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沉默寡言地分手告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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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渡口納悶地看著某座被大量文件淹沒的辦公桌,再看看出現在門口的上司,然後搖了搖頭。奇怪,之前明明他就交代過,千萬不要讓那隻連她都覺得簡直是羊咩咩的新任員工出現在他面前,這會該不會又是來找他的吧?

這半個月來,好奇怪。甚至兩人還會一起用餐什麼的……

但還沒機會釐清眼前狀況,隨著一股莫名的寒意,她迅速轉過頭盯著上司所在的門口,果然就看到某個笑得甜蜜異常的女人從門框外探頭進來,豔紅的眼眸直勾勾盯了過來,正巧對上她的眼。

嗚哇。嫌惡撇開眼,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坐定。

「渡口美眉真是太讓我傷心了,我還有帶妳的巧克力耶。」稍微蹙眉,宛若被傷到心的真中捧著手裡大大小小的巧克力跨入辦公室內。在這之前她已經拋了一個給站在門邊的雲雀恭彌。

「後藤……後藤晉平是哪個?」她噘嘴,視線在柴崎和山田之間來回舉棋不定,最後還是踩著明快的腳步來到渡口的辦公桌前,「吶,渡口美眉,幫我指一下唄。」

渡口瞪了他一眼,還是站起來,往左手邊指,「那,個。」

「謝啦。」拋了個飛吻給她,真中繼續踩著高跟鞋往目的地前進。隨後她就在正帶著耳機,在把 Word 檔內容整理後過濾成PPT的後藤晉平桌前,然後敲敲對方桌子。後藤好像這才注意到她,肩膀顫了一下,連忙就把耳機拿下來,並且倏地直直站起來。

「……那個?」

還來不及再客套,真中已經把手裡的巧克力塞了兩盒給他。

「這是小庫洛姆和骸要給你的。說是情人節回禮。」

後藤受寵若驚點點頭,有點傻氣地笑了,「……謝謝妳。我會再傳訊息給他們道謝的。」

「真是個好孩子,難怪那兩個人這麼在意你。」真中瞇眼笑,伸出手捏了捏後藤的臉頰,誇張驚呼,「真軟。而且你的膚質好好噢。」

「呃、謝謝。」下意識想退開卻又不敢,後藤僵在原地,眼角餘光撇向四周想找人求救。結果這麼一望就看到了雲雀,他頓時僵得更徹底,立刻垂下眼,緩緩將手裡的禮物盒放在桌上擺好,然後繼續任由真中玩弄他的臉頰,空下來的手指則有些無所適從地抓緊上衣下擺。

「真中,夠了。」雲雀說。

後藤訝異抬起頭,似乎有點意外他會開口解圍。而真中只是對雲雀彎出笑弧,優雅收回手。她的指尖還在他臉上滑了一下,後藤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唔,親愛的恭彌,不知道這樣和你提會不會有點唐突。」真中說著又將視線移到後藤臉上,不過這次她沒有再動手,只是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下個月的舞會,可以把他借給我嗎?」

雲雀僅只挑眉。他和挑釁地瞅著自己的真中對視,不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他移開視線,看向一旁只是愣愣盯著他看的後藤。

他並沒有非得答應不可的理由,但同樣也沒有原因拒絕。

「隨便妳。」他說完就往外走。



9.

後來雲雀是在茶水間裡頭找到後藤的。他當時正在煮咖啡,小小一坪半的空間盈滿咖啡的香味,濃郁得過分。一開始背對著他的後藤並沒有注意到他,只是低低哼著歌。

雲雀本來想叫他的,聽到歌又覺得熟悉,一時間就沒有說話,只是靠在門邊的冰箱前,看著那個人偶爾從巧克力盒裡中拿出一片放進嘴裡,隨著歌曲的節拍輕輕擺動著身體,看上去很像漂浮在深海的水草。沒多久他就開始檢視咖啡壺,上下看了一輪,嘴裡的歌自 A 段來到 B 段,接下來要重複一次副歌。雲雀這才發現,剛剛對方觀察咖啡壺的動作只是等待時無所事事所做出的不經意舉動而已。

又過了一會歌曲的尾音漸弱。最後一句,順著歌曲的餘韻,後藤嘴裡自然而然吐出了歌詞:

「將窗簾打開之後,我從很淺很淡的夢境中醒來。」

「這首歌是什麼?」雲雀的問句接在後頭。

果然又把對方給嚇了一跳。就見後藤迅速轉過來,臉上帶著淺淺的紅暈,又轉了回去,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隨便唱的。」

雲雀朝著他走近兩步,然後否定他:「這不可能,我聽過這首歌。」

結果回答他的又是靜默。這種時候雲雀總是看不到後藤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上前,扣住後藤的肩膀,然後將他整個人轉了過來。結果對方直覺就伸手用臂膀遮住了臉。嘴唇囁嚅著什麼,雲雀聽見了,卻不懂意思的話語。但後藤並沒有再重複,自然也不可能解釋。他只是急急說了一句:「抱歉、我只是……」

是在為了什麼道歉?雲雀心裡浮現一絲疑惑,鬆開對方肩膀上的箝制,接著後藤就像被解放的小綿羊般又轉回去,手忙腳亂將巧克力盒蓋好放到旁邊去,假裝忙碌好一會才又轉過來,頭低低的。

「咖啡,快好了。雲雀先生……待會也要喝嗎?」他低聲詢問,仍然垂著頭。雲雀卻只是伸手去拿他剛收好的巧克力盒。

「這是六道骸送你的?」

「呃、是?」他訥訥回道。

「既然說是回禮,也就是你情人節有送他?」

「嗯……」後藤點頭,抿抿唇後好像要說什麼,但在之前,雲雀又轉移了話題:「咖啡,待會拿一杯進來給我。不要加東西。」

「好。」說著他又點頭。

雲雀看著仍是不肯抬起頭的後藤,原本想問他,「你就這麼喜歡六道骸?」不過還是作罷了。



10.

