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徹 上河井中心】偽神錄 / かみの話

》上河井奈伊第一人稱
》鬼灯全程log out
》實體書收錄,不公開 2020/6/15 公開(突然地)



それはきっと、神様しかできない事情と思って、まさか人自身がかみになった。

偽りのかみでした。




《偽神錄》


事情發生在我生日前幾天。手裡提著同事因為記錯日期而提早送的小蛋糕,另一手抱著要帶回家的報告,路過喜歡的鯛魚燒攤販沒有手可以騰出來只好放棄,就是那樣一個遺憾的傍晚。某種意義上也使人記憶猶新。

那天是周末,由於突發的案件導致文件量大爆發,整個部門無一倖免地開始埋頭趕工,回神過來已經午夜過後,索性全體留宿公司,隔天早上繼續加班。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一夜無夢,早上除了趴睡導致頸間有些痠痛、兩隻手臂睡麻以外,精神倒是比往常要好。醒來後加速處理文件,總算險險在五點前結束資料整理的工作。走出工作的地方還看得到太陽(雖然已經是夕陽)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經驗,慢慢走回公寓附近的公園,駐足,抬頭往天空望,雲朵像是公園裡攤販賣的棉花糖,加了草莓香料的那種。

好甜啊,這樣想著,稍早沒有買到鯛魚燒的遺憾從腦海中淡淡流去。

這樣說起來,手裡蛋糕也是草莓口味的,前一天收到時好像有被這麼說過。結果連訂正對方記錯日期的餘裕也沒有,緊急插件排山倒海湧入,對話就這麼不了了之。我把收到的蛋糕冰回冰箱,回到座位時,辦公室儼然轉變為戰場。

我在公園附近將蛋糕送給坐在花圃外圍的老人家,重新整理報告,準備到同樣離家不遠的圖書館去借書。這禮拜下班都趕不上圖書館關門時間,今天好像勉強可以。圖書館週日全天閉館,隔週說不定也會連續加班,下次能上圖書館的時間恐怕又是周六,這也意味著我積欠半個月的報告又要一延再延。

能夠避免這個事態讓我小小鬆口氣,趕緊掏出手機,確認報告得用上的書籍都仍未借出。

雖都不是什麼熱門的書,見它們與一個小時前的狀態相同時,我忍不住用鼻子哼起歌,快步往圖書館走去。


結果,其他書都找到了,就是有一本不在架上。我苦惱地再次確認應用程式,看來書還在館內,只是不知道被誰拿去看了。一邊確認離閉館剩多久時間,我穿梭在書架之間,找尋那位手裡有我要借的書的客人,最後在靠近窗邊的座椅上,找到了那一位。

眉眼彎彎的,表情和善,目測二十多歲,讓人覺得很懷念的男人。我心裡「啊咧」了聲,歪著頭,不知道自己突然的感觸是從何而來。對方的長相完全沒有印象,只是氛圍熟悉。我摸摸胸口,心臟仍以正常頻率跳動,身體卻變得暖暖的。

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慢慢走上前。

要是這間圖書館也像一般圖書館開到晚上的話,我就能坐下來,一邊做其它報告,一邊慢慢等男人把書看完。很可惜,再過不到半小時,晚餐前圖書館就要關門了。

「那個,不好意思。」我開口,男人抬起頭看我。他眼睛彎彎的,眼角有著若有似無的紅印。這年頭也有許多男性喜歡化妝,並不是什麼奇特的事。但男人眼角的紅,與他意外搭配。

毫無疑問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

我這麼想,接著又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借走您放在手邊的那本書嗎。」

我指著我的目標,男人也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白底封面,右下角放著一副手銬的簡單插圖,斗大的標題寫著「無意義犯罪」的厚重心理學書籍。

