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 古髑】 ももとせ-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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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結婚了。

異國春天的風溫柔得寒冷,像有人慎重捧著他的臉,卻只是輕聲開口,要他去死。他閉上眼,嘗試用身體去感覺這個要長期定居的國家,一瞬間有點恍惚。

他忍不住自問:我到底為什麼來到這裡?同時繼續虛以委蛇,對每個前來祝賀的賓客露出微笑,點頭問好。他不認識這些人,但深諳他們所代表的金錢、地位以及重量。

一會後,身穿一襲黑西裝的男人走到他面前,「雷歐,可以了,去陪新娘吧。」

聞言他的笑容僵在那裡,好半晌才回了個「是」,轉頭看向端正坐在那裡的,他的新娘子。

美麗的葡萄色秀髮,臉上靦腆的腮紅,活靈活現卻只有單邊的紫羅蘭色眼睛。美麗就是她的一切,彷彿她是由美這個字所鑄成,渾然天成……他的眼裡一瞬間出現了極為複雜的情緒,但還是依循著男人的話,走到新娘子邊上坐下。他俯視著她,宛若這樣可以俯視他將來的人生。

「從今天開始,請多多指教。」他佯裝輕快的語氣,將自己的一生交付給她。而他的新娘子,仍舊含蓄地噙著抹笑,什麼也沒有回答。



ももとせ



結婚第一天就和新娘子分房的,在現代顯然已非常少見。

可能有時在愛情故事中會有這樣的情節:相親、媒人說項、指腹為婚等來不及培養感情就直接結為夫妻的兩人,若想要博得幸福結局恩愛一輩子,需要一段認識與磨合的過程。而這期間,女孩子們忌諱談戀愛時已經有身體關係做基礎,她們嚮往更純粹,柏拉圖式的戀愛,分房勢在必行。

然而這解釋卻不適用於此。至少,不適用於一個崇尚自由戀愛的新時代。畢竟在現代,若還遭遇夫妻在婚後才認識的情節,普遍只剩下聯姻一途,或政治聯姻、或商業聯姻,建築在利益上的婚姻要的只是一個名份,本就不需要情感,那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附帶品。

尤其彼此身分根本不相稱的時候。

古伊德笑笑彎下腰,恭敬送走簇擁著自己新娘子離去的下人們,才轉身回房,鬆開領帶的束縛,把身上一襲白西裝給換了下來。換上輕便的休閒服,他長吁口氣,在床沿坐下來,拿起手機,慎重撥出前陣子被要求背起來的號碼。

通話很快就結束了。因通話而變得緊繃的情緒隨著掛上電話而告一段落,他往後一躺,大字形攤倒在床上。在這完全陌生的房間,完全陌生的氣氛,他將要拋棄過往一切,從零開始,開始他的新人生。

只是他既不好奇,不興奮,自然也無所畏懼。

一切只是順其自然……

古伊德閉上眼,捏了捏眉心,全身鬆懈下來。從今天開始,再也不用去理會以前的那些破事,那個女人就是他的一切。

「除了妳,我什麼都沒有了,髑髏大人……」他用一種幾近祈禱的語氣低喃著他的新娘子的名字。


婚後的每一天天氣都是很好的。

當古伊德每天恍惚起床梳洗,打理好身上門面,出門前往學校路上時,他總這樣想。

日本的春天很溫和,雖然比起故國要要來得冷一些。舉目望去的街景相當乾淨,平坦的馬路、修剪整齊的行道樹,鮮少呼嘯而過的轎車,構成了一種寧靜,打穩悠閒生活的根基。於是他在路上走神,幾次走偏,肩膀險些擦上路邊圍牆。所幸他出門得早,路上沒什麼行人,撞上的都是些無機質的東西。

否則,不就被迫和其他人有聯繫嗎?很壞的那種。他這麼想,繼續往學校走去。


「雷歐君,早安。」

「早安。」

親切的問好來自隔壁的早坂同學。古伊德禮貌回禮,又把注意力挪回手裡的課本。早坂跟著看了過來,臉上露出接近茫然的疑惑:「雷歐君很喜歡念書嗎?」

「並不是這樣,只是我還不習慣用日文,讀起來有點吃力,需要稍微努力一點。」

「這樣啊,」早坂似懂非懂點頭,臉上堆滿關心的笑容,「雷歐君有需要的話,班上的大家都會幫忙的,別太勉強自己喔。」

古伊德回以一笑,「謝謝。」

「不會,嘿嘿。」早坂害羞回道。在自己的位置上東摸摸西摸摸,一會拿著鏡子左右檢視自己,一會又拿起記事本和大量顏色的筆,塗畫起來。那堆筆有些畫到本子上時不僅留下亮晶晶的字跡,還有陣陣化學香氣。他覺得味道有點嗆,早坂卻顯得樂此不疲,偶爾還會把記事本拿到鼻尖聞。