舞會當天一早雲雀就找不到後藤了。

下午問了渡口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只可能是被真中借走。

是當服務生?或者是男伴?雲雀不自覺做了多餘的考慮,但也只想得出後藤晉平有這兩個用途。但他記得沒錯的話,真中在一個月之前就已經因為另一個任務幾乎都不在公司裡,雖然她本人強調這個月她是公休,實際上那個女人只在有公務時才會長期離開公司。而她的人格特質裡也只剩喜歡親近人這點讓公司裡的人勉強表揚──雖然這項卻是讓他最討厭對方的原因。

結果真正在會場裡見到後藤之後他卻發現自己的想法全錯。

當時後藤是讓渡口牽著過來的,一開始他還沒認出對方,只以為對方是上司指派下來的女伴。於是自然而然在他接過對方套著手套的手掌時,他只是單純覺得對方的手比一般女性要再大一點。眼前的女性長相有點熟悉,圓潤的大眼睛,大波浪的捲髮,黑中帶著淡淡的褐色,大概是反射著大廳的吊燈,看上去很暖和。取代濃妝豔抹,「她」只上了淡妝,身上的香水味道也很淡,連嘴唇上也只上了層蜜色的唇蜜。此刻「她」正垂眸看地板,表情有點緊張,大概是害羞的緣故,搽了蜜粉的臉頰浮現自然生成的紅暈。

「她」深呼吸口氣,總算抬頭看雲雀。

「那個,雲雀先生?」發出的聲音很耳熟,雲雀又看了他兩眼,才問:「真中做的?」後者點點頭。

「……她說,讓我作你的女伴。」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很彆扭,像在隱忍什麼。身為男人,本來就不會簡單妥協於被當成女性,任人穿上長裙,並畫上嫵媚的妝。但亦不可諱言,眼前這個人──後藤晉平確實很適合這樣的打扮。他的身板不小,臉型卻顯幼,只要化淡妝就可以混淆視聽。再加上真中選了一個蓬鬆、髮量大的假髮,男性比較明顯的特徵都被化妝蓋過,即使是雲雀恭彌,在對方開口之前也無法辨明其性別。

但本來雲雀就不是多在意這種事,或許正因此無法發現也說不定。他將手環上後藤的後腰,感覺到對方因此僵了一下,注視著雲雀的眼睛裡頭也有明顯的疑惑。

雲雀湊近他耳邊,「我們,跳個舞吧?」

在舞池中他們靠得很近。舞池的背景音是輕柔的爵士樂,在他懷中的後藤隨著他的腳步輕晃,臉上的表情生澀,眼瞼微垂,這次是為了專注在兩人交錯的腳步。

雲雀原先還在想著真中的用意,卻不自覺將視線停留在後藤的臉上。除了身高有些不合格,那隨著舞步輕輕晃動的髮絲巧妙掩蓋住對方頸首突起的喉結,以及過度方硬的下巴稜線。從雲雀的視角看來,只能看到一張因為緊張而泛紅的小臉。大概也和化妝的技法有關係,接近髮絲的臉頰粉上了比較深的顏色,利用較深膚色的漸層,往鬢角的方向掩去。

但不知道為什麼雲雀卻可以清楚想見對方未上妝前的樣子。後藤的膚質的確是很好的,乾淨的面容上沒有痘痘也沒有雀斑。雖然偶爾鼻頭會被幾顆汗水給佔據,因為房間裡頭太熱。他的模樣一直以來都是顯幼的,比現在看上去更小,嘴角的笑容很青澀,臉頰卻有明顯的酒窩。圓潤的眼睛總是水汪汪,而他那頭蓬鬆的短髮,就算整理完後仍舊四處亂翹。當他俯視著他的時候,因為悶熱而自額際滴下的汗水會沿著對方下巴稜線滑落,經過滾動的喉結,然後滑入鬆垮的T恤衣領,直到被棉質的布料給吸收。

──雲雀先生。

「……雲雀先生?」

喚醒他的是有點不知所措的聲音。後藤正用侷促的表情瞅著他看,而他一手攬著對方的腰,一手抬起對方下巴,幾乎就要吻上去,要不是對方提醒。

其實在這種場合,對女伴如此親䁥,自然沒什麼。但他明知道對方是個「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能解釋他的意亂情迷。

又為什麼他會覺得似曾相識?

雲雀幾乎是瞬間就放開了後藤。雖然他們還在舞池裡頭,背景音樂也尚未停下來。

「那個……」後藤似乎是還想說什麼,幾乎是雲雀一放手他就抓住他的手臂,卻被雲雀反射性揮開。後藤因此怔了一下,嘴還半開著,彷彿想要說什麼,只是他根本抓不到開口的機會,雲雀轉身就走了。他本來還想追上去,但踩著高跟鞋的他根本還沒適應如何踮著腳尖走路,尤其他還穿著礙事的長裙。他只能稍微撩高它,然後小心避開其他正在舞池跳舞的伴侶。雖然心急,卻多次被人群阻住,只能看著視線裡的雲雀離他越來越遠。

最終後藤停下來了。他緩緩放下被抓緊的裙擺,沉默佇立了會,回身從另一個方向走出了舞池。



11.

