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組|AU】一晌入夏
》By 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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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四歲的暑假,林業跟著父母回了鄉下老家。
一天他聽說老家後面的山上有座湖,湖邊還有螢火蟲,林業想也不想地就帶著觀察用具和水壺就往山上衝──不巧的是爬到一半時,夏季的午後雷陣雨便隨之而至。
遍尋躲雨地的時候,他偶然發現了間隱藏在樹林之中的小屋。
小屋四面牆佈滿了爬牆虎,乍一看鬱鬱蒼蒼,是個躲雨的好去處。但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天花板空蕩蕩,抬起頭就能洗臉,很具大自然之美。
林業承受不起,路邊摘了個姑婆芋就遮在頭上。他在小屋周圍轉了轉,後頭竟然還連接著一個有天花板的倉庫。
照理來說,在深山遇到這類東西,應該要敬而遠之。不過林業向來不信鬼神之說,也沒怎麼去接觸民間傳說,導致他連這山中撞鬼最基本的一點都不知道。
林業把姑婆芋放在門邊,敲了敲。
「有人嗎?」
沒有反應。他微微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雜亂堆積著的物品。書籍散落一地,書架橫亙在房間兩端,倒也倒得有風骨,至少能將外人阻擋在外。
林業用了點力氣將書架扶正,灰塵隨著他的動作不斷從書架籔籔落下,弄得他鼻子癢。
一切完成後,林業給自己開闢好了一塊說不上舒服的小天地。
外頭雨還在唰唰地下。
林業一邊在屋裡晃,一邊等雨停。
雨聲稀稀落落,他的視線突然定在了牆角處。
被層層書籍掩蓋住的,是一個伸出來些許的手柄。
林業走過去,手一伸一拉,將東西拿出來。
「鏡子?」
這是一個充滿髒污垢痕的鏡子。林業拿著它,愣是看不出來自己長什麼樣。
他的視線中充滿懷疑,不為別的,手掌覆上鏡子手柄時,那瞬間異常貼合的手柄紋路,令他有瞬間的失神。
彷彿是跟外頭的雨融為一體,傾盆澆瀉在接觸的皮膚上,止不住地發涼。
鬼使神差地,林業另一隻手伸向了髒汙的鏡面,狠狠一擦──
零貳、
這陣子,村裡盛傳一個消息:
【山中有精怪,專食人而生。】
據說幾月前,有對夫妻新婚不久,丈夫要陪著妻子歸寧,於是兩人便搭著馬車上山,打算抄山裡的近道。沒想到都隔天了,娘家都沒見著女兒跟女婿的蹤影,甚至後天、大後天、大大後天都沒有消息。
本來,這樣一件意外不會掀起多少波瀾。但弔詭的是,在這短短的兩個月當中,在山裡失蹤的人卻越來越多。有的是跟玩伴跑進山裡的小孩,有的是進京趕考的讀書人,更多的是上山採藥的婦人莫名其妙就不見蹤影。
有人上山後沒有出事,卻找到了失蹤者的一隻手,或是腿。
也有人聲稱自己受到精怪威嚇,證實了確有此事。
於是,「山鬼」的傳聞便越傳越烈。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家中小兒啼哭都少了,夜裡一片昏暗,誰家也不敢點燈。
只有辜司清知道,雖然他們說的是「山鬼」食人,但實際上食人的不是所謂的「山鬼」。
也沒有人被吃。
辜司清看著眼前一排各自倒地的……山賊,靜默了一瞬,手指按在額間,緩緩搖頭。
那名被挾持的書生緩緩醒來,初醒的眼眸還未聚焦,呆愣地望向他。
辜司清嘗試對他友好的一笑。
「啊啊啊啊啊啊!」書生被嚇得屁滾尿流,倒在地上雙腿撲騰幾下,又踉踉蹌蹌起身,手腳並用地跑了。「救、救命啊!山鬼!是山鬼!!!」
偌大的山中響徹他的回聲。
「山鬼……鬼……鬼……」
「……」
辜司清嘴角剛勾勒出的弧度頓時僵住,最終化作一道無奈的嘆息。
「你們的山鬼,的確是在這裡沒錯。」
但是,是那一排排比不倒翁還倒得標準的山賊才對。
