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晉】06-1888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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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雲雀恭彌住在街道中央的五樓大廈裡，每天早晨起床，可以看到對面大樓那整面像是鏡子砌出來的牆面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在刷完牙後他喜歡坐在刷成霽色牆面的陽台邊，喝著剛煮好的咖啡，一邊看著對面光影的變化，一邊放空腦袋。

事實上，故事開始的那天他也是這麼做的。

但是那天卻有點不一樣。說不上哪裡不同，只是因為日期有點眼熟的關係？雲雀看著擺在手邊的iPhone螢幕，上頭顯示他還有幾封信沒讀，分別是從他幾個同事那裡寄來的。他暫時沒有去看它們──但並非是怠惰，之所以讓雲雀沒辦法去察看訊息的原因很簡單，是因為他的門鈴響了。

「叮咚。」

有什麼正等著他去開門。

為此他放下手機，從座位上站起。從陽台到玄關的路上回穿過客廳，他順勢看了掛在電視那面牆上的鐘，下午三點剛過。月曆則掛在玄關那條走廊的左側牆面上。

今天是五月五號。

才意識到日期的熟悉性與可能接踵而至的情節時，雲雀的右手已經轉動大門的門栓。

「生日快樂，雲雀。」

打開門的那瞬間他聽到自己頂頭上司溫和帶著笑意的聲音這麼說著。但抬頭察看那瞬間他卻愣住了。自然他並不是為了上司幫自己慶生而受寵若驚；亦不是因為他眼前除了站著上司、後頭還圍著一群慶生成員。

或許有一部分的驚訝確實來自於突然發現今天是自己生日的事。但真正讓他無法立即有所應對的原因卻是因為：當他打開門後，那裡只站著一個人。那人笑了笑，看上去可能比實際年齡稚氣許多的臉孔正帶著和善的笑容，面容卻不為他所熟知。

一個陌生人嘴裡發出了他上司的聲音。真奇妙。

還來不及做什麼正確的應對，反射性想關起的門被對方伸出的手輕巧地擋下來，同時雲雀確實聽見了和門正面接觸的手心發出了極為細微的金屬撞擊聲。

同時就聽對方清清喉嚨，用聽上去非常陌生的笑嗓說：

「你好，雲雀先生。我是你的生日禮物，人工智慧型機器人，編號是 06-1888，因為澤田先生買下後到昨天已經超過鑑賞期，從今天起予以不受理退貨程序。之後，我就是你的所有物了，請多多指教。」

一邊說著對方將雲雀家的大門又緩緩拉開，用種相當有餘裕的姿勢輕鬆入室。

「澤田先生到目前為止只儲存了家事與保姆程序，如有需要請直接告知，將會立刻為你添加。」他一面說一面將一本 A5 的厚冊子交入顯然僵硬許久的雲雀手中，「這是說明手冊，雖然可能實用性不高，但凡事以防萬一。電子版的已經輸入我的程序裡頭，有需要可以直接以語音方式問我即可。噢，如果雲雀先生家裡有裝 wifi，我也可以提供語音上網查詢訊息的服務，嗯，連線到超商服務也是沒問題的。」

編號 06-1888的人形機器人說到這裡又笑了一下。雲雀忍不住將手裡的說明書往旁邊的桌子一丟，伸手往對方的臉頰探過去。機器人並沒有避開他的摸索，只是彎著笑任由雲雀的手指在他臉上四處橫行，東捏捏西摸摸。

並親切地適時提供解說：「嗯，表面皮膚是高仿真矽膠，溫度是來自內部主機運作時產生的熱能，所以可能要事先提醒先生，」說到這裡的時候雲雀正撫摸他的嘴唇，機器人只好先停下來一下，然後等雲雀往喉結摸過去時，才又接下去：「嗯，我可能不適合在大熱天帶出門，如果散熱功能失效的話，可能會造成機體短路，嚴重時可能重置。」

這時雲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機器人則又彎起笑。個性好像是系統預設的樣子。

設定成讓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會很開心，也不會有任何不滿或困擾。彷彿就算雲雀恭彌要求要切開他的皮膚查看底下分布的精細感應元件，他也會大方提供出自己整個身體，不在乎會不會因此造成損壞，只求滿足雲雀的好奇心。

於是即使看到雲雀明顯在掀他的上衣，機器人都只是笑笑的，沒有反對。

是完全不在意，又或者覺得那也無所謂？絲毫沒有被干擾或感覺被侵犯的困擾，他只是用平常的語氣又繼續盡責地補充：「啊……最後，嗯，方才那句留言來自於澤田先生的錄音，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再重複收聽喔。」