男人愣了愣,笑著拿起書,「小姑娘對這類書籍有興趣?」

我想了想,才回答:「工作需要。」

嗯。男人沉吟會,也許是注意到我手裡抱著的書與資料,笑笑又說,「小說家取材?」

「不……」我反射性否認,但在脫口而出工作內容前打住,「請問,那個……書……」

我可以借走嗎?小小聲問完,我又補充一句:「如果您沒有要外借,閉館前還有半小時,我可以在這邊等您先看。」

「這樣啊。」男人臉上堆起俏皮的笑容,眨眨眼回應:「既然可愛的女孩子這麼提議,我當然不會拒絕。那麼,這半個小時就麻煩妳坐在這裡陪我囉?」

我點點頭,抱著報告在他身邊坐下。

「我是白澤。可以問問妳的名字嗎?」他把書翻開,然後提問。

上河井(かみかわい)。」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上河井奈伊。」

「是嗎,那就是小奈伊囉。」

男人呼呼笑著,直接親暱地喚出我的名字。我有點困惑,但並沒有阻止他。

心裡浮現出已經許久不見的那個身影。在這個時候才又想起那一位,讓我遲遲無法翻開報告,腦海裡盡是那一位摸摸我的頭,陪伴在我身邊的回憶。

那段時間真的相當幸福。明明連臉也記不清了,頭頂上那隻手掌相當溫暖的事還記得。

太過懷念了,不經意的,眼眶熱了起來。我趕緊搖搖頭,甩去腦中思緒,終於翻開報告。


專心投入於工作中,時間過得飛快。等意識到耳邊巡迴著圖書館趕人用的閉館輕音樂,是白澤闔上書,將書給推過來的時候。我起初沒意識到他為什麼這麼做,還瞪著書發呆好一會。好半晌才快速蓋上報告,接過書,和其他幾本一起抱起。周遭已經看不到其他的人了。待到這時間的人,似乎只有我們兩個。

「謝謝。」我抱著書,對白澤鞠躬道謝。他也慢慢站起來。

白澤手邊還有一兩本書籍,他將它們放進不遠處的還書架後,又折回來我身邊。

「一起去吃晚餐嗎?」然後開口邀約。

咦?我發出疑問的單音。

見到我的反應,白澤微微皺眉,緊張地問:「……抱歉,太唐突了嗎?」

我連忙搖頭。

並不是覺得從陌生人來的邀約突然,只是打從心底感到疑惑。以前幾乎沒有會這樣邀我吃飯的人,從高中開始我就一個人住,周遭同學們的生活方式與我相差太遠,也沒有共通話題,很少聊天;開始聊天後,我也不懂如何讓話題不中斷延續下去的方法。雖然有時候會被拉去聯誼湊數,但到頭來還是坐在角落自己吃飽、先行離開的情況比較多。

無聊的傢伙。冷淡的人。像這樣的評論,偶爾會不小心流進我的耳裡。

「……只是,和我吃飯一點都不有趣唷。」我照實說。

白澤又恢復笑容。

「才沒那種事。」他反駁,「和可愛的女孩子吃飯,很愉快的喔。」

是這樣嗎?我歪著頭回問。他很肯定地點頭,又重覆一次「會很開心」,於是,在櫃檯辦理完借書手續,我便和白澤去吃了晚餐。

晚餐吃什麼、食物的味道現在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和白澤聊天確實很開心。說是聊天,大概更像他單方面說對我說話。神話傳說、自然科學、社會時事、文學故事,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也樂於將這些與我分享。

非常愉快的一次晚餐經驗。

在那之後,我答應他提出的交往要求。


但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到現在我還沒有半點頭緒。

我讓成為男朋友的白澤送到公寓門口後,並沒有立刻上樓。因為好奇心,我在走去電梯的路上折返,在大門口的陰影裡稍微等一會,便尾隨在步行的白澤之後。既然對方選擇步行,如果不是要去車站坐車,就應該住在附近。但會去這裡的圖書館借書,應該是住附近的可能性大了些。我一邊想著,如果他真的去坐車的話,就到車站附近的便利商店買隻霜淇淋再回家;如果他住在附近的話,說不定平時在路上遇到,還能多聊聊一些話。

我就這樣想著,跟著腳步輕快的白澤,直到他繞進某條巷子。

……欸?我反射性停下腳步。

雖然前面沒提,我目前是在警政署下的特殊記錄課工作。說是警察,基本上只是個文書記錄,專門記錄、整理較為特殊的犯罪案件。大三要決定未來就職單位時,我第一次接觸這個職業,並且深深被吸引。想要弄懂人們在想什麼,或許不應該到這種地方;更甚者,在這個地方會接觸到的對象,連一般人也無法理解的情況多不勝數。也因此才會被稱為「特殊」記錄課。當時面試我進來的前輩,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便是:「做我們這行的,要有超乎常人的心理素質。」

說實在的,我並不瞭解。

不瞭解「常人」是什麼樣的存在。

所以我現在才會站在這裡,並且走進這條,我曾經仔細研究過,知曉每一處細節的死巷子。巷子裡沒有暗門、當然也沒有出口,兩邊都是三層樓高的住家,尾巴則用兩層樓高的紅磚牆堵死。設計不良、意義不明的設計,正因為意義不明所以印象深刻。

