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組|AU】Harb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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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站的時候,天空霧濛濛的,轉眼間就下起雨來。
滴落在公車站的棚頂,一聲一聲。林業抬手朝棚外伸去,手掌眨眼間布滿了水珠。
「天氣預報不準啊。」
印象中舊家離公車站應該不遠,林業本來將外套一披,打算直接穿過雨幕。然而,這時他的頭頂一黑,一柄雨傘被遞了過來。
「你好像需要雨傘。」
身旁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名青年,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執著傘的樣子宛如最家常的問候。
*
「謝謝。」
林業把手收回,看向對方。服貼而柔順的棕髮與沁滿笑意的雙眼,讓他看起來格外親切。
「再晚,雨就要下大了。」青年說道,「傘就請你幫忙撐著了。」
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在寂靜的氛圍中格外明顯。從見到青年的第一眼開始,林業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跟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肩並肩、連話也沒多說幾句,竟然不曾感覺到一點尷尬──就好像本應如此。
「你是這座小鎮的居民嗎?」林業率先開口。
「嗯。你呢?」
「我也是。但很久以前搬走了,現在才回來看看。」
呼出的氣成為眼前氤氳的霧氣。林業轉頭看了看周遭破敗的房屋,以及廢棄的港口,接著說:
「印象中,這裡以前不是這麼了無生氣的地方。」
青年「唔」了一聲,沉吟許久,才開口說道:
「畢竟,許多人為了工作機會而搬出去。留在這裡的,也沒有地方好去。自然而然的就衰敗了。」
「是嗎……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傘面稍斜,林業的半邊肩膀濡濕了點,稍顯涼意。他等待著對方的回答,而青年只是輕笑一聲,帶著笑意說:
「辜司清。」
彷彿是課堂上傳遞的紙條上、兩人對著祕密的暗語。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辜負,司法,清白。」說完,又笑了一下,顯得有點靦腆。
「很好聽的名字。」林業伸出空著的左手,姿勢有些彆扭地遞到辜司清面前,「我是林業。雙木林,企業的業。」
「嗯,我知道。」辜司清被他的動作逗笑,配合地跟過去跟他握手。「你怎麼還是……」
「我怎麼了?」
林業自己也被逗笑了,撇頭看他。不過,跟他預想的不同,辜司清並沒有看他,而是側過了頭。雖然只是很微妙的角度差距,卻讓林業感受到了距離感。
很彆扭。林業有種莫名的直覺,他們兩個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距離才對。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林業短暫的思考了一下,問:
「你沒事吧?」
沒想到,辜司清並沒有迴避,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甚至是破釜沉舟。
「我剛剛,並沒有說到真正讓這裡破敗的原因。」
因為──
「這裡,其實有一個『怪物』。」
林業的視線對上了辜司清的雙眼。
*
小鎮的東方,海天交接之處,有一個巨大的坑洞。
據說,那是夾帶著未知生物掉落下來的隕石所留下的。
「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忘記了。」
「所有聽過他的人也忘記了。」
「所以,他的存在也被忘記了。」
*
說完,半晌沉默。面對早就知道的結果,辜司清輕輕開口:
「不相信也正常,但是這裡真的不適合你……」
沒想到,林業卻打斷了他。
「這就是……那個『怪物』的故事?」
「……嗯。」青年點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所以這裡很危險,而且,觀光業也不發達。跟以前很不一樣了,所以,還是回去比較好。」
他回望著林業,那雙眼睛中的期待會讓人不由自主想回應他。林業此前從來不認為人的眼睛可以漂亮到這種程度──光是被他盯著,就感覺彷彿要被吸入其中。
萬花筒般、星星墜落時煥發的色彩。
辜司清還繼續說著,聲音中帶有明顯的急切。
「不然的話,你……」
「那你呢?」林業看著他,認真問道。辜司清靜默一瞬,低下頭,不敢回應林業的注視,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
「我……我本來就住在這裡。但過幾天,我也……也要搬走了。」
他在說謊。
老實說,林業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不會說謊的人,從他的肢體動作跟話語可以得知。
可林業還是下意識地想去相信辜司清的話,儘管明知那是謊言。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願意為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掏心掏肺的類型,這並不合理。
為什麼?
