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轉蛋 134】深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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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踏上潛艦，里歐很快便被幾個魁梧的水手收走身上所有電子設備，帶往更衣室換上事先準備好的衣物，塞進加壓的艙室。期間他沒機會見到下達命令的人，甚至中途也沒人和他說話。他不動聲色，依指示走向門口左側貼牆的長椅準備坐下，但關門的人不耐煩地推了把他的背，讓他差點沒一鼻子撞上艙壁。若非自己才是主動聯絡的那方，他可能會懷疑自己此刻是被海盜綁架。

推他的水手低聲咒罵幾句里歐沒聽懂的話，跨出船艙把門給關上，隨即來自天花板的方向傳來冷靜無感情的系統女聲：

「加壓艙即將開始增加壓力，如中途出現不適，請使用門邊紅色緊急按鈕終止。」

里歐調整坐姿，這才注意到船艙對角線那頭，還坐著一個穿著同樣黑色連衣服的少女。她很安靜，安靜得連存在感都有些空靈。方才水手把里歐丟進來的大動靜也沒吸引她的注意力，少女只是低垂著頭，偶爾眨眼，彷彿是座會呼吸的雕像。

與她給人氛圍截然相反地，是一頭熱烈奪目的紅色長髮。及腰的髮絲被簡單綁成麻花辮，垂落胸前，如攀延於黑色石牆的紅色花藤。而少女的面容柔和，竟為她詭異的非人感添上幾分安寧。

里歐並沒有與陌生人攀談的習慣，觀察對方的目的更多是因為兩人同處一室，需要確認對方是什麼身分，或者同行的目的為何。

做為單純的委託人，他對這個團隊知之甚少，對潛艇上人員的數量與組成更是一知半解。到目前為止，他只知道這些人的評價雖一言難盡，但勉強算重視信譽，絕對能把委託人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只要他們的潛艦能到──哪怕是其他同行唯恐避之不及的險地也不推辭。而很不巧地，里歐要去的就是這樣的險地。更精準一點，需要越過險地才能抵達。

他先前找了幾家有人介紹的老牌潛艦團隊都不願意接，周折一陣才聯繫上現在這個。與里歐進行交涉的是個精明的女性，兩人今天以前只通過電話聯繫，談好後約好時間與首尾款項，在私人港口與人對暗號接頭，接著他就被塞進加壓艙。里歐甚至有點在做夢的不真實感。

加壓艙空間並不大，里歐甚至無法起身直立。逼仄的環境會加重心理負擔，嚴重可能導致精神出問題。里歐之前看過資料，知道一般潛水員或許會準備打發時間的圖書，或者請同事們利用艙內廣播放些舒緩人心的音樂。如果同伴人數大於一，自然也能相互打氣聊天來度過這段時間。只可惜，此時里歐唯一的同伴顯然沒有這個打算，他也不願意為此打擾對方。

加壓所需時長取決於目的地與海面的垂直距離。里歐的目的地在海下兩百多公尺，水下每十公尺增加一大氣壓，即使他的目的深度並未達到人類探索海洋的極限，也非正常人能夠嘗試，若沒有經過長時間訓練，輕易就會患上減壓症，甚至有生命危險。

在里歐的思緒發散，甚至開始背誦著來之前潛水教練重複叮嚀的幾套口訣時，耳邊忽然傳來真空以外的聲音。

「你不應該來。」

少女的聲音很輕，但艙內無聲，里歐把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妳是這艘船上的人嗎？」他並沒有正面回應少女突兀的話語，反而提出疑問。

少女這才微微抬頭，真正朝他看了過來。

她的眼睛宛如溫馴的大海。

這個念頭從里歐腦中一閃而逝，並沒有停留。里歐仍看著她，見少女遲疑地搖頭，復而點頭後，他也沒有糾結對方答案的反覆，只是下意識報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里歐。」

一股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隨著話語縈繞心頭，里歐還沒能捉住那種感覺，熟悉的迷霧就像覆蓋住那塊殘缺地圖般，同樣覆蓋住他此時的情緒。

