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界戰線 札雷】拾荒-08

》充滿自創角色但寫得好開心

08.

世界裡最清晰的是雨水打落在建築物上的聲音。

意識清醒之前，規律而細密，類似於白噪音的聲響包裹了全身，即使失去視力也能完整想像周遭的環境。

那是雷歐納魯德還在老家的一個午後，烏雲從早晨就覆蓋了天邊，他與妹妹坐在窗台邊，仰首望著陰暗的天空，等待雨隨時降下。雖然雷歐納魯德沒有特別展開精神領域，依舊透過無形的聯繫感受到妹妹因無法外出而生的失望。窗外烏雲密布，或許是雨尚未落下，屋內的陽光還算充足，他們並沒有開燈，只憑窗格外射進的光線畫圖。

也是很熟悉的景象了。妹妹米修菈趴在地板上，手中的蠟筆粗糙卻傳神地描繪出被畫成烏龜的兄長，英勇擋在公主米修菈的身前，標誌性的瞇瞇眼彎成和藹的弧度，嘴角自信上揚，不論有多少幽靈鬼怪來襲，烏龜騎士雷歐納魯德都會堅定站在妹妹前方，成為她最有力的盾。

雨在兩點以後從破洞的天幕傾瀉而下。

雷歐納魯德恍惚一瞬，他與妹妹，與老家的房子，全都浸淫在勢頭不止的雨水裡。雨勢說大不大，又沒有小到讓兄妹可以撐著傘到外頭散步。雷歐抱著妹妹的上身，讓妹妹側躺在自己胸懷裡，小小打起盹來。米修菈的金髮在微弱的陽光中蔓延，是整個房間裡最亮眼的存在。雷歐順著髮絲的紋路撫摸，彷彿正撫摸著自己的一生。

雨仍在下，鼻間充斥雨水微酸的氣味與溼氣。

沒有隔著窗戶，沒有隔著牆，即使不是哨兵，雷歐納魯德依舊確實接收著整個城市被雨水敲打的感覺。那彷彿直接打在他的意識，包裹住整座精神圖景，高低不齊的建築物被敲打，浸濕，街道上已有小型水流匯流成河。而整個城市空盪無人，只有城市本身不斷地行走。

雷歐又花了好半晌才辨識出來，這個下雨的城市是自己的圖景。

他深吸一口氣，從水裡坐起。

背部失去雨水的恆溫，在接觸到空氣那刻涼得嚇人，也讓雷歐下意識抖了一抖。

「啊啦，小傢伙醒啦？」尖銳的嗓音從斜上方響起。

雷歐抬起頭，最先看到的是漫布在雨中的蜘蛛網，一片接著一片，憑空掛在下著雨的空中。又仔細一看，才發現蛛網所在的位置，無一不是雨勢最微弱的部分。

雷歐微微側首，看到布置蛛網的主人。

那是個異界人，下身是蜘蛛的軀體，上身是女性人型，有著四隻手，雙眼的位置是一排蜘蛛的複眼，還有一頭蓬鬆茂密的銀紫色捲髮。她兩雙手分別拿著一套織補工具和一套工程用的修繕工具，四隻巨大的節肢則踩在空中蛛網的縱絲上，讓她可以順利修補蛛網所在的區域。

「你的圖景很精緻呢，遠超越一般的Ｃ級……這還是我第一次站在真正的紐約街頭，覺得渾身細胞都在顫慄……」

長著女性模樣的異界人嗓音異常尖銳，雷歐抿唇，腦中立刻想像自家前輩聽見時皺眉的樣子。她的聲音太高了，哪怕她態度還算友善，對於聽覺提升的哨兵來說，依舊不是個友善的說話對象。

高頻的聲音不容易辨識內容，雷歐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對方的意思。是保險也是隱私，雷歐至今從沒讓人進過自己的精神圖景，能看到這條街道的人也屈指可數。

悄悄握緊拳頭，在對方開始緬懷紐約舊日時光的空檔，雷歐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回憶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

