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轉蛋 135】Echo of winter
》蛋主授權不做更名
1. 夏日將死
「潮間帶」或許是個適合此處的名字。
每年的十月三十一日,亡靈與妖魔會從人間與地獄蜂擁而來、聚集狂歡,為每年盛大的結束喝采,祭典從傍晚持續到隔日太陽升起,如同一場短暫而絢爛的煙火秀。
在古老的凱爾特文化中,在十月結束的這一天,結束農忙的人們在日落後迎來全新的一天,告別夏日,準備迎接新的一年。「潮間帶」沿襲了這個文化的說法,將發生在這一天的祭典取名為「年蛻」,象徵著一年在此日告終,隔日,新的一年會從舊的一年的空殼中溼淋淋爬出,完成蛻變。來到潮間帶過節的參與者們通常都會帶把傘,以免在新年的第一天就被嶄新的傾盆大雨打成狼狽的落湯雞。
天上的日陽正在落下,濃厚到能擠出油墨的橙紅色陽光籠罩整個潮間帶,將街道上的建築與朗聲交談的參與者們都渲染成同樣的色彩。一隻晃著蓬鬆橘尾巴的狼頭小孩追著渾身上下佈滿橙子色卷毛的羊頭小孩從街角冒出,嘻笑不斷,差點撞到持傘直行的西裝青年,兩個孩子非但沒反省,眼睛靈活轉動,掏出老早抱在手裡的南瓜糖果盆,齊刷刷喊出「不給糖就搗蛋」,紛紛朝青年伸出手。
青年帶著厚重白手套的手從外套下緣的口袋裡掏出精緻的布包,從中撈出兩把糖,分別放進孩子們的手心。孩子們頓時喜笑顏開,尚未變聲的童音清脆稚嫩:
「謝謝您,好心的南瓜頭先生!」
「您頭上的南瓜若是拿來裝糖果,肯定能裝下一個月都吃不完的量,真羨慕!」
語落,毛茸茸的孩子們抱著自己剛有進帳的小南瓜盆跑開了。
青年從頭至尾都沒說話,只是抬起頭,望向遠處將要從地平線落下的晚霞。包裹在由橘轉紫的光線變化中,他頭上頂著的南瓜逐漸也有了幾分詭譎的味道。
彷彿浸染無數個季節消散的時光,而升起幾分惆悵。
2. 其名為冬季
隨著入夜,位於潮間帶中心處的酒吧出入絡繹不絕,坐著一群矮人的桌子可以看到七八個嬌小的老頭隨著歌唱的節拍搖頭晃腦,吵得隔壁桌的吸血鬼與報喪妖腦袋嗡嗡作響,滿臉麻木地灌著剛上桌的生啤酒。
除了「人」滿為患的卡座區,酒吧中心的舞池裡也相當熱鬧。無數叫不出名字,也難以形容相貌的妖精們賣力旋轉,凌空跳舞,腳尖壓根不曾落到舞池的地面。山豬頭的大漢似乎被妖精們的舞姿逗樂,捧著肚子噗嗤哄笑,笑聲震得他身旁的骷髏人下巴關節打顫,全身骨頭隨之晃蕩。舞池邊,彩色光球的光輝無法覆及的地方,隱約還能看見各形各色的詭異人影,祂們不成人形,更像一團被染色的霧氣,不時變換形狀,帶著點慢吞吞的愜意。
位於酒吧東側的吧檯處是嘈雜聲中的一片綠洲。吧檯上方僅有一小支不明亮的暖黃油燈,輕易就會被舞池週遭的光線特效給遮掩,但但當你需要酒水時,又能很輕易順著光線的指引找到櫃檯,將一枚金幣擺上櫃檯,即使不開口說明,調酒師也會滿足你的需求。
調酒師是位有著銀白色頭髮的中年男人。由於來自頭頂的光,人們往往會先注意的那頭灰白,直至走到吧檯邊上,卻發現調酒師比自己預想得更為年輕一些,甚至在暖黃燈光中,看上去有幾分純粹的透明感。只是遠觀時,來自那滄桑眼神中的閱歷,猶如跨越時間的風雪,將他全身覆蓋,多添了幾分陳舊的初印象。
隨後,人們才會注意到他有著稜角的輪廓,被歲月洗練的眼神與容貌。當調酒師沉著安靜地調著給客人的客製酒品,像是一架按部就班執行自己被賦予任務的老舊機器,動作卻流暢優美,像是已經重複過無數次同樣的步驟,每一個環節都銜接得嫻熟無比,宛如呼吸。
客人時常看得入迷,又被推至面前,屬於自己的調酒給喚醒,搖搖晃晃地端酒離開。
就在調酒師即將擁有下一段偷閒的時光,頂著南瓜頭的青年破開黑暗,走進吧檯發散的暖光中。他的儀容與舉止優雅,舉手抬足間有種受過訓練的精緻。青年身材健碩,充滿生的朝氣感,可脖子中段往上罩了顆覆蓋整顆頭顱的南瓜,只在正面眼睛、口鼻的地方開了幾個洞,切割成隨時都要惡作劇的邪惡表情。他緩步走到櫃檯落座,來自頭頂的光自上打在青年的南瓜頭頂,向下落去無數漆黑的陰影。因此,即使在極近距離,調酒師也無法看清隱藏其內之人的面部輪廓。至少,當調酒師抬頭時,只從洞口無盡的黑暗中,找到一雙注視著自己的赭紅色眼睛。
