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食香 海山海】奔流-04

》雷點見01



Chapter4 家裡人

「哈啾!」

若說有什麼比嚴冬的寒流更容易讓人感冒,那或許會是酷暑的冷氣房。關寧山擤了擤鼻子,長年的過敏讓他眼下總有些許陰影,加上已有好一段日子沒睡好,臉色比以往蒼白,青黑也益發嚴重。也不怪同事們投來的視線都帶有「身體這麼不舒服,還留下來加班,也太拚了」的意味在。

公司知道關寧山的人,都覺得他這陣子不太對勁。關寧山工作認真,雖是小主管卻沒什麼架子,在公司的人際關係還不錯,雖然很難爬到太高的位置,慢慢晉升卻沒什麼問題。能力好卻不受重視的主因是他有個著名的標籤:「戀家」。即便當日業務繁忙操勞,關寧山就是有本事在下班打卡前把一切安排妥當。

在台灣,即便能力好、比其他人多做事,要是無法配合時時加班,上面的人會覺得你不看重公司、沒有為公司無私奉獻的精神,就會從拔擢名單中剔除。於是,這樣一個有能力卻戀家的才俊青年,爬升速度比誰都慢。

但關寧山不在乎。同事都知道他家裡養了個兒子,但絕口不提伴侶。有些碎嘴的人推測關寧山老婆跟人跑了,才讓他難有野心抱負,下了班就把照顧兒子當首位。

「可不說他兒子也都大學生了?這年紀還需要顧?」

「你哪知道啊,他兒子黏他黏得緊,都大學還住家裡。」

「關組長難不成打算這樣寵兒子,一路養到老?他自己條件明明不差,是我就把人送出國,給自己重新找個伴。」

「你看關寧山那巴不得在家辦公顧小孩的樣子,他能捨得兒子一個人在國外?我看只能指望他們家兒子早早嫁出去吧!」

都說茶水間最多八卦,既然聊的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聊的人沒太多顧慮,結果關寧山這當事人都不小心聽過幾次。他無心解釋,隨人家碎嘴,他沒跟人生怨,知道那些人多方揣測到了頭,還是會下個「人家父子倆感情好,把家庭放在第一位,也不關我們的事」的結尾。

關寧山和關進海的感情自然好。

好到明知關進海對關寧山的依賴逐漸轉為戀慕,關寧山卻一再縱容,多次退讓底限,甚至於委身自己親姪子,屈居Ω下位,也不以為意。說起來,他本來就只擔心關進海是一時意亂情迷,哪一天清醒過來,自己沒能替他準備好足夠的退路。

結果一時狠心說重話,小兔崽子心碎得不願意回家,而自己作為始作俑者,甚至連打電話想聽聽關進海聲音都有困難。

回想起關進海那天傷心難過,最終哭到昏厥的模樣,關寧山忍不住皺眉。他試圖專注於工作,可分神想起關進海的臉,手中文件向下滾動多時,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只好又將卷軸拉回去。

腦中卻持續浮現他抱著關進海,安撫地順著對方的背,直到一直顫抖哀鳴的小獸終於哭累,在自己懷中睡著的模樣。

與關進海的性愛不能說是愉快的。從開始就留好的退路,讓一切都顯得萬般尷尬。

尤其當關寧山看著關進海擺出低下姿態,只為取悅自己的時候,心裡一點也不舒服。他有很多次都想讓關進海停手,又怕如果這麼做了,關進海原先就寥寥無幾的自尊會被摧毀地涓滴不剩。

他想開口阻止這種消耗,可他……又能做什麼呢。

關寧山是A,被Ω這樣卑微地對待,不可能會毫無反應。即便後面的快感比較低,在充滿愛意的費洛蒙包裹的狀態下,他又哪能無動於衷。每次性愛時肌肉的緊繃,雖也有少部分是受不了關進海這樣委曲求全,更多卻是要抵禦想要進入Ω體內的本能衝動。

