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雲晉】沉默寡言地分手告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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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鮮 2012 每月指定 05-1888



1.

尚處寒冬,甫回到辦公室,雲雀恭彌就必須褪去為了應付天氣而往身上添加的大量衣物。他拆下脖子上的圍巾,掛上皮製的沙發。接著脫下的是西裝外套,隨意地覆在圍巾上頭。辦公室內的暖氣隨著呼吸流動,逐漸暖和了被外頭的天氣凍僵的手指,鼻子和耳朵。下意識眨眨眼,眼睛一陣酸澀,還沒緩過來。

暫時不去理會自己的身體狀況,他來到桌邊,先大致上翻閱過桌上的卷宗,確認文件上每個被鉛筆圈起的地方。而後,他的視線理所當然被桌上那幾個用緞帶包起的禮盒注目了會。

直覺就想到記憶裡那個有點靦腆的女孩子,帶著笑。

是一平嗎。他想,把盒子整理擺到桌邊。

「叩叩。」

門邊是自己的女秘書,渡口夜。她正端著咖啡,後面跟著個人,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雲雀桌邊兩步外的距離。雲雀稍微看了後頭那人幾眼,是個沒看過的生面孔。不過看上去很普通,表情也很溫馴。就是那雙圓潤的眼睛除了緊張外,還添了一點他讀不來的情緒。

「雲雀先生,」渡口開口,「這位是新來的工讀。」一說完後頭那人連忙跟著九十度鞠躬,結結巴巴地自我介紹:「敝姓後藤,後藤晉平。」

名叫後藤的,是個長相清秀的大男孩。如果渡口沒有介紹,雲雀說不定會認為對方只有十七八歲,事實上對方已經二十有二。

他接過渡口傳過來的卷宗,翻了一下,裡面全是後藤的生平紀錄。這大概是重點式記錄的版本,全部翻完只有五六頁,而所有進入彭哥列的人都需要經過情報部完整的調查,交到他手上的恐怕只有全部資料的冰山一角。不過其實也沒有必要查看完整的版本,後藤晉平背景太過單純,他甚至還沒出社會,目前大三,是資訊管理系的學生。他的背景也相當單純,除了父親的職業是警察外,和雲雀他們可以說是完全無關。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來彭哥列?又為什麼可以進來?

雲雀將手裡的文件給放下,擺在巧克力盒的上面。不知道為什麼後藤的視線也追著他的手部動作轉移到那裡。

只是當他注意到雲雀在看他之後,就又匆匆低下了頭。

「他負責什麼?」雲雀問渡口,眼睛還盯著不知為何惴惴不安的後藤。他注意到對方無意識絞著褲管的手指,幾乎要把他那件看上去就是便宜貨的西裝褲給弄得更不上相。

「文書處理。」

「這方面有缺人嗎?」

「不知道,是上面交代下來的。」

「澤田?」

原先都回答得很俐落的渡口稍微頓了一下,才搖搖頭。「不,是髑髏小姐交代的。」

雲雀恭彌不喜不怒地「噢」了一聲,仍上下打量著後藤。其實後藤並沒有露出任何的表情,他只是一直低著頭,既不說話也不表態。簡直就像被陳列出來的待售商品,對外界的巡視目光雖保持著不安的模樣,卻絲毫不敢反抗。

「你,」他試探性地問他,「知道六道骸嗎。」

只見那人聽到名字後彷彿嚇了很大一跳,卻只是把頭垂得更低,過了好一會之後卻保持沉默,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當然你不用說我也知道答案。」

雲雀說。他微微扯動嘴角,感覺好像笑了一笑,然後站起身,伸手探過辦公桌,捉住後藤的領帶,一扯,隨著後藤重心不穩地扶在他的辦公桌上,兩人最近的距離瞬間只剩下不到一個拳頭,雲雀才又開口:「但你現在是我的下屬,我問話時,你要乖乖回答。」

他滿意地對上後藤驚惶失措的眼睛,雖然很快就心虛地撇開了視線。之後他在對方忙不迭地點頭時鬆開箝制,坐回桌前。

「這事全權交由妳處理。」他對渡口說。「然後……」

他睨了後藤一眼。

「別讓他出現在我面前。妳應該知道的,我討厭草食動物。」



2.

