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 蟻棋】棋局

倉儲



1.

他一向懂起手無回的道理。

身為王的驕傲,即使輸了也得心甘情願,就算在這一點以外他激起的風暴如此腥羶的血紅,棋局內卻只有實力與風度。

(當夜半回首時,棋局前只剩自己一人。)

他偶爾會猜想到現在還安然無恙的那個女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思考及心緒。明明在她的視野必是虛無的一片,目光卻如有神,嘴角微勾。

其實有些無法直視。如同她周身那難以面對的安恬,讓他不甘心地承認自己像個未見過世面的初生之犢,而他面前坐了個奇妙的女人。於是這個世界在此才被相信還有所謂探究的空間,不是僅止於生與死、吃與被吃,力量似乎也不全是一切。

而如果是她說出口的話,或許值得深思並相信,

──弱者不只是弱者這樣的定義。



2.

她的長相並不能扣人心弦。

真要說,亂七八糟的一張臉讓人唾棄,於是他第一次看到不畏恐懼的人類,卻被她不修邊幅的樣子給擰了眉,畢竟雖是不能理解人類禮儀存在的意義,但至少知道那東西存在。

只是,擰眉的那一刻,心裡也有些什麼在錯動。他知道,那是因為她的思考,比一般人要多出許多東西,卻純粹得像水滴。

她說她懷念她的孩子。淡淡的靦腆帶著些不好意思,當她在訴說著些什麼故事時他只能沉默地聆聽,無法要她停止。而那屬於母親的那種笑容竟讓他想起生育自己的蟻后,只是他從來都只認為那只是個「容器」,並無法體會那種笑容與傷心,或者是什麼無私的愛。

然而想見她淺淺的傷心與自己的母親重疊,一瞬間即使身為一個王也會有自己做錯了的體認。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王做的事,沒有所謂的對錯。

他不會錯。但回到現實他一樣為了她的感動無措。

當她自眼裡離去了的步伐踩在心上,棋盤上她留下的感覺揮散不去,他始終為了她於眼裡的殘影而亂了心緒。只是若因影響太大而打算制止,他卻已發現那樣的想法太晚。恆久無變的「變」,屬於她的一切早就在思想裡蔓延。



3.

曾經那天他要了手帕,尼飛彼多好奇問了理由,他不說他便聳肩不語,很快被弄了條給他。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當天下午他把它交給了一個鼻涕老是懸掛著不擦掉的女人,至於那女人依舊只是笑著收下它。

其時有點想粉碎安恬或者是自己的變化,然而棋局上就是贏不過她。一方面無法察覺地習慣了她的陪伴讓生活不再無趣,一方面為了自己高傲的尊嚴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還是得贏了她,再殺了她。

她的死亡似乎是注定好了的事。但一切未來臨之前,竟也有「這樣的生活也不錯的念頭」在心裡很深的地方沒浮出來,雖說浮出來終究會被消滅。於是她的期待終究只是口頭上的幾個字音,而想法依舊呆在心裡很深的地方。

只是,那有點像不會破土而出的寂寥靈魂,又像孩子倔強地不肯承認寂寞,於是他脫口而出的也只有「妳會輸並且會死」這樣冰冷的句子。但面對他的冷言她一向只是回應如初見那日一樣安恬的笑容。交與手帕的那一刻,他又確認了一次,

不管他的話語帶著什麼樣的溫度,都不會改變她從容的淺笑。而那樣的笑容即使改變了,也只會更加地擴大……

令人厭惡的認知。

只是即使討厭改變的自己,太陽甫升起他卻渾不覺自己竟迫不及待地想拾起棋子,繼續兩人之間的對弈。

他知道自己的棋藝在進步,而她卻依舊攀著他上方的崖往上,用更高的眼光來與他下這一盤盤的棋。然而即使他心高氣傲,一局局的死棋磨滅不了他的傲氣或令他感到厭煩,只有加深了他的興致。而她身上的光采他已可以清楚看見。

──這不只是進步的開始,更是因為了解了她,於是看見了她身上那股令他不禁燃起意志的光芒。

如果可以,他的進步將會帶領她到更高深的境界。而他期待並等著。至於最初的想望早就在時間的研磨下變調,他不知覺間完全接受。於是當她感到疲累,他再沒有任何乘勝追擊的念頭,除了自己的傲氣以外,彷彿還有隱晦而不為人知的體貼心意,早就主導了一切。

說著嫌惡與果斷的那刻,真正的想法卻早已模糊不清。

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但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改變已經達到,無法理解的地步。於是即使只是些微的句子,他已經能感受到底下的人所傳來的不安。

其實也應該發現了,名字、體貼與救助,甚至是同化以求將她留在身邊,很簡單的想法,卻已經和自己所認為的強──力量與暴力,相差距遠。

只是,如果說改變甚多,那麼一開始的自己,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意義,或者是何種被認定的「該有的面貌」,又自己到底該是怎麼定義;被誰定義?身為一個王,他究竟該將自己定位在什麼地方……

而她如果在他身邊,又會被放在什麼樣的位置?