除非能有在五秒內徒手翻過這道牆的高強體能,否則要不借任何外力離開這個場所是不可能的。可是當我僅僅慢了五秒鐘尾隨白澤走進巷子後,他並不在裡頭。

他就這樣從巷子裡,消失了。



如果要將世界所有人進行二分法的話,恐怕結果就是「我」、「其他人」。

我在自己的世界裡自行做了分組,眼睜睜看著所有人都毫無遲疑和我走向完全相反的那頭。我看著我這頭地面畫著的大型叉叉,又望向另一頭相互擁抱著歡呼的人們,腳下踩著的圈圈圖樣。果然我的話不行啊,雖然腦中浮出這句話,心裡卻沒有特別的感受。恐怕我早就已經將「不行」這件事,也視為理所當然。

並不是「不行」就無法在社會上生存。社會層面的不行,最多只護落得孤單一人的下場。只要好好上班、用薪水定期買必需品、繳房租,再怎麼「不行」的人,都能在社會裡得到一個被安置的角落。以為自己「不行」,就在社會中四處吵鬧的人,某種意義上,或許只是還沒死心吧。半鬆脫的螺絲在那頭轉呀轉的看起來確實令人在意,但如果不是關節連接處的螺絲,即使好好鑲著也是裝飾的一部分、掉下來自然不會構成危險,反而會有種解脫的輕鬆感。

假定不是一定數量的崩盤,這樣的螺絲掉多少顆,也頂多是從搖搖欲墜到真正掉落那幾天幾夜的憂慮。

特殊記錄課所處理的事件,多半都是這類的事。某些時候會遭遇長得特別畸形的螺絲,暴動時連帶會扯落周遭其他的,造成小規模、甚至大規模的集體崩落。

這樣的果然很可怕呢。遇到這類型的,社會可能就會這麼想:

必須要鏟除掉。

是的,乾脆讓他在自主搖搖欲墜前就掉下來好了。

負責將這些危險的東西拔除的,就是所謂的警察。

社會意義的拔除。褫奪公權、坐牢服刑。雖然不一定是真正的死去,但在社會上已經死了,成為再也裝不回去的螺絲,也沒有人願意看到那種東西再被裝回去。這樣子畸形且無法復原的螺絲,會被我們分門別類,記錄在倉庫裡一箱又一箱、滿山滿谷的資料袋中。

每天每天,都有各式各樣還沒死心的螺絲,主動、被迫的,從社會中被拔除。

這麼想來,或許會有些不公平也說不定。

畢竟,即使長得中規中矩,這些安分守己、被社會需要的螺絲,也日復一日因為實質的死亡而被迫從社會消失。生病、意外事故、糾紛傷殺等,這些因為不歸特殊記錄課管轄的案件而離開社會的人數,反而多上數十、數百倍,相當可觀。

人類是很脆弱的。心靈的堅強暫且放到一邊,要損壞這樣柔軟的肉體,就如同屠夫處分上桌菜餚那樣輕鬆,有心就做得到,很多方法都行,心懷惡念就可以。

於是那天我在圖書館,從白澤手中接過的那本書,書名以強烈的黑體字提出詢問:

「犯罪真的需要意義嗎?」

即使探討意義,也無法回溯因此行為而導致的傷害與生命。

能做的只有記錄。

甚至很難預防相同的事情再次發生。

做出這樣結論的我,今天也依舊一邊自問自答,一邊處理手頭上案件的資料,打成報告。


晚上將近八點我才拿著手機離開辦公室。注意到白澤在兩個小時前說到來接我的郵件,早就為時已晚。我走出門外,果不其然看到他坐在欄杆邊,抬頭望著天空。我跟著抬頭,由於光害的關係,一顆星星也看不到,連月亮都沒有。

我走上前。見白澤等得鼻子紅通通,我不禁聯想起聖誕老人的麋鹿。現在是初春,外頭雖沒前陣子這麼冷,坐那麼久肯定還是不好受。

等很久了嗎?我收起這句一看就知道答案的客套話,在男朋友的旁邊坐下。說是男朋友,距離第一次見面才過了幾天,其中甚至只有相當簡短的郵件往來。大抵內容都是「吃飯了嗎,要好好休息喔」、「早安,希望妳有個美好的一天」的問候,只有這樣而已。

白澤摸摸我的頭,落在髮梢的指尖有些冰,但很舒服。

「那個,要吃點什麼嗎?」我想起他郵件的內容,最後決定以這句話開口。

「嗯。」他點頭,「小奈伊也餓了吧。」

這樣說起來是有點……我點點頭,同意他的說法。他嘿嘿笑開,凍得通紅的手心稍微摩擦了會,又按在他自己通紅的臉頰上好一會,才用還是有點冷的手掌牽起我的手。白澤很高,比我高多出一個頭,身形修長,手的形狀也比一般男性纖細,是雙漂亮的手。我與他十指交扣,走到附近唯一還開著的拉麵攤吃了晚餐。