如果死後真有立墓誌銘的必要性,雲雀恭彌的美德或許可以加上這麼一項:絕對相信下屬的辦事能力。

於是當他又想起自己的部門有這麼一個新人的存在,已經是半個月後的公司酒會上。

他本來都坐在幹部那群裡喝酒──當然那裡並不是最安靜的包廂,談論的也不是公事那些正經的話題。

中途六道骸先一步告辭,說要到下屬那頭去。庫洛姆‧髑髏自然是隨後跟上,哪怕一旁三浦春或笹川京子確實多次挽留。

「真是些掃興的傢伙吶。」真中雪凜在包廂的門再次被關上後這麼說。

她臉上的表情漫不經心,繼續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沒幾秒她轉過來看雲雀像是有話要說,先是抓著酒杯晃了晃,稍微噘嘴想了一下,才開口:「怎麼可以比你早走呢。」

雲雀自然沒理會她的消遣。他放下酒杯,將身體往後靠進椅背,雙手環胸,稍做休息。

真中微微歪了頭,但沒有說話。她只是垂著頭繼續晃著自己的酒杯,小聲地打了個酒嗝後皺皺鼻子。

最開始選坐位的時候雲雀刻意選了個相對安靜的位置,平行門口最遠的角落,同時也大大遠離以澤田綱吉為中心的鬧區。

這間酒店包廂的配置和KTV有點像,圍繞著中間的長玻璃桌的是加長型的皮沙發。唯一的差別是:取代了KTV中必要的,其中一面牆嵌入大型液晶螢幕電視的配置,酒店裡的長沙發從常見的ㄇ字形,變成環繞整個房間,除了門開闔所需的區域外四面皆能坐人。身為鬧區的中心點,澤田就坐在大門對面最長沙發的中央,親信與下屬分別於兩邊就坐。

相較而言雲雀這邊比較空,右手邊坐著真中,左手邊原本坐著髑髏和六道,但現在兩人都走了。

一會後他起身,真中立刻抬頭問他,「去哪?」

只是去廁所。對她是不用連這點都交代的,雲雀只是瞥了她一眼,就逕自往外走去。

在狹窄的走廊盡頭轉個彎,廁所就在下一個角落。路上經過的包廂皆大門緊閉,只有模糊的喧嘩聲自門縫裡擠壓而出,或輕或淺地在耳膜上做怪。而他將那些聲音隔絕在意識之外,儘可能地把自己變成絕對孤獨的狀態。

直到在廁所門口他聽到六道的聲音。他正和某個人談話,談話的內容關於賭約,不過聲音很模糊,聽不清楚。他於是推門而入。六道人站在角落,正把一個男孩子圈在洗手台與牆壁的狹角。

六道是背對這頭的,自然也看不到正和他對話的人的臉。

當空間裡的角色人數來到三個,廁所的空調似乎瞬間變強了。及時消弭的對話聲,肌肉的僵硬,所有人為的聲音都刻意削弱,包括呼息。只有機械制式的送風聲還無感動地運作著。

身為造成這種狀態的人,雲雀恭彌倒是異常泰然。相比之下,轉過身來的六道骸雖然隨即也跟著陪笑,態度卻十分謹慎,甚至有意無意地格檔所有對他身後人物打探的目光。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雲雀說。

六道換了個姿勢,「就別客套了,你聽了多少?」

「……誰知道呢。」

聞言,六道立刻沉默了下來,沒再回話。他只是維持著原本的站姿,用種沉思的模樣,瞇眼打量起雲雀。

後者不耐煩地回視,「沒事就出去,少在這裡礙事。」

六道聞言一笑,他捉住身後那人的手腕,稍微欠個身,莞爾。「那麼,就不打擾您上廁所了。」

雲雀擋住他,「我說的是你,把他留下。」

六道瞬間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喔,那難道不是我的人嗎?」雲雀倒是好整以暇。他稍微側首,六道身後那人的模樣就無所遁形了。那模樣他記得,雖然名字沒記住。是那天被渡口帶來辦公事的男孩子。被六道骸派來自己麾下的男孩子。