06-1888 是個全自動化的多功能仿真機器人。這也導致雲雀恭彌一直到晚餐過後才想起來他還沒問對方的名字。

那是當他難得在自家廚房吃到一頓色香味十足的大餐之後。

將吃完的餐盤留在原位，他往客廳走，才看到自家機器人正趴在陽台看天空。

不知道要怎麼叫他才好。雲雀才這樣想著，對方就好像能透析他心思般轉過來，整張臉又露出柔和的笑意。不只是單純地嘴角勾起笑，當那薄薄的唇瓣彎起，眼角也會連動似地彎成一彎新月，那模樣就彷彿是，只要看到雲雀，他就能夠得到幸福般的滿足笑容。

在這之前的下午，雲雀才從 06-1888 口中得知光是個笑容必須牽動臉上數十條肌肉，只是微笑還好，像他笑成整張臉都漾著自然笑意的，光是面部感應元件的連動機制，就精細得不可思議。

「雲雀先生吃完了嗎？那我現在就去收拾廚房。」說完他就往雲雀這頭走過來，「晚餐你還滿意嗎？」雲雀點頭。於是 06-1888 又笑，微微頷首，又說：「明天早上替你準備粥和小菜好嗎？」

好像沒有反對的理由。雲雀又點頭。

最後一直到兩人就要這樣擦身而過，雲雀才又拉住對方的上衣衣角。後者立刻回過頭來，露出詢問的神色。

「要怎麼叫你？」

接著就見明明什麼都能考慮周全的機器人只是稍微歪歪頭，一瞬間短暫地露出了類似迷惘的神色，最後才又堆起笑，恢復制式化的優雅。

「那，能請雲雀先生幫我取個名字嗎？」

雲雀幾乎想也沒想就開口：「就叫後藤晉平。」

話音剛落，一時間雲雀覺得空間簡直太過安靜，除了晚風，他還能聽到客廳牆上掛鐘的擺動。當然，這樣絕對的安靜並不是因為機器人對主人的命名美學露出任何類似反感的拒絕態度，只是有一瞬間，彼此的對話出現宛如修改塗抹般的不自然。

雲雀曉得那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慶幸這點細微的凝固並沒有被機器人給察覺，他在雲雀語落之後只是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報告該名字已經確實輸入他的資料庫，未來只要主人口中出現這個「代碼」，他就會知道那是在叫自己。

「謝謝雲雀先生幫我取名字。」最後被命名為後藤晉平的機器人甚至笑著這麼說。他在這之後輕輕摸了摸有一頭短俏亂髮的頭頂，笑容因為情緒而增添一點傻氣。道謝的時候笑容的參數會跟著改變的樣子，雲雀這麼想著，然後看著對方用一副好像雀躍得要哼起歌來的模樣，體態輕盈地晃入需要整理的廚房。

而雲雀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一會，便轉往沙發的方向走去。

但機器人對外還是稱呼自己叫 06-1888 的樣子。

有一次他跟著雲雀一起到公司去，遇到了身為贈禮者的澤田之後，雲雀聽到對方確實是以那串編號來呼喚自家機器人的，而同時被這麼叫了的「後藤晉平」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就只是順著話尾延續了話題，默認那個稱呼。

幾次往來，當那個編號在對話裡出現頻率高過雲雀所能忍耐的數量，他終於決定直接對機器人下達命令，將「後藤晉平」視為對他自己的唯一稱呼。

沒想到聞言對方只是有點意外地笑了。

「啊，原來這個數據要被共享嗎？我還以為僅限於雲雀先生的使用者數據呢。自作主張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他道歉著，然後又說：「雲雀先生說的話，我都會做的。如果還有什麼事，也請雲雀先生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噢。」

然後 06-1888 就真的變成後藤晉平了。

2.

雲雀小時候是不玩機器人的。他更喜歡刀劍或槍械那類的玩意。

畢竟他所注重的是玩具對他的強度所提供的附加價值，而非其所能帶來的心靈充實效益。卻沒想到是在年長之後收到了這樣的東西。不能玩，卻多了很實際的功用。

在才剛過去的這個生日之前，雲雀恭彌自出生至今這二十多年來的人生一直都與機器人這種東西扯不上關係。孩童年紀因為對玩具不感興趣，很快就錯過了每個小男孩心中都有一個百變金剛的時期，駕駛EVA或鋼彈這種夢想也從沒在他腦海中出現過。年長之後，當機器人進入蓬勃發展的時期，他卻連最簡單的，觀看機器人相關動畫、組裝模型這等事都沒試過，自然也絲毫不關注，目前技術的進步已經使機器人的擬真程度騙過了精神山上那座恐怖谷，人類可以毫無芥蒂信賴那些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甚至有情緒的貼心夥伴。