「雨變大了。」辜司清的喃喃聲將他拉回現實。林業將雨傘還給他,問:
「你住哪裡?」
辜司清本來已經轉身要走了,又微微側頭,看向林業。他瞇起的眼睛充滿笑意,伸出一隻手指抵著下唇。
言下之意很明顯,「不告訴你。」
見狀,林業呆了一下,簡直哭笑不得。在他的印象中,辜司清看起來可不像是會這麼開玩笑的人。
「明天見。」林業笑著說。
即便走遠了,卻也還是聽得見辜司清的聲音,承載著海風吹到他耳邊。
「──很高興見到你。」
*
沒想到,只是一個下午的時間,小雨變成了暴風雨,還造成了道路坍方,唯一的對外道路淪陷,根本過不去。
慶幸的是家裡市話還打得通,要不是辜司清打過來,林業還不知道它的存在。
「林業,這個晚上你盡量不要出門。」暴風雨讓訊號稍微有些受阻,讓話筒裡的聲音顯得模糊失真。「八點就睡,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有反應,就算外頭再吵,也不可以拉開窗簾。」
「如果不照做,會發生什麼事?」
話筒裡斷斷續續的雜音突然停止,一時之間,安靜得嚇人。
「……會被『怪物』找上。」
說完,電話便被掛斷。林業低頭凝視聽筒,爾後放回台座上。
「怪物啊……」林業呼出一口濁氣,雙手合十搓揉了幾下,自嘲式的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真是個不好笑的玩笑。」
牆上的時鐘依舊在走。「滴答」、「滴答」,一聲蓋過一聲,彷彿正跟外面的雨聲應和。
指針指向七點五十分。
林業躺到床上,過小的床鋪讓他整個人不太伸展得開,只能屈著腿,靠在牆壁上。這對一個已然成年的大男人來說,實在是過於委屈了點。
「……或許,我是真的忘了很多事。」
*
如同老舊的電視機,一幀一幀播放著沒有意義的畫面。
從胎兒到蹣跚學步、第一次上學、認識新朋友、……然後,有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林業,你有看到嗎?』
嗯,什麼?
『新聞上說,明天晚上會有千年難得一見的彗星!』
一向安靜的那個人,臉上難得充滿了興奮,聲音中的急切顯示出他現在高昂的情緒。就算認識許久,對林業來說,也很少見到這個模樣的他。
『新聞在哪?也給我看看。』
『嗯。』
盛夏的陽光下,海風徐徐吹起了掛在窗台邊的風鈴。院子裡,兩個小孩並肩坐在台階上,腿上攤平一沓報紙,隨著他們的翻動而沙沙作響。
聲音漸漸模糊遠去。
『我們明天去看看吧,彗星。』
*
林業睜開了眼睛。
「這是……夢?」
窗簾底下透出來的亮光刺得人眼疼。同時,心中一股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小鎮的傳說、彗星、那個會在夜晚時出沒的「怪物」、……以及,辜司清所說的「謊言」。
他是不願搬離這裡,還是不能離開?
林業赤著腳走到窗戶邊。
*
太陽是什麼樣子的?
一個燃燒的巨大火球,周圍吞吐的火舌猶如從地獄伸來的觸手,要將周遭的一切吞噬殆盡──然而,躍於其上的耀眼光芒,卻又像是萬花筒一般的光彩奪目。
『原來……這就是彗星啊。』心中只剩下這個念頭。
有種想要再接近一點的衝動。
再靠近一點、要是能碰觸到就好了。
在林業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半邊身體已然跨出窗台,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會從五樓墜下。
視線裡,巨大的光團虛化了一下,接著,它身上無數由光點組成的觸手似乎察覺到他,觸手朝著林業的方向伸來──
「──!」
腦海像是被震盪了一下。
林業突然神智清明了一瞬,下一秒,就被一股大力撞到一旁,窗簾也被猛地關上。
本不該出現於此的辜司清,此刻站在他面前,面容慘白,死死地盯著他。那雙溫和的琥珀色眼曈在一瞬間散發著萬花筒般的光芒,卻又馬上恢復原狀,讓人以為只是一場錯覺。
他蹲下身子,對著牆邊的林業問:
「你還好嗎?頭暈不暈?」
他似乎想要靠近對方,但囿於顧忌著什麼,因而不敢輕舉妄動。
林業搖搖頭,低頭等著氣息穩定。
良久,他抬起頭來,注視著辜司清的瞳孔。
他幾乎是艱難地開口。
「我們以前,是不是就認識了?」
*
小鎮的孩子不多,年齡相仿的自然而然會玩在一起。大人們天沒亮就在海上討生活,小孩子們沒人管,生活上唯一的煩惱是要怎麼玩才能不無聊。林業跟辜司清也是如此,因為後者身體不好,林業便每天跑過三條街去找他。
兩人整天待在一起,玩累了就睡,一起過夜是常有的事。仔細想想,連父母每天和他們相處的時間都沒有彼此長,或許,他們是這個天底下最了解對方的人也說不定。
「林業,你看這裡。」
報紙上白紙黑字,斗大的標題寫著:「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文奇觀!XX彗星即將通過北回歸線,全台皆可觀測!」
辜司清的房間很小,除了床之外,幾乎都擺滿了書。林業每次來找他的時候,無一例外,他都是待在這小小的房間中閱讀。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論是艱澀難懂的領域專書,或是淺白易懂的大眾文學,辜司清都來者不拒。
『我沒辦法實際去看,這些文字能夠代替我的眼睛。』
儘管他是這麼說的,可林業分明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失落感。
所以,他那時候才抓起他的手,說──