收起一閃而逝的詫異,六道似乎在這點上並沒有異議,臉上的模樣也逐漸變得從容。雲雀原先覺得他不會那麼快放手,出乎意料的,對方卻極為乾脆。

「你說了算。」說完六道便抬高空著的雙手示意自己的完全妥協,繞過雲雀往外走。

當然他肯定在盤算什麼。但雲雀並不打算理會他,轉而盯向一副無所適從的大男孩。

首先就讓他再自介一回。

「敝姓後藤,後藤晉平。」

應該是和上次一模一樣的句子。後藤的聲音裡比起初次稍微減少了一點顫抖,但還是底氣不足,語調虛浮在半空中。

「工作,渡口都讓你做些什麼?」

「呃……整理文件,還有……做簡報之類的。」

吞吞吐吐。雲雀不太滿意他的回答方式。而似乎是感受到壓力,後藤好幾次都忍不住將視線飄向門口,簡直就像期待已經離去的六道骸回來救他似的。雲雀當然也不滿意這種不把自己放在眼底的舉動,便直接伸手鉗住後藤的下巴,讓他只能定定看著自己。

那雙圓潤的大眼立刻有點吃驚地望著他。只是沒堅持住幾秒,後藤的眼神又開始閃躲起來。

忍住轉頭的慾望,他有點猶豫地問:「……那個……請問?」

「你,為什麼要到我的部門(這裡)工作?」

聞言後藤愣了一下,居然直直回望他。

好半晌後他才搖頭,「不能說。」

「噢?」

似乎想起之前的對話,後藤立刻又急急地補充:「不是不想,是不能、對不起,我……」但還沒說完他已經被整個拎起。雲雀揪住他的衣領,然後把他整個人往廁所外拖。牽引的力道很強,後藤雖然已經配合地不做抵抗,在後頭仍是跟得吃力。還來不及抗議,跟在雲雀後頭拐進個房間後,他立刻就被被摔在沙發上。

抬頭,這裡根本是他所屬的包廂。原本裡頭同事們的談話與活動都因為他們突然進入而被中斷。除了兩側立刻起身的渡口夜和草壁哲矢,坐在另一頭的柴崎英介和山田池都一臉錯愕地在他和雲雀之間緩慢地來回巡視。

「恭先生?」緊接著發出詢問的是略顯憂心的草壁。

但雲雀並沒有回應他,只是把視線移到和草壁同樣從坐位上站起的渡口身上。

「灌醉他。」

他只交代這麼一句就又走出去了。



3.

長桌上滿是各種酒類的空瓶與罐子。大部分都沒還沒空,容器四周濺灑著暗色的液體。柴崎還在調酒,另一頭被憂心的草壁架住的後藤已經一臉迷茫,整個身板往前傾,臉上的紅暈一路紅到耳根子,若非還有後頭支撐的力量,他整個人應該會往前倒向桌子。

「夜,停下來吧?他不能再喝了……」

聞言渡口只是稍微暫停手邊作業,抬頭看草壁一眼。她臉上面無表情,隨即又轉過去掐住後藤的下巴,硬抬起對方的頭,繼續餵酒。

「這是雲雀先生吩咐的。」然後她回答。

「但他已經……」草壁下意識想攔下她手裡還在強灌進後藤口裡的酒,剛好雲雀從外頭進來。兩人雙雙停下動作,後藤則垂下頭嗆咳了起來,草壁連忙幫他順背,又急急換了幾口氣他才緩下來。

一會後藤才察覺到光線的改變,跟著抬起頭。他的臉色映著走廊打進來的光,豔紅得過份,倒有幾分像化妝。

他先是安靜地看著雲雀的方向好一會,才嘆了口氣。

「……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大概是喝酒的原因,他的聲音有些濃稠,像剛睡醒。雲雀聞言並沒有表示,只是順手關上門,朝這頭走過來,站定在他前頭一步,垂首詢問。

「你進彭哥列的目的是什麼?」

後藤搖頭。

雲雀好像是笑了,「我並沒有給你沉默的權利。」

後藤只好抬頭看他,然後說:「……人。」但聲音的細節幾乎在喉間震動時就被吞掉了,最後句子並沒有完整地傳達出來,只留下極度不清楚的尾音,即使是能聽見花落聲音的雲雀,也無法辨明他想要告知的訊息。