吃完之後,正當我提議在附近散步消化一下胃裡的湯麵,他從懷中掏出小紙袋,放在我手上。我掂估重量,非常輕。還在猜著裡頭的東西,白澤眼睛嘴唇全都笑彎彎的,用種喜悅的聲音,輕輕開口說,生日快樂。

啊,對了,今天是我生日,前幾天前被蛋糕送錯的時候明明還記得的,後來一忙就忘了。我第一個念頭是這個,接著才注意到,白澤在我手裡放著的是生日禮物。

謝謝。我露出微笑,拆開禮物,是條可愛的小手鍊。白澤幫我掛在左手腕上,牽著我在附近的河堤散步了兩圈,便說要送我回家。

過馬路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前幾天白澤當時在巷子裡憑空消失的事。正要開口詢問,隔著一個街口前面,卻傳來熟悉的高鳴聲。

那個是,警車的警笛聲。

同時間,也許是耳鳴的關係,我似乎聽見了──

「小奈伊,」正要往前走去,白澤卻握緊我的手,「別過去。」

他神色凝重,意圖阻止我的腳步。沒關係,我對他說。雖然車禍不在我的業務範圍,但多少認識相關業務的人,不會造成麻煩,應該是能提供協助的。但白澤沒有鬆手。


小 奈 伊 , 來 這 邊 。


「我不懂您這麼做的意思。」

我皺起眉,稍微加大手上的力道,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車禍現場跑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在車禍現場看到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逝。

已經再也見不到那一位的事情,好幾年前就非常明白。

雖然明白,但……

到現在還是忘不掉,那個牽著小小的自己,高大的身影。還想要一起玩,一起聊聊最近發生的事,一起生活下去。再也不能見面這種事,每每想到都會有些寂寞。

小時候的回憶從腦海不斷浮出,逐漸淹沒了我,我開始覺得喘不過氣,一方面卻又覺得身體非常輕鬆。等我從這樣矛盾的心情中恢復過來,我人已經站在現場,與其他同事同樣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那個被卡車輾過,理當立即斃命的少女從滿地內臟中坐起,歇斯底里大哭著尖叫起來。



……果然,白澤是知道這件事,才想阻止我過去吧?我忍不住這麼想。接著我搖搖頭,否定自己剛才的猜測。抬起頭,眼前是亮著赤紅燈光的「手術中」字樣。這裡是急診室的前面,捏在手心的手機兩次傳來震動,大概是白澤傳郵件過來。不知道他到家了嗎?我把他丟在路口,跑到現場後沒多久,就無暇顧及被丟下的白澤,緊急跟著上了救護車。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剛剛在眼前發生的事太過詭異,恐怕沒多久,就會從交通事件課轉來我們部門。

明明變成那樣子,一定會死掉的。如此脆弱的人類軀體,理所當然無法承受卡車劇烈的撞擊,立刻就分成兩半,毫無生存的可能性才是;然而現在醫生卻說,或許只要將在等救護車過程裡慢慢開始再生的內臟,裝回原先的位置就可以復原。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醫生很努力保持鎮定,聲音卻微微帶著顫抖。想必相當可怕吧,雖然勉強麻醉了飽受驚嚇的車禍少女,但誰又知道能夠如此再生的細胞,麻醉能不能管用。突發情況再多都不為過。

另一方面,事故的卡車司機也同樣送往醫院。左小腿粉碎性骨折,右手臂挫傷。照常而言,也應該是要上手術台折騰一會的人,由於左腿恢復力相當驚人,到醫院時,骨頭已經慢慢復原,估計只要一兩個小時,就會像從來沒受傷過。他們讓司機做完X光檢查,確定碎裂的骨頭碎屑沒有因為高強度癒合而散在肌肉皮膚細胞間,讓他躺著休息半小時,便將人轉交給交通警察,帶回警局做筆錄。

我又在原地坐了十分鐘,才垂下頭準備檢查手機收到的內容。這麼一看,卻不經意撇到白澤送的手鍊上,不知何時沾到了車禍現場的血跡。我把手機收起,起身前往廁所。上頭的血液早就乾涸,我努力沖洗很久,還是沒能完全洗掉,看著那條還留有血印子的手鍊,我心裡嘆了口氣,用衛生紙吸乾水珠,隨手收進外套口袋。

人生首度對他人產生了罪惡感。

不能再戴了吧,我想。立刻就把收到的禮物弄髒,即使是「不行」的我,也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糟糕。原本就不懂為什麼被選擇為女朋友的我,此刻更懷疑自己的立場。話說回來,不管怎樣,才交往幾天就甩開男朋友的手投身工作、弄壞剛得到禮物的人,還可以被視為女朋友嗎?