不過，不曾嘗試並不代表拒絕接受。當 06-1888 以生日禮物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登堂入室，雲雀恭彌幾乎只花了幾天的時間就徹底習慣有對方在的生活。

是什麼原因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自己很滿意已經被改變的生活。

06-1888……或者，該叫他後藤晉平。除了笑以外沒有其他半點情緒的人。真奇怪。晚上好像也不需要睡覺的樣子，只是對方會利用那段時間坐在客廳邊上的插座旁，充電。有的時候雲雀會在半夜坐在他旁邊，後藤晉平的電量顯示在手腕的脈搏處，平常就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只有充電的時候脈搏會微微發出青色的光芒。那通常已經過了雲雀恭彌平時的睡覺時間，所以後藤晉平會把客廳的燈開成明度只剩 30% 的小夜燈，蹲在地上，靠著牆閉目養息……看起來是那樣。雲雀知道對方沒睡。他總是會在雲雀靠著他坐下時露出淺淺的微笑，但並沒有說話，也沒有睜開眼睛。

所以雲雀也沒有開口打破沉默。他只是看著那微弱的青色光芒，彷彿沒有任何改變一樣，搖晃著，發著光，一點一滴緩慢地增長。

他將頭靠在後藤晉平的肩膀上。這時候的後藤晉平比平常燙，但並不灼人，有點像小孩子的體溫，不用蓋棉被，靠著也暖暖的。雲雀闔上雙眼，沒多久就暖暖地睡著。但並沒有睡多久，大概只有十分鐘，他又再次恢復了意識。沒睜眼，知覺卻已經全部清醒過來。即使沒有視線的輔助，他也能感覺到後藤晉平輕輕睜開眼簾。接著，隨著衣服的摩擦聲，對方以極輕的姿態緩緩地移動起來，微微轉向面對他，而後，雲雀原先靠著左肩的頭顱隨著他姿勢的改變滑向不存在真正心跳聲的左邊胸膛，感受著那機械性的跳動。緊接著，後藤晉平的左手環過他的背，右手則穿越曲起的膝蓋，將他整個打橫抱起。

雲雀知道他要送自己回房間，所以並沒有反對。他也想睡了。

平時自己大概不會這樣子。不論再怎麼交好，人類這種生物是無法徹底相信的。曾經他也選擇相信過，但那並不持久。至於現在，即使他擁有一些被稱之為夥伴的人，也只是能在戰場上將背交付給對方，並不包括被干涉生活。

而後藤晉平並不算破例。他甚至不是個人。

雲雀這麼想。

──但他同時又深刻地明白，這並不是他信任他的理由。他明明就懂。

被放進柔軟的被窩時雲雀覺得有些涼，不過沒多久，不必他特別叮囑，後藤晉平也跟著躺了進來，順手將他抱進懷裡。他們兩個的身高差不多，所以當後藤密密實實抱住雲雀後，全身都很暖和，剛好合適睡眠。

雲雀恭彌的眼簾輕輕顫動，聽著近在咫尺的均勻呼吸聲。

以前他們也曾經……

腦海中確實有著模糊的記憶。十年之前，晃動的人影，宛若在水面之下聽著水上的動靜，一切的聲音都包覆著一層厚厚的膜……於是，十年之後，沒辦法確實地回憶起來。

越想意識越模糊，最後雲雀只好放空思緒，讓自己沉入深深的睡眠中。

其實雲雀恭彌已經很少去夢到那件事了。

舉凡那個夏日的體溫，鐵軌上的記憶，還有藍得過份的天空。連記憶色彩都出現了極大的色差，幾年前還異常清晰的夢境，到現在只剩下一團高斯模糊形成的漩渦，偶爾會把他捲到超現實的深淵裡，詢問關於過去回憶的精準度。

之所以會再次夢見月臺上那個模糊的背影，是不是因為後藤晉平來到家裡之後？

「早安。」

在恰到好處的時間點被取代了鬧鐘的溫柔嗓音叫起，雲雀下意識用右手揉了揉眼，坐起身，並接過站在床邊的人所遞來的溫毛巾。這時原先輕輕扣在他左手脈搏的指尖已經不著痕跡地收了回去。

將毛巾掛回對方手腕上時，雲雀拉過他，將頭埋進他的肩膀。有別於男人難免會有的體味，後藤晉平身上的味道極為單純，除了洗衣精的香味以外什麼都沒有，也沒有任何金屬的氣味從皮膚的細孔中滲出來。