「什麼?」

「有一個喜歡的人……」後藤頓了一下,又說:「我們曾經在一起過。後來分開了。」

雲雀並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這簡直無聊得讓他發笑。不過意外地,他只是蹲了下來,和後藤平視。

「然後?」

後藤隨著他的姿勢回復低下頭的樣子,說話時他專注地凝視著雲雀,聲音很低,聽起來卻像在笑:「想再見一面。」

「為了什麼?」

「當面……再說一聲謝謝。」

「就這樣?」

就這樣?後藤幾乎是嘆息般地笑了。他嘴角帶著淺淺的笑,臉上也有明顯的酒窩,鑲在紅通通的臉上,看上去格外稚嫩,只是吐息卻帶著濃濃的酒氣。那是各種酒混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最出眾的是葡萄酒,大概是因為水果的氣味最容易辨明的關係。

後藤看著他,然後搖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否認雲雀前一個問句的意思,但他也沒有多作解釋。大概真的是醉了,他眼睛緩緩瞇起,幾乎要闔上時再睜開,闔上,再睜開,掙扎了幾次後他就以被架住的姿勢睡著了。

雲雀自然是知道的,喝醉之後的人有分兩種。

一種是會發酒瘋,做一些平常不會做的事,大膽妄為,隨心所欲,並且,任性又有點孩子氣。說的話語總是言不及意,又會像壞掉的唱片機,不停複讀一樣的句子。這時候超我時常控制不了本我,的確盤問也許會有一定的效果,實際上意義卻是不大的,因為不管是被逼問出的好意與惡意,都有無心放大再放大的可能。

喝醉的另一種結果就比較簡單了,就是倒頭就睡。

顯然後藤晉平是屬於後者。勉強強撐讓他問話,也只是看清了自己非坦白不可的處境,不想逃避了而已。

雲雀伸手去觸摸對方的臉頰,意想之內的高溫。手指再往下走,以食指輕觸頸動脈,指間下跳動的速度均勻,比秒數走得快一些。他專注在感覺在指間跳動的觸感,確認對方是真的睡著了。

無意識地活著,說的正是他這樣喪失觸感的睡眠。但意外地後藤睡著之後看上去很安詳,整張臉的表情都舒坦開來,和初見時那樣拘謹、有話說不出的模樣簡直大相逕庭。

他稍微退開一步,讓草壁將他在沙發上安置好。先是鬆開襯衫上扣得拘謹的上排釦子,以及被扯亂的領帶,再讓他平躺在柴崎摺好的外套上。

然後他問:「恭先生,您打算怎麼做呢?」

他原先想建議的大概是由他們其中一人先帶後藤回去吧。於是當雲雀說出他要帶後藤回去時,草壁那張臉上的表情變化可說是精采萬分,堪堪才忍下了「這怎麼成」的反駁。

畢竟,不管成不成,他知道雲雀恭彌決定的事是沒有轉圜餘地的。



4.

後藤晉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橫躺在車子的後座好一會了。

首先就是想吐。喝醉的人進入無意識情況時,體內的酒氣從毛細孔中蒸發出來,全是種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噁心氣味。有點像烤過的塑膠,或者焦油,當然他還想到了垃圾場堆積的垃圾流出的腐水。但他又不能吐。費了好一番勁才從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中忍耐過來。

而當緩下來之後,他立刻直覺用手掌格檔在眼前,這才發覺,喚醒自己的是路燈直射下來的燈光。他所身處的這輛車正在路口停紅燈,街道邊上的路燈位置平行車窗,剛好把那黃澄澄的燈光全打在他臉上。

於是他從位置上坐起,整理好蓋在身上的西裝。然後被突如其來的詢問聲給嚇了一跳。

「醒了?」

說話的是駕駛座上的雲雀。

「……嗯。」後藤有點猶豫地回答,「抱歉,你的車……」因為他的緣故全是酒臭。

「你不用在意這種問題,哲會處理。」

雖然車主都這麼說了,後藤還是徵詢了搖下後車窗的許可。接著,晚風隨著行車的高速竄入車內,帶入一股清新的氣流。雲雀並不清楚那是什麼味道。只知道那在夜晚其實很常見,大概是來自路邊的樹,又或者野花野草。總之,那股草的香氣快速沖淡車內滯留的暈眩感。