十小時前。

「沒錯，還有一人……正是你們先前破獲『哭人街』裡那名Ａ級嚮導。」

史帝芬重新拿起手裡那疊資料，掀過前面幾頁，說：「名字是克莉絲汀‧瓊斯，精神圖景的樣貌是下雨的城鎮。根據分析報告顯示，城鎮的模型來自於她出生的故鄉，是西岸沿海一個時常下雨的小型漁村。可惜，實際圖景的破損已超過百分之六十五，圖景中的城鎮結構幾乎全數損毀，只留下了『雨』。」

「只留下雨？」札布問。

「字面上的意思。」史帝芬說，「瓊斯的圖景曾經受到致命的攻擊，毀壞的結構上可看到戰鬥與掠奪的痕跡，那些非常脆弱的結構顯然無法再承受任何一次外部精神力的試探，在我的部下介入調查並發現這點以前，小鎮已經損毀得更加嚴重，且無法自我修復，還能明確辨識的部分只剩『從天際綿延不絕的雨水』。當然，瓊斯的敵人也沒在她手上拿到多少好處，極有可能是兩敗俱傷。」

隨著討論，眾人集體移至沙發區。結束疏導的嚮導團隊向他們致意，分批從四個出入口離開。芬妮是最後走的，她離開前偷偷塞了兩顆酒心糖給珍。

珍將拷貝的詳細資料分下來，內容則由史帝芬繼續講解。

「瓊斯當前的情況已被確認為『混沌』，如果不在近期內重建圖景，她的嚮導能力將會持續衰弱降等，直到淪為普通人。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哨嚮一旦變成普通人，因故損毀的精神將無法復原，只能在精神病院終老。先前雇用她的派洛克幫會，在她所主導的『哭人街』事件以前，正好因為和競爭幫會有過一次衝突而元氣大傷……總之，我們已將她轉交給塔，能不能保留一個Ａ級嚮導的事就交給塔操心吧。

「回歸正題，我們分析瓊斯圖景的損傷痕跡留下的精神力，發現最新的一筆與此次事件找回的嚮導圖景之上的精神力重合。雖然原因各異，醫院那七人的圖景同樣也有程度不一的損壞。」

「照這樣推測，已確認死亡的那些……」Ｋ‧Ｋ沉吟，「生前恐怕也被破壞過圖景。」

失蹤的人也不樂觀。若僥倖未死，多半也會與克莉絲汀‧瓊斯一般，瀕臨能力衰退的危機。雷歐想：成為普通人並不可怕，麻煩的是將一生懷抱難以治癒的精神問題。

身旁的札布抓著資料陷入沉默。

雷歐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只見平時總是大剌剌的前輩一臉嚴肅，像是想起了什麼。只是札布雖然多半時間像個不鬧事會死的小鬼，對待工作卻向來認真，雷歐並沒有多想。

因此當會議結束後，札布把車鑰匙拿走，讓他自己搭地鐵回家，說要去個地方時，雷歐本能地認為對方可能是要去情婦家、賭場，或者其他不三不四雷歐最好不要跟的地方。

雷歐在事務所待到傍晚，才在Ｋ‧Ｋ的耳提面命下，認真參考今日交通危險數值地圖，謹慎規劃一條完全不會走小路、安全指標平均達到百分之八十的回家道路。

可就在離家還有十分鐘路程，雷歐突然意識到有人在跟蹤自己。

為了不暴露自己的嚮導身分，雷歐一路上都藉由騎士的能力完全隱藏自己的費洛蒙，也沒有展開精神領域打草驚蛇。可那緊緊鎖定自己背影的視線，像是緊盯目標的狩獵者，雷歐下意識將義眼所視範圍擴大，就在身後十多公里外，他捕捉到了緊盯自己的那個存在──那是個赤紅亮眼的氣場。

那是隻吸血鬼──血界眷屬。

雷歐當即扭頭走進了一旁的超商。他假裝在對照手機裡的清單，在餅乾的櫃子前來回走動，手指用力在簡訊的輸入框中打字。對方距離還不夠近，他沒能看到對方的名字，他知道對方正朝這頭過來，可在沒有萊布拉哨兵的協助下，他不能獨自妄動去讀取逐步清晰的諱名。