可惜,從以前到現在,沒有人願意聽辜司清說完。大多數人醒了都是落荒而逃,逃下山的時候可能還會不小心絆了個跤,最後灰頭土臉地下山,廣而告知這都是「山鬼」的傑作。
……山鬼不是,山鬼沒有。
甚至,他也不是什麼「山鬼」。
辜司清在原地踱步幾許,踩過幾片落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著最近新踩的泥土前行。他撥開了林間垂落的枝葉,遠遠地就看見了一間不大的木屋。
庭前有人在掃新葉。
像是聽見他的動靜,那人抬起頭來。
「今天的見義勇為結束了?」語尾帶著笑意。
「嗯。」辜司清點點頭,遲疑了一下,說:「好像……還是不太順利。」
應該說是「非常」不順利。他在心裡補充。
林業見怪不怪。「那些人又被嚇跑了?」
辜司清點點頭。隨後他看到林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一手握著掃帚柄,一手放在了掃帚頂端,將下巴靠上去,一副在思考的模樣。
他思考的時候眉間會微微蹙起,這是辜司清這些天來觀察到的結果。
「怎麼了?」
林業「嗯」了一聲。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或許是近日下山一趟聽到的傳聞。
關於山鬼的傳說,最初的害怕忌憚已經過去,接下來似乎正隱隱向另一種情緒轉變。
憤怒。
憤怒的人們聚在一起,群情激憤之下會做出什麼事,誰也說不準。
「我近日得再下一趟山。」林業回答。
他必須去確認山鬼究竟會不會受到威脅,有必要的話也必須跟村長談一談。
零叁、
辜司清一向對他的決定沒有意見。
在他心中,林業向來是有主見且有決斷力的人。從他當初從謀害搶財的強盜手中救出林業,而後者竟然沒有落荒而逃,反而是肯定了他的作為、並且想要跟他作朋友這一點,就可以顯示出林業是個多麼聰明的讀書人。
辜司清以前在山中沒有人類朋友,自然是欣然應允。林業在山中砌小屋的時候還頻頻過來幫忙,這邊砍個柴這邊綁個繩,忙得不亦樂乎。
所以這次林業說要下山,辜司清跟他道完別後,便到小屋裡待著,玩他的魯班鎖解悶。
辜司清不是人,這件事情林業知道。
確切來說,辜司清的本體是一隻白文鳥。他在這山中度過了百年時光,近日才開了靈智,能夠化出人形。
原因是某次林業起夜時,恰巧看到了窩在窗前軟禢上曬著月光的小白鳥。
林業並沒有太吃驚,只是難得對他耳提面命,告誡這種形態轉換絕對不可以讓其他人類知道。
辜司清當時有些茫然,不過還是點頭說好。
最近看到那些落荒而逃的人類,辜司清才逐漸明白為什麼。
林業回來的那天,天空烏雲密佈,電閃雷鳴,下一秒就會有傾盆大雨落下。
他一種帶著罕見的、嚴肅的神情,迷茫地四處尋找著什麼。辜司清剛剛又去「見義勇為」了一回,遠遠地看見他,就加快腳步走去。
「你回來了。」辜司清笑著說,才剛伸出手,就被林業緊緊攢住。
「?」辜司清有點意外,卻沒有反抗。
「我……」林業似乎想了很久,他只開了一個字頭,就沉默了很久。「……我其實,剛剛有一瞬間,是想叫你不要再去見義勇為的。」
應該是說,來的路上這幾天,都在想這件事。林業苦笑。
「可是,你知道嗎?」他注視著辜司清困惑的雙眼,一字一句、不容拒絕地說道:「我啊,最看不過去的,就是好心沒好報,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不會再是『山鬼』。」
他握住他的手,舉過頭頂,宣告般地說:
「你會是個好心又善良的白文鳥。」
04.
山中暴雨一時半會停不了,林業張望四周,他不太喜歡這種陳舊腐敗的氣息,更不要說雨天又令這裡的霉味更嚴重了一點。
剛擦完的鏡面一角勉強能反光,可當林業仔細一看,他又看不見他的臉了。
「今天應該是看不到螢火蟲了。」他放下鏡子,有些遺憾地說。
不過夏天的天氣就是這麼變幻莫測,一想也就釋然,反正還有明天。
正這麼想的時候,他聽見了「扣」的一聲。
「……?」
他的視線緩緩往下,看見剛剛被他擦得發亮的鏡子角落,正反射著一節指節。
而林業的兩隻手都垂在大腿旁。
……所以,這指節是誰的?