好痛。

後藤摀住因為剛才爆炸威力而隱隱作痛的耳朵,將自己縮進角落。眼前是毫無印象的房間,四面都是未塗佈的水泥牆,土灰土灰的,靠在上頭非常冰冷。仔細聽,有人聲,從門外的走廊傳過來,但不知道是誰。

才這麼想著,門就被推開了。走進來的人神色不善,身上的西裝沾上方才爆炸時的灰屑,點點灰斑遍佈在胸膛前的那塊布料。

自己肯定是在混亂中被抓到了。後藤想。他警戒地在幾個男人身上來回巡視,忍不住又往後縮了一點。腦海裡浮現的是雲雀的臉,但他知道,那個人是不可能來救自己的。即使嘗試了也還是沒有用,他甚至不應該和他求救的──當然,也不能告訴對方自己的心意。

來打個賭吧。你知道人魚公主的故事嗎?

當初他和六道骸打賭的內容是,不能傳達自己的心意。也不能告訴雲雀恭彌他之所以進入彭哥列的理由。以此作為前提,六道骸說:他可以讓他再見他一面。

而其實,說實在的,一開始,小美人魚不就只是想見王子一面而已嗎。那和自己的情況確實是挺像的,他也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只要能夠待在他身邊,本身就已經像夢一樣。

可能一開始還抱持著不著邊際的希望吧,但果然對方已經徹底忘記他。連一丁點的印象都沒有留下。

他甚至很難留在他身邊,因為他沒辦法替他做什麼。

「這就是雲雀恭彌的女朋友?他還真捨得讓她落單。」其中一個男人哼笑了聲,在他前面蹲下,伸手繞著他頰邊蓬鬆的假髮。男人長得很嚴肅,眉毛也特別濃密,臉形方正、表情兇狠,標準的黑道大哥臉。不知道為什麼這倒是讓後藤想起雲雀的副手草壁,雖然草壁其實只是個愛操心的大叔──這樣說或許也不太準確,對方甚至還比雲雀小。

他不動聲色盯著對方看,就怕被對方發現自己的真實身分。

「消息是正確的嗎?」

「應該是錯不了。情報部那邊取得了她的照片,」一旁的人將手裡一疊照片遞給方才那人,看來他是這群的老大。「聽說平常都待在雲雀於郊區的別墅。消息是瑪莉小姐給的,沒有大問題。就是還沒查到她的基本資料。」

照片的內容多是以望遠鏡頭拍攝的,目標是雲雀的府邸。作為照片主軸的是一個女孩子,捲髮,像貌普通。幾張照片的差別不大,都是那個女孩子自由出入雲雀府邸各處的照片,唯一的差別在穿著。似乎是持續監拍了好一段時間。照片中的女孩子似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散步,偶爾站在院子裡沉思,彷彿那就是她唯一需要做的事。

「瑪莉給的嗎。」拿著照片的男人沉思了一下,轉而看向後藤。他一面審視著照片,一邊對照後藤的臉龐。最後伸出手,摸上後藤的臉。

「妳叫什麼?」

後藤反感往後縮了一下,但不敢出聲。

「不肯說也沒關係,」男人笑了一下,收回手,然後提起手機,上頭正顯示撥出中,號碼後藤雖然沒看過,但隱約知道是撥給誰。果不其然就聽見他問:「待會好好和雲雀介紹一下妳自己就行了。」

才剛說完電話就被接通了。

他看著手機上顯示秒數的流逝,一秒、兩秒、三秒……正當他幾乎覺得自己要聽到幻聽了,對面總算傳來一個「喂」。

那不是雲雀的聲音,甚至還是個女性的聲音。後藤也不知道自己是鬆口氣還是覺得失望。他只知道自己認得那個聲音。

「喂?有人嗎?」對面的詢問嗓音兀自輕挑。「再不說話要掛囉?」

後藤抿緊唇,盯著兀自讀秒的手機,硬是不肯出聲。

……他想,他是知道她意思的。

「是真中雪凜。」男人回過頭用氣音和下屬說。這時男人又把手機湊往他,但他搖了搖頭,跟著往後縮。

真頑固。男人皺起眉,顯然不是很滿意的他的態度。接著他轉過去,向底下的人比了個手勢。

後藤原本還在狀況外,直到那幾個人朝他走過來,在他反應過來前一掌揮過來,將他整個人拍往牆上。他措手不及,只能在頭撞上牆那瞬間用雙手把嘴巴摀住。啊,假髮沒掉,還好,後藤才這麼想,又連續被賞了兩巴掌,讓他整個人跌在地上,趴伏著。

那個男人顯然覺得很有趣,用唇型和他說:都收音進去囉。然後把手機放在他的面前。不過對面那邊並沒有任何的回應,他甚至聽不見真中雪凜那似笑非笑的說話聲。

之後重複了幾次,他的左右臉頰都被打腫,麻辣辣疼著,嘴角也摩擦出血。

他知道再這樣下去會來不及,撐過一次幾乎要把他整個人先翻過去的力道,他往前一撲,趁著不備搶下那人的手機,雙手掄緊它,毫無猶豫就把手機往對角那頭的牆壁砸過去。

接著他就被人撲倒在地。

還掙扎著要從脫離被壓制的情況,他整個人從地上被人架起,又被搧了一掌。這次力道特別重,後藤只感覺一陣暈眩,左耳就耳鳴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承受過一陣劇烈的疼痛後,左半邊的臉也跟著去知覺,什麼都感覺不到。左眼也無法暫時睜開。

「再拿一隻手機過來。」男人向其中一名下屬交代,然後湊過來,用不輕的力道拍拍他右邊的臉,他立刻反射性皺起眉。整張臉被觸碰到的地方都刺痛萬分。他咬唇,嘴角鹹鹹的,是血的味道。

男人顯然對此很滿意,還用輕浮的語氣問他:「這麼倔幹嘛?一個女孩子硬要把自己搞成這樣,有什麼意義嗎?雲雀恭彌會謝謝妳保護他?還是他在家都這樣訓練妳,說在外頭搞丟自己就別回去了?」

後藤抿唇不語,然後有點難受閉上眼。

那個人肯定不會這麼說的。雖然比較冷淡,但那大概不是個會拋棄手下的人。只是他……

如果只會拖後腿的話,不如做些對他有意義的事如何?