日本女孩子,果然都很奇怪啊。古伊德想。好比說,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熱情又美好,宛如詩篇裡紛飛的蝴蝶,腦裡裝的都是些漫無邊際的想像;或者,像是他的新娘子,含蓄內斂,像神話故事裡的女神。

婚後一個禮拜,他也已經和他的新娘子,整整一禮拜沒見面。只是,哪怕有些無所適從,那終究對他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畢竟在婚前,他也是過著完全沒有她的生活。唯一不一樣的只是,現在的生活遠比以前輕鬆。

輕鬆,怎麼能不輕鬆?他曾有過那些瘋狂的日子,如今卻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

是的,有些人可能會被他那進退得宜的態度誤導,已婚的他今年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夥子。

十七歲,I have a dream,交個漂亮的女朋友。

十七歲,I have a dream,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

十七歲,I have a dream,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十七歲,你在想什麼,他又在做什麼。


一張 B4 的作文紙,上頭寫著規定的標題:夢想。由於題目賦予存在的意義,這張紙輕如鴻毛,亦重如泰山;也所以,作文課已經開始十五分鐘,置放在古伊德桌上的作文紙自標題以降,依舊留著一片無辜的純白。

必須要有所改變,他想。深呼吸口氣,他提筆,用生疏得過分的日本文字,在上頭刻劃下自己生存的痕跡。


If My dream could be realize...

もしも、僕の願いは叶うなら…


如果我有夢想,我希望被誰需要。希望我的存在,對某個人來說是有意義的。並且,我希望在我死的時候,有人會想起我,並為此感到難過。以前我不敢想,但現在我覺得,那個人會是妳。

──庫洛姆‧髑髏,我的新娘子。


一切已經開始,一切都還沒開始。



2.

起初出現在深夜中的,是一種喧囂,細碎的耳語。持續從某個地方發出,想引起誰的注意。那咬在耳朵上時力道非常輕微,並不帶惡意,只是麻麻癢癢的,讓人不禁探尋起觸感的來源。

於是古伊德在夜深處醒來。

這也才發現,聲響並不是源於惡夢,而是有人敲門。

醒來後,又花上十數秒回神,古伊德慢慢掀開被子,理了理睡亂的上衣和頭髮,才走下床,將房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外頭夜色如水,他清楚看見已成一片寂靜的庭院、門廊,讓廊上鵝黃色的壁燈給漸層打亮,皆是酣眠未醒的樣子。

古伊德在視平線上遍尋不著半夜擾人清夢的罪魁禍首,他只好俯首,再俯首,再俯首……最後,古伊德終於在接近地板的地方看到一個小小的紙娃娃,從頭到腳只有他的一個巴掌大。

紙娃娃的外形有點像是油畫筆刷撇出的火柴人,代表頭部的圓形上頭還被人用毛筆揮毫寫了個「僕」字,其餘則全部留白。雖然沒有五官,紙人卻明顯散發出不高興的氛圍,動作像在跳腳,古伊德還沒詢問它的來意,那玩意便發出非常尖銳的孩童嗓音,直叫:「慢死了、慢死了!」

古伊德略帶歉意地微笑道歉:「……抱歉,睡熟了。」

啊啊,什麼時候開始也有辦法熟睡了呢。古伊德不禁想。明明早些年,甚至完全睡不著。那時候他總是淺眠,睡覺時如坐針氈,只要輕微一個風吹草動,連根針落地也能讓他整個人從榻上跳起。只不過近半年來,這種警覺心已經慢慢被磨掉。畢竟,沒有必要啊……

一面在心裡嘆息著,古伊德在紙娃娃前蹲了下來,看那紙娃娃還在氣頭,成插腰茶壺狀。

「不原諒、不原諒,這個不好,換一個、換一個!」絲毫不理解古伊德的想法,它兀自高聲叫囂,一副要和古伊德沒完沒了,白白胖胖的手在空中大力揮舞,整個人也在原地蹦蹦跳跳的。

「換一個、換一個 momotose!」

momotose?古伊德愣了愣,這個字他不知道意思。漢字寫作什麼?