林業又聽到一聲問句。
清清脆脆的,還帶點幾乎察覺不到的發顫。
「你來了嗎?」
05.
大白天的,林業覺得背後有點發毛。
「誰來了?」儘管如此,他卻不由自主地回答。這回話之自然熟稔連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那個聲音停頓一瞬,才又遲疑接上。
「……林業?」
大腦裡有什麼東西「咯噔」地撞了一下。
「是我。」
林業看見鏡子慢慢地由髒污轉為潔淨,而鏡子中的東西則逐漸現出原形。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乾淨、清瘦的少年,和他差不多歲數。
少年一看到他,就微微彎起了唇角,眉眼溢滿了溫潤的弧度。
「是你。你來了。」
林業看著他,那應該是高興的語氣,林業卻覺得對方應該是想哭的。
愣了一下,他突然覺得有點匪夷所思──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可此刻心臟的鈍痛又是真切存在的,令他不容忽視。
好熟悉。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溫柔,熟悉的人。
好像下一秒就能喊出他的名字。
「你是……」
林業張了張嘴,喉嚨卻發不出半點音節。
他望著鏡子中不知名的少年,外面是滂沱的大雨。
雨聲淹沒在蒸騰的暑氣之中。
零陸、
林業的方法,是將之前辜司清「見義勇為」過的山賊、盜賊不等,以及被「見義勇為」的老弱婦孺、書生、新婚夫妻等……請到村長面前對簿公堂。
加害者跟受害者都湊齊了,稍一指認就能確定到底是誰綁了誰,到底關山鬼什麼事。
指認的過程倒是順利,不過還是有不同的聲音:
「這些人都是有回來的,那些失蹤的人又要怎麼確定不是山鬼幹的?」
林業報以溫和的一笑,剛剛質問的人卻覺有冷汗竄上天靈蓋,恍惚一瞬。
「你要不要問問看,你們口中的『山鬼』,有沒有傷害他們?」
加害者一方點頭如搗蒜,受害者一方猶疑幾分,搖搖頭。
「看?」林業朝他擺手,「事實證明,『山鬼』是個性溫和的生物,根本就沒有害人之心。幾次出手都是見義勇為,讓加害者失去行動能力後,也沒有對處於弱勢方的受害者動手。」
於是,差點成形的「山鬼剿滅行動」胎死腹中,林業回到山上,長吁一口氣。
總算可以放心了。
終於解決心中一塊大石,林業走在落葉道上,心情是不亞於剛和辜司清砌好房子時的輕鬆愉快。
「發生什麼事,這麼開心?」
「見義勇為。」說著,林業忍不住笑出聲。
見他笑,辜司清也不自覺地跟著笑,兩人互相看著彼此,都不明白為什麼對方笑得越來越誇張,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原來,笑是真的會傳染的……」
辜司清笑到肚子疼,拿頭去枕在林業的腹部上。林業低頭看著他,手掌揉亂了一頭散髮。
「你才知道。」
「嗯。你說過你要教我的。」
「嗯嗯,知道了。」
兩人又都不說話了。靜默了幾分,林業才又開口:
「『見義勇為』不是件壞事。」
辜司清扭頭,盯著他的下巴。
「『見義勇為』的白文鳥,也一定是隻好鳥。」林業鄭重地說。
「……」
辜司清的回答是一顆向上撞的腦袋。
「啊!好痛……哎別撞……哈哈哈……」
玩鬧聲漸遠,山中恢復了往日的靜寂與勃勃生機。
07.
