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習作】心結

》難以分類的一篇，寫這種任性的東西真開心～

0.

「夏常曦，妳有沒有後悔過自己死得那麼早？」

1.

夏常曦知道蘇志有來參加自己喪禮，是在死後快一年的中元節。她在鬼門開沒多久就愉快地踏上回家訪親的旅程，並在半天後順利到達她生前住的家。她爸媽都建在，弟弟還在唸書。她死得太早，大學還沒畢業，論文還沒寫完，尚未成為社會新鮮人，仍在父母羽翼庇護下的未熟年紀。

她還記得，頭七的時候，她站在靈前，看著她家爹媽哭了很久很久。她手指絞著上衣衣角，對一切愛莫能助。

現在回想起來，能夠被分配到天國實屬不可思議，光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不肖一罪，她就該在地獄走上幾回。就算她年紀小，也不應免去她該受的罪。她生平無功無過，卻不能被歸類於歸去西方極樂世界的善人。

這事她始終想不通，只能權當彼世制度近年來比較鬆散，若無大罪，賄絡得當也就將罪業抵銷──到底還是不信者的想法。幸好道佛二家對於非信眾的人也都相當寬容，平時也很歡迎臨時抱佛腳式的求心安、求平安。

這是題外話了。

夏常曦回到自己家時家人正準備著晚餐，他們看不到她──那當然──她也就看個幾眼，就溜回自己房間，就像生前那些日子一樣。

剛穿過房門，夏常曦就開始覺得鼻酸，內心五味雜陳。

雖然她已經不在這個家一年，這裡的擺設卻與她離開時沒什麼兩樣，就好像前天她剛走，書桌整齊放著論文參考用的書籍，桌面乾淨得沒有一絲灰塵。床上的枕頭套和被套不是印象中那組，看起來像前幾天剛換過。她看得眼眶紅腫，最近下載到手機裡的是網友推薦的催淚文包，她這陣子練就一身想到就哭、眼淚信手拈來的技能，這會正是驗收的時刻。隱隱約約從廚房的方向傳來父母說話的聲音，又往她的哭點按上兩顆新鮮剖半的洋蔥。太過刺激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溼溼的眼眶，走到房間正中央，特別蠢地轉了一大圈。然後瞪大眼睛，看著貼在房門邊牆面的大海報，上頭是用炭筆畫的肖像畫，主角正是她，笑得特別溫柔，她記得爸爸以前給她拍過照，她對著鏡頭笑的時候就是這表情，居然畫得唯妙唯肖。

她又走近點看那幅畫。這才發現畫的角落有著繪師的落款，但仔細看又像死小鬼亂塗鴉，畫的是個芝麻團……不，不對，那應該是隻麻雀。

她想起來了，小學的時候她在夏令營畫過一隻飛進教室來的麻雀，可是她不怎麼會畫畫，小學同桌──他也一起參加那個夏令營──一本正經地跟她說，那是顆倒插叉子的芝麻團。

她不記得那個同窗叫什麼名字了，也想不起來長相，只記得男孩子發揮十成十的聯想力，慢吞吞解說她的畫的語氣。夏常曦努力回憶一下發現還是無法取回小學低年級的回憶，只好倒退一步，重新去看那幅畫。

啊啊，她想起來了。

那個男孩子很會畫畫。她想這大概是對方畫的。

2.

但為什麼一個許久沒聯絡的小學同學要畫她的畫像，還被她家人收下，貼進她房間呢？

夏常曦左思右想，想了很久才判斷，對方可能透過某個管道知道她過世了，特別前來參加她的喪禮。她還記得她爸媽婉拒奠儀與慰問禮，告別式上沒有收下任何東西，告別式結束後，則把一些她生前喜歡的書、可燃的收藏品燒給了她。她可以背出當時燒給她的清單，現在全擺進她位於天國邊境那棟小房子的臥室書櫃。會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她爸媽一起燒給她的紙錢扣除房子裝潢以外，還付了很大一筆在那些東西的轉運費用上。

夏常曦每過一陣子就會把她珍藏的個人誌重新拿來回味一次。每回味一次，就又會想起她爸媽，想起她人生最後的日子，以及想起高額的轉運費用。當她的思緒繞一圈最終停在金錢問題上，三不五時就會盤旋於心頭的鄉愁與愧疚，便會成功轉移到這個月還沒繳的水電、電話網路費用上。

沒錢過生活的時候，人們通常不會想太多。換個種族也是一樣的。

3.

重新遇到小學同窗是在三五年後的七夕。聽起來挺浪漫的，其實就是鬼門剛開一個禮拜那時候。

那年她爸媽已經兩鬢斑白，看得出蒼老的模樣；弟弟成為一個務實的公務員，每天加班、累得像狗。夏常曦的房間依舊保持原樣，小學同窗給自己畫的肖像畫依舊貼在牆上和氣地笑著，就是邊邊角角開始泛黃。

夏常曦今年在彼世遭遇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又讓她重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那殘破的畫工，和很會畫畫的隔壁同學老愛在她繪畫作品安上的奇葩主題，這次回來看到那張肖像畫頓時備感親切，翻著手機裡存的小說看個差不多十、二十萬字，就要抬頭瞅著那畫一段時間。