剛睡醒的後藤半靠在車窗邊,從後照鏡裡頭看不到他的臉。也看不出他現在的表情,只是幾秒之後隨著鼻間一陣濃郁的香味一閃而逝,才聽見對方小小聲嘀咕了一句:「夜來香。」

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沉默。就像從天幕上一口氣蓋下來的夜色一樣。

自然,夜晚是適合靜謐的,隨著電子儀表上頭螢光色的數碼錶顯示兩點十八分這樣的數字,早已入睡多時的世界格外乖巧,即使車窗大開,卻也只是多了點風聲,和遠處搖晃著的樹葉摩擦。如果再往後推移一個季節,說不定還能添上一些蛙鳴蟲叫,而現在連那些都沒有。

有了那些背景音的作伴,即使沒有話語襯托,似乎也沒有急於開口的必要性。

除非有事情要詢問。

而這就是他非得支開草壁他們把後藤單獨帶回去的理由。

「你喜歡的人在彭哥列裡頭。」

從雲雀口裡吐出的是絕對的肯定句,因為這個結論毫無疑問。後藤確實是在他詢問來彭哥列的理由時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卻仍能使他陷入完全的沉默。雲雀從後照鏡裡看不到對方的臉,只能照到對方右半邊的身體,幾乎無法察覺地顫抖著。顫抖只有極短的時間就被克制住了,尤其雲雀還要分神查看路況,所以他只是隱約捕捉到那隻放在大腿上的手掌緩慢地握緊,就像在壓抑什麼。

緊接著話語方起的抽氣聲,很輕,幾乎聽不見。

「嗯。」

幾乎雲雀覺得那可能就是全部了。卻又聽他補充:「我們已經見到面了,但對方並不記得我。我們沒有辦法在一起了。」

他用的居然也是肯定句。

看不到後藤晉平現在的表情。雲雀猜測那應該不可能真如他的話語般平靜,但他坐得太側邊,自己只能聽信他語氣裡的雲淡風輕。

「說清楚。」

然後後藤又沉默了,那問題似乎讓他難以呼吸,長達半分鐘雲雀甚至聽不到他的呼息,才接著一個深長的呼吸。他在後座稍微移動了一下坐姿,中間還有幾次手肘敲到車門上,發出鈍鈍的聲響。

正當雲雀不耐煩時,後藤才慢吞吞地開口:「我和那個人,在兩年前曾經交往了一個月。分開之後他忘了我,這就是全部。」

他的語氣聽不出好壞,甚至連情緒都聽不出來。就像說著他人的故事一樣,深夜裡輕輕響起的聲音,就像點在水上的漣漪。蕩漾,沉穩然後很快地消隱,直到不起波瀾。

但,如果沒有情緒,他甚至沒有必要再見到對方。

「這些你剛就說過了。」

「……剛才?」語氣微帶疑惑。

「在酒店的時候。」

喔。後藤吞了吞口水,才訥訥地說:「但這就是全部了……其他,和雲雀先生說也沒用啊。這樣就變成單方面地訴苦了……」

雲雀簡直要嗤笑他的一廂情願。「我對你的戀愛沒興趣,我說的是六道骸的事。」結果停頓了一會都等不到對方的回應,他只好出聲提醒:「你們打了個賭。」

後藤在後座坐直了身體,「……抱歉,」他說,聲音帶著少許的急切和求情,「只有那個我不能說。那個真的……不能說,對不起。」

「不說也可以。」雲雀操作方向盤,放慢油門,將車子停到路邊,打開中控鎖。

「那麼下車。你若不把事情說清楚,就一點用處也沒有。」

但距離尾音消失還不過三秒,他就聽到開車門的聲音。

既然雲雀會把話說出口,用意當然不只是恫嚇而已,但他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連爭辯也不想就下了車。他下意識看了眼現在的時間,凌晨兩點半,這種時間並不適合一個人走在街道上。他不知道對方家離這裡有多遠,但至少會是段可觀的距離。況且他們方才也沒有看到路上有計程車。

後藤卻好像連這也不在意似的。

「那麼,雲雀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公司見。」

意外地,那嗓音平靜得不可思議,只帶著微乎其微的隱忍。說完後藤就走出去,並把門給關上了。



5.