我抱持著疑惑。

走出盥洗室,拿出手機時,我仍這麼想,然而──

「在妳家公寓前面的路口等妳。」

白澤寄來的第一封郵件這麼寫著。下一封則是「多晚都沒關係。」

啊啊。我反射性按掉手機,塞進口袋。

老實說,我被這種社會層面的好意給嚇到了。白澤傳來的訊息看起來不像對女友的殷勤,也不是表面上的客套,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目的性的意圖。這個人肯定只是想等我,再一次與我見面,或許隨便說點話。沒有看到人,卻有這種感覺。

「請您至少先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坐著。」

我重新掏出手機,慢慢打字回傳,這是生平第一次,出於關心對方才打出來的訊息。


手術在凌晨一點過半結束。我陪同交通事件組的同事與醫生進行簡短的問話,打開錄音筆放在一旁,簡單記錄事件的經過。一如往常的工作,心裡卻同時做好對於這個未知事件打持久戰的準備。

事情恐怕會繼續惡化下去,這裡只是一切的開端。我有這種預感。

搭同事的車在便利商店前下車是二十分鐘後的事。

送走同事,接近便利商店時,便看到白澤趴坐在窗邊的坐位小睡。手邊擺著雜誌、吃剩的關東煮。我走進店裡,在他旁邊坐下,小小力搖晃他的肩膀。

「唔,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他揉著眼睛坐起,見到是我,彎起笑,「小奈伊。」

很溫柔地喚了我的名字,又問:「沒事吧?」

我搖搖頭,「抱歉,工作的關係,讓白澤先生等那麼久。」

「等可愛的女孩子,等多久都值得唷。」

我聽著,「喔」,然後這樣子回答。雖然並不覺得自己可愛,但白澤在認識第一天的晚餐就曾經反覆強調「所有女孩子都可愛,小奈伊尤其可愛」後,我便決定不反駁他的話。

「想喝熱牛奶,白澤先生要嗎?」

白澤想了想,才說:「嗯,睡前喝牛奶可以安定精神。不過別喝太多唷,睡著之後消化會擱置,牛奶會在胃裡發酵,對身體不好。」

我聽著啞然,過一會才說:「被您說得好噁心,不喝了。」

白澤馬上噗哧笑開。他摸摸我的頭,「喝一點點沒關係,我和小奈伊分著喝吧?」

被這麼說完,我買了最小尺寸的鮮奶,交給店員微波,坐回窗前和白澤交換著喝。稍微聊聊剛才發生的事,我聽著白澤說話,一邊查看網路新聞,喝完牛奶已經接近三點。

想睡覺。

雖然想睡覺,但手裡的新聞卻足以讓人放棄睡覺這件事。沒想到,不只是剛才那場車禍,全國……不,世界各地,從晚間開始,到處都傳出類似的事件。世界平均每天死亡人數接近二十萬,即使四分之一天也高達五萬,這個晚上卻有五萬人被死亡給赦免。明天開始呢?恐怕不會只有這麼一天吧,那麼,又會延續多久呢?

想想真是件相當可怕的事。

我腦中浮出這句話,心情一如往常平靜。

即使事情變成這樣,我既不覺得害怕,也不特別悲傷。我想,自己一定是覺得不管怎樣都無所謂。哪怕社會被亂七八糟的螺絲插滿,搖搖欲墜的螺絲開始增多、卻沒半個能夠從洞裡掉出來,隨時都會造成大規模的螺絲集體鬆動,甚至一直以來勉強維持的平衡隨時都會瓦解──然而,對於「不行」的我而言,社會的安定與否卻不具意義。

反正我只需要像以往一樣,安靜插在角落裡就可以。

「睏了嗎?」白澤注意到我的沉默,我搖頭。老實說,他看起來比我想睡多了,但我這樣說完,他又逞強地說自己沒關係。勉強自己不好喔。我說,他回以苦笑。

我把兩人的垃圾整理起來拿去丟,回頭牽起仍坐著的白澤,試探性詢問:「白澤先生,家在這附近嗎?」白澤搖頭。

這樣啊。我想想,又說:「這麼問可能有些奇怪,不過您要不要來我家住呢?有間沒在使用的客房可以給您使用,一個人負擔水電也有點貴,而且住在一起的話,白澤先生的願望……也比較能夠實現吧。」

白澤愣愣抬頭看我。一會兒後臉上堆起笑,「就這麼辦吧。」他同意。

這在旁人口中肯定會是很滑稽的事吧。再怎麼說,兩人的認識都只有短短幾日,對彼此也完全不熟悉,卻突然就說要同居。

可是眼前這個人,大概,什麼都知道。不管是我還沒說過的生日、身分,甚至是過去發生的事情,他眼中全寫著瞭然。而我也知道,向我提出交往那時所說的話,包含他所有的願望,是他與我在一起的全部理由。

