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where|霖清】最終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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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早就說好蜜月旅行要去離島。

結婚一年多,兩人工作都很忙,王士霖朝九晚九假日還要加班;賴品清更是直接從家裡搬去宿舍,展開長達一年的密集訓練,休假無定期,沒辦法提早安排。兩人幾次討論,都覺得要等賴品清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見機行事。如今,賴品清終於從海外回來,兩人二話不說,買了兩張船票,提著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在天公賞臉的艷陽早晨搭上最早的航班出海。

相比飛機,或者其他的交通工具,航行在海上的船不論室內室外,都難以避免運轉時濃厚的油味,夾雜著酸苦的海水,刺激著王士霖敏感的嗅覺。賴品清注意到,頭靠著王士霖的胸膛,悄悄展開了小小的,正好足夠包裹兩人的精神領域。

這是期待已久的雙人旅行,兩人交纏的雙手手心都是汗,醞釀著熱情的蒸氣。王士霖把行李箱夾在雙腳間,空出來的手鬆鬆環抱著自家嚮導,兩人靠著船緣,眺望海平面粼粼波光,聊著彼此最近的生活。

「最近家裡都好嗎?」賴品清問。

「很好的。」王士霖說,「阿清那幾盆熊童子,都有粉紅色的爪爪了。」

「在家吹冷氣也能有爪爪啊。」賴品清很是驚奇。

「隔著玻璃曬太陽,可舒適的。」

兩人上次見面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那時賴品清的集訓總算結束,整個團隊的人準備出國,王士霖連夜北上去送他。賴品清他們坐的是軍方的航班,候機的地方零零散散坐著賴品清的同事們,離出發還有一小段時間,兩人就找了個角落,說了很多話。王士霖是捨不得賴品清離開的,他那時心裡總有些難受,不捨得嚮導自己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自己卻不能跟在一旁。可他向來不會說話,想不到話題時,只能雙手包覆著賴品清的手掌,輕輕搖晃。賴品清也不幫忙找話題,嘴邊微微彎起,垂頭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

後來也不知道說到哪,賴品清盯著手腕上的錶,見集合還剩半小時,可能覺得應該要交代點什麼,就開始叨念養在窗台那一排多肉。那些都是賴品清從老家分株帶過來的,王士霖沒有綠手指,很怕不小心養死嚮導的寶貝孫孫們,澆水施肥都訂了月曆排程,獨自照顧了半年多,最近也終於養出心得了,不怕被驗收。

賴品清笑了笑。南部的夏天比較乾,沒有嚮導在身邊充當溫度調節器,出門在外時總會擔心哨兵自己在家,為了省電悶到中暑。幸好還有多肉一起吹,充當能讓王士霖乖乖開冷氣的名目。

聊了一會天,遠遠的已經能看到目的地的港口。賴品清只能看到不甚仔細的影子一角浮在水面,王士霖就數港口邊停放的船給他聽。

又過半小時,兩人坐的船在港邊停下,王士霖一手拎著行李箱,一手牽著他上岸。岸上人來人往,最寬的那條路上有不少機車低速來回,車上的人都沒戴安全帽。他們入境隨俗,租了輛機車,騎進市區,認好附近的餐廳和店家,才轉往民宿騎去。離島最熱鬧的地方也就是剛剛那裡了,剩下的路和山路一樣,兩邊都是滿滿的樹,很偶爾才能看到靠海的景點,或者山邊的一兩座民宿。

或許是放下一年來的重擔,賴品清比先前每一次視訊中都要來得開心。和民宿老闆打過招呼,他拉著王士霖換上花襯衫與海灘褲,還戴起夜市賣的便宜塑膠墨鏡。一下子兩人好像夢回大學畢旅,整個都年輕了十歲。

「很好,」出門前賴品清又確認了一次今明兩天的天氣,「午餐後浮潛,晚上看星星,明天再去港口釣魚看海龜,完美!」

和王士霖的聽從安排不同,賴品清對這次旅行已經有了周全的計畫書,小至買土產的店要去哪一家、晚上看星星最好的點在哪裡,連這個季節浮潛時能看到幾種熱帶魚都記在小本本裡。海龜當然也是兩人的目標,王士霖已經答應,到時候會背著賴品清去追海龜。哨兵的泳速大概勉強能追到海龜的車尾燈,讓嚮導可以多飽眼福。