那是稍早真中雪凜含著笑詢問他的話。她一面幫他化妝,一邊將她的打算告訴他:她希望由他成為最主要的標的物,引開敵方家族的注意,以便將對女眷的威脅全都轉移到他身上。

當然,這麼做他說不定會死也說不定。如果被發現他其實是個男孩子的話,就沒有留活口的必要性了,除非……

除非雲雀恭彌來救他。

到時候你肯定會有一次機會,要嘛,你就讓電話繼續響,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你們的位置。你可以開口,讓我們確定你在那裡。然後恭彌說不定會去救你。

但是,你覺得這樣好嗎?讓他冒那種風險?你自己考慮考慮吧。因為是你喜歡他,不是他喜歡你呀。

簡直是一針見血。

其實後藤自己也有過很多考慮。大概是天性使然吧,他稍微有點英雄情結。如果能夠幫助自己喜歡的人,即使犧牲自己,感覺也很充實不是嗎。自己做了這麼偉大的事。尤其現在,對方並不是很在意他……或許消失了對自己也好,對方也好,都是件好事吧。

所以後藤晉平和自己打了個賭。如果在舞會的時候,他還是沒辦法把心意傳達給對方的話,他就試著,為對方成為泡沫。

「他會來的。」眼前的男人說。簡直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而實際上對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後藤當然不做任何回應,只是聽著對方逕自往下說:「等他來救妳的時候,他就會被埋伏的人給殺掉。他甚至見不到妳。在那之後我們也會把妳給殺掉。」

「老大,通話通了。」

「拿過來!」男人抓過手機,還離這麼遠後藤就聽到真中那特別清冽的笑聲。她在電話那頭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喂,這邊是雲雀恭彌的手機。這不是剛才那位嗎?原來不是打錯啦?」

後藤身後的男人按住他的頭往前推,讓他和手機的距離瞬間只剩不到五公分。但後藤已經打定主意不出聲,心裡更困惑,為什麼真中還要把電話接起來?她明明就知道──

「喀啦!」「啊!

同時響起的除了他左肩脫臼的聲音還有他的喊叫。瞬間,不論是電話那頭或這頭都安靜了下來。後藤看著男人吃驚的表情,咬牙,用還完好的右邊肩膀去撞身後的人,果然很快就掙脫過來,然後他一股作氣掀掉了假髮,朝著電話大喊:「別過來!已經沒必要了!」尾音都還沒落下他又被人按在地上,脫臼的肩膀猛撞擊在地,發出鈍鈍的碰撞聲。

他張開口,但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喊叫聲,腦海中一片空白,耳朵裡則充斥著類似雜訊干擾的耳鳴。疼痛像鋪天蓋地的網子密密實實網住他,宛若此刻分布在他的體表上的不是肌膚,而是脆弱的神經,儘管是一丁點的疼痛都會尖銳被提醒。

會死嗎?會死吧。

實際上後藤並不想死。

只是他也不想添雲雀的麻煩。再加上他心中有這麼一點點,小小的虛榮──

在這兩個月間,他曾經聽誰說過的,如果只是犧牲一個下屬能換得整個家族的安寧,那麼那會是個好的犧牲。身為黑手黨,這一點總是在所難免。所以當同事們於茶餘飯後聊到這些事,總是用種超然的態度,在說他們以前曾經遭遇的一些生離死別。

生者會記得,哪怕死者消逝。雖然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那樣了,但這點還是做得到的。

後藤晉平覺得自己真的很糟糕。明明死亡是件這麼可怕的事,他明明就知道的……但他此刻卻只能自私地想著:

要是能因此被雲雀記著就好了。



12.

雲雀擦拭著浮萍拐上的血漬,安靜聽著草壁的報告。

「山本先生已經去追主事者。澤田先生也已經帶京子小姐先走了,當然,文件已經簽好,只要過了今晚,即使之後仍有變數,一切也已成定局。傷員方面,女眷全員無事,幹部們也都回傳平安報告。渡口也確認過我們底下沒有犧牲。」

「是嗎。」雲雀收起武器,「那麼就回去了。」

「是!我馬上去備車。請恭先生在這裡稍待。」

雲雀在大門邊的花台坐下。大門周遭全都是逃跑的痕跡,凌亂不堪。雖然這次的攻擊得到很好的控制,甚至不需要特別處理。由結果來看,他們事前的提防簡直是太抬舉對方。情報部的消息看來也產生一定的偏誤,回去得再和六道骸確認。

才想著卻聽到真中的聲音從大門的方向響起:「欸,這不是恭彌嗎?」

雲雀皺了皺眉,「離我遠一點。」很臭。

「啊,是因為香水吧。」真中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這麼說,仍是一臉笑瞇瞇的,在距離他兩步的地方停下來。「嗯,不然就吃兩顆鼻塞藥你覺得如何?小正那拿來的。」