這樣真的有意義嗎?關寧山總是想。

要他放空顧慮去享受這一切,他做不到。越是感受到快樂,他就越會想,不能放任關進海沉溺於這樣不倫的關係,對方還年輕,有更好的選擇。

如果非得有個人清醒,那人勢必是自己。

關進海或許會以為關寧山是以家長的身分幫他,關寧山自己知道不是。

正常人對於親情的縱容,根本無法容忍它超過該有的分寸;或者說,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切割對不同情感、不同重要性的人相處的度;能夠跨兩個度,就代表對方在你心中,是具有二重身分的。反之,只有單一身分的那些人,無論你有多愛他們,甚至可以為他們死,也不可能會允許他們在行為上越界。

這是人類的理性,也是本能。

關寧山選擇任憑關進海不斷得寸進尺,卻不願意做實關係,只說明他把關進海的未來選擇放在首位,並非沒有感情。如果沒有同等程度的感情,他不會容忍關進海對他做任何事──就算他是關進海。

──正因為他是關進海。

兩個月沒有關進海的生活,很難熬。知道關進海不打算回來的那天,關寧山一個人坐在他房間許久許久,手心攢著被他撕成碎片的紙條。他有股衝動想把整個城市翻過來找人回家,但一直以來做著的心理建設又重新把他摁回床邊。

關寧山早就有所準備。總有一天關進海也會離開自己,留下他一個人。

當年姊姊是這樣;關進海雖然愛他,也不見得沒有離開的理由。血濃於水的親情都能輕易斷去聯繫,愛情又算得上什麼呢?他從來都只怕關進海沒這麼愛他時,與自己的關係太過親密,會成為關進海重新選擇的阻礙。

如今關進海選擇離開他,想過沒有他的生活,關寧山不能置喙。

想想,關進海陪他夠久了。也是差不多關進海這麼大的年紀,關寧山將他接回來,強硬地讓他從今以後只准認自己做爸爸,起初亂七八糟地養,後來越養越熟練,彼此磨合成長。如今關進海也長到這麼大了,十多年的陪伴,他早就知足,不會再求更多。

說沒有不甘心是騙人的。

關寧山幼年喪親,從小與姊姊相依為命,讀到高二那時候,姊姊被人強行標記,未婚懷孕,身體一天比一天差。關寧山剛萌生輟學照顧姊姊的念頭,姊姊就扔下他,一個人躲去鄉下把小孩生出來。等關寧山得到這消息已是三年後,可找去療養院卻沒找到姊姊,只找到與自己血骨相連的姪子,和姊姊一樣是個漂亮的小Ω。療養院的人擔心地勸他:「小關先生,要不你把小海留下給療養院養,你還年輕。」關寧山聽而不聞,捉緊那時悶聲不吭,只會一直盯著他看的關進海手腕,倔強地說:「我養得起。」

哪怕大學輟學也要養,關進海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養不來也要養。他實在受不了前三年家裡只有自己一人,瘋狂找姊姊,找到心裡都有恨的生活。當年的關寧山還年輕、也沒半點經驗,療養院的人看他,就像看著小孩子在逞強,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他們都認為,關寧山照顧自己都有困難,哪有照顧另一個小孩的能力。可關寧山固執,關進海也很奇怪,原本都不說話,在問他去留時,卻很堅持說要跟叔叔走,工作人員都拿這對叔姪沒辦法。

然後就過了二十年。

關進海慢慢拔高,關寧山也逐漸成熟,即便他骨子裡始終有股難以成熟的野勁,行事也已會諸多考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正常的成年人。

關進海可以不回家,可以死心放棄,可以讓關寧山一個人,這都是他的權利。

關寧山知道自己沒什麼世俗觀念──關寧真在他仍叛逆的年紀拋下他三年,那三年他過得渾渾噩噩,後來找回關進海,心裡踏實了,姊姊教過的道理卻早已印象模糊──他沒能力教,但心裡清楚不能把關寧真的小孩養得和自己一樣。