離島並不大,往民宿的這條公路繼續騎到底,沒多久就會回到市區。兩人穿著夾腳拖,比對地圖,走進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廳,吃了頓鮮味十足魚料理大餐,從炸魚到魚湯都非常完美。去海邊消食時,賴品清得意地說,那是他翻了無數谷歌地圖評價,多方比較後,才決定的優秀餐廳。王士霖附和地稱讚,偷偷在心裡說,餐廳再優秀,最優秀的當然還是賴品清,哨兵要有口福,全靠嚮導吃飯時全程照顧,才能像一般人一樣享受美食,懂得每一口鮮甜是多麼美妙。

正當賴品清一道道介紹桌上他親自點的菜,小店裡電視機播放的午間新聞在整點準時響起。一時間包含其他桌正在聊天的旅客,都和王士霖他們一樣轉向電視機的方向。台灣的新聞通常都是全天候連播,也沒有太多寒暄,直接進入正題,沒事時是旅遊或一些有名店家的介紹,有事時,像現在,就直接會是最近的社會新聞。

「……本日上午,北部某已婚哨兵,因伴侶死亡,在職場陷入昏迷,目前已緊急送醫。疑似精神遭受衝擊,目前人還在加護病房,台灣哨嚮協會已介入處理,詳細情況還有待進一步的消息,以下是稍早於職場訪談其他同事的……」

「阿清?」賴品清剛還說到一半,這會卻皺眉看著電視。王士霖拍拍他的肩膀,又聽隔壁桌的人在說:「真可憐……怎麼不等下班再通知?」「好嚇人的,你看他同事,說是忽然就昏過去,叫不醒的,幸好還有呼吸,趕緊叫了救護車。」「那哨兵好深情啊,他一定很愛他另一半吧……」

聽了幾句後,賴品清才突然回神過來,盯著桌上的魚說:「失感啊。」

哨兵與嚮導的精神領域連結,俗稱「綁定」。大部分的哨嚮,很重視綁定,一旦將彼此連結,那就是一生,一輩子的事。綁定的兩人生死相依,浪漫一點可以說是糾纏至生命的盡頭,可事實上,確實就是失去了一方,另一方很難活下來。

「失感」就是這麼一回事,在哨兵身上又尤其嚴重。失去伴侶的哨兵,一則有可能因為失去安撫對象進而「狂躁」,也有可能因此封閉自我而變得「失感」。若不及時搶救,即使不死,也會變成植物人。

根本就沒有通知不通知的問題,當雙方那纏綿的精神連結因一方死亡而斷開的那瞬間,被留下的一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旁人根本阻止不了。

可即使有著這麼高的生命風險,哨嚮一旦遇上對的人,依舊會心甘情願將命交到對方手上,這是阻止不了的天性,是深刻入骨的愛。

王士霖默默夾了一口剛才被賴品清誇不絕口的魚,塞到嚮導微微張開的嘴巴裡。

「別看了,吃飯。」

賴品清猝不及防被塞了口魚,只能下意識嚼了嚼,吞下,才說:「你也吃,真的不是我吹牛,是真的好吃。」說著,筷子也沒停下來,立刻禮尚往來給王士霖也塞了一口。

隔壁桌的不小心瞥到他們你儂我儂,忍不住「唉唷」一聲,滿臉要瞎了地收回視線,開始專心吃飯,新聞台也正好開始播報下一個新聞。

魚料理是真的好吃,加上哨兵的大食量,賴品清吃飽以後,王士霖三下二除五清空了桌面足以餵飽四五人的料理,在隔壁桌敬畏的眼神中起身付帳。

走出店門後,賴品清說著要消食,就不管停在一旁橫插在牆邊的機車,拉著王士霖往海邊去,光腳踩沙。

「啊,你看。」

無言走了一小段後,賴品清忽然停下來,拉著他,比比來時的路。

中午沒過多久,可能遊客都在吃飯,海邊只有他們兩個人,並排的腳印一大一小,鋪滿來時的道路。

「這是我們走過的路。」賴品清說著拿起手機,滑動螢幕開啟相機,只是他正要按下快門,想了想又放下。王士霖低頭,默默看著他的動作,兩人有默契地看著螢幕裡切割出來的回憶安靜下來。最後賴品清收起手機,像沒事一樣,牽著他,又繼續往下走。

