含糊應聲。
事實上,來到收容所的病患很少願意與他們交流,他們以放棄掙扎的姿態來到這裡,心裡期待被拯救的成分很低,在等待希望落空的人生終點,與他人的交流已經沒有意義。
盛輕腦袋有點混亂:眼前這人更是其中最極端的一個。
他分明就是進來等死的。
「我,打擾到妳工作了嗎?」他看出她的不自在,露出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只是以為……在這裡,會有人陪我說話。」
您說的……可能是長照機構?盛輕恍惚了一下,萬幸,她沒把自己不假思索的回應給吐出口。
「早上的巡房結束了,後面暫時沒有工作。」她私心瞞下巡房完成後是醫護早餐時間的事,主動去搬放在角落的長板凳,關上門,與鄒柚謙隔著病床,在靠近門的這邊坐下。
事實上,雖然鮮少有病患需要這個服務,但「寬慰病患、建議他們求生」這個條目,確實寫在員工守則的第一條內。或許醫病雙方都忘了,可它存在。
「距離早餐送來還有一點時間,你平時都這麼早醒的話,可以按床頭的呼叫,請他們早點送上來。」
想起自己被延遲的早餐,盛輕同樣關心窗邊的帥哥會不會餓。對方前一天才搬進來,可能還不習慣這裡的起居作息。
「妳呢,吃了嗎?」
帥哥太紳士,盛輕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能尷尬搖頭,小聲說:「等等吃。」
鄒柚謙愣了愣,半晌,悶悶笑了起來。
「抱歉,我好像耽誤妳吃早餐的時間。」
盛輕瘋狂擺手,忙道:「不差這麼一點時間。收容所和一般醫院不一樣,醫護沒這麼忙,你有什麼需求,我們都會儘量滿足。」
不如說,難得有人需要收容所人員的關懷,相信就算是終年板著臉的護士長,也願意整天坐在這裡陪聊,半點勉強都沒有。
「那,一起吃早餐也可以?」
「可以可以。」一邊答應道,盛輕立刻給他示範什麼叫做床頭按鈴提早送早餐。不過,因為盛輕自己也要下去拿,所以兩份早餐都是她自己推著小推車送上來的。路上遇到其他同事,還被用看動物園新入園朋友的眼神掃了一輪。
再次推開十七床的房門,鄒柚謙自動自發坐到小餐桌的一頭,盛輕剛剛坐過的板凳也被他放到了對面。盛輕把推車推進來,他看過來的眼神,簡直像是──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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