就這樣,從生日隔天的半夜開始,我們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同居生活。




《かみの話》


從皮膚切傷、瘀青的復原時間最多五分鐘,越淺的傷復原得越快。傷及肌肉、筋骨的話,需要延至半小時,最長兩個小時。器官的破損,自我修復的時間是三小時以上,視情況可能長達半日。器官的遺失、切斷,看斷面完整度、器官是否能完整找回,進行手術接回,回復至原始狀況需要花數小時不等。若臟器、四肢遺失或粉碎,移植新臟器、四肢也可行。在身體回復到「完整」狀況後,被捨棄的原器官將停止再生。

細菌、病毒類感染全數免疫。即使是目前仍無法根治的愛滋病,也被檢證出自體復原。癌細胞的病變一切停止,逆向轉化為正常的細胞。

然而,在事件開始之前已經失去的器官無法復原,已經衰老的身體也無法回溯年輕。一切的奇蹟,全都以異變發生當晚為基準。重症病患身體完全康復的情形相當普遍,對有缺損的殘障人士來說卻沒有太大改變,即使得到接近神的軀體,個體間得到的恩惠還是有著明顯差異。

事件後一個月,所有大醫院都出現龐大的出院潮,隨之發生的,是醫療相關體系崩潰式的失業潮。緊接著往後兩三年內,醫療機構內急診部門迅速擴張、各專業部門雖也維持正常運作,但除了器官復原、移植手術外,其他機能多半資料、器具封存,乏人問津;較小的診所更是一家接著一家倒閉。一時間轉向寵物、醫美發展的轉職潮也蔚為討論。

「在人類成為神明的此刻,能夠有所作為的,就剩下讓『神明』打發時間的工作了呢。」

嗯。我翻著手裡的資料,隨意應付同事的話語。從那天開始已經過了三年,至今仍然無法理解的「不死症」,也多少因為經驗而有所認識。即使變成這樣的事態,恐慌早已平息的現在,大部分的人類還是普通生存著,和以前沒有太大改變。改變最多的,除了醫療體系外,或許只有新聞播報內容的方向性。

染上不死症的只有人,其他都與以前一樣。不然飲食恐怕也會有空前絕後的大改變吧?這樣想起來,飲食大概是所有事情裡改變最小的。選擇多元,每過一陣子就有美味菜色推陳出新,就和以往沒什麼兩樣。

「但是太好了呢,高齡的老人家們能夠很健康。」我看著手裡關於老年扶養機構增加的報告,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笑。除了意外與病症,自然老死也是生命的一環。對於在事件之前正好要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老人家來說,這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苟延殘喘,幾乎和屍體沒什麼兩樣的身體,光是想像就相當恐怖。要說這是我想像中最可怕的事也不為過。幸好,「偽神化」終究是「偽神化」,雖然外觀與以前沒什麼差異,身體機能恢復健康狀態,對生活還有一定保障。各地政府也加蓋了不少福利機構,為了能妥善照顧這些老人家。

確實是這樣呢。同事笑笑地說,「差不多也該告一段落了,待會下班後要一起吃飯嗎?」

像這樣子吃飯、出去玩的邀約不知何時開始多了起來。我笑著婉拒,「晚上家裡有人會做飯,抱歉。」

「啊,是男朋友對吧。」同事這才想起來,露出理解的表情,「這麼說起來,上河井妳交了男朋友之後,改變了不少呢。」

是這樣嗎?我歪著頭問。同事連連點頭,「對對對,怎麼說,以前總覺得妳有些難接近,但現在變得溫柔一點,也能夠好好的聊天。沒別的意思,就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嗯,像這樣子能好好與同事說話的事,仔細想想也是認識白澤才開始慢慢增加的。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託他的福。

「那,我差不多收一收要去吃飯了,上河井妳呢?」

「我把資料整理完就回去。」我手邊還有幾疊資料,就這麼放著回家總覺得做到一半,還是全部解決完再回去,心情也比較輕鬆。同事也不打算阻止我,皺眉笑著說,不要太勉強啊,就收拾收拾回去了。我抬起頭張望,辦公室不知何時只剩我和上司兩人。

牆上的鐘已經七點過半。

我擔心白澤會空著肚子等我,趕緊加快速度處理文件。


與不死接踵而至的是不生。

就調查結果指示,精子與卵子的結合率變得異常低,幾乎不可能產生受精卵。同樣的,成功機率有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人工授精,機率明明相當高,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成效。事發至目前為止,還沒有聽聞有任何女性懷孕。