離島的浮潛活動有兩種,一種是給有考證照的遊客,會被教練帶著去比較深的地方,能夠摸摸珊瑚礁,拍一些在海底的照片與影片,聽教練說,還有海底的郵筒,可以寫防水材質的明信片,之後會有郵差去收件,幫你寄出去;兩人報的團則是另一種,更像是海上郊遊,一團人穿上救生衣,拉著海上的浮圈,帶著蛙鏡和簡易的換氣管,讓教練拉著遊,簡單觀覽一圈。

實在是出來得急,沒時間耗費在事前訓練,想想就這樣遠看,也是種體驗。幸好天氣不錯,海下的視界很好,彩色的熱帶魚一群群地來,連海龜都遇上兩次,在很近的地方。嘴裡咬著東西實在很難表達激動,賴品清只好一直用精神觸梢去騷擾自家哨兵,丟了一堆「好好看」、「我好激動」的情緒過去。哨兵的觸梢微微勾著他的,回傳了幾個顏文字組成的笑臉過來:「^_^」。

在精神力方面,大部分的哨兵都是弱於嚮導的,賴品清和王士霖的等級又差得更多。結婚以前也有過幾次吵架,吵到後來都變賴品清的一言堂──不管是實際場面,又或者精神層面。王士霖本就不擅言詞,到後來也忘了是哪個朋友建議的:「這種時候只要笑就可以了。」王士霖只記得那朋友建議時的語氣有些怪,但建議本身還是很實用的。賴品清就算還生氣著,見狀也只會伸手掐掐他肉實的臉頰。

就像看立體電影一樣,花了幾百塊的被動浮潛,沒有多久就結束了。隨著大部隊折返回岸邊,從水裡站起來時,肌膚都還記得海水的溫存,有些捨不得上岸。

賴品清二話不說就把救生衣給脫了過來抱他。可能只是安慰的錯覺,但嚮導總覺得還是哨兵身上熱乎許多。王士霖彎著笑,換了個方向,幫嚮導擋住吹來的海風。之後兩人也不管周遭暗暗投來的視線,像是彼此本來就是一體似地慢慢往回走。

兩人的身上還有頭髮都是海水的鹽,隨便用水沖過還是苦苦鹹鹹的。三四點的太陽烤著兩人皮膚上的水,賴品清張開雙臂坦然給曬,王士霖則有意無意想幫他擋太陽,嚮導的皮膚又白又嫩,沒多久時間就被曬得微微泛紅。

想讓自家嚮導出門記得抹防曬,又記起賴品清耳提面命,要下水就別抹那些東西。騎回旅館時,看著跳下後座的嚮導滿臉紅通通,暗暗心疼,想著待會洗完澡要給他抹層厚厚的蘆薈膏。

夏天的天色暗得晚。愜意地吃完一頓蝦蟹全餐,黃昏才漸漸薄去,剩下幾絲紫紅色的捲雲,還攤在慢慢浮現星光的天幕。兩人肩併著肩,坐在陽台的躺椅,稍作休息,直到哨兵已經可以在天上數出幾十顆星星。

「差不多也該去夜遊了!」

賴品清決定出行時,都還沒過晚上八點。可離島沒什麼路燈,光害也少,這個時間天色已經足夠黑,騎車時都要打遠燈。

騎在公路上時,很偶爾才會遇到一兩輛對向來的車。有一兩車看上去也像情侶,更多的是真正的學生,一群一群地喧鬧而過。

哨兵聽著風,聽著從山林隱約而來的蟲鳴,還有遠方的海潮。騎車的時速始終穩妥,還能聽見嚮導在兩人的意識雲裡唱歌,從海灘搖滾,唱到森林優游,歌庫十分宏大,背景音樂悠揚不絕。

最後機車在無人的港口停下。他們找個面海的高台席地而坐,仰首就是滿天星空。

這時候也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兩人牽著手,看著閃爍的星星,沒有試圖從中找尋認識的星星與星座,放鬆地放空腦袋。

也不知道過多久,賴品清才打破沉默:「今天玩得還開心嗎?」

「很開心。」王士霖回答,「比想像中更好玩。」

賴品清笑出聲,很得意地說:「那是當然,我可是做了很多很多的準備。」

「看得出來,阿清和當地人比起來也不惶多讓。」王士霖誠心感嘆,握著嚮導的手又緊了緊,「這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次旅行。」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賴品清沒有回話,他輕輕哼了個鼻音,很快猜到他未竟的話語,好半晌才說:「會有的,你現在才二十多歲,也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