自然，也不會有汗水的氣味，乾淨得不像個人。

不，他本來就不是個人。滿意地藉著對方虛假的體溫在床邊又闔眼小憩，雲雀才推開他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盥洗出來換洗衣物已經整整齊齊擺在門邊的竹編籃子裡。同時早餐的香味從走廊另一頭傳了過來，混合著正磨製的咖啡香，濃郁的早晨有幾分從容的味道，宣告他一天的開始。

當他發現「這種過於家居的生活，正鯨吞蠶食著原先他對生活需求認知」的這件事，並不算晚。

的確，他對「改變」與「生活」兩方面都不以為意，但只要低頭審視就能看得到，與往昔如此不同的未來可能性。事實上，這個時間點距離後藤晉平入住他家，不過短短一個月。此時正值初夏，五月剛過，惱人的蟬鳴在六月益發噪烈起來，天氣也變得炎熱，一轉頭，迎面而來的便是酷暑。

雲雀並不喜歡夏天。比起冬天街頭的冷清、人群的稀落，夏天到了之後人類不知道有什麼毛病，瘋狂群聚，彷彿不黏在一起就無法朝明天前進似的，絲毫不在意彼此接近時那相互干擾的溼黏熱度。他不喜歡夏天，更討厭人群，程度簡直堪比過有著敏症狀的人們厭煩著塵蟎的增多。而事實上，對季節的交替感到頭大這件事本身，就讓雲雀像足了過敏症患者。

「雲雀先生，在喝咖啡之前，你得先享用你的早餐。」

從低血壓的情緒終回神過來，雲雀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餐桌前，眼前則擺著現做的精緻餐點。後藤晉平在剛說話的時後順手將原本擺在面前的咖啡用指尖推到離雲雀最遠的位置。

雲雀僅只抬頭覷了對方一眼。然後後藤晉平就乖乖在他身旁入座了。

雖說如此，桌上的餐點自然是只有一人份的。後藤晉平是機器人，並不需要進食。他體內也沒有和進食與消化相關的處理系統，吃了也只是徒增清理的麻煩而已。

所以一開始兩個人並不是都這樣並在一起坐的。後藤晉平來到雲雀家後最開始幾次用餐，他總是會站在雲雀斜後方，站得直直的，也不說話打擾他，宛若一位稱職的管家在服侍主人用餐（當然後藤只是在後方進入待機程序罷了），唯一只差在他身上穿的不是西裝而是T恤和牛仔褲。偶爾甚至還會穿不知道哪個地攤買的海灘褲和花襯衫。一點格調都沒有。

至於會叫後藤晉平坐來自己旁邊的理由……雲雀當然並不怕被盯著吃飯。但他不想讓後藤晉平這麼做，他們畢竟不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並且，也不願意建立成主人與所有物的關係。

絲毫無法察覺雲雀埋藏在平淡外表下的思忖，後藤晉平對這樣宛若釋出善意的和藹命令毫無意見。於他而言，他只是應他要求搬張椅子，變成坐在旁邊看他吃飯罷了。

「這是什麼？」這時他注意到雲雀正對早餐裡的物件提出疑問，順著目光看過去，然後他便笑了，「雲雀先生，那是蛋捲。」

聽說是中學課間便當的定番。原本後面還要這麼接著一句的。但後藤晉平最後只是安靜地停下敘述，看他的主人用非常優雅而傳統的姿態吃起早餐。

雲雀恭彌，今年二十七歲，學歷至初中畢業。低學歷對雲雀的人生並沒有什麼妨礙，橫豎就學這件事對他而言，只是擁有一個屬於自己找樂子、訂定規矩的場所。實際上學到的學科知識，資料上留了一欄純粹而乾淨的白，但那顯然不影響雲雀過生活。你看，初中過後也那麼多年了……早就超過了一個十年，而需要的知識，他泰半是在後來的職場上學到的……那些，真正需要的東西。

輸入後藤晉平處理中樞的這份資料，詳細刻劃雲雀恭彌到目前為止二十七年的人生。從出生，從離家出走，從成為初中實際掌權的王者，到現在，跟著學弟成為所謂的黑手黨。

後藤晉平想想又笑了。

上頭資料是這樣說的：初中的時候，雲雀恭彌是學校的風紀委員長。沒念過初一初二，倒是初三念了整整三年。學生紀錄表上的班級教室他其實一次也沒進去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那間陪了他三年的接待室，以及巡視校園。大概所有的走廊他都踏過、也去過很多想找碴的學弟妹的教室；就是那間畢業又畢業又畢業，同窗的三屆同學，只要沒鬧過事的，一個也沒打過照面。

