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食香 鏡楠】半獸人

》王子謙一定會想:誰才是這系列主角ㄛ



程楠覺得自己異常冷靜。

自從忍下噁心打了那支陌生的費洛蒙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個狀態。身體內部深處依然有著炙熱的岩漿翻騰著,卻不像往常會被A費洛蒙緩慢引導出來疏散。自從小學就一直纏繞於身上的甜膩香氣彷彿消失一般,讓他恍惚覺得自己彷彿像個正常人。至少聞起來像。

可是這只是暫時的。唯有這點清楚地浮現在腦海。他的身體在警告他,也是在反彈控訴,控訴他竟然不做掙扎,就將陌生的信號送至體內,這讓他的身體感到憤怒。

程楠想辯解:不是的,他也不願意……可是,你要怎麼去強行要求素不相識他人的好意呢?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身體依然冷靜而憤怒。而為了控管熔岩不流出,他的思考逐漸模糊,意識開始黯淡,他的身體向來學不會妥協,他知道自己逐漸要變成鋌而走險的野獸。

然後程楠又想:如果野獸是身體應激反應,此刻在思考的他又是什麼?

會思考的是人。遵循本能的是野獸。

程楠感受著身體搖晃的昏沉,自然而然從位置上站起。

他是──

身為Ω的程楠是──



半獸



「……TSC病毒 (*1)異常應激反應綜合症?」

「簡單來說,就是天生體質排斥任何帶有抑制費洛蒙效用藥劑的一種遺傳疾病,只有極小概率會發生在舊性染色體為YY組合的Ω身上。如果患者嘗試使用抑制劑,可能會導致淋巴過敏腫大、暈眩高熱,甚至是休克、死亡。」

白袍醫生望著前方滿面懼色的程氏夫婦,稍微停頓一下才說,「我們查出現在程小先生體內的孩子,其中一條Y染色體帶有該綜合症的徵狀。」

「意思是我肚子裡的孩子不能生下來嗎?」大腹便便的Ω顫抖地拔高了聲音,他整個人劇烈發抖,好幾次想從椅子上跳起逃出診療室,都被他身旁的A穩穩按住。沒一會Ω的眼睛就紅了,他下意識湊近自己的A,聞著唯一能拉住他理智的費洛蒙。畢竟在醫院,A自然無法肆意釋放自身費洛蒙包裹情緒波動大的Ω,只能用力攬著他,告訴他自己在這,什麼都不需要擔心。他輕撫著Ω突出的骨脊,為了給肚子裡的孩子養分,他的Ω進食量雖變大,卻比先前瘦了許多。他清楚地知道,Ω肚子裡這個孩子被他的母親傾注多少愛意,這是他們第一個孩子,就算即使有所殘缺,他們都不能失去他。

「當然不是!」醫生回神過來,連忙快速地否認,好讓眼前的孕夫安心。「TSC病毒異常應激反應綜合症的患者大多數時間都與普通人無異,從外觀上幾乎分不出區別的。唯一需要家人特別注意的是,這個孩子容易受到周圍費洛蒙影響,應該會比一般孩童更早進入青春期──或者該稱為假性青春期──由於孩子無法施打抑制劑,他身上的味道會對他人造成致命的吸引力,絕對不能讓孩子落單。求學過程中,最好是有年齡相仿的親戚近距離看照……」

醫生遲疑一下,又說:「為了孩子的心理健康,我們不建議家長將小孩與其他同齡孩童隔離教養,但與他人接觸的過程中,會發生什麼衝突與危險,都難以預測。」

「沒事。」A握了握自家Ω的手心,「只要孩子能夠生下來,剩下的部分我們會妥善處理的。」

Ω抬頭看了看他,微微露出笑容,「教養他、讓他平安長大,這些都是我們的責任。」

醫生也鬆口氣,跟著笑了。

「那麼,關於應激反應綜合症的說明就到這邊。我們有準備比較詳細的說明手冊,回去之後有時間再好好看過即可。不用過度擔心,雖然案例極少,台灣之前也不是沒有同樣的患者,至今都好好生活著。或許在發情期間會比一般人辛苦一些,其他時候都可以正常過日子的。」