他有些恍惚，坐在對角的少女卻彷彿能夠捕捉那一瞬間被吸走的餘韻，露出淺淺的笑容，回以自己的名字：

「蘿賽塔。」

那瞬間，長時間內隔閡著里歐腦內一片想不起來記憶的小小牢籠，因為這個名字，發出輕輕的震盪。

※

歷經十幾小時的增壓，靠近蘿賽塔那側連通生活艙的艙門向外打開。

生活艙也不大，但有床有食物，供他們在航行的幾天中使用。生活艙內並沒有其他人，里歐在其中一張床上找到薄薄的使用說明書，指示食物儲存的位置，和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的娛樂用品。里歐按照指示，從未上鎖的櫃子裡翻出撲克牌，與一盤飛行棋。

蘿賽塔陪他玩了幾局瘋狂八，和比大小。簡單的卡牌遊戲本身很無趣，但它是打破沉默很好的方式。

「我並不知道那地方有什麼……也可能是不記得了。」

話題延續加壓艙裡聊過的內容。蘿賽塔問里歐去那個地方的理由，但里歐沒能答上來。他的記憶裡有個空洞，就斷在那個地方，所以與其說想舊地重遊，不如說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麼。他所追求的或許不是這趟物理上的深海旅行，而是打算深深潛入自己記憶中的洞。但這說起來有點抽象，最後他告訴蘿賽塔，他只是想舊地重遊。

「妳呢，又為什麼在這艘潛艦上？」

蘿賽塔翻出自己的手牌：紅心三，數字很小。

「我是被雇用來的。」

「他們還需要再找個資深的潛水員幫忙？」里歐也翻出自己的牌：梅花四，稍微比對方大一點，他把牌都收了回來。

蘿賽塔半垂著頭，即使兩人都坐著，她也比里歐低了半個頭，從他的角度俯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能看見少女的髮旋、瀏海，以及遮掩視線的睫毛。蘿賽塔很輕地「嗯」了一聲，又說，「但是……」

「但是什麼，他們不打算付薪水給妳？還是妳受到人身威脅？」里歐說著，臉上的表情愈發嚴肅，「告訴我，我會幫妳。」

連委託人都如此不客氣，很難想像蘿賽塔隻身一人受僱是否遭受欺負。但蘿賽塔很快便搖搖頭，說道：「不是的。」

兩人中間只相隔一副打到一半的牌，里歐甚至能清晰聞見她話語未盡時若有似無的呼吸聲，但蘿賽塔顯然不打算再多說，只是忽然淺淺嘆了口氣，又重複一次最初說過的話：

「你不應該來……」

也許是相處時間增加，這次里歐能夠聽出蘿賽塔話語中的憂鬱與勸戒。他並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在下一次出牌時，冷不防詢問：「妳以前認識我？」

蘿賽塔抽牌的手指不自覺地輕顫，翻出牌後，才慢慢搖頭，擺頭的頻率從遲疑到肯定。

「我……」隨後她低聲喟嘆，聲音帶著不明顯的笑意，「但我很高興能認識你。」

※

「嚓嚓……嘟。這裡是指揮台，我是艦長安娜。潛水鐘即將開放，蘿賽塔，請準備出發。」

生活艙內廣播在一陣混合雜音的電流後，突兀響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女聲。里歐與蘿賽塔同時抬頭，又對視一眼，知道到地方了。

「至於尊敬的委託人先生，請您稍安勿躁，在原地等待下一次指示。」

潛艇生活艙的環境封閉，一側連著加壓艙，另一側是潛水鐘，三者相連，與艦內其他區域完全分開，其實相當於大一點的高壓隔離病房。期間非但沒有半點花錢旅遊的感覺，甚至有點像在坐牢。若非這個名為安娜的女人主動聯絡，里歐幾乎已經有種自己與外界永久隔絕的恍然感。

這艘潛艦的待客服務差勁到完全不負它在業界的惡名昭彰，收了高額費用，提供的卻是廉航不如的品質。甚至為了省事，直接把艦上唯一需要進行飽和潛水的陌生男女關在同一個艙房裡，共同生活數日。

意識到這點時，里歐還試圖委婉提醒蘿賽塔，這次結束後最好離這個離譜的團隊越遠越好，可或許是用詞太委婉，蘿賽塔並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里歐有些羞赧，忍不住又多解釋了幾句，少女才轉過頭，朝他笑得溫婉。