雲雀是在三個路口以外找到後藤的。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西裝外套,用種平穩的速度往前走在路燈下頭,臉上表情漫不經心。

他將車開超過他一段距離,然後在路邊把車給停下來,才剛熄好火後他便下了車,繞過車頭,擋在後藤前方去路幾公尺外的地方。沒意外地,對方也立刻停下腳步,一時還猶豫著要往前走,還是慢慢地後退比較好?後藤索性就停在原地,用迷惘的表情注視著雲雀。

毫無理由地對峙。但正當雲雀要往前走時,後藤卻開口了。

「雲雀先生!」

他在路的那頭喊,聲音清冽地劃破夜空。雖然本意可能不是這樣,但他的叫喊確實成功阻止雲雀的前進。他停了下來,看著只在幾步之遙的那個男孩子,神色不知為何異常認真。

「我曾經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

後藤又喊。也不知道是不是乘著尚未散去的酒意,他的聲音在夜裡聽上去格外嘹亮而清晰。本來在這樣的情況說話音量都會被放大了,偏偏他又像不知情一樣中氣十足地大喊。

雲雀稍微蹙起眉頭,正要讓對方放低音量,卻注意到對方的表情彷彿是用盡全身的力量,忍耐某種痛楚一樣。

……是這樣的嗎。如果不大聲叫喊,就沒有勇氣脫口的句子。

才這麼想著,他卻聽到對方嘆息著笑了,「嗯,但是她已經去世了。那真的,非常、非常地讓人難受……每天都很難過,很難過,幾乎和死掉沒有什麼兩樣。」

此後對方話語的音量逐次降低,當雲雀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除了專心傾聽以外別無他法。如果今天站在這裡的不是他,大概那些話都只能告訴夜晚路過的精靈吧。所以,這或許本來就是只能對他傾訴的事。

「然後……希望雲雀先生別笑我,我後來……喜歡上一個男人。那個人非常地溫柔,明明應該很難過的,但不知不覺間,就開始覺得,啊……要是能這樣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從我們認識的一開始,那就是個賭約,說好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雲雀終於開口:「那就是你和六道骸約好的事?」

聞言後藤愣了一下,才苦笑著點頭,「嗯,算是吧。」隨後他抓緊了懷裡的外套,勉強又擠出個比較普通的笑容,「當然,我當然知道肯定沒辦法賭贏的……因為那個人可能根本沒有喜歡過我也說不定……」

「即使如此?」

「嗯,喜歡呦。」後藤又笑,笑容讓路燈照得有些恍惚。他稍微歪了歪頭,垂著眼瞼,低喃著重複:「很喜歡。」

這次雲雀保持了一會沉默,才跨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後藤前面,然後停下。他和平視著自己的後藤對看了幾秒,才在對方要開口詢問的同時回身,率先往車子的方向走。

「走吧。你的東西渡口明天會帶去公司。今晚就跟我回去。」



6.

那天晚上雲雀做了一個夢。

開始有印象的起始點,他正在炎熱的街道上行走。腦中好像有個明確的目的地,思緒卻有讓蟬鳴擾亂的跡象。從樹影間篩下的日光,隨風搖曳,就像遊玩的光影魔術,在燙得筆直的西裝上穿梭不止。

氣球。對,還有大量飛往天空的氣球。

忘記是什麼時候停下來,並且抬頭去看天空的。雲雀只記得自己確實一不小心就和那些色彩斑斕的橢圓玩意們在極近的距離擦身而過。

充實感與熱度於胸懷間盈滿後,他聽見的是笑聲。

模糊的聲音,和隱隱約約的人影。在那裡看著被氣球點綴的天空,除了他以外貌似還有一個人,很溫柔對他笑著。但對方樣子實在太模糊了,真的存在嗎?又或者只是錯覺?搞不好其實有很多人也說不定。