少年人的喜好直接而不拐彎抹角。林業在這場午後雷陣雨中邂逅了一名住在鏡子裡的奇怪少年,他們很聊得來,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林業很遺憾沒有早一點來這邊躲雨。
少年讓他講講外面發生的事情,說自己住在鏡子裡好多年了,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林業背了歷史課本給他聽,見他越聽眼睛越睜越大,還不斷貼近鏡面,結果撞到了鼻子。
滿搞笑的,說實在話。
也有一點可愛,像是在IG上偶爾會滑到的狗狗貓貓一樣。
林業沒有說出口,想來就算他說了,少年也不一定理解他的意思。
喔,對了。少年應該是活在清朝皇帝還健在的時候,因為往後講起甲午戰爭和二次世界大戰時,他都是一臉茫然跟震驚。
結案。
這是個跟林業相隔將近兩百年的古人,他們有代溝。
但管他的。林業想。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倆已經聊了一個多小時了,證明他們很投機。
「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裡會不會太無聊?要不要跟我回家?」林業問。
待在同一個地方幾百年,任誰都會感到厭煩。林業拐彎抹角地向他發出邀請,希望新朋友能夠和自己回家。
剛剛自我介紹過的辜司清點了點頭。隨後,林業便揣著鏡子,走出了收留他短暫期間的舊倉庫。
「謝謝啊。」林業招了招手,心情很好地往山腳下走去。
一路上,林業說起他為什麼會上山,說起山上湖泊的螢火蟲。邊說邊問鏡子有沒有興趣一起去,螢火蟲肯定很漂亮,不看會後悔。
辜司清說好。
他看著周遭的風景逐漸在地平線上遠去、消失,恍惚間彷彿回到百年前。
枝頭飄落下的是有著錯綜紋路的葉,與他說話的是久別重逢的故人。
那時候他還是剛化形沒多久的白文鳥,明明是安靜文靜的性格,偏偏整天用人身在山裡到處衝撞。
「別亂跑,跑丟了就不好辦了。」那人的聲音帶著笑意。
「我為什麼會在自己家跑丟?」
那個人笑而不語,而後抬頭望天。
因為他的動作,所以辜司清從以前到現在,始終記得清楚:
那天的天空看起來很柔軟,像是出自人手的筆墨畫,淡藍色的筆觸不斷延伸,到了視線盡頭,幾絲柔滑的雲彩點綴般地落於其上。細看,隱約可見有著七彩的痕跡。
如虹貫日的色彩。
辜司清透過鏡子,從樹葉間隙間,看見了一碧如洗的藍天。
似是故人歸。
08.
林業開始了每天帶著鏡子出門的生活。
他回家後將鏡子清理得乾乾淨淨,辜司清也看不懂他到底怎麼做的,只知道那天他被各種刺鼻的液體沖刷,差點要了半條命。
「原來你鏡子背後刻著的是一隻鳥?」林業有些驚訝,但驚訝過後便立即歸於平靜,還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他猜,這是一隻白文鳥。
「這是白文鳥。」辜司清的聲音傳來,帶著一點笑,「對我來說……很重要。」
是嗎?
「那就得好好清理了。」
林業又多倒了一管清潔劑。
辜司清很想跟他說不需要,但最後還是欲言又止地閉上嘴。
林業上哪去都要帶著鏡子。去湖邊釣魚帶、去幫隔壁人家抓落跑的豬也帶,還要把鏡子拿出來說話。才短短一個禮拜,旁人看著林業的表情都怪異了許多,都當他是童話故事讀傻了,才跑去當白雪公主的惡毒皇后。
林業是這麼說的。
「我跟你說,他們其實就是嫉妒我有一面會說話的鏡子。」
不過辜司清靠著自己的觀察,冷靜地得出了迥異的結論。但他好心地沒有告訴林業。
暑假的最後一個禮拜,林業依舊揣著鏡子出門,不過這次是去山上找螢火蟲。
這一次,有了辜司清堪比GPS的指路服務,過程變得順利許多。
夏季的天黑得晚,等到了快七點,天才稍微暗下來,湖岸邊逐漸現出點點星火。正以為它們是在人間遊蕩的燭火,只一眨眼,無數光點漸次亮起,湖邊頓時成一場盛大的歡迎會。
林業坐在草皮上,雙手放到腦後枕著,他的胸口放著鏡子,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說來也奇怪。」辜司清聽見他近乎耳語地說著:「我一看到你,就覺得有點難受。」
「看到你在鏡子裡是這樣,看到刻在鏡子背後的鳥也是這樣。」
「這是為什麼呢?」
「……那該怎麼辦?」辜司清忍不住出聲。
「誰知道呢?」
林業換了個姿勢伸懶腰,辜司清聽到他如鼓點般的心跳,安心地閉上眼。「看看有沒有誰想要見義勇為吧。」
很久沒有動靜。
林業正覺得奇怪,他將鏡子拿起來,看見裡面的辜司清面無表情,眼淚卻淌了滿臉。