關進海又空忙了一會,發現沒事找事、自願加班的行徑已經阻止不了自己想關進海,忿忿將工作告一段落,決定打卡回家,不在辦公室裡浪費生命。

回家當然也會想關進海,這沒有辦法。近期能拿來想念的材料都重複數回,只能在人去樓空的房間裡拿古早的回憶睹物思情。關進海離家什麼都不願意拿(除了某天他發現收在衣櫃身處的冬季衣物被席捲一空,關寧山一看就知道關進海沒半年都不打算回來了,鬱卒得要命),連平常總要抱在懷裡睡的雪兔娃娃也落在床上。關寧山覺得那雪兔被遺棄的模樣看著很孤單,索性把娃娃擺到自己的床上,橫豎一人一兔都是被關進海丟下的,不如相互取暖。

──說這麼多,關寧山是不後悔說狠話讓關進海離家的。

現在這份難受的滋味,未來遲早也會嚐到,早一點習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自己無藥可救,好歹讓關進海平安上岸。透過離開自己的轉機,關進海也許會因此拓展自己的人際關係,認識許多人,遇到真正適合他的人。

當然,如果關進海還是願意回家,不要從此不理自己,那就更好了。

每天寥寥數封簡訊,在關寧山看來根本不夠。可他又不敢奢望,關進海什麼時候才肯給自己打電話,又要什麼時候才能回家看看他。

你看,都這麼早退開身,仍是讓彼此傷痕累累。若不能痛定思痛,真正分離那天,關進海是不是會像姊姊一樣遠走高飛,再也不願意讓自己的生活裡有他?

關寧山覺得自己可以接受現在發生的這些。

至少關進海還想著聯絡他,簡訊裡的語氣看起來和平常一樣。可再多就不行了,關寧山自覺無法承受生命中重要存在,又一次的不告而別──

就像當年的關寧真,在午夜時毫無預警扔下他離開,一別數年,永生不見。



姊姊離家後第三年,關寧山才終於收到姊姊的消息。

闊別三年不見的姊姊來信,跟他說自己人在鄉下一座郊區的療養院。這裡的人收留他,陪著他把孩子生下、坐月子,一直照顧他們父子到現在。關寧真信裡沒多說,可關寧山知道姊姊是要他找過去。

他二話不說買了南下的車票,拿著事先畫好標記的地圖,陸陸續續轉了幾班公車,又走了好長一段路,總算風塵僕僕走進療養院的大門。出門時還是早晨,到的時候已近黃昏。

漫長的路程消磨他的忐忑,也讓這張年輕的面孔顯得狼狽。

這處偏僻,院內的人很少替換,都與這位關寧真先生相熟,見到外貌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關寧山出現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工作人員立刻迎了上來。

「小關先生,您好,這邊是關──」

關寧山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姊姊呢。」

接待他的人員沉默數秒,才說:「關先生給您留的就是我們寄出的那封信,還有……」他遲疑一會,低低接續:「小海就在後院玩,要叫他過來嗎?」

關寧山愣在原地。等到接待他的人半晌後又問一次,他才下意識搖頭。

他的姊姊失蹤近三年,好不容易得到消息找過來,情況卻與他預期的大相逕庭。

他忽然覺得有些累……關寧山用力捏了下鼻樑,心中一片茫然。姊姊在信裡沒有說,他還以為可以──這麼多年漫無目的地追尋,直到毫無所覺踏過終點線,才突然被告知自己到站後什麼都沒有,也沒有必要往下找,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手足無措。

他甚至不敢保證,待會看到姊姊的小孩時能夠保持不嚇到人的表情。

小海……他咀嚼那溫馨到充滿惡意的名字。雖知小孩沒錯,但只要一想起那個害慘姊姊的人渣,關寧山又怎能不對其骨肉心生怨懟──可關寧真知道怎麼對付他,絲毫不在乎做法露骨。

寧山,你的小孩讓姊姊來取名字好嗎?