只是他還在兀自苦思,對方卻如遭雷擊僵在原地。隨後倒了下去,在原地攤成一張紙。古伊德下意識伸手去撿,碰到前一刻,那張紙卻瞬間碎成千百張碎紙屑,讓一陣奇怪的風颳走。那風起得莫名,頃刻就捲走所有的紙片,吹向走廊的另一邊。

古伊德沒有猶豫,拔腿追了上去。可那風颳得奇快,一下子就消失在轉角,他減速想轉彎,沒想到一轉過去就和人撞得扎扎實實,使他整個人往後跌去,在地板上摔得慘烈。

痛!這時間,還有誰?

他瞇眼看過去,就見和自己相撞的人直挺挺站在他眼前,也不曉得是背著壁燈站,還是自己半夜頭昏眼花了,眼前出現的與其說是人,更像團巨大的黑影,黑漆抹烏看不清臉上的輪廓。那東西的手裡正抓著那些讓風颳走的小紙屑,一鬆手,那些紙屑立刻變成無數細小的蝴蝶,拍打小小的翅膀朝夜空飛走了。

古伊德瞪大眼睛看著,就看那黑影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等、等等!他連忙從地上爬起要追,一個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小紙人卻突然擋在他面前。

「雷歐先生,請回房吧。」紙人發出的一樣是那尖銳的童音,這回聽起來卻格外有禮貌。它張開雙臂,阻止古伊德再前進。

於是古伊德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奇怪的東西漸漸消失在視野最遠處。

「找我……有事?」確定自己無法再追上去了,他露出失落的表情,好半晌才勉強打起精神,看向眼前的紙娃娃。

「明天早上,髑髏小姐希望和您用餐。」紙娃娃收起雙臂,恭敬彎著腰說。

「所以,請您別太早出門上學。」

「我知道了,謝謝你的通知。」他呼了口氣,在原地脫力坐下。

「實在很抱歉那麼晚才打擾您,請雷歐先生早點休息。」又行了一個禮,確定古伊德不會再追究這件事,紙娃娃也朝著黑影消失的方向行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尾端。


說來也奇怪,他結婚後第一次和妻子吃飯,居然是用這種奇怪的方式約定下來的。可這件事明明弔詭,他卻不覺得訝異。

古伊德坐在餐桌的一頭,盯著被準備好的豐盛早餐,一邊發著呆,一邊等待髑髏的到來。自然,也實在是很難不去想昨天大半夜遇到的破事。但還釐不清究竟那些紙人、那個黑影是誰,而 momotose 又是什麼,髑髏就在大批僕從的簇擁下來到自己的對面入座。

古伊德的注意力立刻讓髑髏給拉走。他看著那漂亮的臉孔,臉上露出恍惚的表情。可很快,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向對方微笑:「早安。」

對面的人看著他,嘴角勾著美麗的微笑。古伊德凝視著那美麗的紫羅蘭瞳仁,像是想到什麼地呼口氣,垂下頭就開始用餐。

「……昨晚睡得好嗎?」突然間,軟膩中帶著優雅的少女嗓音打破用餐時該有的寂靜。

古伊德手中的筷子掉了,掉在地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他倏地抬起頭,張開的嘴還來不及吐出任何字句,又聽見髑髏溫潤的聲音問:「還不習慣用筷子嗎?我吩咐他們準備叉子給你吧。」

「不、不用。」他結結巴巴開口,傻楞盯著髑髏看。他注視著眼前的畫面,吞了吞口水,從桌子邊跳了起來,踉蹌跑到髑髏身邊,砰地跪下。

「古伊德?」疑惑的嗓音。

「……您,」古伊德無比專注地盯著髑髏看。他深呼吸,嘗試讓自己的心情平復,微微顫動的身體卻凸顯他的徒勞無功,「您曾經說,您需要我,是嗎,我是說,那個,您……」最後幾乎無所適從的眼神對上那隻靜謐的眼睛。

他聽見她笑了,「嗯,古伊德,我需要你噢。」

──同時他也聽見心裡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3.