求助的簡訊已經發送。

過幾秒傳回一個「你在哪裡」的訊息。

雷歐忽地意識到不對。他收起手機，抬起頭，眼前果然是暗巷的紅褐色磚牆。巷口的距離到雷歐腳下的位置，正好是超商入口至餅乾櫃的距離。編織足以欺騙神之義眼的幻境並不容易，對方是直接對他進行精神暗示。哪怕是不同種族，血界眷屬的精神力仍然壓倒性地勝過小小的Ｃ級嚮導，要下一點誤導Ｃ級嚮導自行走進暗巷的暗示易如反掌。

「很難得的圖景。」

站在巷口的剪影說。雷歐還沒能看清對方的樣子，腦部就一陣劇痛，讓他雙腳一軟，跌坐在原地。攻擊他的精神力還在加劇，慶幸的是雷歐想起布利茲曾告誡他的話，展開方圓一公尺的精神領域，建立高厚的屏障，盡全力去阻擋海嘯般襲來的精神攻擊。他滿臉冷汗，根本無暇顧及要隱藏自己的精神嚮導，小小的烏龜在地板上昂揚而立，不畏自己的渺小，高高抬起頭，增強他的精神屏障。

等雷歐緩過來，來人已走到他面前，只與他距離一公尺──正堪堪留下一個領域的距離。

「小嚮導，你是這裡的原住民？你的圖景完整還原了舊紐約的街道，即使今日依舊是難得的經典。我猜，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創意，他們會為了看到舊紐約一擲千金！」

這是雷歐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血界眷屬。義眼所給予的視界裡，來人除了擁有一雙赭紅而變化多端的光羽翼，長相竟與人類沒有什麼不同。他先前曾聽布利茲說過尋常人難以分辨血界眷屬的存在，卻沒想過會是這般相似。愉快優雅的青年嗓音，和彷若貴族的穿著，若不是那雙羽翼仍在身後張牙舞爪，雷歐或許會認為對方來自四十二街，那個人類至上優越主義的隔離區。

一度被人穿過意識雲的屏障直探精神圖景，即使雷歐重新建立了屏障，仍好半晌緩不過來。他感覺到那雙溫暖的大掌抓著他的手臂，輕而易舉將他從地面拉起。雷歐試圖抵抗，但那似乎沒出什麼力的手掌卻是文風不動，很快地，青年的另一隻手在空中展開連接空間的術式，憑空開啟一道門，一端是這裡，另一側則是深黝的黑暗，透過義眼，隱約能看到那是個類似展示廳的空間，牆邊整齊羅列一整排等身鏡，全被深色的絨布蓋住。

「時間緊迫，請原諒我的待客不周──可我誠摯希望你成為『異鄉』的客人。」

等門完全開好，青年便拉過雷歐手腕，踏入那個展示廳。

※

雷歐的記憶中斷在青年掀開其中一面等身鏡的絨布後。表面龜裂的光鏡在畫滿術式的絨布掀離後發出灰藍色的光霧，他感覺自己被人推向前一步，光霧瞬間抱住了他，眼前只剩一片空茫的灰。

等他再次醒來時，便發現自己躺在積水的街道上。

天幕降下的雨十分規律，且毫無止盡。

他的身旁只有一個上身是女人、下身是蜘蛛的異界人，名叫絲蒂兒。（除了她有多喜歡紐約街景以外）絲蒂兒用尖銳的嗓音告訴雷歐自己正在修補這個圖景，而她是位優秀的圖景修補師，專門修復不完全抽取的破碎圖景。

雷歐認出了現在所在的圖景是自己創造出來的紐約街頭。此刻降下的雨並不屬於他原先圖景的一部分，可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圖景修補師的緣故，雨與街頭正逐漸交融，即將形成完整的圖景，彷彿它們從創造初始就渾然一體。

落下的雨順著流動的街道移動，絕大部分流入城市的地下水道，卻也因無止盡落下而在地面積了不少水。雷歐嘗試著在圖景中行走──這種感覺很奇妙，不同於精神存在於圖景能共感整個城市，雷歐能感覺到的只有精神領域開啟的一小個圓，就像自己是以真實的肉身在圖景中移動──那位修補師也不阻攔他，任由他走開。