你是山峰,屹立不搖。你向來很堅強,就算眼淚,也會形成滋養世界的大河……叫進海好嗎?眼淚最終將奔流入海,海會包容一切,知你的人,懂你的心。

……關寧真,你很行啊。

你明明知道,你一定是知道,這樣子我就無法恨那個小孩──哪怕他的父親是我恨不得親手送進地獄的敗類。

你也知道我沒辦法向你追究,因為你已經不在了。

「關進海……」他咬牙切齒,輕易吐出未曾謀面的姪子全名。

接到噩耗的失落與憤恨交織,一時竟是喘不過氣。可很快那份複雜的心思彼此交融,他終於平復,只剩失去姊姊的哀傷。他們姊弟很小就失去父母,姊姊比他年長許多,有能力帶大他,親戚們嫌麻煩,只肯給他們點錢,便權當伸出過援手。

關寧山的一切都源自於姊姊。

哪怕被丟下的三年心頭有怨,真正意識到再也見不到人的那刻,心中僅有無盡的悲涼,怒火燒成餘燼。

療養院的人沒有逼他,靜靜站在一旁不開口,後來還是關寧山自己回神過來,想起姊姊留下的孩子。他想到孩子時,有一瞬聯想起那個沒能被送進監獄的垃圾;可很快他又記起,姊姊的孩子取名「進海」,該是與關寧山密不可分的存在。

他壓下情緒,讓工作人員在前面帶路,轉了幾個走廊,在後院見到那還不滿三歲的姪子。小孩原本蹲在地上不曉得在幹嘛,聽見聲音轉過頭來瞧著這頭,精緻的臉蛋上隱約能見幾分關寧真小時候的影子。小孩先是疑惑地望著他原先熟悉的療養院人員,才又看向關寧山,還看了好一會。關寧山動也不動,被盯著看得有些僵硬,還在考慮要不要勉強擠出笑容,小孩又低下頭。

那雙小小的手掌按住地面,支撐著小小的身軀站起。

可能有人和他說過地上髒,站直後,他先是仔細拍掉手上的泥土,才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小碎步朝這邊跑來。不曉得是不是血緣天生,小孩停步在關寧山腳邊,沒有猶豫地伸手抓住他褲管,好像一早就知道關寧山是來接他的。哪怕脖子仰得痠,那雙圓潤的眼睛都直勾勾望著關寧山,彷彿怎樣都瞧不夠。

相對小孩子得坦然,關寧山顯得有些彆扭。他面容僵硬,猶豫好一會才伸手去牽輕輕掛在褲管上的手。尚且稚幼的手掌軟嫩,有些濕,不曉得是手汗還是土壤的溼氣。

關寧山低頭看那不及腰的孩子,孩子也看他,互看一陣愣是沒人先開口。一旁工作人員覺得有趣,掩著嘴在旁邊偷笑,氣氛一派和諧。

可等後來工作人員知道關寧山家裡無大人,打算自己獨立撫養姊姊的小孩時,那張笑臉便轉為憂慮,他勸他不要衝動,又找了好幾個人幫腔,都要關寧山放棄。

可關寧山倔,又是關寧真死後與小孩關係最近的親屬,可以合法得到監護權;再加上小孩無條件地信任他,毫無生分排斥的意思,療養院的人說不過關寧山,只留下他的聯絡電話,便讓他把小孩帶走了。

關寧山走之前說:「姊姊一個人帶大我的時候比我還小,現在換我照顧他的小孩。只有姊姊,我也是健康長大,不覺得有缺憾,那是姊姊做得夠。我也會做到,讓這孩子什麼都不缺。」