他在學校的形象樹立得冷傲，討厭群聚，拒絕人群。雖然人聲頂沸的活動場合他從沒缺席，但也只是為了維持他所期望的秩序，沒真正參加過。比起女孩子與情書，這樣的雲雀自然更喜歡小混混與打架。他宛若為戰鬥而生，也為此而活。

雲雀恭彌是在第二個重讀的初三遇到了現在的上司和一竿同事，一開始彼此敵視，但後來雲雀卻還能妥協於最討厭的人際關係，並為了共同的結果而努力。感情到現在還是沒有很好，不過合作愉快。至少上頭寫著雲雀很滿意這份工作及其所帶來的生活。而那年與之後的一年是雲雀人生中最符合世事無常、膽戰心驚兩個標籤的一段時期。很刺激，然後，可能也同時很快樂吧。雖然他們所有人共享的初中最後一年，真的，發生了太多太多事……

往後十年間，作為總部在義大利黑手黨的幹部之一，雲雀長年多次往返日本與義大利。偶爾，為了任務，也去很多其他的國家，足跡遍佈全世界。原先只有十餘人的下屬數量開始增多，從小小的初中風紀部，到現在發展成風紀財團，人數達到約莫百人，交給兩個副手管理。認識雲雀恭彌這個名字的人，也從雲雀家的父母，變成一個初中，變成一個町，最後變成整個黑手黨的社會，無人不是甫聞雲雀恭彌大名便嚇得喪膽。

──但這樣的雲雀，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個人。

雖然，也不能真的稱作是一個人。

僅只在眨眼的瞬間後藤便完整地收起所有的思緒。所謂情感的揣測與記憶的回想，那對他而言畢竟只是開關一個文件再編輯的動作。存檔、關閉之後，在下次開啟之前都不會有任何新的影響。後藤伸手拉過雲雀的咖啡，遞回他面前。原先過燙的咖啡這會正好是能入口的溫度了，從杯口逸出的煙氣非常溫馴，緩慢而悠閒，適合雲雀恭彌的早晨。

現在是早上八點三十七分。再三分鐘，雲雀便該出門前往公司。

接下來的這三分鐘是每天增加默契的時間。那是在剛開始一起住的時候由雲雀恭彌所提出的要求：每天一個問題，對彼此都可以多一點了解。和人類不同，機器人並不存在所謂的記憶，他所擁有的只是一個可以在有限範圍內進行任何種類儲存的資料庫。或許那也能稱之為記憶，至少他能做出回憶的動作，但實際上他的「記憶」卻不一定要「經歷」。也即是，後藤晉平打從這個遊戲開始之前，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擁有關於雲雀恭彌的任何情報。

「單方面的詢問也可以喔。」當時。對於雲雀的要求，他只是有些困惑地露出微笑。

「不需要。我還是能給你你不知道的訊息，任何都可以。」

於是後藤晉平把腦中的數據跑過一輪，當天問的是雲雀恭彌喜歡的女孩子類型，當然也確實從雲雀那裡得到了回應──普通，會做家事，不吵不鬧；作為相對，雲雀問他的則是：關於他自己，最早的記憶。不是它在資料庫裡被建立的日期，也不是其被修改的日期，而是那份記憶實際發生的時間。

後藤晉平僅只沉默了三秒就得到了答案。（其實也不過就是把所有資料庫按照條件重新排列跑過一遍。）他轉過頭去看雲雀，對方正專注地看著他。於是他順勢就將答案脫口而出。

「三年前。」他說。

那是全自動化仿真機器人最早被產出的年代。第一批測試在四年前的年初，僅只數台，是所謂的 Beta 版本，雖然情感已經與人類幾乎同步，卻還是存在一點 Bug。到了年中，首批正式版被生產，五十餘台，可惜雖然能擬真模擬人類的情感，對其卻仍舊不能理解。到了隔年年尾。他是第七批的機器人，幾乎已經可以算是成功了，立刻就會被推出上市。雖然市場上需求調查很被看好，但仍舊只能一對一客製。因為已經達到目前技術極限，幾乎能堪稱完美人格的機器人仍存在一個最大的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到三年後的現在仍舊沒有被解決。

「雲雀先生今天想問什麼呢？」再次將腦海中運行的文件給關閉，後藤晉平帶著笑臉問嘴邊還沾著些許咖啡的雲雀，同時伸手，用拇指將其抹掉。

雲雀聞言，漂亮的丹鳳眼直勾勾望向他。一瞬間後藤晉平竟是愣了一拍。他有些疑惑於那一瞬間的停頓……難道是電路短路？

「後藤晉平。」

他正喚著他的名字。

……什麼他都會回答，什麼都。

「──那麼，你喜歡我嗎？」

3.