王士霖沒有反駁他,點點頭:「那也是。」

「明天中午也吃魚嗎?烤魚怎麼樣,有家餐廳可以幫遊客烤釣到的魚。」賴品清換了個話題,「你的釣魚技術還健在嗎?很久沒釣了吧……還是浮潛的時候抓幾尾上來?」

對哨兵來說,自己的手可能要比釣桿可靠一些。

「不然……你釣著,我下海幫你趕魚過來?」王士霖提出建議。

「這就太作弊了。」賴品清失笑。那些魚可能會想:這一點都不公平!

「今天也看到海龜了,」賴品清又說,「明天還要去追海龜嗎?」

「遇到的話,還是可以追追看的。」王士霖說。

那麼海龜可能也會想:這群人類,懂不懂遠觀和邂逅的朦朧美?

賴品清胡思亂想一陣,最後還是決定放空腦袋,隨遇而安。明天的計畫,明天再安排就好了。畢竟想釣魚和看海龜的都是自己。

他往王士霖挪了挪,像蓋被子一樣把王士霖的手圈過自己的肩胸,整個人靠進哨兵懷裡,擋風又保暖,這樣仰著頭往上看,好像在家裡被窩裡看星星一樣。

王士霖順勢攬住他,讓嚮導在自己胸膛躺得更舒適一些。

海風徐徐吹來,帶著些夜間的涼意,但誰也不覺得冷。

而離島的夜裡,遠離了故鄉和紛擾,兩人相互擁抱,再睜眼,便是滿室的陽光。


按照原計畫,稍做洗漱後,兩人便到開放自由游泳的區域,準備試試運氣,去追熱帶魚和海龜。他們當然幸運,下海沒多久,追著幾群礁石間的亮紅、明黃色小魚,就遇上了大大的目標。賴品清雙手輕摟著王士霖的脖子,哨兵腿腳一蹬,兩人便維持著魚一般的游速,綴在海底漫遊的海龜後頭,足足跟了五分鐘。等海龜快游出劃給遊客遊玩的淺海,兩人才掉頭,繼續去追漂亮的神仙魚。

追著魚路過近岸時,賴品清手一比,眼前是兩群顏色灰樸樸,卻有成人臂寬,看起來很肥很大,好像可以吃的魚群。都不用精神力溝通,王士霖已經感覺到嚮導腹部的輕微震動,他心裡好笑,便轉向岸邊,拉著賴品清去釣幾尾午餐。

也不曉得是現烤的魅力,還是自己捉來的糧最對味,兩人一致認為,今天的鹽烤鮮魚又比昨天中午令人驚豔的魚料理更好吃。

「魚沒有最好吃,只有更好吃。」嘴邊滿是鹽和醬料的賴品清信誓旦旦地宣布。王士霖笑了笑,拆了包濕紙巾幫他擦臉。

午飯過後,也捨不得回去休息,兩人迎著把骨頭都曬酥的陽光回到海邊踩沙。這次不僅留下一串腳印,還和幾個小孩沿著海岸比蓋沙堡,還幫忙埋了幾個別人家的小孩。兩人一直待在海邊,日陽逐漸西斜,等著人群一團團離開,最後終於只剩他們兩個。趁著四下無人,賴品清把最後一項活動打在螢幕上,放到哨兵面前。

「海灘上……你追我跑?」王士霖念著笑出來,是很復古的浪漫。都已經換了幾個世代,再年輕一點的說不定都沒聽過。

「不不不,」賴品清搖搖手指,「復古是循環式的,即使被遺忘,還是會一再回到流行的尖端。」說著他摸了摸肚子,確定午餐都消化完,二話不說,扭頭就開始海邊漫步。

「來──追──我──啊。」回頭招招手,還要非常敬業地配上經典台詞。

「你慢慢跑。」王士霖好笑地追了上去,嚮導跑得很慢,幾乎是自己只要跨大步一點,不跑也能追上,可看那人三步一回頭,他還是有點擔心對方會摔倒。

賴品清又朝他笑了笑,輕快地加速了步伐,讓王士霖漸漸也跟著跑了起來。

兩人在沙灘上的影子被慢慢拉長,等賴品清跑膩了,隨著這趟旅程的最後一個活動結束,他們的蜜月旅行也差不多要結尾了。

賴品清喘著氣,望著下緣已經被海面吃掉的夕陽,慢慢停下步伐。王士霖往前多跨一步,牽起賴品清的手,沒讓他停下來,兩人再往前走了一段。等賴品清氣息平靜下來,也差不多該走不動了,便原地坐下,觀看夕陽垂進海中的過程。