「你別擔心。」

如同此刻，少女依照廣播指示換上潛水裝備，準備先一步走進通往潛水鐘的門時，也是轉過頭，笑著說：「我先走了，別擔心。」

可她才說完，整艘潛艦就像受到劇烈撞擊，直接把沒能站穩的兩人甩出去。里歐見勢不妙，在關鍵時刻撲上去把人攬進懷中，護住少女的頭，在地上滾了幾圈散力。

「怎麼回事？」

里歐本能抬起頭，先後看向廣播和潛水鐘兩個區域。潛水鐘內部艙壁上嵌放無數儀錶與管路，只有靠外一側有個小小的圓形對外窗，離這麼遠，只能看到混濁的藍綠色海水，根本看不出發生什麼事。只是他剛這麼想，厚重的玻璃鏡面便被完全的黑暗吞沒，緊接著更劇烈的晃動傳來。

「蘿賽塔，快！」廣播再次響起，安娜的聲音暴躁中帶著幾分不由分說的果斷。

里歐仍處於詫異的狀態，懷中的蘿賽塔抬起頭與他對視，蔚藍的眼眸裡沒有驚慌，只有決絕，和他無法解讀的幾分懷念。她伸手輕輕推開他，重新站起，背向他，踉蹌走進潛水鐘。

好像……有哪裡不對……

里歐的思緒混亂，但下意識伸出手，探向正在緩慢關閉的艙門。蘿賽塔依然背對他，火紅的麻花辮在身後隨艦身的震顫款款擺動。

里歐終於發現哪裡不對。

氧氣罐……水肺……她要下去了，可能會面臨未知的危險，但她什麼都沒帶──

他連忙衝向艙內對講機的位置。

「艦長，安娜艦長！聽得到我說話嗎？她不能去，她會死的……不能，開啟潛水鐘！」

「哦？」

安娜的聲音從對講機對面傳來，剝離了廣播特有的失真，里歐一下子聽出來，她就是當時在電話那頭接下這單生意的女人。

剛才廣播中還很激動的聲音不知何時恢復平靜，她淡淡陳述：「她不死，你就無法去到你要去的地方。」

「為……什麼？」

「這塊險地有海怪，牠們盤據在此處，等待著菜單上最可口的獵物。雖然獵物很稀有，但不遠處就是祂們的王國。你知道這個王國在哪裡嗎？」

蘿賽塔最後的背影在此時閃過里歐的腦海，他忽然覺得頭疼欲裂，手指猛地按上太陽穴，自己的腦袋裡好像有什麼被牢牢鎖住的東西即將引爆，他無力阻止，只能延緩爆炸發生的時間。

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當務之急，是立刻揹上裝備去追趕蘿賽塔，說不定還能為她爭取生機，她不能死！

「安娜艦長，我、我不想去了……也在這裡放我下去吧。」

對講機對面先是沉默，隨即傳來一陣笑聲。

「好啊，你下去找她。」頓了頓，安娜又說，「我們畢竟是收了錢的，可以在這裡等你一個小時。」

結束通訊後，里歐也開始穿戴設備，最後揹上水肺，裡頭氧氣的含量最多也就足夠他在深海周旋這點時間。他望著重新打開的潛水鐘，深吸口厚重到讓人喘不過來的空氣，跨步進去。

※

不知道從多久以前開始，里歐的腦中就籠罩著一小塊局部的迷霧。

他只知道，那與海有關，卻想不起具體的內容。

兩百多公尺下的海水很重，即使受過相關訓練，想要在海中移動依然吃力。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融化的糖漿裡滑水。周遭的可視度很低，頭頂的遮罩燈只能照亮很小一塊區域，如今因為海怪大範圍攪動，視野混濁，只能看到無數漂浮的氣泡與沙屑。

他背離潛艦，穿過泥沙，其實並不曉得要怎麼追上海怪，或者蘿賽塔。蘿賽塔幾次支支吾吾如今彷彿有了答案，他不應該來，她更不該來，為了讓他能順利抵達目的地，她甚至甘願來做途中海怪的餌食。