「請和我交往。」

「欸？這個、有點……」

淺眠裡傳來的聲音。

客廳的燈光是柔和的暖黃色，對於睡眠卻依然過於刺眼。似乎因此，意識稍微被拉回了現實。雲雀恭彌稍微移動身體，就感覺到不良的坐姿使得脖子因長時間血液不暢通而痠痛發麻，雖不至於無法忍受，卻難以忽視。

「不行嗎？」

「因為……因為學長是……」

吵雜的電視劇仍持續播送著無聊的劇情。聲音早已被關至最小，對他而言卻仍舊無比清晰。那畢竟還是比玫瑰花瓣落至幾公分外桌面所發出的聲響，來得吵多了。

──因為學長是男的呀。

「因為，因為學長明明就有女朋友……」

電視劇裡的小學妹聲音囁嚅，聲音帶著一點埋怨，但也不是真的想要拒絕自家學長。對話裡那麼一點點猶豫，似乎是在暗示著：只要學長將對話中出現的女朋友給甩了，小女生就會立刻投奔學長的懷抱。聽起來……就是那麼一回事，不放棄便能看見結果。

之後的劇情他無意再聽。

煩躁地睜開眼，同時命令就脫口而出：「後藤，遙控器。」說完他翻身變成背對電視機的姿勢，又往沙發裡側縮了一點。

隨即，連同腳步聲在身邊停下，一個冰冷的塑膠盒子被塞入他攤開的手掌中。雲雀忍不住抬頭，大拇指摸索著遙控器上的電源鍵，反手關掉了電視。如同每一次回想過去所帶來的空虛，在失去噪音的這個房子裡面，排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他們所擁有的是無須探討的絕對安靜。

但這種時候的無聲，格外難以忍受。

他只能選擇開口打破沉默。

「過來。」他稍微轉身，仰首，漂亮的丹鳳眼對上那正帶著微笑等待他下一步指示的後藤晉平。他沉默著伸出雙手，並在對方彎腰後狠狠拉過對方，然後感覺對方順從地在沙發把手邊上跪了下來，俯身，開口，迎合他的親吻，並富有學習力地吻得更深。

柔嫩得以假亂真的舌頭靈活勾動著雲雀探入他嘴中的，直到一會後雲雀揪緊他的衣領，他才順從地往後退開一些，含住近在咫尺的上唇，輕輕吸吮。雲雀的喘息全呼在他鼻子上，後藤因此低低笑了兩聲。而後他一路向上親吻雲雀的鼻尖，眼皮上，以及額頭。

雲雀在呼吸平順之後皺皺眉，從沙發上起身，睨著後藤，說：「換邊。」

後藤應聲之後繞過沙發，小心翼翼避過他的身體，整個人跨跪到沙發上，而後垂首，捧起他的臉，額頭也輕輕靠上他的。

「雲雀先生。」

雲雀抬眼看他。那雙圓潤的眼睛裡頭盈滿笑意，還有無限的寵溺。那是雙看待愛人的眼睛，是不論對方回應什麼，都能夠被牽動所有情緒的等待。

那天他問後藤晉平是不是喜歡他。對方似乎是有些訝異於他的問題，但還是很快就展露笑顏，用一副「你在說什麼呀」的忍笑表情瞅著他，然後說：

「雲雀先生，我是為了遇見你而出生的。我呀……深深地愛著你。」

雲雀恭彌大概在他剛開口就知道了他要給自己的答案。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不對，那不是他要的答案。但他又說不上來，到底自己還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答案……

向前湊去，啣住後藤晉平的唇瓣，輕咬。張開唇，方便對方吻得更深。到底方才那姿勢還是太過勉強。他想，同時伸手環過後藤的脖子，纏繞。身體上的感受很實際，他卻覺得虛幻，宛如在夢中。

曾經他也做過這樣的夢。

說真的，那是夢呢，還是不是呢。雲雀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腦海中的那個人滿臉通紅地跨跪在他身上，一臉緊張的樣子，卻彎著眼睛笑，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的，中間插著尷尬的笑聲，向他埋怨著他抱得太用力，讓他撐得好吃力，而且還剛說完他就整個人垮下來，扎扎實實摔在他身上，兩個人的身體，密合得沒有半點縫隙。