「不好意思,醫生,想請教一個問題。」

「您說。」

Ω覷了眼自己的丈夫,才又轉向醫生,「請問這個病,機率大概是多低呢?」



「全台灣兩千三百萬人口,只有二十到三十個和我一樣的人。真是比保護動物還稀有,我覺得我應該要住進國家公園搭個樹屋,成為台灣風景的一部分。」

程楠一邊啃著知名速食連鎖店剛出爐的鹽味薯條,一邊不是滋味地抱怨。坐在他身邊同樣嘴和手都沒停下來的程乒乓則聳聳肩,「省著點口水,你那嬌生慣養的皮膚能住樹屋,隔天你身上的蚊子包就能多到引發密集恐懼症。」

「……表哥你好噁心。」程楠垮下臉。

「這話題不是你先開啟的嗎?」

「我就心情鬱卒開開玩笑還不行喔,」程楠鬱悶,「你有聽說了嗎?北大的醫生說,那位志願A本月數值雖然回升、卻依然沒有達標,所以他們沒辦法讓他繼續捐費洛蒙給我了。」

程乒乓愣了愣,「那你怎麼辦,不都已經同一個人打七年了嗎?」

自十七歲第一次進入發情期後,身患全國一百萬人只有一例「TSC病毒異常應激反應綜合症」的程楠,至今七年間都是以政府補助的A費洛蒙提取劑,替自己做慢性臨時標記來度過發情期。他現在使用的A費洛蒙,是由當初替他接生的北大醫院──同時也是國內唯一擁有應對TSC病毒異常應激反應綜合症機制的醫院──替他與A志願者做匹配,並從中挑出可以長期合作提供A費洛蒙,直到程楠找到未來另一伴,真正標記他為止。

程楠從記事以來,就時不時會被家長耳提面命,諄諄教誨、反覆洗腦,為的就是怕說明得不夠清楚,兒子沒認清自己與常人差異,自己跑去碰紡綞車的紡針,生生把自己玩死。由於天生體質無法使用抑制劑,程楠與同齡人不同,無法藉由抑制劑減少費洛蒙對身體的影響,更別提無痛度過發情期;唯一的安慰是他並非歷史上第一個案例,可以走在前人鋪好的路上,醫療體系也早有完整的應對措施。大抵上,程楠身上的應激反應是針對抑制費洛蒙的藥物,反過來對於天生能夠安撫Ω的A費洛蒙態度則是安分遵從,因此多半患者都會選擇年紀輕輕就結婚;而政府為了保障尚未找到對象的患者,也會保證提供天然A費洛蒙,幫助單身Ω藉由費洛蒙的臨時標記,度過遠比一般人艱困的發情期。

由北大製作精化的A費洛蒙提取劑,需在進入發情期後,每日一次、連一週不間斷施打,而過程中因為發情無法緩解的高熱並不會因為身體得到A的費洛蒙就安然停下,只會變得卑微、而後更加渴求。尤其是像程楠這樣剛好遇到高度適配的A,這樣七年提取劑打下來,他連做夢都會聞到那若有似無的檀香味。

而他也下意識覺得,這個味道可能會陪伴他很久很久。

老實說,這些年下來,程楠不是沒有想過見見這個對自己而言彷彿長腿叔叔般的A,可一方面醫院不可能提供捐贈者資料給他;另一方面,程楠也害怕,如果這個長腿叔叔不是他想像中的樣子,又會不會對他繼續使用對方費洛蒙的習慣造成影響呢。

總是有點害怕改變現況的。

如今,變故卻依然以另外的形式發生了。

上個月,醫院就告訴他,這位長期配合的志願捐贈者由於工作過於操勞,在抽血前沒有通過捐贈的檢測標準,無法抽取血液製作費洛蒙提取劑。又由於長期配合、需求量大,本來醫院裡留的庫存也就只有預防萬一的一個月。假使下個月志願捐贈者依舊狀態不佳,可能就得使用其他A的費洛蒙,因此需要先行替他,與現在的志願者們再進行一次匹配。

程楠當時整顆心都是灰的。本來像他這樣的人,Ω的本能便特別強烈,那可不僅僅只是排斥抑制劑或者發情期內會慾望燒身長達七日 (*2);自然也包含「一生只愛一個人」的個體依賴性。光是想到要注射其他A的費洛蒙,程楠就覺得天要塌了。雖然作為一個文明的患者,他理智上完全接受醫院的說辭,情感上卻已然分崩離析。一邊點頭表示瞭解的時候,他眼角都紅了。

和真正的標記不同,臨時標記往往不會在A與Ω間建立連結。若是前一個臨時標記早已隨時間自然代謝,只要被標記當下身上沒有其他臨時標記,Ω情緒上就不會受到影響;而即便當時帶有其他A的臨時標記,Ω也頂多在標記替換的過程,經歷短時間內的失落。只要前人的費洛蒙代謝乾淨,也就沒事了。