就不知道是不是念力出眾還怎樣，等她回過神來，自己還是坐在一幅肖像畫前面，屁股下卻換了個地。她回過神來，驚嚇得四處張望，夭壽，這裡是哪裡，怎麼像個男孩子的房間，劇情發展猶如前陣子很紅的動畫片「你的名字」。

夏常曦驚嚇地按上自己胸脯，隨後大大鬆了口氣。

很好，奶還在，安心安定的32C，是自己的奶。

平靜下來之後她站起身，繞著房間走一圈，在牆角靠窗的書桌上，有本攤開的速寫本，上頭畫著一隻肥嘟嘟的鳥。夏常曦又多看牠兩眼，可惜她辨認動物的功力依舊糟糕，沒有瞅出那鳥品種的眼力。

不過這充滿靈氣的炭筆畫風，倒給她一些熟悉的感覺。仔細檢查右下角的落款──這次真的是落款了──上面寫著清爽的「蘇志」二字。夏常曦像是想起什麼回過頭，在自己房間貼著肖像畫的位置上，這個房間也一樣貼著張肖像畫，上頭一樣是個女孩子笑著的模樣。

這個是她。夏常曦想。

這個是小學時代，和蘇志同桌時的自己。

4.

「被十多年沒見的小學同窗暗戀是個怎樣的體驗？」

如果能把這個故事起個標題，夏常曦估計會這樣寫。她好不容易把這個隱隱約約在腦海間閃爍的人給想起來，緊接著就要面對對方似乎暗戀著她的事實，這實在挺嚇人的──雖然她已經死了。

說到蘇志，好不容易想起來的，也還是他說話慢吞吞、講話有自己一套道理，以及那溫吞、彷彿欲言又止，卻總是侃她侃得不遺餘力毫無客氣的模樣。

她又把對方認真想一會，可是這太困難了。她腦中根本沒有太多關於對方的材料，想來想去她反而想起很多國小時交作業被老師規定要畫的塗鴉。

想起像是綠牙籤，或者牙線棒的豆芽菜。

暗黑系太陽，海水般的天空，彷彿出自風之谷的霸王之氣毛毛蟲。

她想起那個人評論自己畫作的聲音……她現在開始有點想起對方長相了，還是小學十歲出頭略帶奶氣的稚嫩臉龐。

這個就是她認識的蘇志。

蘇志也就只是那樣了。

5.

晃神了片刻，夏常曦重新抬起頭，不知何時回到自己的房間。

蘇志的房間是她幻想出來的嗎？她想不清楚，但覺得有可能，因為蘇志房間裡的一切印象都基於她腦袋裡少少的回憶，只有畫、只有她，只有一段寂寥的用童言童語編織而成的關係。

隨後這個幻想更加超過了。

她看到自己房門被打開，顏面有些模糊，隱約能看出是蘇志的男孩子走進來。（夏常曦想想，大概是因為自己根本沒辦法想像對方長大的樣子。）

蘇志看了眼盤腿坐在地上的她，也在她對面靠牆坐下。

蘇志：夏常曦。

蘇志的聲音比夏常曦記憶裡更低沉了點，說話速度還是不緊不慢的，讓人聽著脾氣都沒了。夏常曦沒有應聲，就這麼呆呆看著他。

「夏常曦，」蘇志說，「妳有沒有後悔過自己死得那麼早？」

6.

夏常曦想了很多。

她簡單回想過自己一生，還有從生前帶到死後的興趣、喜好。接著她腦海中浮現自己的家人，爸媽關愛她、心疼她，為了失去她哭泣……各式各樣的表情。她對此一直很愧疚。

可是再給她更多的時間，或者給她重新再來的機會，一切又會有什麼改變嗎？

夏常曦歪著頭安靜了很久，終於對眼前的蘇志笑了一下。

她說：「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7.

夏常曦不是個好人。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定義的善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死後陰錯陽差被分配到天國，住在某塊鮮少有人煙的地上，每個月交著物業費，成天宅在家，靠網路上海量的網文過活。她生前除了當文包狗還要上學寫論文，還會與愛她的人們互動；死後只剩下看文，一個人安安靜靜省吃儉用地過著死後的生活。

她曾經很認真想過這樣的自己是不是不好。

可是她又真的過得挺好的。

夏常曦就是這樣一個人。無牽無掛只有自己一人的生活才是最適合她的，前生至現在一切發展僅是順其自然。活著的親友們仍努力過活，就和她一樣。他們失去彼此，但那只是人生必然的分別，沒有誰失去誰就非得過意不去。

所以她對蘇志笑──那個她想像出來的蘇志。

「他」是她曾經壓在心裡不想，卻確實存在的心結。

8.

夏常曦又抬起頭，她發現自己房間的牆面上，其實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

主角是鬼徹這篇的女主人公。
今天把整篇連載寫完了～想到會順利達成連續八天日更的成就就覺得不可思議XDDD
寫論壇體很開心，不過也因為是原創角色視角的故事，寫日記的過程中不小心就會東補西補一些旁生設定，登愣，然後這篇就出現了哈哈。

一些比較細的設定：

1. 反過來說蘇志才是夏常曦初戀，但不一定是叫蘇志。
2. 「蘇志」本人只在小學和夏常曦有過互動。
3. 夏常曦的心結：就這樣年紀輕輕一事無成地死去，還讓父母傷心，會不會後悔？她本人的答案是：會。可是她並不討厭現在的生活，也不渴望改變已經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