「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很久之後,賴品清突然這麼問。

一段短暫而快樂的旅程即將結束,剩餘的時間不多,夜晚降臨前,只剩天際線夕陽餘暉的落下。很快地,圓形的火紅大餅有一半沉到海平面之下,連帶著沙灘的溫度都下降許多,嚮導的體能不比哨兵,也該逐漸開始覺得冷了。可即使如此,賴品清雖覺得涼,卻還有更在意的事。

雖然他們有默契地不去說,可總還是有該開口的時候。

沒等王士霖回應,他又強調:「我可是很努力,才能飄洋過海回來看你。」

王士霖轉過頭,靜靜望著自家嚮導的側臉。

他一直很喜歡喜歡賴品清軟軟的頭髮,那頭直順的髮絲只有髮尾有點翹,每當盯著圓滾滾的後腦勺看時,那撮不合群的毛髮特別可愛。他還喜歡賴品清說話的聲音,雖然裝作冷淡,其實內心滿是愛意,只是說不出口,才總要用精神觸手勾過來,讓哨兵自己去感受。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此刻滿載夕陽的那雙眼睛──若是可以轉過來看自己就好了。

面對嚮導的問題,他想了想,才回應:「我……嘴笨,怕破壞氣氛。阿清如果想聽,你可以讀我的心。」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很棒的蜜月。他不知道要如何描述,總覺得怎麼說,都會讓賴品清完美安排的這一切,添上一點瑕疵。這兩天一夜的旅程太過美好,甚至連稍微感覺到心痛,都好像是種罪過。他其實知道的,這樣小心翼翼去維護一切反而不對,可他只是想:這會是往後反芻時,每每要鉅細靡遺品味的記憶。

賴品清轉過頭看他。他臉上還帶著方才追逐時熱氣蒸騰的紅暈,眼神很專注,看了一會,又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笑笑,伸出壓了滿掌沙粒的手來牽他。

王士霖本還以為這是對方要聯繫兩人的意識雲的暗示,可等了等卻只等到嚮導力道不重地捏捏他的手,夏天的乾燥與沙粒的粗糙透過掌心傳遞,特別清晰。他這才意識到,其實這趟旅程中的每一刻,賴品清一直都沒有像往常兩人在一起時那樣,替他建立精神屏障,弱化外界的所有感官。

只是他下意識這麼覺得。

無論如何,漸長的海潮聲,戀人的呼吸,還有遠方若有似無海鷗的啼叫、海浪的起伏等,累積的感官資訊並沒有給哨兵這美好的旅程帶來任何困擾。

王士霖看著賴品清的眼睛,抿了抿唇,眉眼中有些不忍。

兩人就這麼手牽著手牽好一陣子,賴品清突然開口:「我……」他原先似乎想說什麼,只是開了頭,最後卻踩煞車,抓著哨兵的手,姿勢怪異地在空中晃了晃。

兩人視線相交,數秒後,賴品清眉頭一鬆,很快就放棄了原先預備好的想法,轉而認真地說:「我只要你開心。」說完他彎起嘴角,如釋重負。

王士霖點頭:「會的,阿清給我的一切,都很開心。你也不要太擔心,他們……」他想了想,「給我們準備一棟適合居住的公寓。」

聽到這裡,賴品清喟嘆著鬆了口氣。哨兵後面這句話,把嚮導所有想說而不明說的話語,都過了明路。兩人的默契,讓賴品清不需要在這個話題上補充太多細節。即使兩人都心知肚明,真要去說那些話,心裡還是會有些刺痛。

他眼睛彎了彎,轉而道:「那好,你答應我的,要開心。你我刻印在彼此身上的印記,是見證記憶的美好標記,只要你留著,它永遠不會傷害你。」

王士霖也彎起笑,小聲應聲:「嗯。」他知道。

那瞬間,映在哨兵眼裡的賴品清,身形模糊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美麗的藍鵲展開雙翅,浮現,又慢慢融解於黃昏的空中。等賴品清整個人又重新清晰,他的臉上映著慢慢減光的世界,依然溫柔。