「不要走太遠。」她尖聲提醒，「我另一位同事可沒我這麼好打交道。」

她也不管他，看了雷歐一眼，七手八腳繼續忙著手頭事務。

熟悉的街道卻帶著陌生的新鮮感，雷歐心情複雜地走完一整條街道，拐個彎，徑直走進附近一家雜貨舖裡。他曾花了將近半年每日細化這個空間，雜貨舖裡的零食、商品全都輪廓清晰，從最近的貨架到最裡面的倉庫都沒有任何細節虛化。他坐上一張雕花的椅子，撕開最近櫃子上的洋芋片，很可惜──裡面是空的，裡頭只裝了充盈袋身的空氣。

這和雷歐當初的設計如出一轍。（那時付完房租正窮，試著躲在圖景裡做了些食物，卻吃得滿口空虛，索性不再折騰這些裝飾品的內裝。）

確認這個脫離掌控的圖景顯然確實來自他的設計，雷歐很訝異。因為外頭下雨，他很快聯繫起稍早前會議上的討論，史帝芬曾說過那位哭人街的嚮導圖景裡「只剩下『雨』」，此處不完全的雨景直覺讓雷歐想起那位嚮導。其實醒來沒多久雷歐就意識到這點，可緊張兮兮檢查過一輪自身的圖景，發現圖景中雖留有他人探查的痕跡，但並沒有任何損壞。或許是因為在圖景被「複製」走以前，雷歐的精神力就徹底敗給對方，導致整個過程內並沒有反抗掙扎。

能在黑路撒冷區闖蕩的哨嚮等級只高不低。

如同外界以Ｂ級做為普通與特殊的分野，黑路撒冷區活動的嚮導自然是以Ｂ級起跳。這也是為什麼，雖然「在醫院中成功醒來的嚮導全是Ｂ級」，卻沒有任何人多加注意的緣故。畢竟在死亡與失蹤的三十六人中，Ｂ級同樣佔了二十多人。所以雷歐忍不住會想，自己沒事，哭人街那位的圖景破碎，難道是因為等級高的有一定抗衡能力，反而受傷嗎？但……連等級低的嚮導都保證了安全，又有理由攻擊高級嚮導嗎？

還在思索，遠處突然響起一陣厚重悶沉的巨響，雷歐防備地躲到櫃檯後，將自己的存在感壓至最低。又過了一分鐘，一個足足有一層樓高的怪物經過雷歐所在的街道。怪物的軀體看起來像座小山，全身都是腫瘤似的疙瘩，頭部像貘，鼻子的長度卻比一般的貘長了許多，約莫兩三公尺，開口寬尾部細，隨著怪物的步伐輕輕晃動。

雷歐張開義眼探視，這才看清怪物頸部以上的容貌。怪物的臉皮相當粗糙，每隔數公分就有一道反摺進皮肉的皺褶，狹長的眼睛幾乎被塞在皺褶裡，瞇成兩條上弧線，耳朵則服貼在頭頂兩側。比起鼻子，怪物的眼睛和耳朵看起來都像裝飾品。

在怪物離開後整整五分鐘，等雷歐反覆確認過組織配給的智慧型手機在此處無法開機，他悄悄摸出雜貨舖，走回最初醒來的地方。

圖景修補師這段時間沒少忙活，雷歐到的時候，絲蒂兒已經在四五層高度的空中，四隻手勤快地修補殘缺的雨景。

「唷，回來啦。」

雷歐抬高頭，朝打招呼的修補師點頭。

「我猜你肯定幸運地錯過了我的同事。」她尖聲道，「他叫史貘客，是隻異界貘，是個古怪的攝味師。別看他走得慢，遇到目標時速度可以達到每秒十公尺，大意可是會出人命的。」

雷歐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

那傢伙能夠每秒移動十公尺？還真是「人」不可貌相，幸好自己足夠謹慎。

「攝味師，具體來說是做什麼的呢？」

「像我同事這個種族的異界貘，能夠抽取特殊人類費洛蒙的氣味。」修補師顯然很健談，「不同於圖景可以經由虛擬映射器無痛複製，費洛蒙的抽取需要對方提供一點血液，再藉由異界貘的體液進行純化。我們還有另一位同事是融香師，今天沒來。她能夠將這種萃取出的香氣，融進投射圖景的根骨裡。」