若非如此,醫院方面也不會替單身Ω長期準備A費洛蒙。

程楠懷著僥倖,耐心等了一個月。他心裡在想,這七年都沒事,搞不好休息一陣那人就好了,這樣他就不用再適應另一個人的味道,只需要守著他熟悉的檀香。

可他發現他真的等不到人時,程楠是真的輕微地陷入了絕望。即使先前都只是臨時標記,到底這麼多年,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要他放棄陪他度過難關的氣味去接受一個新的,莫名有種變相失戀的感覺──還是被甩的那種。可他理智上也明白,那個人默默幫了自己這麼多年,程楠沒有任何理由去埋怨他。

他知道,雖然A對Ω提供費洛蒙是這個性別自然的本能,可若A提供費洛蒙的方式不是直接接觸Ω,而是透過醫院,考量衛生與精化的便利性進行,即使血液中費洛蒙含量並不比其他體液高,也只能以採血來提取費洛蒙。

這個過程,需要自志願捐贈的A身上抽取一定量血液,經過多步驟精化,還得嚴格過濾會造成患者過敏的抑制劑,才能被直接使用,最終製成的費洛蒙提取劑的份量,不足原血液中含量的五分之一。在A狀態不佳的情況下,更是需要比往常多數倍的血液才能精制成原先需要的量。

就怕為了救自己,危及A自己的性命。

所以程乒乓問他怎麼辦,他毫無頭緒,只能聽從醫院安排。

於是他表面上很平靜,看表哥替他辦理手續,領取另外一個A七天份的費洛蒙提取劑,平靜地牽過表哥的手,平靜地坐進車子,平靜地回家。

然後,在幾天後進入發情期,施打第一支提取劑時,壞掉了。



程乒乓正開著Matiz在路上奔馳。

這台車是程楠選的,很多Ω都喜歡這種外型可愛的房車,程楠還給他挑了個淡藍色。身為一個多勞多難的B,程乒乓時常坐在駕駛座想,這種可愛真是和自己格格不入,甚至像標示他人生有多可憐的象徵。

程乒乓的母親是程楠爸爸的姊姊,他們差了快一輪,程乒乓時常聽聞母親懷念小時他們全家是有多麼寵這個A弟弟。說弟弟又乖又懂事,還沒有老么的任性,反而讓人會想把全世界都買給他。或許也因此,當他聽說自家弟弟與弟夫兩人的孩子得了罕見遺傳疾病,並且需要一個年紀差不多,最好大個一兩歲,足以跟前跟後照顧未來姪子的保姆時,他想也沒想就義不容辭地把當年才三歲的兒子推上火線。

程乒乓自有記憶以來,就在照顧程楠。程楠遺傳了他爸爸的乖,以及小爸精緻的外貌,小時候身上總有種甜膩的奶氣,連天生對費洛蒙帶有天然防火牆的B都覺得喜歡。所以程乒乓小時候對於照顧表弟也沒什麼反彈,直到小學高年級隱約意會到自己是被當現成保姆兼保鑣時,他已經捨不得把怨氣遷怒到這個拖油瓶表弟身上了。

他叛逆期時是真的有一度極端討厭程楠。

約莫是小五小六至國二這段時期,方圓十公里的鄰居街坊,無人不知程家有個叫乒乓的兒子,把他那個Ω表妹保護得嚴嚴實實,就像冰箱裡標著名字和恐嚇語句的布丁。雖不至於到跟前跟後,但只要程楠身上哪怕出一點小事,無論哪裡他都會用最快速度趕到。

同年紀的人就會笑他,還在他的課桌椅上面刻「乒乓愛表妹,羞羞臉」,課本上也常畫一堆那年紀孩童自以為幽默好笑的曠世愛情劇作。程乒乓本人本來就不喜歡唸書,又被弄得很煩,那段時間乾脆把這個當藉口,和母親說他想要把照顧程楠當本業,讀書擺後頭,然後什麼抗爭都沒有經歷就被他那位弟控的母親批准了。

程乒乓知道,就算因此經歷各種糟糕事,都不是表弟的錯。程楠個性很好又很乖,也不是自己願意要被生作弱勢任他人欺負,程乒乓再怎麼煩,都不會對表弟說重話,也不會丟下他,結果一直到後來那股怨氣隨成長的過程淡去,程楠始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表哥討厭過。程楠的雙親常說,如果沒有程乒乓,程楠是沒辦法順利健康地養到這麼大;程楠自己也始終把程乒乓當成親生哥哥看待。