古伊德覺得他對髑髏的依戀越來越強烈了。

那有點類似雛鳥情結,他想。知道自己這種渴望見到對方的感情,換做是任何人,只要說了同樣的話,他肯定都會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

「沒那回事。因為這樣溫柔和你說話的,只有她而已噢。」

完蛋了。聞言古伊德絕望地想。他抓著單字卡的手指輕微顫抖,好像回過頭就會被一口咬斷纖細的神經。但,他沒有這麼想見她。沒有。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發生。

「咦,這並不奇怪不是嗎。」隔壁桌的早坂此時正捧著一疊逐漸增高的作業簿,一邊還在向左右的人收著剩下的簿子。她前陣子才被任命為新的國文小老師,正在幫老師收作業,「雷歐君為什麼要困擾呢,想見喜歡的人,這是普通程度的事吧?」

古伊德注視著像忙碌的蜜蜂東奔西走的早坂。早坂前些天說過了,「有什麼困難就告訴她」的。所以,如果他覺得困擾的話,她肯定會這樣子既不解,又很認真地回答他吧。

只是她明明……他搖了搖頭,繼續在心裡默背單字,將任何干擾學習的雜念都趕到意識外圍。下午三點過後的陽光仍強,即使呆在教室構成的陰影裡,太陽的熱度依舊能將汗珠一顆顆逼出來。他抿了抿唇,隨手抹去額際的汗水,覺得有點暈眩。興許是因為午後陽光,或者是其他因素。

古伊德忍不住想:究竟是他不習慣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不能容他?

不管思緒多麼頑強,身體不見得能跟上意識。當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切割為三個形色相異的平面時,古伊德終是停止呼吸,也停止和原有世界連結──除了保持生存這件事。


古伊德在黃昏醒來。

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蒼白的天花板。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他將手掌放在眼簾上,連互吞吐幾次呼吸,才起身自床上坐起。放在床尾的手機顯示有一封未讀的信件。

他吃力打開手機,是早坂寄來的:「沒事吧,突然就早退了 (‧A‧' )」

他想了一下,點開回覆,開始打字:「讓妳擔心了。」傳完,他把手機隨手擺在床頭。沒兩秒螢幕又亮了起來。

「雷歐君,哇,你剛睡醒嗎?你生病了嗎?還是出去玩了?話說回來,你今天的課也全都沒上到,真的沒關係嗎?BU──BU──這樣不行啦,所以這時候就要拿出秘密武器來囉!☆就是,其實我有先請佐藤君(我頭腦沒他好>_<)幫你準備一份筆記,你明天記得和我拿喔!(^ω^  )☆ミ」

他愣了一下,連忙又抓起手機。「謝謝妳。」

「唉呦~轉學生設定都是這樣的啦,雷歐君真可愛呢(′3‵)〃」

古伊德看著手機螢幕,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情況,他應該怎麼回呢。他沒碰過這樣子的情況啊……放棄再回應,他默默放下手機,擺上床邊的櫃子。

「雷歐先生,」非常巧合的,這時突然有人輕敲他的房門。古伊德認出那是昨天那些紙娃娃的聲音,當下跳下床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也用不著去檢查視平線上有誰了,垂下頭,一份晚餐就跳入他的眼簾。他伸手將它捧起,原本餐盤的位置站著兩個小小的紙娃娃。

「那個!前天,對不起!」其中一個小娃娃大叫,立刻被旁邊那個賞了個爆栗,抱著頭安靜下來。

「真麻煩……」古伊德確信自己聽到另一個紙娃娃低聲這麼說了。但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紙娃娃平緩說道:「雷歐先生,請好好用餐。我們就不打擾您,先告辭了。」

「呃,嗯。謝謝你們特意送飯來。」

「沒啥,誰要你是 mo 唔──  !──啊,真煩!」

「Jutsu!」一聲喝斥後,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要緊的。」在這之後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古伊德。他捧著餐盤蹲下來,語氣和緩又說,「那麼,我就先進去用餐了,謝謝你們。」說完他起身,房門關上,將紙娃娃隔絕在門外。入房後,他將晚餐放在一旁的桌上,急忙抓起手機,無視最新那封「雷歐君害羞囉?」的訊息,他手指不住發抖,一一檢視起剛才與早坂互發的信件。看到最後一封時他頓了頓,而後冷靜下來,收起表情,將手機隨手丟在床上。


究竟是誰說過生活只是場騙局?很多時候你的生活萬分美好,直到最後你才發現其實你活在多座被架設好的攝影鏡頭下,由許多人在檢視著你的一舉一動,親密至與你交心死黨的一句告白,生疏至路上行人的一個擦身,全都是被人刻意安排好的。

當他回首,看著街道邊被誰安上的路標、路上被掩埋的記號,他開始覺得他已經漸漸剝開那些乍看華美卻處處漏餡的包裝紙,揭露底下的事實。古伊德卻覺得自己並不難過,甚至也不覺得意外。畢竟,這整件事最可笑的部分正是──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不是嗎。



4.