絲蒂兒笑了笑，「不過你別擔心，這個圖景需要的氣味很明顯對吧？下雨的氣味廉價得很，花點錢便買得到。這裡雖是你的圖景，但融進雨水，原本的費洛蒙反而不合適。更何況是廉價的Ｃ等費洛蒙……帕芙姆一直很遺憾沒能留下那個Ａ級嚮導。」

修補好手邊一片雨，半人身的蜘蛛踩著空中的蛛網輕盈而下。她停在最接近雷歐的一面網上，尖聲細語地交代：「那隻貘討厭人工氣味，聽到要買合成雨香很暴躁，又聽說主人帶嚮導回來了，硬是纏著我過來，他可能在找你。你別離這裡太遠，他在我眼皮下做不了壞事，不會主動到我工作的區域來。」

她說著玩味一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向來是追著氣味跑，可你身上什麼都沒有。」

雷歐尷尬地笑笑，把騎士小心翼翼藏在袖子裡。

他不敢再隨意跑遠。

透過與圖景修補師對話，大致上釐清自己的處境後，雷歐便在街邊的欄杆上坐下。這裡像是個被隔絕的箱子，雖然有足夠的活動範圍，卻與外界完全隔絕，連神之義眼也無法看穿箱子的外部。展開義眼的視野後，雷歐能看到遠處空中有好幾個參差的結點，立著透明的封閉牆面，牆面上寫著循環的術式，將圖景無限延伸，連接成無盡空間──這裡到底不是真正的哨嚮精神圖景，為了仿造精神中自成一體毫無盡頭的圖景空間，這裡的製造者使用空間術式作為輔助。

後來雷歐忍不住發起呆。

他偶爾會看著絲蒂兒工作，偶爾會去追查沒搜尋到目標而慢吞吞移動的攝味師動向，但重複的一切是如此枯燥無味，一度讓雷歐忘了自己身在敵境，孤立無援，隨時可能會受到生命威脅。

都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耀眼的光芒突兀地出現在雷歐所處街道的盡頭。

他扭頭望去，下著雨的紐約迎來了紅色羽翼的客人。

對方正朝這頭信步走來，同時優雅開口：「我喜歡雨天。有種浪漫的感覺。」

雷歐聞言，想起了夢境裡妹妹望著雨天窗外的模樣。雖然妹妹從沒說過，但當屋內兩個人都安靜下來看向窗外時，明明有人相伴並不孤單，卻會有種很奇妙的寂寥感。他們在天空之下如此渺小，雨水無關感情，兀自從遙遠的高處傾洩而下。

「哨兵們會喜歡這裡。雨聲可以作為屏蔽干擾的白噪音。」對方又說。

語落同時他走至雷歐面前。不曉得是不是身在「自己圖景」裡的關係，這次雷歐並沒有從對方身上感受到威脅。理智上明白眼前的存在強度遠遠凌駕於自身，雷歐還是沒能建立起防備。

「哈……」他回了個可有可無的附和。

畢竟對方好像沒有惡意，只想和自己聊天的樣子。

「你看起來非常有精神，這是好事。」在雷歐觀察對方的同時，對方也把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來人似乎並不在意自言自語，並沒有因雷歐只能尷尬回單音而感到氣餒，「這裡也快完工了，我相信你會有興趣去參觀其它地方。我是奧蘭德，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

「雷歐納魯德，」雷歐遲疑了一下，又說：「可以叫我雷歐就好。」

「那麼，雷歐，」奧蘭德從善如流：「就讓我們來場『異鄉』巡禮吧！」

血界眷屬的語氣很是紳士，推著他後背的力道卻不容置喙。

這並不是雷歐第一次從對方口中聽到「異鄉（Outland）」一詞，在昏迷以前與奧蘭德──雷歐的義眼看得到眼前血界眷屬真正的諱名，連結這裡被他稱作「異鄉」，顯然奧蘭德這假名取得很直白，相當於「異鄉的店主人」之意──的對話中，也曾提及一次。奧蘭德並沒有解釋此處命名的由來，雷歐卻自己在後頭的巡禮過程中慢慢體會名稱的意義。