幾個出來送他們的工作人員眼睛微微發紅。他身邊的小孩反而平靜,關寧山猜想他年紀還小,怕是不太懂這些,可能連生父去世的事都懵懵懂懂。但他說完的時候,小孩握著他手指的力道強了些,彷彿在呼應關寧山做下的承諾,說自己相信。

回程關寧山揹著走累的小孩到山腰等下山的公車。鄉下的公車不多,幸好趕得及,沒錯過出山的最末班,路上關進海坐在窗邊,把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看得目不轉睛。關進海很安靜,若不是離開前和工作人員們一一道別,關寧山說不定會擔心小姪子是個啞巴。這文靜的模樣與他生父很像,安靜又乖,倒是省去關寧山花心思哄他的工夫。

關進海看著個頭小,卻比同齡的孩子懂事許多。療養院的人曾多次稱讚他不用人家操心,不僅會自己上廁所擦屁股,也會自己洗澡,相當難能可貴。

之後再轉車回市區、車站,等北上的火車開動時,小孩已經在他懷裡熟睡。這路程連他這年輕力壯的A都覺得折騰,關進海才三歲,體力自然透支更快。可關進海完全沒抱怨,一直強撐著精神,乖乖跟著關寧山轉車,一直到關寧山跟他說,火車要坐好幾個小時,可以小睡片刻,關進海才終於放鬆睡去,沒幾秒就深陷夢鄉。

下了計程車,默默把人抱回自己的租屋處,可能掏鑰匙的動靜過大,小孩悠悠轉醒。見人醒了,關寧山把他放下,扭開門鎖、進門開燈,走進去一一向小孩介紹未來居所大致的配置。關進海站在玄關處看著關寧山來回在屋內打轉,等說明到一段落,關進海走過來,一句話也不說地挨著他站著,伸手揪住他的衣擺。關寧山哭笑不得,只好把人拉去沙發坐。

關寧山能察覺到小孩無言的親暱,想到自己小時候總愛巴著姊姊不放,輕而易舉就把關進海舉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關進海又抬頭看了看他,黑亮的眼睛照著日光燈像在發亮,臉頰紅撲撲,彎著個帶酒窩的笑,手拉著關寧山的T恤,把頭靠在關寧山的肩窩。

關寧山並不懂關進海為何如此信任他,但想想自己小時候,印象雖模糊,比對起來倒也差不多,就學著姊姊有一下沒一下輕撫小孩背脊,像在給動物順毛。兩人關係緊密,不像初次見面,反而像是相互陪伴過無數個黑夜。

關寧山家只有一張床,小孩不大,自然是跟他睡。接回關進海,關寧山毅然決然放棄讀大學,遞出休學申請,到離家近的便利超商應徵正職早班。超商的工作雖累,但方便他下午就能回家,有足夠的時間在家裡陪小孩。後來與店長混熟了,工作時也把關進海帶著,讓小孩自己坐在飲食區,閱讀店長帶來的童書。等到換班,關寧山就過去和小孩一起吃飯,聽小孩說看童書的感觸與心得,再一起回家。

日子步調過得緩慢,小孩卻長得飛快。

關寧山總覺得關進海像他們以前家門口無心種下的木瓜樹,一眠大一吋。看他開始拿童書習字,關寧山就想著得給他念書。可光是養活兩個人已不容易,他沒錢讓小孩念幼稚園,只能自己去買教材教,一路教到關進海念小學,放學後驕傲地告訴他自己會得比其他同學多被老師稱讚,也與他分享學校發生的各種趣事。

回首往事,關進海從一開始總是羞澀地不說話,到後來逐漸有很多新鮮事與關寧山分享,也終於會拉著關寧山手臂,說想和他出去玩。

兩人相處融洽,雖然過得很忙很累,卻十足很充實,日子過得飛快。若不是關進海是個Ω,沒有意外不會拉拔到比A的關寧山高,那感觸可能會更深。

可何曾想過,眨眼間,小心翼翼照顧的孩子,就到了可以決定自己人生的年紀。

關寧山從公司回家,身心疲累,本來只想癱在沙發上小睡片刻,再次醒來卻已是凌晨。他從夢境悠悠轉醒,試著揮散夢裡頑固不肯叫自己爸爸、老是連名帶姓叫自己,唸個兩句就難過得淚水在眼眶瘋狂打轉的小娃娃身影。

