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轉蛋 147】光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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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理了整整一個月的宇宙船，進度尚未過半，但萊恩並未著急。

將知識和理論轉為實際操作向來需要緩慢試錯的過程，萬幸宇宙船的智能助理功能即使脫離星際網也依然儲備著充足的知識，能夠及時提醒每個偏移或錯誤的操作，輔佐萊恩在不傷害船艙的前提下完成每一步工作。

又成功更換一組破損的線路，面板上的數字跳到 43%。一直以來，理論知識的貢獻很難被直接量化，研究方向成功的話是 100%，反之便是 0%。萊恩習慣了學術界的成敗，如今因意外需要親自處理這些繁瑣又消耗精力的工作，他才發現工作中確認進度推進，數字穩定往上跳動，確實能帶來神奇的愉悅感。

他捲起衣袖，抹去臉上細密的汗水。

這顆行星歸處星系的恆星散發的光抵達星球前，會先經過星體外圍的粉紫色綢帶氣體雲，抵達地面時帶著很淺的粉，像在地表世界覆蓋一層夢幻的薄紗；即使停在天空正中央高掛，視覺色彩依然有著很強的欺騙性──事實上，剛抵達星球的那週，哪怕在天文探索領域早已做出一番成績的萊恩，初來乍到時也被迷惑了數日，經歷了脫水、頭暈等水土不服的症狀。

吁了口氣，他正要繼續，身畔卻傳來一陣淺淡的花香，讓他下意識停住動作。隨後，眼角餘光撞進一抹紅的同時，少女明亮輕快的聲音同時響起：

「萊恩，該吃飯了！」

少女的表達淺顯而直接，微微汗溼的手臂親暱地攬住萊恩持有平衡儀的左臂，導致儀器的光學指針一陣晃蕩，一下子吸引了少女的視線。萊恩垂首，望著對方的側臉，不曉得第多少次，因為她晶亮的眸光，想起故鄉那片會在早晨起霧的湖面水波。

他並沒有掙開對方的手，即使這個舉動過於親密。縱使學習力驚人，少女也很難在僅有二人的荒星上學習到人與人之間合宜的遠近關係。所以他只是溫聲問：「餓了？」

「嗯，小助理說等等要給我們準備大餐，它快做好了，我們一起過去吧！」

「也好。」

萊恩沒有異議，收拾好手邊的工具，他帶著少女起身，任由她小跳步跟隨在自己身側，像隻親人的小小鳥，吱吱喳喳分享起上午的見聞。

「今天我去了鎮中心，那裡有叢無比巨大的白薔薇……」

※

少女名為莎娜，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

或許是成長的過程中有著安定的環境和充足的營養，打從有意識以來，她便展現出前所未有對於「生」的熱情。這種明亮溫暖的氛圍對此刻的萊恩來說遙遠得像上輩子，哪怕兩人是在這顆星球上認識的，莎娜也總會讓他想起家鄉。偶爾還會因為她探索周遭環境遊玩、嘗試新菜色的舉動，回憶起很久以前的經歷。哪怕想起的只是尋常且微不足道的小事。

哪怕離鄉背井，人的習慣與喜好也依舊建築在過往經歷的地基上。

萊恩本身並不擅長料理，對於食物也沒有明顯偏好。當莎娜指著菜譜上精緻照片問他是什麼味道時，他總說不上來。不過宇宙船上的分子料理機可以在投入食材後指定菜譜自動製作，好奇口味的她完全可以親自試過。

由於莎娜後來將餐點口味這個難題拋給智能助理，如今分子料理機已經比萊恩更熟悉她的喜好。機器是不會對人產生偏見的，當它掃描過莎娜的身體機能一切正常，便為她開通了全部的菜譜。不像萊恩最早的時候總懷疑人類料理對她而言口味太重，認為她更需要曬曬恆星光，喝喝水與感受土壤。