奧蘭德先帶他去準備好的烘乾室，雷歐的義眼只來得及捕捉室內龐大重疊的複合術式光痕驟起，原先拖沉整個身體的水氣瞬間蒸發，從頭髮到鞋子都乾燥溫暖。

異界真多高科技。

隨後他們回到那個擺滿鏡子的房間。奧蘭德解釋：這些天為了雨景奔走，店裡歇業一段時間，也把所有的空間門都收進這裡，粗略一看，至少也是百位數。

「最近街上很多受傷的嚮導，撿一個算一個。」奧蘭德說完領著他走向另一面鏡子。

他把自己比喻做一個拾荒的清潔工，在路上打游擊，撿到嚮導就帶回來，複製他們的精神圖景。聽起來目前在醫院大難不死的都被他撿過，報酬則是將他們從等死的角落，轉移至容易被救援的街上。哭人街的克莉絲汀則是個特例，他在她受襲昏迷後偶遇她又將她送走，本以為人會進醫院，聽雷歐說她後來大鬧一場時很是感嘆。他雖然也知道這件事，但只有遠遠看一眼。對奧蘭德而言，拯救她損毀的精神圖景顯然比阻止她胡作非為更需要時間，而時間永遠不夠。

「你應該見過絲蒂兒了，她是個可愛而勤勞的女孩。我們當時也有嘗試想修補那位嚮導的圖景，你知道的，那是絲蒂兒的專業。可惜的是，那位嚮導的圖景搖搖欲墜，無法承受他人的精神力長時間待在裡頭工作。」

雷歐想起當初和札布兩人去往哭人街的光景。街道很安靜，大部分居民遷徙避難，或者閉門不出。也許是因為空蕩，還是報告裡提及的多數人自殺，街道上總有種難言的壓抑與惆悵。

此刻知道始作俑者的圖景裡無止盡地下著雨，好像能懂瀰漫在哭人街的那種情緒。

「……天氣不見得能提升圖景的真實感，卻能增添氛圍。等到絲蒂兒處裡完，雨勢便是可控的，能導入天氣的控制系統，提供陰天至雨天的不同實境。能得到雨景其實很難得，現在雖已有能複製圖景至現實世界的設備，卻很難在上頭精雕細琢。可『異鄉』向來堅持，所有能遊覽的景，皆是場景還原。」

泰半哨嚮的精神圖景，或許是舒適、或許是安定，即便可能會在戰鬥、情緒激動的過程而使圖景的氣候一時有翻天覆地的改變，卻少有長年恆定在某個晴陰以外天氣的圖景。

「我們使用的設備是來自異界上流最新科技產物──圖景虛擬實境掃描分析儀，它能擷取被掃描對象當下約莫三十秒的片段圖景進行複製，虛擬實境，並提取圖景。相信我，它對人體的危害幾乎等於零──相較於這座城市許多醫院的設備來說。我們一般崇尚平等交易，一方面儀器使用也需要受掃描的對象心律平定，很少能收集到晴天、陰天以外的天氣圖景。」

難得收集到的卻破碎不堪，急需用特殊手段保存。於是這兩週，奧蘭德都在拚命找尋合適的對象，試圖組成複合圖景。眼見圖景瀕臨保存期限，才會在路上爭分爭秒，抓緊時機擄人。

「原諒我如此粗魯地邀請，這個雨景快到極限，必須在三小時內找到合適的載體。我個人很喜歡這場雨，實在不忍心任憑消散。若非如此，我恐怕不會發現你是個嚮導。你的屏障能力遠超出你的等級，超乎我的預料。」

雷歐赧然，默默慶幸自己在第一時間把騎士收起。先前布利茲就曾告誡過他，他雖被評定為Ｃ級，由於騎士的能力，實際評等應該要在上拔好幾級。如果身邊沒有萊布拉成員保護的情況下，除非必要──原話是「除非不用就會被挖走義眼，或者死得不能再死的話」──最好隱藏起來。