「妳很吵。」

「別這麼說嘛。讓我搭個便車吧?你應該也要回基地吧?」

「我可沒有義務載妳。」

真中仍維持著笑容,好像也不覺得意外。她指尖輕觸唇瓣,豔紅的眼睛彷彿算計著什麼,又朝雲雀走近兩步,彎腰,隨著撲鼻的濃厚香水味,如絲綢般的長髮如流水般受地心引力牽引,垂掛上雲雀的左肩,隨即爬到上頭的還有那彷彿自己有生命的指尖,一路往他的胸膛爬行,簡直像是昆蟲的節肢。同時真中的另一隻手也不甘寂寞摸上雲雀的臉,她將唇瓣附在雲雀耳邊,低問:「噢,真要這麼無情?」

雲雀的回答是將她從身上揮開。

剛好草壁的車也開來了。

「那麼,晚點見。」這會真中卻自動往後退了兩步。她拉起為了方便活動被割掉一大截的舞會晚禮服下擺,優雅行禮,似乎也不是那麼堅持著要搭上便車。倒是雲雀開車門時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試圖打量她這麼做的用意,卻不能從那完美的笑容下瞧見什麼。

「別做多餘的事,上車。」他說。


到達目的地時,除了山本武以外的人都到了。真中下了車之後也不打過招呼就跑個沒影,雲雀也懶得理她。

暫時還沒有要招開會議的樣子。結果才坐了一會,渡口走到他身側來,壓低音量說:「雲雀先生,我們找不到後藤。他沒有在疏散的人群裡面,也還沒回家。我們還找不到知道他下落的人。」

雲雀幾乎瞬間就想到後藤今天晚上的扮相。

這不可能,肯定會有人看過他。

如果說沒印象的的是後藤晉平本來的模樣還情有可原,但他的打扮即使是在舞會當時都非常顯眼,為了要遮掩他的身材,選擇的是裙襬長度幾乎要拖地的蛋糕裙,他還穿著高跟鞋,幾乎連移動都很困難,而他那假髮的髮型也應該很好認,加上舞會當時穿小禮服的人比較多,像他那樣正裝的人幾乎沒有……

她說,讓我作你的女伴。

雲雀在房間裡環視了一圈,像是想到什麼檢查胸口的口袋,撲空之後立刻就沉下了臉。

那個女人絕對是故意的。

「──把真中雪凜找出來。」



13.

事實上真中雪凜一向不做多餘的事。雖然她泰半時間看上去都像在玩,輕挑、不拘小節、做事率性,甚至到了隨便的程度。但那是因為她太強了。當一個人夠強之後,不管是什麼的事,其實都和遊戲沒什麼兩樣。

她當然喜歡遊戲。為了確保遊戲能夠繼續進行,就必須確保遊樂場的存在,尤其大部分的遊戲都是以群體對抗的,想要有長久的優勢,她當然就有非得確保自己陣營的棋子在大部分時間都是安全的理由。

渡口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立於頂樓邊上的矮牆,身上只穿著一件薄外套,裙子下擺還有被刀劃過的俐落痕跡,一片裙子甚至蓋不到膝蓋。要是其他人變成這副德性一定很狼狽,偏偏真中給人的感覺卻是俐落、游刃有餘的。她此刻正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則在臺平板電腦上滑動。因為地緣關係,她把它放在矮牆上,看上去隨時都有不小心摔出去的可能性。

此時已經將近子夜,天色灰暗,別說是星星了,連月亮都瞧不見,於是打在真中臉上的光是一片電子發出的蒼白光線。

一瞬間渡口覺得自己幾乎是撞見女鬼,還是手捧高科技的那種。她對眼前的畫面皺皺眉,拿出手機要撥給雲雀。

卻聽到真中發出輕笑,轉頭笑睨著她。「不行噢,渡口美眉。恭彌的手機在我手上,妳,嗯,可以換打給草壁?」

結果才說完她手裡的手機就響了。

「啊,等很久了呢。」她先對想詢問上司手機為什麼到她手上的渡口比了個噓,才接起電話,「喂?」

這會渡口索性放棄撥打電話的舉動。她傳了封訊息給草壁後,便踩著無聲的腳步走到只距離真中一步之遙。

這個距離即使持著手機的人不是她,她也能清楚聽見對話的內容。不過等了很久卻什麼什麼都沒有,只能聽到一點雜訊干擾,還有微乎其微的,人的呼吸聲。對面的人數至少有三個,可能還有更多。她想。但並沒有人說話。

騷擾電話?對雲雀恭彌?她不禁疑惑。卻看真中只是餘裕十足微笑,宛若這個發展她早就知情。甚至在這之後她還用非常愉快的聲音問:「喂?有人嗎?再不說話要掛囉?」

說話的同時真中的手指還在翻動放在矮牆上的平板電腦。原本渡口覺得她應該是打發時間在玩遊戲,實際上看到面板卻只看到一大堆跳動的數字。這時候手機的對面也出現動靜,原本渡口覺得對方應該要說話了,但隨之響起的是肉體碰撞的聲音,很激烈,還有撞上水泥的聲音。反覆了幾次,感覺像是有人被摑掌了好幾次。其中卻沒有夾帶任何的叫喊。

真中似乎覺得那很有趣,還無聲吹了個口哨。

用這招拖延時間挺不錯的。她用指尖在矮牆上寫著。

渡口見狀立刻也寫了:對方是誰?

真中看完之後又笑,還沒回答,對面又傳來一陣劇烈的碰撞聲,最後是金屬與塑膠撞上牆壁的聲音,手機就斷線了。

真中一面笑一面將收線的手機收進外套口袋,「呵呵,這麼精采的表現,值得給予最高的讚賞噢。」然後她查看平板電腦上逐漸停下的數據,搖了搖頭。

「但可惜,還差一點呢。」她低喃著,似乎覺得對方這樣的表現構不上完美,只勉強算得上差強人意。然後停頓了一會,她似乎想到什麼關鍵,才用有點恍然大悟的聲音說:「……原來是這麼打算的!我都忘了還說過這樣的話呢,他卻聽進去了……」

說著她轉頭,看向出現在門邊的雲雀恭彌。

「真可愛不是嗎?」



14.