不可能。他討厭群聚。草食動物們總愛群聚。

而他擅長的其實是獨處。

對。那裡根本什麼人都沒有。當視野裡的氣球散去,空蕩的街道上,蟬聲益發囂張起來,就像在嘲笑著什麼。隨即他也離去了,還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要說是哪裡。當然是家。

不過不是現在住的這個。當時他的家是個只有六坪大的小套房。燈光昏暗,沒有冷氣,只有個老舊的電風扇。有電視,但沒有繳電視台的租金。連接陽台的落地窗被厚實的窗簾給蓋住。

回過神來他已經躺在床上,床的另一邊則躺著一個看不清楚樣貌的女人。只足夠蓋住耳殼的黑色俏髮,光潔的臂膀,臉埋在枕頭裡,發出細微的呼息聲。

是個活著的女人。他忍不住伸手想去確認女人的模樣。

但沒辦法,在伸出手之前他就已經把動機給忘記了。到最後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麼理由放棄去觸摸對方,他翻身下床,並推開通往陽台的通路。

外頭天空如墨,甚至也沒看到星星。

房子裡頭則傳來一陣陣的歌聲。是剛剛的女人唱的,在隔著窗簾的小房間裡頭,唱著非常悲傷的歌曲。然後他就墜進深海裡了。

搖曳的珊瑚礁,迴游的魚群。

「想像一下,那裡會有一座砂砌成的城堡。」身旁正巧經過的小丑魚對著他說,然後也不等他回應,就自顧自遊開。

從海平面篩下來的光,一陣一陣地打下來。就這樣,他在深海裡漂浮著,然而再睜開眼,眼前不過是某個俱樂部附設的游泳池的模樣,而他正以仰漂的姿勢浮在水面上。

標深不過一百八十米。即使把自己埋到最底部,還是能看到室內天花板的模樣。

「今晚,火車就要開了。」有人在岸邊這麼說。「在未來等我。」

他回以沉默。

過了一會他已經在泳池裡立定。

他立刻就去察看原本有人說話的岸邊,那裡當然已經誰也不在了。他在隔了一條鋪滿磁磚的道路外,瞧見一排矮窗,鑲在牆上靠近地板的高度。高強度的光照進來,把整個泳池曬得無比空曠。簡直就像一個人獨自佇立在無人的禮堂。木製的地板,挑高的天花板上裝飾著大量沒有開的燈,唯一打亮空間的是從半開的門外透進來的光。環視四周,除了局部的自己以外,沒有任何東西是活著的。

心裡升起的是被譽為最高感受的寂寥。

「你這樣子就滿足了嗎?」

這次說話的是腳邊的泡沫。那是某個人留下的,失敗的結局所留下的殘渣。

滿足嗎?他不予置評。

說穿了,他不過是在做夢而已。



7.

隔天早上雲雀是在香氣中起床的。

渡口?不對,那傢伙做菜說不定比他還糟。那麼就是哲?但他肯定不會在未經他允許時使用廚房。

他打了個哈欠從床上坐起,暫且不去深思廚房的問題,橫豎也沒感覺到敵意。於是他只是換掉了睡衣,準備進浴室盥洗。

進到廚房時,一桌的早餐已經熱騰騰準備在那裡。而後藤穿著昨天晚上的西裝,袖管高高捲起。他一臉歉意地站在流理台前,雲雀進來前他正在洗鍋子。

「我想說冰箱有材料,想說是不是可以……抱歉,請原諒我這麼自作主張……」

雲雀僅只瞥了他一眼,便在桌邊坐下。

「你也一起吧。」

對方手裡還抓著菜瓜布,對於他得邀約顯得有點詫異,本來還猶豫著,但很快他把東西都暫時放下,回頭洗個手,便立刻走了過來在桌邊坐下。他腰桿立得筆直,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一起用餐緊張。

其實他大可以回絕的,雲雀想,自己方才那句不是命令。

桌上擺著的是和式的早餐。不知道後藤到底是幾點起床的,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是熬得糜爛的野菜粥,其他還有四五道香氣四溢的小菜。