會場裡所有的人都如坐針氈等待著。清一色穿著燙得平整的黑色西裝以及宛若赴喪的暗色晚禮服,所有人微仰著頭,全神貫注看著那金碧輝煌的迴旋樓梯,好像有什麼人會從上面走下來似的。

只是,來不及了,都來不及了。這次居然只沉寂六年,太快了……人們額上皆冒著冷汗,冷氣難道不是開那麼強嗎?卻見有些大老頻頻從懷裡掏出手帕擦汗,眼角餘光則紛紛飄向此時正棲息於大理石雕圓柱暗影裡的黑髮男人。只見男人打了個哈欠,眼睛從頭到尾都沒睜開過,顯然是看不起這場面的僵硬氣氛,亦無所畏懼。

就是他。就是他……要不是他,這六年又哪會……就是他……

人們尖聲細語著,滿心怨懟。然而他們只能碎語,因為他們也知道,實力相差太多了,他們拿那個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愁苦眺望看那男人一手將局勢傾倒成不利他們的模樣。

他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一會兒後喧囂終於全數靜止,場上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彷彿連呼吸都被剝離,所有人都是被架空的蠟像、塑膠人像,或者是充氣人偶。暗影裡的男人在此時睜開東方人特有的丹鳳眼,挑著嘴角看向從那漫長的階梯上搭著扶手,優雅漫步下來,逐次縮短六年光陰的美麗人兒。人兒有著精緻的鵝蛋臉,如絲綢般的葡萄色及肩秀髮隨著步伐輕揚,閃耀著光芒的紫羅蘭單眸則靈動地環視過整個宴會的場地。一一與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對視,而後移開。

她穿著一襲抹胸及地的雪紡晚禮服,顏色是濃郁的紫黑色,觸感良好的貼身布料隨著她的移動,將吊燈的光線反射成溫柔的光芒。搭配脖子上那條精巧的鑽鍊,更呈顯她小巧別緻的臉蛋。她走到階梯與階梯的交界,接著停下步伐往上望,一位穿著燕尾服的男人也跟著出現在眾人眼中。

是他們,是詐欺師……詐欺師回歸……他們回來了、回來了……

所有人看著那兩張臉孔,表情各異。不會錯的,你看,那髮型很好認的,和六年前一模一樣的滑稽,又使人畏懼。於是底下繼續傳來些虛弱的道賀聲,夾雜著細碎的耳語,現場太安靜了,這些聲音都被聽得一清二楚。階梯上的男女相視而笑,而後,他步下直到牽起她的手,共同睥睨著眾生如螻蟻。

「首先。」環視著全場,紫色頭髮的獨眼女孩發話,「謝謝大家先前來參加我的婚禮,希望接下來的百年,我們不會讓大家失望。」

一旁的藍髮男人笑了,笑聲奇異,「至少,別讓你們太無聊。」

「是的,想必大家也清楚,我的丈夫──雷歐納魯德‧利比,就是這次的 momotose。畢竟我們也站在這裡了,相信你們很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有人找可愛的雷歐君麻煩,那肯定,不會有個好的結果。請大家確實謹守應有的規矩,這樣一來,所有人肯定都會很幸福的。」

「──真是荒唐的姑娘,妳以為妳在說什麼啊。如果這就是妳所謂的幸福,那所謂的幸福又是什麼東西?」底下突然傳來一陣質問。

啊……瘋了……真是瘋子……哪來的瘋子,做這樣的事……無謂的激怒,他們會……下場肯定……

抽氣聲,冷汗,還有一些嘲諷的訕笑。所有小於三分貝進行的事在這場合暫時都能被原諒,那麼用清亮的聲音直呼反對之意,能原諒嗎?

「我想,是『維持現狀』吧。」沒有流露半點慍怒的表情,獨眼的女孩子偏頭微笑,用溫婉悅耳的聲音回答了問題。「不然,嘗試找尋反抗的秘密吧──如果你能夠。您說是嗎?骸大人。」她轉過頭看一旁的男人,男人僅只勾著一樣的笑弧,沒有說話。


為什麼一定要期待反抗生活?生活不過就是場騙局,只是個小心翼翼維持平衡的皮球,稍微一踩它就滾得老遠,讓上頭的世界天旋地轉。

於是有人高聲詢問:那麼,為什麼不直接把皮球給打破,一切重建?