「解釋清楚。」雲雀走向真中,然後在距離五步的地方停下。他察覺到對方右手已經放在腰後的刀柄上,似乎並不打算讓他靠太近。果然一停下真中就露出微笑,收回手,狀似不經意地把頭髮塞回耳後。

「嗯,是我做的噢。」

相較於其他三人,真中保持一貫愜意,她讓平板電腦進入休眠狀態,抱起,用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挑釁著雲雀。

至此雲雀已經確認了目前的情況。

後藤晉平被抓走了,而真中就是知道這點,先一步從他這邊拿走可能和對方交涉的手機。

「為什麼要讓後藤晉平成為標的?他沒有那個價值,也沒有能力應付。」

「所以呀,你不覺得每個人都該發揮他的價值嗎?」真中歪歪頭,狀似無辜地問。「這可是我為他想到最好的工作了。」

「妳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散佈假消息,讓大家以為他是你養在深宮的小公主呀。他那誇張的裝扮也很適合這個角色呢。接下來只要他在舞會特別引人注目……」

雲雀接口:「他就會代替女眷們被抓走,當作誘引我出面的籌碼。」

真中聳聳肩,不否認他的說法。

「嘛,只要犧牲一個人就能夠換取整個世界的幸福這種事聽起來很不實際,但要是有辦法做到的話,不是就把一個人的價值一口氣提升到最高層次了嗎?再說,本來就有些人死後才開始產生價值的嘛。」

而這件事的詳細經過是這樣的:

真中雪凜本來就長年在外頭有另一個身分,作為第三方情報頭子,瑪莉(Mary),名字取自真中(Manaka)的真,以及雪凜(Yukirin)的凜。這次計畫的設計則來自彭哥列真正的情報部門,即是,六道骸與庫洛姆‧髑髏都有參與其內。這個計畫說起來簡單得過分,但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志願死士卻是相當困難的。他們需要一個以前沒出現在彭哥列內,也沒有戰鬥經驗的普通人。更正確來說是需要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可是全體人都一致同意這種事不能讓女孩子冒這種風險。

尚未決定是否要利用他們的部下造假身分,在這時撞在槍口上的,後藤晉平剛好造訪了六道骸在外頭開設,表面上是心理診所的情報部辦公室。

接著,他們下了賭注。後藤晉平是為了見雲雀恭彌而來的,需要他們的協助才有辦法安排到他身邊;而之於真中與六道而言,他就是整個計畫恰好需要的,最低程度相關的普通人。交換條件之後,女巫限制了人魚公主的告密本能,並令其以生命交換可能性。

「在不能告訴雲雀恭彌來意的情況下,想辦法讓他察覺你的心意吧。」賭約具體的內容大致上是這樣,期限則是從進入雲雀部門到舞會之間的六十八天,整整兩個月餘。

照理來說,由於生命的重要性,六道骸給予的後藤晉平的,其實是一段非常充分的時間;但後藤晉平卻在開始之後變得意外消極。真中從渡口那邊聽過第一天見面的結果,得到的結論是:因為雲雀恭彌在後藤晉平的記憶裡太美好,結果現實卻是雲雀不想見他,他大概受了很大的打擊。而他似乎也不打算違逆雲雀的話。造成的結果便是時間的浪費。

比起真中的無所謂,六道卻覺得這樣不行。問了原因他才通盤托出當初與古伊德的協議。也即是,後藤晉平嘴裡說的,他和雲雀恭彌兩年前的那一個月,是六道骸催眠的結果。後藤晉平並沒有說謊,當時他和雲雀確實是在一起的,本來有印象的應該是雲雀,後藤則是不應該保有那段時間的記憶,但不知道為什麼陰錯陽差,卻變成顛倒過來的情況。如果後藤因此變得想再見雲雀一面,六道覺得,他本來就應該要幫他一把。

真中卻覺得那一點意義都沒有。對她而言,不管再怎麼掙扎,後藤晉平的價值只在於舞會當天晚上,其他都是白費功夫。不過,她也同意兩個月的時間是很快的,橫豎她也不覺得對方有可能賭贏,等待似乎也無傷大雅。

等待的結果則是……

「當然也要感謝恭彌你呢。若非你在舞會時如此精湛的『演技』,這計畫的成功還會帶著疑問呢。我可是很感謝你的。因為你明明對後藤晉平如此嫌惡,卻甚至願意和他共舞一曲。」只是,最後後藤仍然在舞池裡被拋下了……若非如此,他肯定沒機會在雲雀眼皮底下被抓走吧──這點也是要好好感謝雲雀一番的。

真中看著眼前的雲雀恭彌。她實在不覺得這兩個月有什麼意義?雲是很難以捉摸的,你以為你抓到它了,但終究你手裡什麼都沒有。若非如此,電話那頭的後藤晉平又為什麼需要這麼努力斷去自己生路,寧可求死也不想添雲雀的麻煩?正是因為他清楚認清楚自己對雲雀而言,只是個被安插進自己部門的「部下」,不是嗎?