兩人居住的這顆星球並不大，宇宙船降落在星球西面一個小丘陵上，不遠處是座廢棄的城鎮。城鎮廢棄前應該也曾經也有不少居民，如今則只剩文明的廢墟。破敗與風化的斷垣殘壁裡雜草叢生，原生植株與霸道的宇宙植物從中雜亂生長，遠眺時看起來像是別具特色的盆景展。

相較於他修理飛船的緩慢進度，莎娜早在幾天前就探索完整座城鎮，從中帶回來不少壞掉或沒壞掉的「伴手禮」，其中有不少在星際聯盟內絕跡的手工玩具，木質和塑膠製的都有，還有些一碰就脆化的書本，好像是童話書，它們在莎娜帶在身上返程的路上就碎了好幾本，剩下的也在翻閱中解體。

真不曉得這具嬌小的身體怎麼能裝載如此巨大的好奇心。為了讓沮喪的少女打起精神，萊恩將宇宙船智能助理的權限分了大半給她，其中包含數位書庫的瀏覽權限；適合她閱讀的書籍數量不多，好一番篩選後，卻意外發現好幾本不屬於他的圖畫繪本。是當年出發前，好友不知基於什麼原因，連著宇宙地圖集和風景人文介紹一起偷偷塞進來的。

萊恩心情複雜間又有些高興。尤其當他發現一旁的莎娜由陰轉晴，滿臉放光的時候。

讀書事件後，莎娜早上依然會跑去城鎮上遊玩。中午回來吃飯後，下午就投入了智能助理的學習課程。彩繪圖書勾起她對於語言和文字的興趣，她的表達不在止於與萊恩溝通的最低限度，逐漸朝著分享的方向而去，如今連萊恩也很習慣飯間傾聽她分享自己的小小冒險。

於她而言是學習，於他而言或許算得上復健。也不曉得是幾天前，萊恩忽然也有了傾訴的欲望，試著說起她讓他想起的一些家鄉記憶，彼此的互動終於變成了交流。

這是十年前的萊恩絕對無法想到的事。

就如同，十年前的他也想不到，自己不過是想要仰望路過航道上方的彗星，會因此從獨自一人的虛無，重新墜入人間。

※

宇宙漫遊，是以十年為單位往上累加的冒險，也是人類跨入宇宙時代後，時不時便回重新流行的風潮。當時的萊恩已是天文學最年輕的一顆新星，被許多老教授看好；可他知道，只從地面仰望，學術的探索終會止步不前，雖然當時也有安穩晉升的管道，他卻選擇放下所有重擔，隻身一人駕駛宇宙船，親自升空去感受他所熱愛的天體世界。

小型宇宙船的速度受限於儲存能量，即使中間藉助空間站與躍遷點的長距傳送，要完成預定的行程至少也要三十年。好友兼兒時玩伴的蘿賽塔擔心他在這趟路途中徹底孤獨自閉，在替他下載地圖集時，順手往飛船的智能助理塞了不少路線上經過星球的風土民情誌──還有他最近才發現的兒童圖畫書。

一切都很順利，沒有人陪伴的日子冷清又安定，制定的行程按部就班完成，每深入宇宙一點，他便感覺自己更加融入這個無聲無息的空間，不知何時也不再對新發現的天體景觀欣喜，只是一切如常。

恍惚中日日夜夜。

直到某次智能助理提醒他，若不更換路線，一星際時後將會遭遇彗星。

在萊恩的家鄉，彗星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當人們從地面抬頭仰望時，巨大的發光天體在天幕中也不過一撮小小帶著尾巴的亮光，像是遠空上有個女巫騎著發光的掃帚，留下魔法般的軌跡。

雖然萊恩並不明白為什麼在流傳著「女巫愛偷小孩吃」這種地方異聞的同時，人們會向女巫許願；但過去於研究之餘抬頭仰望彗星光痕時，他確實曾從窗邊見到塔下的民眾雙手交握舉在胸前祈禱，對著夜空裡的天文景觀祈願。