懦弱已經不只是懦弱而已。他說自己的力量該是用以消去所有不該存在的弱,而自己的強則會凌駕在世界之上,以此睥睨所有。然而物以類聚之下,只有擁有強大力量的才會向上行,這樣總有一天她會被丟下。

即使想帶著她一起走的念頭不自覺脫口;至於想保護她的念頭化做不必要的命令,一切事實卻沒有變化,她依舊是弱者。

何其脆弱的生物!

他為此憤慨不已,卻找不到緣由。



4.

接下來的生活一樣是下棋與獲取力量。他感受到自己的改變卻依然找不到解決的方式,早該殺了她的念頭浮現後又消隱,似乎不會再出現。

然而雖是不希望她死去或者離開,

──卻總有道別的那一天。

激戰是為了力量之間的衝突。冒犯以及挑戰是他的自尊無法容忍的事。於是當有敵手就這樣站在面前並以莫名頑強的視線直視自己,他能選擇的也只有應戰並取得勝利這樣的決定。

對於血紅的暴力,他一向沒有任何猶豫或膽怯。興奮感充斥在血液之中,彷彿就要燃燒起來。而現在,他甚至只會越來越強。

入侵者一切的計畫或打算在此刻都已失去了任何意義,他驕傲的認定最後這裡除了站著的自己其餘就只剩下死亡與鮮血。踩著腥紅的路對他來說只是前進必經的道路,至於憐憫或者慈悲這些都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而如果那些人連這樣簡單的想法也無法理解,那麼必定會死於自己的天真。

然而打鬥聲之中已然沒有人會去在意那個小小的變數,於是當她出現在在視野裡早就已經剩下錯愕與擔心,他還來不及思考,直覺就想護在她面前。這樣子意外的舉動他無法深思,理由則和當時他對滿身傷的他脫口而出的話一樣無解。

只是這樣一個破綻分明是將自己推向死棋。他在她手裡吃下太多次的失敗,這次若是真要死了似乎依然也是與她連結在一起,那一瞬間他幾乎是要放下所有的思考,就只是想保護她──盡自己所有的可能。

但這樣一個思考的遲疑,下一瞬間他卻已經來不及反應。而她只有於下棋才能注視的有神雙瞳,在那一瞬間的堅決美得令人炫目,卻無法相信。

他在她身後,看見她攤開雙手,不擔心自己的渺小僅是何其脆弱,想護著他心意是足,身體卻不堪負荷,於是支離破碎是最後必定的結局。而他回過神來映入眼簾只有她靦腆的微笑,

──還有那句謝謝和再見。

她體內的溫熱半數都濺在他的身上,灼人的熱度幾乎是要蔓延眼框。他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當然也說不上來,只知道自己非常厭惡她的道別並不願接受。

只是即使不說再見她也已經瓦解,連修復都嫌是妄想。但他滿腦子只能思考她的死亡並想著如何能夠再喚回她那彷彿永恆不變的笑容,那瞬間力量似乎不再令人感興趣,至於戰局或者誰強誰若他也早就失卻了興致,接下來當然不再具有任何印象。她的死亡就像停止一切的鈕,時間暫停在她粉碎的那剎那。

人類的感情他一像嘲笑著看,於是此時湧上心頭的陌生難以形容,最後該告訴她的全數凍結在舌尖,遲了許久脫口而出的也只剩空白。

他知道即使再過許久,自己擠盡思考所能說出的話語,或許也只能是冷漠的一句──「妳的命該在軍儀上輸給我。」

但不知為何,他知道:如果開口了,她會笑。



5.

戰局的終場是滿室血腥。他不知道自己的思緒在那之後空白了多久,但待他再度回神之際,除了空盪與破壁上映進來的微微月光,就只剩他一個人在原地。至於手中黏乾涸而稠的,則是失卻溫度的她,最後的溫暖。

握緊手心,他邁開步伐,到他們下棋所使用的房間,無來由地想停留在,還有她淺淺味道的這個地方。

房間裡,她用過的棋盤掉落在地面,棋子也散了一地。他走近,將棋盤放回對奕時的位置,拾起幾子,並坐回在過去,對面會有她的位子。

夜漫長,血與月夜交織成異樣的色彩,棋子上染了不屬於自己的腥紅,他下在棋盤上,默然看著。或短或長的相處時光終究還是結束,如今回顧,該和她說什麼也許他還是不懂,但至少知道自己現在開了口是想說什麼話。

王拾起了一方的棋子,落在棋盤上,輕聲地響。


「小麥,再下一局。」

然而對面的位子,將永遠維持著惆悵的空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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