「我不會讓我的人白白犧牲。他人在哪裡?」

「你還是放棄吧,他並不希望你去救他噢。」她不動聲色說。這時從大樓外吹來的風揚起她的髮絲,時不時蓋住她的臉,也掩去她的表情。

「什麼意思?」雲雀瞇眼看著她,往前一步。真中順勢也退了兩步,同時也離開渡口身邊,「剛才電話打來的時候,他既不求救,還主動讓電話斷線。他是寧願犧牲自己也不想讓你涉險。」

「無聊。」雲雀簡直嗤之以鼻。「那,妳為什麼有必要特意拿走我的手機?」

真中一愣,然後才又笑開,「當然是……」

「暗示他犧牲,不是嗎?」

聞言她沉默下來,專注凝視了他一會,才挑眉問他:「你很奇怪,為什麼要那麼堅持?」

「這與妳無關。」雲雀恭彌扯開一笑,又邁開步伐往她走去,「原來即使是妳這樣的人也會有想要保護的人呢?」

真中對這種說法並不以為然。她清楚對方已經知道自己這麼做的用意,但她寧願被說成是矯情,也不想被對方以為自己很認真看待這事。

「我只是保護我的遊樂場而已噢。」說著她從腰際抽出攸懸,直直對著雲雀,「但,雲雀恭彌,你又是要保護什麼?」

她外套裡的手機在這時響起,雲雀認出那是自己的手機鈴聲。但真中的刀並沒有因此放下,刀尖仍對著他,左右都沒有能夠作為偷襲間隙的破綻。她並不想讓他接這通電話。

鈴聲持續響著,並沒有因為他們長時間對峙而放棄。

真中在這時候偏頭,笑著又問: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人到底為什麼這麼重要?」

雲雀無法回答。

她的說法是錯誤的。並不是重不重要的問題,只是在非必要的情況下,他本來就不願意輕易放棄自己底下的一兵一卒。這點她也應該知道。但真中只是沉默看著他,似笑非笑掏出手機,接通,放至耳邊。

「喂,這邊是雲雀恭彌的手機。這不是剛才那位嗎?原來不是打錯啦?」她的聲音非常輕揚,就像真的無知而愉快。她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會她瞇起眼,甚至可以說是嚴肅盯著雲雀恭彌,接著把手機切成擴音。對面傳來輕輕的呼吸聲,在確認那是後藤晉平發出的聲音之前,輕脆的關節脫臼聲隨著措手不及的慘叫從手機對面傳了過來。

雲雀皺皺眉,還來不及說話,又聽到後藤情急之下的喊叫。

「別過來!已經沒必要了!」緊接而至的還有更慘烈的叫聲。

不會被動搖,是嗎?這時真中笑笑用唇形問他,同時收起了刀。

他卻沉默了。眾人都應該是求生而非求死的,至少,應該求救。尤其當他明明知道如果無法獲救,自己拖著那樣弱小的軀體肯定會死掉,為什麼他卻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死人就再也不存在任何的機會了。不管是他現在企求的事,想嘗試傳達的聲音,都會在死後化為烏有。

而他並不打算看對方放棄。

「你還要去嗎?」真中將手機拋還給他。「他已經搞砸了,去了說不定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種事不會發生。」雲雀莞爾,臉上是絕對的自信。然後他朝她伸手,「地圖。」

真中挑眉,「……我待會會把它傳給草壁。」頓了一下,她才露出不得不甘拜下風的模樣,「你怎麼知道我會有?」

雲雀已經往門口走去了,聽見她的問句又回頭,輕哂。

「妳不會無意義殺人,那對妳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

真中只是瞅著他,然後歪歪頭,像是想到什麼的笑了。「即使你這樣奉承我也已經沒有用了,除此之外我是絕對不會幫你的。」



15.

雲雀用最短速度趕到目的地。對方和情報一樣,是敵對家族所所出的主意,雖然實際動手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不親自動手,才能確保失敗後可以全身而退,這雲雀從綁架這粗糙而不實際的做法就能猜想到。

但到達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又被真中給騙了,在透過通話確認後藤晉平位置前,對方早就透過藏在後藤裙摺中暗扣的發信器追蹤到他的位置。現場一片狼藉,處處都是真中的下屬。透過下屬的報告,當時對方主要的人員都在關著後藤的房間,所以他們依照真中吩咐,先從外圍削弱對方的勢力。結果去救人時已經……

雲雀和壓走主事者的人稍微打過招呼,撥打電話,沒幾秒對方就接了起來。

「……我以為他會求救的,你可以自己問他呀。為什麼要這麼倔,這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不是嗎。」真中透過通話的嗓音仍是一派輕鬆,她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會向她確認任務的安排。

說穿了她就是不信任人性。也不信任外來的人。在此之上雲雀確實是無法說什麼的。

這通電話的時間很短。收線之後,雲雀先是立在門口看了好一會,才邁步走近後藤。他幾乎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不仔細看的話,那或許只是塊沾著血的破布,包裹著毫無意義的肉塊。

雲雀在他旁邊蹲下。左肩脫臼,四肢都有粉碎性骨折,腹部也有瘀血的痕跡。不過還有微弱的心跳,只要來得及急救……

「咳咳。」突如其然的咳嗽聲幾乎讓他心臟停了一瞬。

伴著咳嗽咳出的是少量的瘀血,呈暗紅色,大概體內多處都有內出血。「好痛……」後藤整張臉皺成一塊,眨眼好幾次才真的睜開來,大概是痛得沒辦法徹底昏過去,一注意到有人就又醒過來。雲雀伸手用拇指擦掉他嘴邊的血跡,然後按住對方肩膀,不讓對方有任何移動的機會。

注意到肩膀上略帶疼痛的壓力,後藤瞅著他好半晌,才訥訥開口問:「雲雀先生?」聲音沙啞而破碎,不知道聲帶有沒有受傷。而且視力也有受損,就不知道是暫時的還是永久性的。

嗯。他回了一聲,然後對方就安靜下來了。又過了一陣子,他才又問:「……沒有受傷嗎?」

雲雀無語了。為什麼這麼人有必要在自己已經變成這副德性時,還去關心別人怎麼樣?