一雙很迷人的眼睛。
有著漂亮眼鏡的南瓜頭青年走至吧檯邊,依約放下一枚金幣。但與其他客人不同的是,青年似乎沒打算在拿酒之後一走了之。
「您的眼睛真美。」猶豫片刻,安靜了一晚上的調酒師難得開口,主動向客人搭話,「猶如一簇黑暗中恣意燃燒的火焰,讓我很有靈感。」
南瓜頭內部傳來一陣輕笑,像在為調酒師的稱讚感到愉悅。
「你這麼會稱讚人,難道不怕有人會為你無心的話語而淪陷?」
「我只是誠實說出我看到的。」調酒師不以為意。備料的手在櫃檯後快速翻轉,動作嫻熟而快速,十分賞心悅目。南瓜頭青年的視線時而流連於那雙巧手,時而停留在調酒師的臉上。
「介意陪我聊一會兒天嗎?」半晌後,青年語氣溫柔地開口。
調酒師並沒有抬頭,眼角餘光也僅足夠他瞥見那顆符合世人對萬聖節想像的邪惡南瓜。
「樂意至極。」他說。
於是調酒師知道這名自稱「冬季」的青年,居然是個來自人間的生者。在這個屬於鬼怪的狂歡節裡,他支身抵達潮間帶,是為了來見多年前意外死去的愛人。
潮間帶已經存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年蛻也不知道舉辦了幾個世紀。可會來這裡參加祭典幾乎都是非人種族,包含調酒師自己,雖長得人模人樣,本質上卻是一抹亡魂,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頂著顆南瓜的青年居然會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此處之所以名為「潮間帶」,是因為它介於生與死間一塊模糊了邊界的區域。它還有個更為赫赫有名的名字,即是「靈薄獄(limbo)」。雖偶有生者會因各種理由誤入此地後順利返生,但更多的時候,誤闖者或被發現他身分的惡靈們生吞活剝,或被誘惑跨越生死線,生魂墜入地獄,提早迎接死亡。調酒師過於震驚,甚至差點晃翻手裡新鮮榨好的蔓越莓汁。還好專業的技藝沁入骨髓,本能拯救了他的慌神。
「你不用驚慌,也不用勸我。我已參加過很多年的祭典。只有在這一天,我才能進到潮間帶來找他,我不會放棄這樣難得的機會。」冬季語氣平穩,反而是調酒師看上去比他本人都要來得擔心。
調酒師啞口無言。他在這地方工作早已度過漫長的時光,看過時光荏苒、萬物變遷,鬼怪們也有感情,但或許是生命過於漫長,真正刻骨銘心的牢固關係又有多少?美好的愛情似乎只會出現在古老的傳說、流傳的創作裡。
冬季的行為讓他想起古希臘神話裡,為了拯救亡妻而踏入地獄的奧菲斯。
調酒師並不理解這種感情,但不妨礙他為了青年的執著嘆惋。他將調製好的酒推至冬季面前,從銀至深紅的漸層,搭配冬季口述的故事,就像光鮮亮麗的銀色湖泊下,潛藏著令人直墜地獄的深紅陷阱。可哪怕從高腳杯透明的外層一眼便能看到底部的危險深紅,它依然美到足夠讓人主動投身令人窒息的美麗。
甘之如飴。
因為最後那一口深邃的豔紅,品嚐起來卻是帶著果味的甜。
「它很美。」冬季捏著杯腳,並沒有第一時間遞至唇邊,而是細細打量,用眼神而去品嚐這件擺至面前的藝術品。
調酒師則細心地注意到,青年握住酒杯的手指間,反射酒吧垂掛的油燈光芒,是枚簡易的指環,指環的金屬面上一層盈盈柔白。
隨後,冬季繼續說著他幾次來到潮間帶的故事。從很多年前,一直說到去年的一次野餐旅行,最後看到因為頑皮孩童搗蛋,而炸得七零八落的廣場煙火。等這些聽上去時而詼諧時而溫暖的故事終於告一段落,早就過去好幾個小時,到了店內人潮稀落散去的凌晨時分。將手頭所有使用過的工具與空酒杯清洗過一遍的調酒師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追問:
「那……您今年也遇見他了嗎?」
冬季停頓了一下,回答:「是的。」巨大南瓜下傳出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微笑般輕盈。
也像在黯淡無光的屋子裡點上一盞燈。調酒師有些恍神,隨後才繼續被中斷的工作,仔細擦拭手裡的玻璃杯,直到它光可鑑人。