但是沒法子嘛。因為,沒有人能掌握那根唯一能戳破皮球的針呀。

打從一開始,那根針就被皮球給藏了起來,藏在被眾人遺忘的角落,上鎖。可是時間過太久,你看那鎖頭,被時間沖刷的都看不出原本樣子,最後只好連同鎖住的東西一起消失。或許到最後,連皮球自己都忘了到底針放在哪──反正,留著損壞自己的東西也不是辦法,乾脆全部忘懷也罷。


「所以你們歡迎一切挑戰?」底下有著清亮嗓音的那人又問。

「如果這不包括動到雷歐君,我想,是的。」

一下子會場裡面又陷入沉寂。


可是你想想,皮球怎麼可能永遠都不洩氣?它總有一天會開始日復一日身形削減,直到最後再也沒辦法滾動了,躺成一片沉寂的大地。還哪需要把皮球戳破呢?橫豎他們總是會自己消亡的。

然而皮球還能再充氣啊。哪怕削弱,皮球還是會被充飽,然後,再次滾動起來,直到維持下一個平衡。而我們這放遠了視線來看,才發現場景裡除了皮球、皮球上的世界,以及不知道被藏到哪裡去的針,居然還有隻看不見的手。它總是會在皮球削弱了一陣子之後,又悄悄把它灌飽。

對,或許你發現了。這隻看不見的手在故事裡代表的並非個人,而是一股力量。正是這股綿長不絕的力量,支持著皮球繼續管控它的世界。「它」可以被假想成一個組織,一個背地裡為皮球做事的組織,每個時代,都有上這樣一兩個人,控管著皮球消氣時無法控制的局勢,再次為皮球找到新的充氣筒,時時注入新的生氣。

你看,你看,其實這種勢力並不隱密,就在那兒啊。

你看那暗影裡頭的鳳眼男人微微勾著唇,哂笑著看待世間一切。


「然而挑戰的勢力,今晚就將之咬殺。」



5.

用完晚餐後,古伊德基本上沒什麼事,只好坐在桌前溫書。原本應該也是能寫一點作業的,但他現在暫時不想問早坂任何事。結果待他自書中回神時,時間早過了十二點。他闔上課本,隨便沖個澡就準備就寢。只是當他躺上床,盯著天花板看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晃動。連忙坐起身細細檢視時,卻又什麼都沒有。

他急喘著氣,盯著房間裡每一處他覺得可疑的地方,最後總算放棄,又倒回床上。這時,好像有人在腦裡嘰嘰喳喳說著話,讓他頭痛欲裂。古伊德側過身面牆,整個人抱著頭縮成一團,試圖減輕一點疼痛。

於是,好像出於某種回溯的機制,有一些不知怎麼被忘記的片段點點滴滴回到腦內來了。一開始只是些靜態的,像幻燈片一樣的畫面,只是最後那些幻燈片全部連了起來,不時加快速度,並加入音軌,自顧自在他腦內串連,播放成影片。於是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從這張床上醒來之前,也曾經在「那個男人」的沙發上醒來過一次。只是,和對方沒說上多少話,頃刻間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疲憊,眼皮沉得像鉛塊,接下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照理說,應該沒體力了才是。」再度昏迷之前,他只記得男人自高處睥睨著他,雙手環胸地說。男人身側還有一個人,但古伊德當時沒細看,那人正彎腰打量自己,與自己對視的臉龐,看上去有點熟悉……他確信自己曾經看過那張臉,就在最近。但當那人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實在撐不住,又睡著了。迷糊間只聽見有人說,「……不要緊……他……」

而這段他無法辨明重要性的記憶,在短暫的喪失後又回到他腦裡,究竟是代表著什麼意義呢?古伊德想不明白。只是他也因此清晰想起,在學校時昏迷前發生的事。

之所以那天早上會和髑髏小姐一起享用早餐,並非髑髏為了與他進行感情交流的臨時起意,而是被安排好的。因為她確實在他出門前補述:「所以,從現在把你自己交給我吧。」

不過,後來基本上到學校這段時間並沒有任何事發生,他還是照著自己的意識在走。

真正發生事情是在他看著早坂在收簿子的時候,有個男人的聲音竄進他的意識,適時回應古伊德心裡的話。在他質疑髑髏對自己的重要性時,男人用蠱惑的聲音和他說:「沒那回事。因為這樣溫柔和你說話的,只有她而已噢。」

原先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是自己太想髑髏所產生的錯覺,直到後來他聽到早坂的聲音:「咦,這並不奇怪不是嗎。雷歐君為什麼要困擾呢,想見喜歡的人,這是普通程度的事吧?」