「我們,明天一起去看吧。」少年的聲線因緊張而變得有些沙啞,「去山頂、去港口、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們去看彗星吧!」
辜司清愣了一下,隨後,看著林業因為難為情而有些發紅的臉,珍而重之地說:
「好。不過……」
「不過?」
辜司清觀察著他的表情,故意吊足了胃口,才掛著慣有的溫和笑容,說: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哈哈。」
「你……」少年難得羞惱的聲音透出了院子,「都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開我玩笑。」
……
夜晚,兩個孩子牽著手,爬上了小鎮後面隆起的山坡。
從高處往下望去,小鎮各處一覽無遺。
「還好嗎?」林業扶著辜司清,問。
辜司清從來沒走過這麼久的路,還都是上坡,累到說不出話來,只不斷揮手喘息。
「到了。你做得很好,下次再有誰說你是個連走路都走不好的傢伙……」
辜司清拍了他一下。
「好啦,我不說。不過,等等下山還是我揹你吧……」
山頂萬里無雲,天空中繁星閃爍,是個觀星的好日子。
巨大火球的星星拖著耀眼奪目的彗尾劃過天際,所有人都在讚嘆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文奇觀時,沒有人注意到──
這一天,也是星星墜落的日子。
*
「……我們以前,是不是就認識了?」
眨眼間,身處的地方不再是室內。夜半的沿海地區充滿了濕氣,就算是在最高處的山坡,也無法避免刺骨的寒意。
「你不應該回來的。」
辜司清的聲音中帶有哽咽,幾乎無法好好維持面部表情。「『他』現在發現你了,我必須、必須……」
他一邊摸索著林業的臉,撫過他的臉頰、高聳的鼻梁跟嘴唇。這是一張他不熟悉、從少年長成了成人的臉,那些幼時看慣的嬰兒肥都已經變成了凌厲的線條,再也不同於以往。
這代表了時間真的過了這麼久。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二天。八萬七千六百四十八個小時。
「現在,你必須回去了。」
辜司清伸手蓋住他眼瞼的位置,微微出力,說:「你不會再記得……」
「那你呢?」
林業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會怎麼樣?」
他緩慢地將辜司清的手移開,緊盯著對方的臉,生怕錯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林業注意到了,自從轉移到戶外之後,辜司清就再也沒睜開眼過。
「你……不用擔心我。」辜司清低聲說,「我本來就不會有事。」
遠方,海天交際之處,垂掛在天邊的巨大火球緩慢睜開了眼睛。在「他」睜眼的瞬間,天地間所有光芒都黯然失色,宛若被吸取了應有的亮光。
此刻,那隻眼瞳不斷左右移動,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說謊。
辜司清的眼皮不斷跳動,神情也越趨痛苦。林業看著這樣的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呢?
如果「他」要找的是他,那麼林業就去。為什麼要一直逃避?
為什麼……反而要讓辜司清承受這樣的痛苦呢?
根本就沒有必要。
林業站了起來。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手,發現手指末梢已經變得透明,能夠看得到其中的血管和流動的血液。
「不行!林業,等等、你不能……」
「司清,你已經等得夠久了吧?」
林業說著,向著遠方燃燒著熾熱光芒的圓形球體舉起了手。「應該說,我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呢?」
光芒更趨強烈。一瞬間,彷彿全世界都消失殆盡,只剩下自己以及那道宛若創世時從指尖漏下的光芒,又如同過了千百年,時間與砂礫都成了亙古的雕像,倒影被不斷拉長、延伸。
彗星拖著彗尾掃過天際。
*
『司清。』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讀這麼多書?還有那個「法原大理」,真的有趣嗎?』
『是「法哲學原理」。剛開始看不有趣,讀懂了就有趣了。』
『是嗎?好吧。』
『還有……你也知道,我身體不太好,只能待在家裡。』
記憶中的辜司清笑得很寂寞。就算林業已經陪在他身邊了,他的眼底還是沁滿了遺憾。但是,當他抬起頭,看向林業時,卻又笑得很溫暖。
『我沒辦法實際去看,這些文字能夠代替我的眼睛。』
林業認為,辜司清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所有想實現的願望都理應成真,如果有聖誕老人,應該把其他小朋友的願望額度都分給司清才對。
他無法看司清受委屈。
所以,他說──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當你的眼睛。』
*
彗星是什麼樣子的呢?
大家都說,對著彗星許願,能夠實現願望。
那麼,如果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呢?
彗星緩緩睜開了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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