記憶裡的大男孩在那之後紅著臉埋在他肩窩，尷尬得不敢說話，身上還有一些顫抖。

記憶，代表著過去。眼前則是現在，以及未來。

可是它們如今如此交融。已經淡去卻無法忘懷的過去，被即將加深的未來給重新顯影，該想起來的、不該想起來的全在腦海中清晰放映出來，該是讓人懷念的畫面，現在想起來卻只覺得寂寞。因為能夠一起暢談往事的那個人、想要一起生活的那個人，早就哪裡都不在了。

「雲雀學長，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你。」

「我們約好了喔。」

可是那個他們所等待的明天，卻怎樣都沒有到來──

「你在看什麼？」

聞言，後藤晉平轉過去，果然後頭站著雲雀恭彌。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垂眼瞼，看似專注地看著自己。他不由來地覺得不自在，只好又轉回去。後藤這會正趴在欄杆下，底下是學生們活躍的景象。籃球場上打著球的，操場上正在慢跑的，以及一旁樹蔭下坐著聊天的，那描繪出來的大概是青春的景象。

「就，看看……」他小小聲地說，感覺到雲雀走到他右手邊，停下。他沒再說話，裝似聚精會神地看著操場上某個點。那當然不是他原本看的方向。

曾經有些時候後藤晉平會想：如果當初不那麼熱心，是不是雲雀恭彌就不會那麼認真地看著他了？但反覆想了想，在心裡搖搖頭，不論如何，看到自己認識的人而見死不救，怎樣都不是自己的風格。

才想著，突然聽到從下面傳來的笑聲，是女孩子的笑聲。

「晉平，這邊。」對方笑著朝這邊擺擺手，嘴裡喊著的是他的名字。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找到那個微笑看著自己的女孩子，朝她揮了揮手。然後看到她笑了笑，好像還想說什麼，結果不知怎麼地頓了一下，表情一瞬間不自然的僵硬。又過了幾秒才又說：「待會，教室見。」

後藤晉平點點頭應聲，回以一笑。「嗯，待會見。」他朗聲回應，語氣輕揚，卻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刻意。不過畢竟接收話語的對象稍微有點距離，傳遞出去的大概只有笑聲和好意，就見對方彎著笑點點頭，就和身旁的女學生一起走開了。他追著她們的背影一會，才把目光移回操場，又維持那動作好一會，等得差不多了，彷彿是不經意地，用佯裝出來的笑嗓問：

「雲雀學長，你有沒有喜歡的運動？」他一邊說著一邊往籃球場指：「像打籃球，」然後又指著操場上跑步的人群，「還是田徑……排球、羽毛球、網球…‥還是棒球？」說到後來都是球類運動，他轉而找起腦中的記憶，「嗯，還有游泳、爬山……騎腳踏車？」他扳手指數著自己到底說了多少項，每說一項腦海中就浮現那種運動的實況，但每一項要是把主角套入雲雀的印象，畫面又很自然地灰飛湮滅。

後藤轉頭過去看雲雀，這會是夏季，雲雀身上穿著的是和自己一致的夏季制服，唯一的差別大概是對方身上的襯衫每條摺線都燙得平整，領帶也打得一絲不苟……反觀自己因為熱而開了扣子還有一大早就被塞進抽屜的領帶……嗯，千萬別提起這檔事，要讓學長察覺到其實他服裝儀容不整，沒被揍一頓才奇怪。

撇開制服不提，這會會特別盯著雲雀看，後藤其實是想到對方手臂特別結實有力，包裹在雪白制服以下的，恐怕是一般中學生不會擁有的勻稱肌理，特別適合從事運動。在小時候後藤晉平特別憧憬那樣的體態，因為電視上演的英雄動畫或電影，主角的肌肉可說是不可或缺的，它代表著可以保護世界和心上人的強大；此外，由於身為警察的父親、隔壁家無疑是神廚的長田叔叔，身上都有一身強悍的肌肉（確實拳頭也是硬得讓人不敢恭維），兒時對於肌肉男簡直是各種崇拜了。

但那已經是小學時期的事了。會有這點轉變，一來是因為自己對於鍛鍊身體實在沒那個毅力；二來嘛……

像是想到什麼有些尷尬地紅了臉，後藤晉平壓根就忘記了隔壁的人從頭到尾完全對自己的問句不置一詞，又轉頭回去看操場，一副這會的安靜是理所當然的樣子。或者是，他早就習慣雲雀一向都我行我素，不會理會他人的問題。所以當後藤晉平總算記得從上衣口袋掏出戴不慣的手錶，檢查距離午休結束還有多少時間，同時注意到雲雀恭彌始終就這樣安靜地站在自己隔壁時，上課的預備鐘就這樣無預警地響起。他想：是時候該回去了。