這確實像早坂會說的話。如果他向她尋求協助的話,她肯定會這樣回答他的。然而這種回答,不過只是一種自我暗示而已,不是嗎。

畢竟那時候早坂她根本,什麼都沒有說啊。


重新入睡後,古伊德夢見了髑髏。

或者說,他夢見自己以髑髏的視角,經歷了一些事。

夢境的一開始髑髏正走在街道上,午後的陽光非常舒服──大概是因為做夢的他無法真切感受到那灼熱的溫度吧──把眼前的世界照得閃閃發光。起初走著走著只是對眼前的畫面有些熟悉,走了不久古伊德才認出來,這條路在他們學校附近,平時他和同學也會經過,像是右手邊的麵包店,曾經讓山田推薦過;又或者再往前走一個街口,會有一家很棒的下午茶咖啡館。

不過髑髏並沒有繼續往前走,她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仰頭望著自行道樹間溜過的藍天與白雲,小憩片刻。一會兒後,髑髏才收回向上的視線,觀望街道。(這時古伊德注意到她身上穿著一套眼熟的休閒服加牛仔褲,是來自賣場的廉價男裝。他覺得她比較適合穿上漂亮的小洋裝。)

髑髏的手上正在翻弄著一本長型小本子,大概是在夢裡的緣故,古伊德覺得那字跡模糊間有些熟悉,看了好半天他才發現,那不就是自己的單字卡嗎?而髑髏翻到的那頁,用書寫體寫著英文單字「Illusion」。

古伊德立刻就知道那是什麼。比起日文,學科英文反而稱不上難,再怎麼說也用習慣了……但當這個字出現在課本上時,他還是鬼迷心竅抄下它。

因為他覺得,這個字很適合她。

「幻覺。」古伊德默默在心裡念著單字的意思時,髑髏也開口了。一瞬間重疊的聲音好像沒什麼兩樣似的。他聽到有人輕笑的聲音,或遠似近的,既熟悉又陌生。

之後,髑髏從不知從哪翻出手機,熟練址傳了一串訊息出去,她打字速度太快,古伊德的意識跟不上,記不起手機裡任何訊息。髑髏把手機收起後,便繼續坐在長椅上等待。

她在等誰呢?古伊德想著,也等著。

街上偶爾會有行人經過,但髑髏並不看他們。她只是噙著笑,時不時去感受自街角吹來的微風──並在某個拼死從遠方奔過來的路人出現在視野中後不著痕跡伸出左腳。

路人,是否真只是路人?就見因為被絆到而踉蹌地往前跌了幾步的路人站穩後,喘著氣回過頭來。

那是個長得乾乾淨淨的青年。相貌相當普通,彷彿在街頭走上十分鐘就可能會看到好幾個相似的,並且在擦身而過後忘記他們的樣子。可細瞧下來,青年和古伊德倒長得有幾分神似──雖然,這或許只是因為古伊德也符合行文中關於相貌普通的敘述。

青年又盯著髑髏看了好一會。他臉上明顯寫著他很篤定髑髏是故意絆倒自己的,卻沒也因此沒生氣,他只是用種疑惑的表情瞅著她看,又像在確認些什麼般審視著她。最後髑髏好像做了個什麼動作,青年便彎下腰,重重地嘆了口氣。

「真是的,庫洛姆小姐,幹嘛這樣整我?」他苦著臉,伸手把髑髏從長椅上拉起。髑髏則把單字卡順手收進褲子口袋裡,同時發出命令:「帶我去找雲雀先生。」

在這之後的路程非常模糊,一回神過來,他們已經到達雲雀的住所了。而這一回神細看,古伊德發現自己在夢裡的視角變了。他看到青年領著髑髏到門口,快步上前,熟練從一旁牆側的盆栽底下拿出了大門的鑰匙,開鎖,正當髑髏想問對方是否一起進去,他擺擺手,迅速將鑰匙交給她,轉身離開。

髑髏便走進室內,帶上大門。此時,這個遠觀的視角穿越了緊閉的房門,來到客廳。映入眼簾的是正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雲雀,頭上還頂著他的寵物鳥。髑髏走近,輕輕落坐在他的對面。

「好久不見了,雲雀先生。」髑髏說。

「上次,是六年前……」雲雀看向髑髏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還沒適應屋內的光線,顯然剛打了好一會的盹。

他們兩人的視線一起往大門方向看過去,幾秒後雲雀轉而盯著髑髏,說:「還習慣嗎?」

「稍微,花了一點的時間。新東西,都需要時間磨合──噢,對了。」髑髏這樣輕喃著,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轉過來,不偏不倚對著古伊德視角的方向。