或許是想起往事的緣故，萊恩最後並沒有更換路線。彗星並不會經過宇宙船行駛的航道，只是剛好會同行一小段時間。同在太空中，即使相距甚遠，隔著宇宙船的減光觀景窗，彗星依然像是個熊熊燃燒的巨大石塊，佔據萊恩的所有視界。他凝望著它，看它在遙遠的上方明亮無聲地前行，比想像中緩慢，好像世界就這麼停滯在雙方交會這一刻。

整整十數秒，萊恩都無法轉移視線。

接著，彷彿冥冥中有什麼感應，他閉上眼，隔著眼皮感受著光，漫不經心地將腦中一閃而逝的話語重複默念了三遍。

下一秒，宇宙船響起警報聲。

萊恩再次抬頭，發現原本以為是火焰燃燒碎屑般的光點，正朝向航道這頭高速飄來。

宇宙船面板上顯示，像是發光碎石散落的，是名為「光鳶」的宇宙植物種子。萊恩瞥了一眼面板，上頭繪製光鳶的立體全視圖，最上方赭紅色的花朵如同一位穿著華麗長裙的少女，正如同這顆植物的別名：垂淚的蝴蝶裙。

萊恩這才知道智能助手警示的主因：彗星本身沒有危害，但由於它們會在一定的軌道中旅行，上頭時常攜帶準備播種的宇宙植物。宇宙植物種子的硬度驚人，破壞力是萊恩的小型宇宙船無法抵抗的。散落的種子太多，先不提萊恩並不具備靈活駕駛宇宙船閃躲的能力，首先這艘飛船就不具備這麼高的機動性。

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禱。

但祈禱，剛剛許願的時候已經……萊恩恍惚想起自己方才無意識許下的願，抬頭再次看向彗星。他並不後悔自己的願望無關此行平安與否，只是──

「　　」

不知多久以後，靜謐的駕駛艙裡，萊恩感受到船尾處傳來巨大的衝擊，船艙內警報聲仍在繼續，廣大無垠的宇宙中，尋找迫降星球搖搖欲墜前進的宇宙船，如同一顆不起眼的渺小沙粒，在真空中飄搖。

※

好不容易捱到降落，萊恩檢查損壞部分時發現那顆雞蛋大小，生命力頑強的種子已經凸起一個明顯的包，嫩芽隨時都會撐破種殼。另一頭也已經有指節長度的根鬚長出，像是小指頭一樣勾住斷掉的電線。

彷彿感受到萊恩的視線，那顆種子彷彿知道不小心做錯事的小孩子般晃了一下，另一條剛探頭一點點的根鬚又抱住另一根電線。

萊恩一直沒有修船，是因為那顆幸運砸中宇宙船尾翼的種子，並沒有如同資料上所說，砸穿整個船體，而是卡在無數斷掉的線路中，宇宙船的平衡性被嚴重影響，從事故到迫降於最近行星的整路都如同酒醉般蜿蜒。

萬幸，他們都順利抵達了安全的地面。

之後他就這麼等了她十年。

光鳶的種子從嫩芽到亭亭玉立的成株只花了短短三日，長出花苞到開花又過了兩年，之後一年間，總會朝著恆星方向搖晃的花朵開始向內閉合，出現資料上未曾記錄的結果行為。未知的果子緩緩長大，花了五年，從青澀到成熟。果實脫落墜入他手心的瞬間，成株也自動自發種入宇宙船尾旁邊的空地。萊恩把果實靠著成株的莖與地面交接的位置。最後的兩年，那顆果實會在成株的周遭滾動、長大，直到長到萊恩膝蓋的高度，又過了一夜，一個留有赭紅色長髮的少女就趴在他身邊，眼睛眨呀眨，滿臉好奇地等他起床。

在他睜眼時，少女發出一個單音，隨後是一串輕快的笑聲，啟動這個安靜了十年的星球。萊恩感覺自己的胸膛好像也被這鮮活的聲音用力撞了一下。

※

宇宙船徹底維修完成是在半年後的下午。

為了慶祝修復進度終於走到 100%，莎娜請智能助理播放她精選的慶祝歌單，小丘陵上一派喜氣洋洋，萊恩表揚般揉了揉莎娜的頭，看著對方興高采烈地要求小助理稍晚要準備大餐，還拿出之前在某間廢屋搜羅回來的兩根蠟燭。準備插在待會的重頭戲──烤雞上。