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悵然,像是他也曾經等待無數的歲月,卻沒等到自己在等的人。可偏偏,做為亡靈的他記憶不全,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在等誰。
或許是因為他意識到,這個難能可貴的夜晚實在太短了,不論冬季的故事是否真實,他坐在吧檯邊的時間,簡直都在浪費這個寶貴的夜晚。
但以調酒師的立場,勸說眼前這人返回人間,或者把握與愛人重逢的時光,都是微不足道的關心。能夠每年不厭其煩跨越生與死的境界線追至此處的有情人,一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需要他人的操心。
「理查。」
就在這時,冬季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寫有名字的金屬牌子就別在調酒師制服左胸之上,理查並不意外對方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卻有些意外,自己居然在被呼喚的那一刻感覺到若有似無的熟悉。
他抬起頭,淺灰色的眼睛對上黑洞裡的赭紅,只覺得對方看上去無比認真。
「我好像忘記問你了,這杯酒,你要為它取什麼名字?」
3. 且聽秋風
潮間帶歷年舉辦年蛻的,都是同一個小鎮。
小鎮外觀維持在八九零年代的風格,有種陳舊純樸的氣味。去年阿爾伯特準備了野餐便當,邀請在街上迷路的旅行者一起從黃昏逛到日落,又在掛滿童趣燈飾、燈火通明的大廣場上,與對方分享自己用心做好的便當。菜早已涼掉,可旅行者欣然接受他的好意,並且給予高度的評價。
後來,當他們坐在廣場邊的台階,看著天上零落的幾發煙火,在許多小孩子興奮的歡呼中,旅行者和阿爾伯特說,他好像欠一個人一場旅行。這趟旅行要有異國小鎮的散步、隨性的野餐,和一些風景照,以及兩人的合照。這樣子在旅行結束後,旅行中瑣碎的記憶就可以用來妝點家裡。
兩人藉著廣場的燈查看這段小旅行中的照片,最後一張停留在拍得很失敗的煙火。倒不是技術太差,而是相機只是路邊商店隨意可買到的立可拍,傻瓜與天才站在同一起跑線,優秀的構圖也救不了不中用的感光。
再者,這些都是年蛻狂歡的一部分,這些記憶帶不到地獄,也帶不回人間,過了今天,只有雙眼和腦袋記得。
自稱冬季的阿爾伯特透過南瓜頭上開的縫隙去看一旁仔細檢視照片堆的理查,胸口始終洋溢著的喜悅轉化為更深的悸動。
他彷彿總是因同樣的人墜入愛河。
「理查。」他喊著身旁咫尺的人,語氣是壓抑不住的繾綣。
「我好像忘記問你了,這趟小旅行,你覺得開心嗎?」
正在看照片的理查愣了愣,才抬起頭,對上南瓜頭裡那雙漂亮的紅眼睛。恍惚間,似乎望進那片壓抑著不氾濫的情感沼澤。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好像只是稀鬆平常地回以淺笑,回答:「是的,冬季,謝謝你今夜的陪伴,我很開心。」
他們一起在廣場的邊緣坐到了天亮,當第一束天光落到廣場上的時候,理查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消失前嘴邊還掛著笑。
隨後潮間帶吹起了新年第一道風,阿爾伯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再次睜眼,現世秋季過去,帶著微薄冷意的冬風接替秋風的腳步,從窗口鑽進,迴盪在青年矇矓將醒未醒的面龐。
4. 春天裡的低語
「醒了?」
阿爾伯特感覺有人坐到自己的隔壁,帶著萬分熟悉的體溫。他側過身,伸手把人攬緊自己的懷中,還帶著些倦意的臉埋進對方頸窩。
「都結束了?」對方的詢問透過肌肉與骨骼傳來振動,讓初冬也變得溫暖。
「嗯,」阿爾伯特沙啞低語,「昨天的是最後一個。」
理查眼神柔和,輕輕吻在阿爾的髮梢,力道很輕,帶著幾分心疼與感動的溫存。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阿爾伯特抬起頭,對上理查的眼睛,認真回應:「怎麼會辛苦。」