「接下來的,你還不能知道。」髑髏露出微笑,朝他伸出手,隨著她的動作,古伊德的視野開始變形,全部扭曲成一團,漸漸暗去。


古伊德身體一震,瞬間睜大眼睛看向房間裡的天花板。

那看上去如此昏黃又朦朧,如同夢境般的不真實,讓古伊德一瞬間還沒意識到剛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又花了幾分鐘時間平靜下來,這才深深吸進口冰冷的空氣,側過身,轉向窗戶的方向。

窗外,早已天明。


1. 十七歲的婚禮 11/08/25
推動冷門最快的方式,就是自己寫。自給自足生活超愉快,尤其是家教有沒有XD
對了,基本上我沒有逆CP概念,不然這篇應該要標上髑古。不過因為古髑看起來比較順眼,也比較被大家所認識。我家庫洛姆是總攻,不過基於 CP 可逆不可拆原則(尤其同一篇文章),這篇裡面庫洛姆美眉只攻略古伊德一個。此外,雲霧守護者會出場,其他人基本上不會。……噢,對了,這篇庫洛姆戲份肯定吃重,請不要擔心,古伊德他不會自己演完整場XD
然後暑假前除了把WT正文趕完,我也會邊和這篇的大綱PK的。每篇兩千,預計三萬字把故事收尾。

2. 半夜的訪客 11/08/25
其實寫文章的時候,先不管和原作相比有沒有 OOC,至少我不愧於自己心中的角色形象,因為我一把角色寫歪了我就會卡稿,接著徹底地坑了它 Orz,畢竟YY再怎麼爽,愛情都是要面對現實的(喂是這樣嗎)
在我心目中,古伊德對於庫洛姆的感情肯定比對骸的多,畢竟和古伊德接觸的是庫洛姆。於是同樣,在六道骸與白蘭一戰中拋棄了古伊德,我並不覺得六道骸無情,只是他和這個棋子相處的時間太短,同時他又有很多其他事,短到不足以將這個棋子視為不可拋棄的。而庫洛姆,就她的背景而言,被視為夥伴的人,她不可能會像六道骸一樣乾脆,她對「需要」、「夥伴」、「關係」等詞是很敏感的,如果古伊德就這樣消失了,她不可能不置一詞,完全不表態。
此外,身為一個殺了十五人的殺人犯,除了利益交換關係,我個人傾向於古伊德也沉溺於「被需要,並因此置生死於度外」的情緒。而後,古伊德應該是個冷靜的人,能夠隨機應變,並且妥善完成任務。他肯定聰明,而且很有自己想法。我不覺得他會是弱勢的,也不覺得他會是個盲目戀愛的傻小子。

3. 簡訊 11/08/27
下一集請期待閃亮亮的 9669 增刊號。推動劇情的部分比較不容易卡關,而這集的古伊德同學讓我卡到花兒都謝了 T^T
埋哏弔胃口對我來說好難喔救命 T^T
標題裡的簡訊指的是電子郵件。
日本方面普遍手機都有上網吃到飽,聽說不同家電信公司之間只能互傳 Mail 不能傳簡訊,不過這顯然比較便宜,就跟拿智慧型手機講 SKYPE 一樣XD

4. 回歸 11/09/01
一寫完WT來趕古髑進度,我覺得我有點錯亂。(風中凌亂姿)
非常非常想寫篇輕鬆文藝小短文,這古髑雖比起來文藝些,但顯然無法輕鬆我更不想讓它小白,所以果然要朝阿閃閃下手(閃:又我!!
真心想寫篇甜甜的 18K,然而一直無法達成野望,也許是我對雲雀的成見太深了(淦),不然就是我潛意識覺得雲雀無法帶給阿閃幸福。寫這麼多篇 18K,他們沒一篇在一起過是哪招(扶鵝→這錯字讓我笑了我要找王羲之!)
是說自認還滿喜歡讓骸雲髑三個演對手戲(根本沒對到手啊喂),但是如果要讓他們有情感糾紛,三角什麼的,不如一槍斃了我吧。
超級不待見吃醋場面 T^T(對所以我家阿閃可能會乾脆就揮揮小手帕把雲雀送人→這根本沒感情好嗎)

5. 夢境與現實 11/09/01
喔喔喔二更!!原來日更和二更都是存在的。大家都開學了我還在搞二更,大學生真是超機車的是吧 Orz
然後,如果這種速度,不知道能不能在開學前打完這篇。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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