他是無聲又寂靜的。
「你說,什麼見義勇為?」
零玖、
林業老早就想問這個問題了。
某天他終於找到合適的機會問出口,得來的是白文鳥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回答。
「因為我想做好事。」
看著他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林業來了興趣,就想逗逗他。
「為什麼想做好事?」
「因為……做好事,才是好人?」
「有道理。」看見辜司清貌似鬆了一口氣,林業壞心眼地轉了話頭,「那為什麼想當好人?」
這一次,辜司清停頓的時間久了些。半晌,他才說:
「因為我是一隻好鳥。」見到林業似笑非笑的臉,他悚然一驚,才發現自己漏了兩個字:「好白文鳥。」
「好鳥,你自己說的。」
辜司清看了他一會,不說話。直到林業有點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他才用那溫溫吞吞的口氣說:「閉嘴。」
連好白文鳥都會罵人了,林業很有成就感。
看來白文鳥想見義勇為的初衷很簡單:想當個好人。
先不論為什麼一隻鳥有這種想法,林業很輕易地就接受了。畢竟連鳥都能變成人,想做個好人又有什麼好驚訝的。
辜司清一旦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這是連人類也不一定能夠做到的事情,林業很佩服這點。
但是……
辜司清不知道的是,人類好的能很好,壞的,也能很壞。
很多故事都是騙人的。
就比如,好心不一定有好報。
「可能是想太多了……」
自從上次下山後,山裡太安靜了。除了蟲鳴鳥叫之外,好像就沒有其他聲音。
本可以將這事歸為山下村子終於對這座山有所忌憚,不想跟他們有過多牽扯。不過心中隱約的不安又不斷地拉扯林業的思緒。
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麼簡單的道理。
林業打定主意,隔天再去山下一趟。
「你又要下山?」辜司清問。「那這次可以帶我去嗎?」
林業有些遲疑。
「他們知道你長什麼樣,你不怕?」
「我沒有做壞事。」他說,「你上次也說了,他們也有抓了那些盜賊,知道是他們在殺人。」
「我沒有殺人。」辜司清說。
林業看了他許久,隨後釋然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遲早要面對的。」
揉亂了對方柔軟的髮絲,林業輕輕拍了他的頭頂,說:
「去睡吧。
「等再睜開眼,你就大大方方可以告訴別人,你是一隻會幫忙人抓強盜的『好白文鳥』了。」
拾、
辜司清沒有等到那天。
11.
「你沒事吧?有哪裡痛嗎?」
林業以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跑下山,小心翼翼捧著那塊鏡子。裡頭的人影時淡時濃,像是壞掉了的電視機,連像素都有氣無力。
「我沒事。」面對他的追問,辜司清只是溫和地說:「只是我的時間到了。」
「什麼叫做『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就是,」辜司清看著面前泫然欲泣的少年,心中微嘆,「我該回到我應該去的地方了。
「那裡有終年蒼鬱的山林,樹林當中還有一間小木屋。
「對了,木屋能建成,當中還有一半是我的功勞。
「只不過他每次都說他佔了其中六分,偏要佔我便宜。」
越說,只見少年的眼睛越紅,連帶著臉頰也通紅無比,這是情緒太過激動會有的正常現象。
辜司清心想,可惜不能抱抱他。
鏡子裡的人影遲疑一瞬,緩緩道:
「這幾天,謝謝你陪著我。」他思考了一下,「很久沒人陪我說話了。」
虛影越來越模糊,他卻像是迴光返照,短短幾分鐘內說的話,竟比過往幾天加起來的都還要多:
「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會有坦蕩光明的未來。
「以後你一定會交很多朋友,不要因為我不在了,就覺得寂寞。」
林業哭得狠了,連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
「如果我就是覺得寂寞呢?!」
辜司清說,那就看看天空吧。
鏡子裡伸出一隻虛影般的手,指向天空。
「如果你看到小小塊的、白色的雲朵,那就是我在看著你。」
少年愣住了。他呆呆地問:
「為什麼?」
「因為我是一隻白文鳥。」辜司清笑著說,「跟其他鳥類相比小了些,但是勝在好看。」
「螢火蟲很漂亮,謝謝你帶我去看。」