他們現在正在某位貴族的後花園。擁有這位圖景的是位年輕的女嚮導，她從小在莊園長大，圖景依照她熟悉的生存環境建成，她在交易時還提供自己的費洛蒙，所以花園裡有著馥郁的芳香，是花團錦簇，許多不同品種的薔薇綻放時繁複的氣味。

兩人這會已經參觀過不下五個圖景。

正如奧蘭德所說，多半的圖景都是晴天，或者陰天。圖景是哨嚮最後堡壘，也是最能安心的地方。多半溫暖恆定，這亦是一個人心靈情緒最穩定時該有的狀態。

對哨嚮而言，圖景是是最重要且私密的記憶。帶著某人的感懷，整個形成的世界都充滿情緒。

雷歐原先認為應該有不少人會排斥，但或許是醒來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圖景」，雷歐很快就理解──這裡只是一個凝結的畫面，它不存在哨嚮的感懷，成了個客觀的畫面，即使是本人在裡頭，也沒有任何隱密的共鳴。就像是將自己圖景的印象用畫筆繪成圖畫，載體已經不同，複製出來的圖景自然失去它的獨特性。

又逛了幾個地方，回到鏡房時雷歐不經意想起這似乎是售票參觀，隨口問了價格，問到的結果差點讓他一口氣喘不過來，渾身直冒冷汗。

那個價格後面的零確定不是加在小數點後面？

他好半晌都沒能緩過來，被引導向下一面鏡子時還忍不住抖了抖，「這麼貴……讓我免費參觀真的好嗎？」他們現在看的多是Ｃ、Ｂ級哨嚮的圖景，剛聽到的價格，聽說Ａ級、Ｓ級的價位還要繼續往後加零。

「當然，你可是店主人青睞有加的客人。」

奧蘭德被他的反應逗笑了，「你可以視為我無禮邀請的一點補償。」

隨後他們又遊覽了幾個圖景。雷歐看得心滿意足，他曾經有一段短暫時間的工作是實習記者，寫過走訪異界都市的旅遊指南──紐約街頭的圖景也是因為這工作比照建立起來的──對於走覽風景自然頗有興致。在「異鄉」的圖景很明顯都是以適合遊覽的風景為主，少有私密的住家。一路看過來，彷彿上山下海、環遊世界。

「看下來有什麼心得嗎？」

他們剛參觀完幾個Ａ級的圖景。雷歐想想，猶豫道：「……總感覺這些不值得十倍的價格。」

奧蘭德一笑，「說起來很簡單，因為這裡價位的分級，是直接按照你們的等級。」

他補充：「等級高的人所構築出的圖景，與低等哨嚮的圖景，在這裡都只有短短數秒的記憶影像，差別只在細微處的精細度。富人總追求花錢買到更好的，尋常人看不出高深，只能從表面的景象去評判喜好。」而喜好，是沒有等次之分的。

雷歐點頭。又想了想，可能也因為氣味。有一些圖景本身並不特別，可氣味能引出回憶，甚至一個時代，是將圖景與哨嚮自身連結的重要存在。

「你應該也察覺了，其實在我們這裡，低等哨嚮的來訪率與回訪率才是最高的，因為影像與氣味兼具，更容易給客人完整的觀覽體驗。他們能藉由長時間待在圖景主人短短數秒的感懷中，隱約觸碰到對方的思想與情緒。」

「這個技術無法留存高等哨嚮的費洛蒙嗎？」

「當然不是。然而授權就比較難取得。」

Ａ級以上的哨嚮，願意提供血液抽取費洛蒙的相對極少。有些場景有合適的現成香芬，交由融香師織進圖景中；也有些場景維持著無味道的狀態。

奧蘭德笑了笑：「我帶你去看吧，我自己最喜歡的景色。」又說，「只可惜它來自一位欠錢不還的朋友。以價值而言，我只能讓他自願性留下圖景的映射。一方面，他的氣味變質，不足以出手購買。」