雲雀動筷子之後,後藤也拿起位子前面的碗。

以前雲雀其實也有和他人一起用餐的情況,但很少遇上那麼家居的場面。一般來說,在他家做菜的只有草壁一個人,而他並不敢僭越,一般而言不會和他同桌而食;而現在,他原本覺得後藤會很不自在的──畢竟甫見面至現在,他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都對自己心存畏懼──偏偏後藤拿起碗之後,卻很自然而然地用起餐,偶爾甚至還會替他佈菜。照顧他的舉動做得太過自然,彷彿他已經習慣這麼做。

雲雀睨著他看了好一會,實在想不透為什麼一個晚上,對方給自己的印象就能有那麼大的差異?對照後藤今天早上的舉止,以及他昨天夜裡說過的話,詢問的話語於是就這樣脫口而出:

「你是同性戀嗎?」

才剛問完,雲雀就看到對方被方入口的那一口粥哽住,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嗆咳,一時無法停下來。那好像真的很難受,後藤在雙手摀著嘴,又咳了好一會都壓不下來,只好離席,快步走到流理台邊,打開水龍頭,用手捧了好幾口水來喝。

過一會後,他才一臉蒼白地坐回桌邊。

「怎麼可能會是呢……啊不,現在或許是吧。可是,並不是誰都可以。更清楚地說,就是只有那個人而已呀……如果那個人是女孩子的話,或許會更好也說不定……但果然沒有辦法想像呢。」

他微妙地笑了一下,又說:「應該這麼說,並不是喜歡男人的。但如果那時候,遇到一個人這樣待我,不管對方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男是女,我想,我都會喜歡上他的。」

雲雀不置可否。他繼續原先被中斷的用餐,卻看到後藤雙手掄成拳放在大腿上,一臉認真的樣子垂頭盯著自己的碗。他坐得好直,四肢與軀體的肌肉都達到高度緊繃,嘴唇也抿得死緊。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他才又開口:「雲雀先生,你有聽說過人魚公主的故事嗎?」

雲雀對那並不感興趣,只覺得是後藤怕尷尬想找話說。於是當他注意到對方未空的碗,便果斷打斷對方那牽強的話題。「與其討論那個,不如拿起你的筷子。」

於是後藤也沒有再把話題給接下去。他安靜了下來,握緊的拳頭因為握的力道太大而微微發抖。但他很快就放棄了,手指逐漸鬆開,全身鬆懈下來,就好像原先凝聚起來的力量一口氣散去。

然後他再次捧起碗,繼續用餐。


留言

  1. 說起來在夏天裡很自由地寫了很多場關於夢境的描寫,算是個人在創作中寫夢境的高峰(?)。然而夏天這篇,除了夢境趴以外,其他不認真修我大概沒辦法重看(沉痛),之前好像有在甜文十大驚選(可能沒有錯字)中提到,自己非常不擅長交往後的故事。
    與其說是不擅長寫,不如說是不擅長看自己寫的。所以寫完之後要重看實在有點困難XDD
    但我總有一天會整篇重修完的(認真)

    回到夢境的話題。
    這系列中主要有三場夢境,分別是夏天的第二章、第四章(阿閃)與這篇平行時空番外的06。
    大概是如果這兩年重看都會直接跳這幾章的夢境段。
    夢境的後悔、渴望,悲嘆與悵惘,包裹在曖昧不明的思緒中。不被理性所規範,僅只有純粹的情感。
    寫起來總是很盡興。
    雖然一直以來寫過不少夢境,以後有機會還想試試看更多不同的描寫手法(๑•̀ㅂ•́)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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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結果完全沒寫到這篇的心得(笑)
      因為這篇「定位」的關係,比起本篇更容易重新閱讀,原因有寫在上面那篇留言XDD 本篇從第二章開始主要是阿閃視角,這篇則是全篇蟑螂視角,因此有很多誤會和讓人可以呼吸冷空氣的距離感(店長尬意這種的),尤其看蟑螂越冷淡就越開心(欸)

      另外比起本篇,這篇劇情性比較高,加上泡茶小姐在這篇實在有夠帥b,所以每次重看都各種開心XDDD
      然後……我覺得,這種開心也是導致我在18K這麼多坑的原因(悟)
      但我還是很想寫忐忑的(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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