在事發之前就懷孕的小孩,倒是都平安生下來,健康地長大。

小孩子在這個世界,恐怕是個未來幾十年間都要長期觀察的特殊點。在人類生長進入延滯的此刻,唯有小孩仍緩慢而持續地生長。說是小孩,應該說是年齡限制。目前仍在觀察階段,但初步統計結果,是十五歲以下的小孩仍有成長的跡象,以上生長停止。也許是這個原因,近期內工作時常處理到兒童誘拐的凌虐,事實上,我現在就同時有兩個相關案件。

我皺著眉看完手裡報告的內容,正要轉移到下一份,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我掏出手機,是鬼灯先生打來的。我按掉了手機,心想晚一點要記得回電話,就又繼續工作。

鬼灯是白澤的舊識。聲音很低、讓人很有安心感,稍微有些嚴肅、又有點小幽默的男性。長什麼樣子呢?雖然常會聽著聲音想像,老實說還是希望能從白澤先生那裡看到照片,卻被委婉地拒絕了。但沒想到理由居然是「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明明鬼灯先生總是非常關心您的說,我小小聲含在嘴裡抱怨,白澤相當難得地因此鼓起嘴。從兩人的語氣聽來,應該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了。雖然講電話時常常會吵架,但實際上感情應該比他們表現出來得要好才是。

第一年裡我還常與鬼灯通電話,內容多半是白澤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又做了什麼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果真的關係不好的話,果然不會關心這些事,我是這麼想的。

「鬼灯先生打電話過來了,不接嗎?」通常我接到電話後都會詢問。但自從白澤搬進來後與我交換手機,我不小心代接了第一通電話之後,白澤似乎相當樂於讓我打發對方,之後基本上除了有要緊事,否則不會從我這頭把電話接過去。

最開始稍微有點困擾,但很快就習慣了。鬼灯與白澤一樣相當博學,對偽神化的事也有一定瞭解,討論起來很愉快,假設工作遇到怎樣也解決不了的疑惑,也能從對方口裡得到解答。即使我徹底詞窮,對方也會想辦法把話給接下去。

這下子得救了,常常忍不住這麼想。結果不知不覺一整年間幾乎都是我與鬼灯先生在通電話。一直到後來慢慢習慣工作的步調,要忙的事情變多,通話次數才逐漸變少。

這樣說起來,我好像沒替白澤的手機繳過電話費,從鬼灯那頭打來的情形也比較多,而且通話都持續很長的時間……該不會害對方每個月都要負擔龐大的電話費吧?我不禁擔心起來。

差不多也把報告看一段落,我便收拾桌面,與上司告辭後快步離開,回撥電話。

這次,稍微聊了一下近況,為電話費的事情道歉,反而被對方好言安慰一番。聽說電話費好像有一半可以報公帳,我對此有點吃驚,但沒有細問。掛掉電話後已經是八點出頭,我再次想起晚餐,小跑步回到公寓。

「那傢伙說什麼?」和白澤說鬼灯剛打來,他這麼問。

「您還健康嗎?有沒有好好吃飯之類的。」我這麼回答著在餐桌坐下來,對面的白澤搔搔臉,露出奇妙的表情。

基本上與鬼灯的電話都是在聊白澤的事。

與白澤交往以後,我便努力履行當時與白澤的約定。兩人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說真的非常開心。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樣工作、一起到超市買菜、在家裡做飯,偶爾出去走走,除了生活變成兩個人,其他都和以前一樣。

然而,僅僅是這樣細小的改變,卻使我從「不行」的狀態脫離。換句話說,白澤促進了我的社會化。在交往的時間裡,我被社會給接納,重新成為其中融洽的一份子。

晚餐結束後,我將碗盤洗乾淨晾乾,白澤坐在沙發上等我,神色略顯疲倦。「想睡覺了嗎?」我在他旁邊坐下,小聲詢問。他點點頭,回應我:「稍微有一點。」於是我說那回房間睡吧,九點剛過沒多久,白澤已經在床上沉沉地睡著。

隨著偽神化席捲整個世界,白澤開始嗜睡是認識後半年。同時間我也發現,只要一邊想著白澤,「白澤先生、白澤先生」這樣呼喚他,他就會醒過來。就彷彿在應驗當初他與我說過的話,當我全心全意想著他的事情時,他就回應我的祈禱。

就如同相遇第一天,他是那樣說的,

──那麼,和我交往之前,能夠先答應我一件事嗎?