那年關寧山剛接關進海回來,不以叔叔自稱,要關進海喊自己爸爸。

他自詡,從今以後就是小孩的靠山,生養他的生父已逝,沒打過照面那個當作死了便成,關進海只需要有一個爸爸,那就是關寧山。關進海對於一個爸爸的「決策」不表意見,可同意是一回事,要不要喊,那又是另一回事。關寧山不記清自己當時怎麼妥協的,大概是看到小孩眼睛裡淚汪汪的水。

關寧山自己都沒哭呢,關進海哭了又算什麼事。

想想他不禁笑了。關進海那年紀就不肯喊他爸爸,如今心中有戀慕之情,更不可能會喊,即便斷去對方念想,還是很難想像關進海未來會願意喊他爸爸。

只是又覺得心酸。這麼多年都是日日夜夜把關進海放在身側,這會僵持不下,關進海或許是尷尬,或者覺得委屈,可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兩個月,還是太久了。他離開家後關寧山總睡不好,又要擔心關進海在外面吃住、發情期順利度過了嗎?也得心煩他有沒有亂吃藥,周期過後又有沒有好好調養身體?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也都是關進海,摻雜著從小到大,一路陪伴成長的記憶。記憶本身很甜,醒來見不到人,回味起來卻是苦的。

關寧山在沙發上坐直,拿起手機查看一晚上的訊息提醒,不費力便找到來自關進海的消息,內容與前日不同小異,依舊是簡單的近況,只是今天多了張配圖。

與關進海互傳簡訊,是小孩一聲不吭離家第二天起,日日保持的習慣。

約莫是心虛怕被罵,除了門上的紙條,關進海出走時,壓根沒想到要說明自己接下來的計畫。是否有地方落腳?收留他的又是同學還朋友?關進海是個Ω,要是沒人照顧,在外頭會不會遇到危險、被人欺負?

擔心了半天,直到夜裡都還沒有小孩消息,關寧山心裡焦慮又得克制,不能直接打電話,只能試探性傳了封讓關進海報平安的簡訊。關進海可能睡了,遲遲沒有回,他等到半夜,強忍著擔心,期盼關進海隔天看到會回。

幸好人確實無事,早上傳了回覆的訊息過來。之後亦會每天報告近況。

今天他給關寧山拍了晚上做的菜,關寧山剛睡醒還沒吃晚餐,看了一陣飢腸轆轆。

說起來,關寧山這個月都吃得不怎麼樣,負責掌廚的那個短時間不會回來,雖然關寧山早年也常自己做菜,但那是做給關進海吃,自己一個人壓根懶得下廚。

關進海大概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撒嬌著要關寧山下廚,關寧山沒有不答應他的。

誰會這樣子養兒子呢?說出去沒人相信,連關寧山自己也不信。

可關進海願意信就好。

從小開始,關進海就一直是關寧山說什麼他都信:會在半夜捉還不睡覺小朋友丟到水井的錄影帶女鬼,會在天堂守護小孩的梔子花仙子,又或者,會在半夜把帶著淡淡茶味的禮物塞進床頭襪子的聖誕老公公……關寧山的「謊言」充斥了關進海一路走來的人生軌跡,想來也不會介意再多一個──只會以父親身分愛他一輩子的家裡人。

關寧山覺得自己還沒睡飽,可也沒胃口吃飯,索性開電視隨便找部電影來看。

也因此陰錯陽差沒錯過夜間模式下的靜音電話。

來電名稱是關進海。

關寧山的心在一瞬間被提至高空。他心頭一冷,想也沒想就關電視接起電話──

「關進海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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