理查性格使然,在兩人之間,阿爾伯特是先愛上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小心試探到最後坦白後全心投入,愛意多寡的天秤似乎總是保持在失衡的傾斜中。阿爾伯特用寬廣而細密的大網包裹住得來不易的愛,小口小口仔細品嚐,哪怕份量不多,理查回饋給他的真摯無庸置疑,所以他心甘情願。
直到一次意外讓理查驚險地從地獄入口擦身而過,甚至因此昏迷了數個月。
後來,是阿爾伯特闖入靈薄獄,將忘記前塵迷失方向的理查生魂帶了回來。雖然人順利甦醒,但因為生魂在靈薄獄待過一段時間,因此也遺落了部分碎片在那個世界。這些碎片很小很小,不再對生者有所影響,只是生魂於靈薄獄的期間,某些時刻異常強烈的念頭,做為殘渣被遺落在原地。
即使不去管這些殘渣,在漫長時間洗刷後,它們也會磨去稜角、失去存在的意義,最終風化成沙,消失在靈薄獄的一隅。
但阿爾伯特不願意。他不想讓愛人,哪怕是細碎到百分之一的殘念,去經歷那種遺願沒有完成便落寞消失的孤獨。
所以每年的萬聖夜,他便戴上隱藏身份的南瓜頭,隱藏生魂的身分,一次次去往生死交接的邊境,在鬼怪狂歡的祭典中找到理查的靈魂碎片,去完成支撐他們存在的願望。
萬幸,因為真實的理查早就順利到家,碎片數量不算多,直至今年,喝到理查為自己準備的調酒,補上最後一片拼圖。
「我其實很高興。」阿爾伯特說,「我才知道,你一直都在想我的事。」
在生魂迷失方向,徘徊在生死之間時,理查每個強烈的念頭,都在想著阿爾伯特。未能赴約的旅行、佈置家裡的合照、替他修剪變長的頭髮、試著空出時間下廚一次……到這次,一杯以「阿爾伯特」為名的調酒。
做為最後一塊碎片的調酒師是這樣回答他的:「是您的名字。我想應該不是冬季,但您一定知道它叫什麼。」
那一刻,阿爾伯特鼻子有些酸,但他只是輕輕應聲,並沒有在靈薄獄中吐露自己的真名。吧檯對面的理查也不介意,他放下乾淨的玻璃杯,臉上只有釋然。
從回憶中脫出,阿爾伯特將懷中的理查抱得更緊,低低笑了:「我……每年都能從你手中收到意想不到的萬聖禮物。」
也每一次都會重新又為你淪陷。
但更重要的是,從今往後,不會有任何的理查,還在彼岸的邊緣為了未竟的約定受苦,阿爾伯特終於能安心。
理查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放在他背後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
享受著此刻難得的溫存,兩人不知不覺雙雙閉上眼睛。
屋外秋冬之際的冷風偶有吹拂,客廳的窗戶沒有上鎖,在風吹動窗戶時,卡楯處總會發出酸澀卡頓的咿呀聲。他們倆誰都沒有理會,在未開燈的上午,依偎在沙發裡,聽著季節帶來的變化。
主題 8-1: 傳說
標註:DZ
因為工期接近萬聖節,最後決定寫萬聖主題去到靈薄獄找愛人的故事。一開始決定的場景就是酒吧調酒,但他們最早聊的話題是在睡前靈感完成的,醒來時已經不記得(…)接著在鋪排的過程中為了完美 HE,潮間帶理查的設定從當地的死後亡靈住民,變成執念生成的碎片,本人在現世活得好好的這樣b
冬季
從靈薄獄來去的人需要保護自己的身分,包含長相與名字,此處取阿爾姓氏做代號,正好對應萬聖節在凱爾特文化中代表的季節轉換。
標題「冬日回響」亦來自相同的發想。
不重要的小補充
- 其實也有些鬼怪發現阿爾的身分,但多年來沒有鬼怪戳破或攻擊他。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南瓜頭先生來此處,找尋彼岸的愛人。鬼怪依然理解愛情的浪漫。 - 潮間帶、年蛻等名詞都是本篇私設,沒有任何文化歷史根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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