才想著卻看見他哭了。

「對不起。」後藤說。

「為什麼你要道歉?」

後藤回答的是一陣言不及意的咕噥,還帶著哽咽。

──因為,給雲雀先生添麻煩了呀。

……啊啊,怎麼會這麼想哭呢。他迷迷糊糊想著,卻沒有注意到眼淚早就背叛自己滑出眼眶。

他知道的。比起死亡更難過的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站在這個男人身邊了。

「閉上眼睛。」雲雀的聲音不喜不怒,卻有強烈的說服性。後藤聽話照做,反應過來之前,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緊接著雲雀按上他的臀骨,以及肩膀,確認過後他先將脫臼的肩膀扳回原位,再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抱起來。

當然也沒有漏聽對方昏迷之前那聲淺到幾乎聽不見的謝謝。

「有一個喜歡的人……我們曾經在一起過。後來分開了。」

「然後?」

「想再見一面。」

「為了什麼?」

「當面……再說一聲謝謝。」

怎麼可能呢。雲雀揮去腦內的臆測,他早就知道對方說的是六道骸了不是嗎。他開始抱著後藤往大門走。

算算時間,真中應該也幫他們叫來醫療小組了。



16.

手術之後,雲雀又等了三天,才接獲後藤從加護病房轉出,並且恢復意識的消息。他裡外都有傷,除了腳踝、手臂的骨頭多處暫時還要用鐵片固定,腹部也有幾處內出血,頭部也有輕微的腦震盪,視力和聽力也都有短時間內弱化的可能。慶幸的是雖然嚴重,卻沒有不可復原的損傷,只要休養一段時間都可以痊癒。

這件事他們並沒有告知後藤相關的人,這些天打過來詢問後藤為什麼找不到人的電話,也都被草草打發掉了。在出院之前保守估計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不論後藤願不願意,都得待在彭哥列專屬的醫院內,接受全方位的檢查與治療。

雲雀是在下班之後才過去的。去的時間對方剛好吃完藥又睡著了,整張臉色看起來已經格外蒼白,身上又多處纏繞繃帶,一片刺眼的白。雲雀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才往內走,隨著距離的縮減,對方那幾乎淡到無法察覺的呼息才逐漸清晰起來。

他走到後藤床邊,彎腰,伸手將對方的瀏海蓋好,掩住底下一圈圈醒目的繃帶。之後他的手指沿著鼻梁向下,滑過微啟、乾裂而死白的唇瓣,再往下,滑過下巴的稜線,不知為何,他對這些很熟悉,卻想不起來是何時有這樣的記憶。

他甚至能想到汗水,取代他此刻的指尖,滑過對方鎖骨,再往下,直到溜進衣領之內,讓人忍不住想繼續追著那完美的視覺動線,探訪它最後佇足的地方……

雲雀當然沒這麼做。他的手掌停在對方心臟上,好一段時間都只是靜靜放在那裡,藉著微弱的心跳,確認對方還活著。

這樣的草食動物是很容易死掉的。毫無疑問,無庸置疑,在黑手黨的世界裡,根本沒有提供這種人立足的地方。而他認為,後藤晉平根本沒有理由讓自己淌這缸混水。他已經用行動告訴他他是個多純粹也多傻氣的人,像曾經的他們;卻又不會像他們,與時俱變直到適應一個新的自己。

後藤晉平真正醒來是雲雀用完晚餐之後不久。一開始他還掙扎地不想張開眼睛,才迷迷糊糊醒過來。又多花一點時間他才轉過頭,注意到雲雀坐在那裡,並因此勉勉強強扯起一個笑,和他打過招呼。還連招呼語都說錯。

「晚上好,後藤晉平。」雲雀說,順便糾正對方剛才用的午安。

聞言後藤只是露出有點曖昧的笑容,臉頰添上微微的緋色。

後來他和雲雀說了那年夏天的故事。他說得極為緩慢,故事卻很快就結束了。一切被說得理所當然,事實上卻充滿疑問。

不過雲雀並不關心那個話題,所以也沒有追問。那些都已經結束了,兩年後的此刻,不再有追究的必要。

「你不適合這裡。」他只是這麼說。

後藤卻笑了。

「是嗎。」他垂下頭,這樣問著自己。表情有幾分傷感,語氣卻是釋懷。

「……雲雀先生,我打算辭職。」

聽到他這麼說雲雀並不覺得意外。平心而論,他甚至覺得對方不應該來找六道骸,那根本沒有意義。最後也證實了他什麼都得不到。

「身體的傷治好後,你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喔。後藤低低應聲。

之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不過那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後藤吃了一點護士送上來的稀粥,吃過藥過後,沒多久就又睡著了。本來身體在恢復時,就需要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在睡眠上。

後藤入睡之後沒多久,雲雀便起身離開。

那也是兩人最後一次的見面。

兩個月後,出院的同時,後藤也正式離職了。

雖然偶爾會從渡口那裡聽到一些後續的報告,比如說他求學會不會被傷給影響;比如說,他去參加了幾次聯誼,認識了幾個不錯的女孩子。

但雲雀再也沒有見到對方了。

後藤的離開並沒有為雲雀帶來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奇怪的,他也沒有因此忘記他。記憶裡頭,那個已經離去的人始終站在那裡,笑得那麼溫柔,又有點寂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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