哨兵一手攬過伴侶纖細的身軀,將他納入懷中,下巴正好壓著蓬鬆的頭頂。嚮導也伸手擁抱他,在充滿夏天味道的花襯衫心口處落下一吻。

日陽徐徐沉沒,天上已經可以慢慢開始看到星星。

「這就算我們去過蜜月旅行了,」賴品清說,「我今天玩得很開心。」

「嗯,謝謝你。」

賴品清不滿地推推他,「不用說謝謝。」

「……好。」王士霖應聲,聲音有點糊。

美好的回憶由精神構築,用一點少一點,撐了整整兩天的喜悅,是賴品清擔心他、精心為他準備的禮物。可很快,最後的精神力就要消散,待到黑暗全面吞沒,這個構築出來的世界也要步入尾聲。王士霖親親賴品清的髮旋,對懷中不知何時昏睡過去的戀人無聲低語:「我愛你。」

即使美夢將醒,胸口疼痛,只要你一句話,滿身龜裂的軀體絕不會因此倒下,我會為你活下去。

──哪怕下次睜開眼,我的身邊再也沒有你。

下一瞬,喚醒王士霖的,是機械特有的規律呼叫聲。他睜開久未見光的眼睛,幸而病房內燈光半減,並沒有對眼睛造成太多的刺激。眼角餘光看到熟悉的精神碎片在床頭淡去,他難以抑制地深吸一口氣,才把鼻間的酸楚按耐下去。

很快,王士霖便發現坐在病房角落的陌生人,那是一名嚮導。王士霖的鼻口上還掛著呼吸器,喉嚨乾澀,他注視著那位陌生嚮導,卻不急著說話。

嚮導注意到他醒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自我介紹。他是協會的嚮導,勉強說起來,也能算是賴品清的同事。賴品清不太說職場上的話題,王士霖對那些人知道的有限。不過王士霖至少還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賴品清上個月飛出去,人在國外……沒有回來。

兩人之間隔著大半個地球隱約牽著的那條線斷掉的那一刻,巨大的悲愴鋪天蓋地朝他壓了下來,將他整個人都籠罩於黑暗中。他失感了。

沒有邊際的黑暗,和無比寒冷的孤寂。

塌陷的精神中,沒有空間,也不存在時間的規則。他一個人在裡面待了很久很久,沒有刻意去數,任由自己在只有一個人的世界荒廢。直到有一絲陽光強硬地切了進來,好像是幾天之前,清冽的鳥鳴很是熟悉,牠帶來光,重新替他建起整個世界。

那是他逝去的嚮導,讓自己精神嚮導最後的碎片,循著兩人曾經聯繫彼此的印記,飄洋過海找過來。帶給他的,不只是活下去的請願,還有一場,他們曾經計畫很久,卻沒有出行的蜜月旅行。

兩天一夜的行程,食衣住行,每個畫面,每個感受都仔細描繪,能做到這種地步,一定是因為賴品清曾經很用心地準備了一切行程。隨著嚮導的安排一步步體會過的王士霖,沒有理由浪費心愛之人的用心。

所以,當賴品清向他要求,要開心的時候,他沒有理由不答應。

──你我刻印在彼此身上的印記,是見證記憶的美好標記,只要我留著,它永遠不會傷害我。

這是嚮導最後朝他意識雲植入的執念,亦是他甘願遵守一生的承諾。

王士霖並不需要再向旁人解釋更多。他的清醒,與他此刻的冷靜,在在訴說,賴品清成功地把他從鬼門關前帶回來。

「看來我也不需要再幫你做什麼了。」陌生嚮導站在原本的位置,看著他說。王士霖沒有回答,那人便點點頭,將病房留給他。

王士霖又重新合上眼睛。眼皮底下,不用特意去想,賴品清的笑臉永遠清晰。

「要開心。」賴品清說。

王士霖便隨他呼吸,輕輕彎起了嘴角。


即使只是淡淡流水帳也寫得有夠難受,背景是格陵蘭戰線(《形聲》裡提到的戰爭),嚮導在戰爭中死亡,殘存的精神嚮導放心不下,回到了在台等候的哨兵身邊。《形聲》中提到過的,即使失去伴侶,哨兵依然沒有崩潰的少數案例之一。
最後的這段是嚮導為哨兵展開類似幻境的清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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