為什麼？

當這個疑問竄出時，里歐的頭痛捲土而來，同時間，腦內的迷霧竟逐漸散去。一個有著一頭紅色秀髮的身影在眼前飄搖，他忍不住伸出手，朝著「她」伸去。

「我可以救妳一次，就可以救妳第二次。」

這個念頭無端冒出，里歐甚至想不起來第一次是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會發生，只覺得這個念頭愈發強烈。可深海的耗氧比他想像的還要劇烈，他才剛覺得自己找到正確的方向，計算氧氣剩餘量的碼錶已經過半，他再繼續往前，就無法安全回到潛艦上。

但他又怎麼可能放棄她？

因為自己，明明就是為了她才來到這裡的。

腦中的迷霧終於稀薄到能隱約看見另一頭的景象。很快地，一面隔絕聲音與感情，無色無形的玻璃碎裂開，發出「喀嚓」的清脆聲響，無數碎片向下墜跌。

在記憶即將復甦的那刻，一雙冰涼的手臂從後頭擁抱了他，紅色的髮絲往前飄進他的視線中，幾乎要喚起他眼眶的熱意。

眼角餘光裡，曾經受傷而四處殘缺鱗片的銀藍色尾鰭已重新長好，看上去非常健康有力，足夠一擺盪間，將里歐帶往安全的地方。

出發那刻，他們心意相通。

里歐聽見少女柔弱而堅定的聲音：

「不，這次換我來救你。」

公河文轉台 - 9
主題 10: 深海冒險
標註：DZ

簡易世界觀
近現代世界觀，只是包含一些尋常人不曉得的幻想要素存在。大部分時間遵循科學的世界。

背景故事
人類青年里歐在許多年以前救了受傷擱淺的人魚，其名為蘿賽塔。人魚蘿賽塔有著一頭張揚的紅色長髮，本人性格卻很害羞。祂是神話生物，天生知曉萬物的語言，但更多時候，她只是安靜聽著里歐說話，很偶爾才會發出幾個人耳接受不到的高頻單音。
當她腿上斑駁的傷痕逐漸被治癒，青年找來一組海洋團隊，說是要送她回家。只在海濱送別太危險了，他總會操心，原本只在海上送，但里歐還準備了潛水裝備。正常人類自然很難以肉身前往深海，但有蘿賽塔帶著，過程並沒有這麼辛苦。只是人魚的王國不能讓外人知曉，越是靠近與人魚的記憶記憶越是模糊，如同武陵人再也找不到的桃花源，王國所在地有種神秘磁場，會遮蔽偶然發現它的人類記憶，所以把蘿賽塔送回家之時，也是里歐忘記蘿賽塔的時候。之後，失去記憶而昏迷的里歐，被蘿賽塔帶著緩緩上浮，送上兩人來時的那艘船，讓船上的人接應。
里歐再睜眼時，已經想不起蘿賽塔與人魚王國。可他感覺自己忘記十分重要的東西，它在迷霧之中，在大海深處，他想要把它找回來。
*
上岸的蘿賽塔偶然得知了里歐的計劃，並把自己也加入計畫裡。文末那句雖然不是本人真的說出口，卻是她出現在潛艦上的動機。他在找她，而她即使不知道，也會為他而來。

廢棄的版本
一開始想的故事在海上，只有隨海盜船出海，途中蘿賽塔做為餌食引走海怪，里歐跟著跳船去救人，落水後一直往下沉，然後被人魚抱著上浮並恢復記憶。後來想想雖然神話生物已經符合主題，但既然深海冒險還是把舞台轉到海下好了，於是瀏覽紀錄就被一堆估狗潛水艇、飽和潛水和周邊知識的搜尋關鍵字洗版了，但在故事合理性與人物互動上還是做了很多取捨，比如直接不安排其他水手進入兩人的生活艙小世界，以及本來潛艦會直接把兩人丟包，拍拍屁股走人，但很怕里歐身體出現後遺症（之後他還要在艦上乖乖減壓一兩週才能上岸），最後還是讓潛艦留下來等他們。
出現名字的艦長本來應該是個讓手下把鋼瓶用力拍在里歐胸口增加衝突的狠角色，但規劃過程發現她與手下根本不會進加壓艙室，就改成現在版本。她是少數沒被人魚王國認知干擾的人類，可能過去曾經與人魚有過合作與交涉，所以也是業界唯一接下這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