「還有缺什麼嗎？我可以再去鎮上翻翻。」

宇宙植物的生命力霸道得嚇人，哪怕城鎮上還有一些動物會光顧，萊恩也從不擔心莎娜的安全。尤其在她嫌棄分子料理機培養的肉嚼勁不夠好，親自抓了隻當地野雞回來加餐之後。

莎娜對於慶祝宇宙船修理完成相當熱心，因為智能助理告訴她，修好之後宇宙船延宕十年又七個月的旅程將會繼續，去很多地方，直到走完萊恩當初規劃好的二十年路線，再返程回到萊恩出發的故鄉。

宇宙植物的一生從漂流開始，它們在無垠的虛無中尋找自己的容身之所，而後如惡霸般佔領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莎娜從一開始就是不一樣的。

所有的事物都令她期待，所以她會向萊恩撒嬌，說想要跟他一起去冒險，看盡宇宙奇景，然後在旅途結束後隨他返鄉，說到時候她要把本體種在他的房間外，守著他睡覺，守著他起床。

萊恩因為她理所當然的設想恍惚一瞬，直到意識到身邊明亮開朗的聲音突然停了，側過頭去，從少女眼裡看到難得的不安。

「你不會把我丟在這裡吧？我想跟你一起去冒險，像你說的故事那樣。」

萊恩忽然就笑了。他感覺到體內不知何時積存許多許多年的空茫，彷彿在某一刻開始，早就於無知無覺間逐漸消融。

也許，是他當時決定要離開故土，獨自踏上廣袤外空旅行的那一刻。

或者，停於航線上，朝著巨大彗星閉眼許願的那一刻。

以及，看見她充滿活力誕生的那一刻。

如今空茫不再，那裡只餘一片乾燥溫暖的土壤，種著一株悠然晃蕩的宇宙光鳶。

「我當時朝帶妳來的彗星許願，想的是：『只有一個人看這樣壯麗的風景太遺憾了』，或許是這樣，妳才會降落在我的宇宙船上，莎娜。」萊恩輕輕吐息，重新啟唇時的語氣鄭重無比，「妳是──」

我的祝願兌現。

隻言片語台。
選題：祝願兌現
標註：科法協事務處專員

主題文案：隻言片語的聯想。

「祝願兌現」這個題目原本是提供給亞洲系七夕活動準備的，但在決定主題時想了好幾個都覺得太老哏偏無聊，最後採用的主題是同樣作為今年七夕主題上一篇蛋的世界觀。主要借用的元素是傳播種子的彗星和宇宙植物，一方面是彗星許願關聯到本次題目，二方面則因為宇宙旅行與未知生命在遺棄星球相依相惜是個人很喜歡的太空浪漫。
原本沒打算寫這麼長，想放在後記補充，但因為寫起來很順，最後還是選擇在正文中寫完，因此正文中敘事較多。另外，閱讀設定時發現角色性格在各個世界觀會有明顯差異，這邊採用的是原設（女王）再根據宇宙旅行世界觀調整的版本。

宇宙種子
許多品種宇宙植物的種子會隨著彗星旅行，在宇宙漂流，並降落在隕石帶、小行星或者行星。為了在宇宙真空環境旅行，宇宙植物的種子外殼堅固、生命力強，從種子到成株的生長週期相當短（與此相反，成熟到結出種子的時間很長，跨度百年到千年），所以很多時候都被視為外星入侵種。
莎娜的品種為光鳶，同樣具備宇宙種子的特性。因而十年內自果實而出的並非種子（下一代），而是「分體」般的存在，活動範圍受限於本體成株落地的位置，與本體距離過遠過長時間都會導致分體衰弱乃至消亡。分體的消亡同樣會對本體有害，但本體吸收足夠營養修復後可再重新開花結果形成新的分體，分體與本體記憶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