「你又喜歡什麼？」冷不防聽到這聲問句，後藤晉平嚇了一下，這才扭過頭去看隔壁的雲雀。但對方只是單純睨著他，並沒有替這句問句做任何註解。

什麼喜歡什麼？早就忘記自己十分鐘前曾經沒話找話地問了雲雀關於喜好的問題，後藤晉平一臉茫然，又好半晌才真的會意過來。

「大概，是爬山？」體能不算差也不算好，後藤晉平當然也和一般男孩子一樣喜歡玩各式的球類運動，但都說不上特別熱衷，當然也沒有特別熱愛到去鍛鍊能夠高人一籌的技巧。每項運動都能沾點邊，每項在真正會打的人看上去都不怎麼樣。唯一能特別說得上喜歡的大概是踏青爬山吧，他一向特別喜歡和死黨們跑到大自然裡面，流點汗，看點風景。

「那學長呢？」然後他又問了一次。但這次雲雀還是沒有回答。

好吧。後藤晉平有點尷尬地放棄了，連忙打圓場地說道：「那、那雲雀學長，要上課了，我，我要先回教室了……」說完他和雲雀稍微點個頭，就走掉了。

「……先生。」

「雲雀先生？」

已經感覺不到操場的風了。雲雀眨眨眼，在後藤晉平的攙扶下從沙發上坐起來，覺得身體特別累。對方好像也知道這點似的，繞到沙發後頭，替他做簡單的肩頸按摩。雲雀沒有反對。

「晚餐已經做好了喔？」後藤說，「你肚子餓了吧？能站得起來嗎？還是我把東西給拿過來？」

「沒事。」雲雀的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鼻音很濃。本人因為這點而皺了皺眉，不太滿意。腦子裡還有點昏沉，但意識已經清醒過來，一點也不打算縱容他流連那一丁點過去的溫存。

夢到的是十幾年以前的事。在這之前一直都沒有夢到過，但回想起來卻一點也不困難，就好像上個禮拜才剛發生。後藤晉平那個時候確實是喜歡爬山踏青的，兩個人也曾經在寒假剛開始沒多久，去了一趟町附近的小山丘。後藤當時穿得特別休閒，還帶了一個背包的飲料和零食，雖然已經上初中快半年了，看起來還是很像去遠足的小學生。

他當然沒去問「這個」後藤晉平還喜不喜歡健行，畢竟在第一天對方就已經說過了，機體的過熱會造成中央處理器的負擔，可能會導致某些功能的短路。大概夏天的活動，以及運動一類的都與他無緣吧。

他抬頭，看著後藤晉平帶著笑的眉眼。後藤晉平的外表約莫二十餘歲，帶著一點中學時的稚氣，但整體看上去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太久沒見，他幾乎連那愛笑的嘴角都覺得生疏，最開始還覺得對方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最近隨著記憶的回溯，才領悟到，之前只是刻意將這個存在從過去排除在意識之外。

如同夢境的內容，當年的後藤晉平確實曾經問了他這樣的問題：有喜歡的運動嗎？那個時候，雲雀恭彌並沒有給予他任何回應。大概會讓對方以為是問題被忽視了吧，後藤晉平怎麼可能會知道，這個看似簡單得如同天氣、新聞之類，在無言的情況找話聊的簡單話題，實際上卻不是雲雀恭彌能夠輕易回答的。

鍛練體能，訓練身形，唯一的訴求是為了戰鬥。對後藤晉平來說大概只能算是單純的打架、打人吧。曾經只是被雲雀恭彌盯上的其中一個標靶，習慣生活於人群的他，又怎麼能夠理解雲雀的生活目標，單純只是為了相遇強者，享受戰鬥快感呢？

或許當時的沉默對彼此而言都是好的。哪怕他確實期待著後藤晉平多瞭解自己一點，多走近自己一點。

雲雀恭彌忍不住有些迷網。

大概這就是他長期以來的希望了吧，所以後藤晉平現在才會以這種姿態出現在他身邊。然而，這真的就是他所期望的嗎？

……他又真的，還對那個人有什麼期望嗎？

本來只想寫小短篇，但這超適合發展成中篇BE的心癢癢（喂
老哏人形機器人架空，（預定）短篇小故事。
很想寫 Bad End，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揍我吧。
另外，這篇在我腦海中一直是晉雲晉。XD
十年後晉雲。十年前雲晉。
不過反正攻受無差，隨便大家解讀啦：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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