聲音落下後,林業等了很久,沒再等到下一句話。
最後一點太陽也落到了山頭之後。
林業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慌亂地撿起了鏡子,如同第一次發現它般,遲疑地看向鏡面。
那個背後刻有文鳥的鏡子,第一次映出林業的臉。
拾貳、
被辜司清揍過的盜賊一被放出來後,便召集了許多人,聲稱山上有鬼戕害人間,必須加以清剿,才能維持人間安穩。
又因為今年入夏後便再無降雨,莊稼大片大片的死,請了道士作法卻無有效果,部分人便將此怪罪到不祥之物上──山鬼。
不僅造成人禍,還是天災之因。
這東西不能留。
眾人商定好,便於一天夜晚進山,誓要抓到山鬼,否則必不罷休。
……
嘈雜的聲音近了。
辜司清記得,山裡很久沒有這麼吵雜過。
「他們……」辜司清側耳聆聽,他如果靜下心來,聽覺就能到達很遠的距離。「想要抓我?」
「司清……」
辜司清點點頭,「雖然我不能明白為什麼,但是……」
他正要從床上挪下來,林業卻阻止了他的動作。
「司清,聽我說。」
辜司清看向他。
「我會保護好你,你在這裡等我,好不好?」
林業說得很肯定,辜司清習慣看他的眼睛,那裡頭滿含著的是熟悉的安撫及堅定。
凡事只要承諾過的,林業便會努力達成。
辜司清說了好。
「雖然說有點對不起,但是……」
林業卻拿起桌邊一面手持鏡,喃喃:「這是最好的方法。」
「你說什麼?」辜司清意識到不對勁,他面色上難得地有了著急的情緒。「等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
辜司清再也說不出話了。
林業望向他的眼裡充滿了痛苦及悲傷。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林業。
「如果你開口說要跟我走,我會沒辦法拒絕你。」
林業笑得很難看,「只好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
辜司清透過鏡面,看著他的背影走遠。
這一走,就是好久好久。
那一晚他聽見了尖叫與咒罵聲,火光燒滿了半邊山,又在白天歸於靜寂。
鏡中世界一切都與現實相反,辜司清起初還有點不習慣看左右相反的字,尤其還是草寫,但近日就漸漸習慣了。
沒想到白文鳥有這麼強的適應性。
這些日子他逐漸鑽研出這個空間的特別之處,明白在這個空間裡,外人、或者是說沒得到擁有者允許的人,從外面的世界看,並不會發現鏡子裡的辜司清。
而辜司清可以清楚得知外面世界發生的一切事情。
今天他也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出去這面鏡子。
因為擁有者的氣息消失了。鏡子對內失去了制約功能,對外倒是毫無影響。
不過,辜司清不打算出去。
『你在這裡等我,好不好?』
林業是一個很守信的人。辜司清不想當一個率先打破約定的壞白文鳥。
但是,一年過去了。
林業沒有來。
十年過去了,再一眨眼,百年也過去了。
林業還是沒有來。
辜司清看著周遭擺設相反的東西,這幾十年來他已經不再覺得它們怪異。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陷在一場大夢裡。
這場夢裡有林業、有他幫助的人、也有他打敗的人。
因為夢太美好了,所以他一直醒不來。
『我啊,最看不過去的,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辜司清忍不住想,他也像是那竹籃。
辜司清曾經撈起了水,水中有月,但轉瞬就成了泡影,流沙般從編織的竹簍中流下。
只有濕潤的觸感,提醒著他──這是曾經存在過的。
但是過不了多久,水痕又會蒸發掉,再不留一點痕跡。
可有悔?
不悔。
你可有悔?
他並不悔。
……你後悔嗎?
「……我不後悔。」辜司清望向看過無數次的鏡面,那上頭已經充滿髒污,那是歲月的痕跡——它不再能映出其他倒影了。
「他是個能遵守約定的人。」
我只是希望,他能夠來得快一點。
13.
然後,再百年後的夏天。
在夏日的末尾,在連蟬叫聲都顯得乏味的下午。
磅礡的大雨中,一面鏡子被關在黑暗的倉庫裡,沒辦法反射任何光線。
而有一個少年,跨越百年的時光,將那扇大門打開。
「……有人嗎?」
滿室生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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