店主人的聲音略帶惋惜，雷歐心中陡然感受到一股違和感，卻沒時間細想，只能任由對方引領前往下一個景色。

而當他踏入下一個鏡中，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浩瀚而壯觀的黃沙。

雷歐瞬間一窒──他看過這片黃沙。

不比真實的精神圖景，掃描儀複製的內容是搭配空間術式循環往復的，某個片刻的縮影。黃色粗厚的砂碩隨著那厚重蓋下、使人曬得乾酥麻熱的日光，兇猛地朝他撲來。

無色無味的沙漠，遠處包裹陡峭奇形的高聳岩山，粗糙的砂石……一切的一切，都在熾熱的太陽底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這個圖景理應和其他場景相同，靜止得像張粗糙模仿的偽畫。

可雷歐身立其中，卻彷彿能看到步履蹣跚的銀狼，朝他緩步而來。

拾荒的結尾感覺會像是這個哨嚮故事的第二章結束XDDDD

店主奧蘭德（Outlander）本作另一位拾荒大師
他的拾荒「是為了留存可能不小心錯過，或者因時勢傾頹的風景。」

圖景修補師絲蒂兒（Steel）名字來自於蜘蛛絲被稱為生物鋼
異界貘史貘客（Smoke）
下集出場的融香師帕芙姆（Perfume）
同樣札布也會在下集主場，沒意外第十集會把《拾荒》故事收尾。放假期間就很絕望地發現鋪好的一堆哏（比如說札雷共鬥＆雷歐的精神圖景還有豪運評價等等）在這個篇幅之下都寫不到，還有因為札雷直接同居所以索尼克在本篇的戲份（如果有）可能會是哨嚮第三第四季之後的事了（如果有）

＊

【自家使用的哨嚮名詞（解釋為私設）】
精神嚮導：可視、可觸摸，來自哨嚮精神的具現化，一般為動物形象，形象與哨嚮本人性格、喜好、習慣息息相關。亦有極少數精神嚮導是以非動物的形態出現。與血界眷屬一般，無法被攝像設備、鏡子捕捉樣貌。高等哨嚮的精神嚮導可能擁有不同的特殊能力。

精神力：哨嚮精神能力較強（可視為念力(psychokinesis)的一種），可利用精神力溝通、戰鬥。同等級的情況下，嚮導精神力普遍遠高於哨兵。也因此可以替哨兵疏導。每個人的精神力會因為性格、能力而擁有不同性質，有時可利用戰鬥後殘留的精神力來反查找哨嚮的身分。並非只有哨嚮擁有精神力／念力，在本篇會將所有相似的能力都稱為精神力。

意識雲：哨嚮的精神空間。精神圖景位於意識雲的深處。外側可設立屏障，屏障的具現化為精神觸梢，可溝通其他哨嚮的精神空間。疏導即是仰賴精神觸梢去整理意識雲，清理其中的精神垃圾。哨兵由於感官較強、普遍敏感，在接收過多資訊時會於意識雲殘留垃圾。

精神圖景：哨嚮精神的中心，為哨嚮最為重要場所的映射，是精神最終堡壘，如遭受破壞，將導致精神失常、甚至是死亡。一般精神嚮導居住其中，哨嚮可操控精神圖景的內容，圖景亦可能因為情緒而有天氣或地景的變化。亦有精神圖景設計為堡壘、迷宮等禦敵設施的哨嚮存在。

精神領域：哨嚮可在周身展開以精神力探知的立場，稱為領域。由於精神力多寡不同，一般嚮導的領域覆蓋範圍遠大於哨兵，領域覆蓋面積與領域內精神力強度成反比，目前已知最大的精神領域可同時覆蓋百萬人的城市──此時領域僅存探知異狀的功能。

精神暗示（暗示）：透過精神力操縱他人精神，使對方做出不同於本人意願的行為。暗示的成功度與執行難易度成反比，與雙方等級正差成正比。本人行為邏輯習慣會影響暗示的難度。精神暗示可藉由建立屏障與實戰訓練來抵抗，但當等級低於暗示者太多（如普通人／低等哨嚮），基本無反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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