可以喔。我想也沒想就這麼回答。白澤嘴邊露出小小的笑容,又接著這麼說下去:

──請妳愛我。不管什麼時候、不論什麼地方,請給我、很多很多的愛。

那時候,白澤先生用非常悲傷的表情這麼拜託我。我能做的,只有不停點頭,任憑他展開雙臂,帶點溫柔與傷感地輕輕圈住我,將我擁入懷中。

或許是嗜睡的關係,除了每個月會為了某個理由而定期出遠門一趟,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在家,偶爾看看書、寫寫字。白澤出遠門通常都會耗上一兩天,每次回來看起來都相當疲累,之後會陷入一兩天徹底的昏睡,怎麼做都喚不醒。每當看到白澤那樣熟睡的模樣,免不了我也會擔心,要是哪一天,我再也無法喚醒白澤先生,那該怎麼辦呢?

幸好,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除了每個月定期的昏睡,大部分時間白澤都會回應我的呼喚醒過來。彷彿呼應著他當時對我的要求,只要我給的愛足夠,不管多少次他都會為我醒過來。醒來時,他會張開還有些朦朧的視線,伸起手指,摩擦我為了方便,只留到耳下的頭髮。

而我總是會半蹲跪在床邊,等他恢復清醒,才堆起笑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與白澤在一起的那十年時光裡,雖然也有過辛苦與難過的事,但真的非常幸福。一直到結束之前,每次細想這些,都會因為得到的幸福遠遠超過應該得到的份量,而幾乎要掉下眼淚。



「頭髮留長了呢。」伏見捉著我的髮尾說。

聽見男朋友這麼說,我用眼角餘光瞥向自己的頭髮,如今已經留至腰際的頭髮,相較於先前只到耳際的短髮,的確不知何時已長上許多。原本還以為,自己大概得一生留短髮也說不定。

「嗯,這個是因為,很久以前,我和神明大人有過約定。」

很久以前,啊啊……回想起來,與白澤相處的那十年以來,又過了四十多年。經過那十年的我,前陣子──說是前陣子,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開始與現任男朋友伏見交往,接著,就開始慢慢留長頭髮。從高中因為方便的關係一口氣剪到耳上開始,足足有六十年沒留長過了吧。還記得當時白澤常常伸手按在我的腦袋瓜上,四處拍拍摸摸我的短髮,遺憾又可惜地嘟著嘴說:「不留長多可惜。」

「留長了整理很麻煩。」我這麼回應,白澤露出愣住的表情。他吸口氣,很淺很淺地笑著開口。

──那麼,和我約定,要是有一天能替妳整理頭髮,那麼小奈伊就把頭髮留長吧。

結果那之後,他一次也沒有比我早起過。

這也是沒辦法的。隨著白澤嗜睡逐年惡化,在他離開前一兩年都時常不小心就會昏倒,我很擔心他的情況,便申請在家工作,把工作和報告都帶回家寫,方便就近照顧。

我工作的時候,白澤有時會與我並肩坐著,偶爾指點我要如何下手。只是當我專注於工作,回過神來,他已經靠著我的肩膀又睡著了。我停下手上工作,擱筆,伸手輕輕抱住他。

白澤先生?這樣小小聲地呼喚,他過了一會才回抱住我,小小聲應了嗯。

「對不起。」我悶聲道歉,他笑著揉亂我的頭髮,喃喃道:「傻孩子。」

想起過去的事,我的眼角泛出淚水,突然非常非常想念白澤先生。我拉住伏見的手,抹掉眼角的溼意,才記得要接著說:「他說,要是有個珍惜我的人,願意幫我整理頭髮,就要把頭髮留長。」

所以沒問題的。白澤先生,您看到了嗎,我現在,已經有可以為我整理頭髮的人了喔。

「我現在非常幸福。」我闔上眼睛,輕易就能想像,要是我這麼說的話,白澤會露出多麼欣慰的笑容。

伏見輕輕親吻我的前髮,我也微微笑了出來。






かみの話
一個關於神明的故事。同時也是個關於頭髮的故事。稍微聊了一下偽神化的運作方式,與兩人同居的生活。上河井的男朋友,也就是後來的丈夫,姓氏為「伏見(ふしみ)」,諧音「不死身(ふじみ)」(不老不死),於是上河井冠夫姓後改名「伏見奈伊(ふしみない)」,諧音變成世界上沒有長生不老、一方面再也不存在「上河井奈伊」,於是不死症就這麼告一段落了。

年初填的兩篇番外都只有其中一個主角在,完全不是殺必死存在對不起XDDDD
這篇基本上完全都是在講小奈伊,是小奈伊遇到白澤的故事。基本上就是《生者》設定補完寫到的《偽神錄》大綱詳細版~不知不覺也寫了八千+,應該還會再補一段~拖了這麼久終於寫出來了超開心!

追記:補完了~最後一萬兩千字解決!小奈伊超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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