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習作】distance

》慣例的那個

她坐在他的隔壁，大概一隻手持平伸到極限的距離。

京谷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坐上了電車。先別提今天不是假日，自己也沒有出遊計畫──實際上他甚至連要去哪裡，自己搭上哪條線也不曉得。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正在移動，就像在和窗外的景色做全面性告別似的，倉促而不停地，與不熟識的街路擦身而過。

他一直盯著窗外看。不知不覺那些光鮮亮麗的冷漠逐漸洗去，像是駛入另一個世界般，他的眼球被大自然的生機色彩被填滿。

這是班開往鄉間的電車。此刻電車裡頭沒什麼人，乘客分坐得很開。陽光從玻璃外灑了進來，與平緩持續的電車所發出的機械式聲響，融合成坐在左前方不遠處，婦人手裡紙袋裡的麵包香。

雖然是場沒有目的的旅行，但或許會有某些意義。京谷漫不經心地想。於是車窗外將視線移回，他發現自己大概注意到一個有趣的東西。

正如同人生本來就是混濁不明的混和色塊，有些人的顏色如同白髮老人吞嚥的語句一樣含糊；而有些人會突顯出來，如同樂譜上的一個高音。

至於有些人，很難分別，夾在中間讓兩者硬是攪和得難以分開。

例如她。

那是個有著漂亮的睫毛，正在打盹的女孩。她帶著耳機，頭隨著不規則的節奏點著，不經意望見會以為她正在聽音樂，但京谷可以聽見對方極為細小而均勻的呼吸聲，那說明著她已經睡了，劉海下做著夢的表情非常平詳。電車行駛平穩，窗外陽光適中，顯然讓女孩子有相當優良的睡眠品質。

她坐在他的隔壁，大概一隻手持平伸到極限的距離。所以京谷覺得，自己甚至碰觸到那個腦袋裡面創造出來的夢境。那是少女的夢與空想，填充著些和自己完全無關的歡樂時光。

而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很多事情都難以預料。

討厭的事情有很多，但都不是無法忍受的程度。比如有的時候會希望能夠獨自一人──最好將個體與整個世界切割──把寂寞視為荒謬、嫌棄夥伴的無聊性……但如果是為了駕馭群體、執行規則而非得與他人互動，那就覺得無妨。於是隨波逐流與特立獨行變成他身上一種極度協調的互補狀態。

他走在田野裡的小路，把目光放得很遠，像是能看到長遠未來般計算著行走的步伐，一如往常。自適的態度切割了心態和腳下踩著的地。

這個地方有稻香與蟋蟀的鳴聲，是城市的人們總愛懷想的地方。於是明明是陌生的地方，卻硬是被標上一個家鄉的名字──由一般人集體迷思所加上的空泛概念，畢竟即使鄉間空氣很不錯，卻不見得能傳達情感。這麼想著的他只是很客觀地走在與自己不熟識的泥土上，不踢自己毫無感觸的石子，也不對水田裡的白鷺鷥微笑。

他抬頭前方看，路的盡頭那個女孩一路踢著腳下偶然遇見的石頭，還不時停下轉過頭觀看田野。她的頭上戴著耳機，臉上掛著微笑，也許嘴裡有哼些什麼，手抓著背上那黑色登山包的背帶，腳步很輕盈。

京谷自然不能理解自己跟著對方走的動機。一切僅止於突然，只是單純的一時興起，事實上從旅行的一開始就沒有過目的這種東西。

現在的話……他有點想抓住什麼。

你知道的，那感覺很像人們總愛用相機去留下雨滴消逝的瞬間，或者捕捉情感流露的剎那，試圖保留一瞬間的美好。然而，這時候他們彼此的距離，是被絲線──由於慾望──所牽引的十億萬光年。像是被一半又一半剖開的距離，當二分之一的次方到了無窮大的分割，他便無法到達她那裡。

這個距離大概是五步。但仔細想想內心因素，的確是切成成千上萬個等分點也是不足以為奇的事。

不過是自我設限罷了吧。京谷自我解嘲。女孩子並沒有拒絕的姿態，只不過是漠視彼此之間隱約的牽連，像是缺少一句搭話，或一個認識的契機。

他停下了腳步。因為前頭的女孩子顯得有些恍惚地站在水田邊看遠方的景，然後，在下一瞬間往旁邊跨出步伐──

京谷從來不說小心的。就算是經歷了上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畫面，觀看的他甚至連眉毛也沒有揚起。只是漠然地經歷伴隨那一聲「嗚哇」，和撞進爛泥巴裡的「啪」，前頭的女孩子摔落水田的景象。

人的一生富有很多奇妙的事。那並不是指它成為意外的集結，只是，充斥各種不可預期的事，使生命顯得有趣，彼此的相遇可能沒有意義；也可能含有某種隱喻。

而現在的他只要說句「沒事吧」，就可以跨越無窮的距離來到她身邊。

但他最後什麼也沒說出口。不然，那個在跌落水田後半發呆望著天空的女孩子也不會在轉過頭望向他時表現得如此吃驚──她正對他的「憑空出現」做出相對應的表情。

在這種時間點上打招呼未免有點尷尬。不管是對於他或她。但對方確實還是舉起溼漉漉且沾了泥巴的手，揮手笑著，說了：「嗨，我是桐。」

「京谷。」於是他也禮貌性地報上名字。

這個時候桐還坐在那灘爛泥巴裡頭。她笑得像是鄉下的微風似的，彷彿接下來就要伸手向他，但最後她只是動動嘴巴，口語上的問好。

「午安。」她說。然後用種融入大自然的隨興繼續坐在那裡。

停頓一會後京谷往前走，走到桐的前方。瞬間他想起，彼此的距離來到二分之一的無限平方──然後伸出手時又被她溼答答的手掌消弭於無形。

那是兩隻手臂連結成的零距離。

原本應該是個會有後續發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