最近程乒乓本來還在想,程楠都這麼大了,逐漸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他不再是小學會被一堆A堵在教室角落哭的孩子,也不是國中看到自己腦袋上縫十八針時就要衝去退學的倔強少年。是什麼時候呢?大概是初中快畢業前毅然決然地奮發向上,在基測取得極高的成績考入了市立梅中 (*3),每天上下課都搭校車,只為了讓程乒乓可以少擔心他一點。然後,順利考完指考,每個月定時施打提取劑穩定身體的情況,讀了所不錯的大學,現在也有穩定的工作。

程乒乓終於可以只當個普通的哥哥,偷偷陪他去麥當勞吃油炸食品、送他去醫院領藥,聽他埋怨最近工作有多忙、又或者喜歡遊戲今年幾月要出等等,因為他的表弟已經長大成人,不再需要程乒乓亦步亦趨將他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了──

至少半小時前他是這樣想的。

誰知道,半小時後,他就要追蹤程楠手機的位置,去抓那個進入發情期,卻不好好待在房間,而是坐上大眾交通工具,看GPS信號移動的方向,這位無法施打抑制劑的Ω還打算去車站!程乒乓想像車站密集的人口流量,一口氣順不下來。要知道,發情期的Ω對周圍人身上帶的費洛蒙有多敏感,都不用有A或B心生不軌,光是什麼都不做只是處在同一個空間,那大量的費洛蒙都可以把程楠逼瘋!

程乒乓簡直不敢想像程楠現在在公車上會是什麼樣子。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儘快追上這個讓人難以放心的表弟,在什麼都還沒發生之前。



程楠病懨懨地坐在區間車的角落。他有點忘記自己是怎麼抵達車站、刷卡,然後上車的。他的意識不太清醒,但身體動作還能正常運作著,這點認知無形地讓他感到安心。

周遭充斥著難聞的氣味,還有惱人的噪音。但是沒關係,他漠不關心地想,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噁心,現在唯一能治癒他的東西已經不見了,而他必須要把它找回來。只有這個念頭,不管是宛若醉酒般酩酊暈眩的腦袋;又或者是彷彿從小施打SN42抑制劑 (*4)般,費洛蒙被強行偃旗息鼓,不會誘導他人犯罪的身體,做出了一致的答案。

程楠的反常讓他外表與正常人極其相像。

他漫不經心地望向手機螢幕,早在一個鐘頭前他就把手機關掉聲音和震動,此刻未接來電與各式家人消息湧入,無非不是問他在哪裡,還有要他趕快回家。程楠向來很乖,對這些訊息到底不是沒有反應,可他心裡這麼想,身體卻動彈不得。或者說,身體沒讓他把手機強行關機,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因為很吵,怎麼都掩不掉,程楠在表哥打開搜尋定位的APP只忍了約莫五分鐘就強行關掉了程式,程乒乓可能很氣,打了好幾通電話過來,見他不接還用通訊軟體刷了他五分鐘的屏。程楠想,好吧,這也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不能回去,他還沒有找到他失去的東西。他如果沒有「那個」,他撐不過這次的發情期,他必須要去找,那個他幾乎要失去的檀香──

程楠無聲地笑了笑。

他覺得自己不像人,比較像野獸。人可以靠理智克制自己,只有野獸才會胡亂發情,不講道理。只有野獸,才會泣血悲鳴,無法忍受悄然種在心上的情感被硬生生拔落。那怕被拋地再遠,哪怕說好再也不要見面,只有野獸,會忍著傷痛,說什麼都要找到回到原點的路。

他用人的角度思考了一會野獸的悲哀。

他覺得眼睛酸澀得難以忍受。

他是披著人皮的野獸。



「醫生,我們的兒子,囡囡他……一直都很努力。可是作家長的,希望他活得更自由一點。這是他生而為人的權利。未來……未來有沒有機會,發明出一種藥物,是能夠對抗他體內的應激反應,讓他能夠享受正常原本該有的人生?」

「程先生,您想要表達的,我們都理解。自從台灣第一起案例發生,我們的團隊就一直在找尋方法。雖不能和你保證什麼時候會有,我們只能說,會一直全力以赴。您應該也曉得,工業革命以前,性別還只有男女時,從遺傳的角度看來,YY染色體是不可能存在的。如今『人類』已經不復以往了,YY不僅存在,概率還不算小。Ω的體質又比一般人弱,老實說,是現在這樣子已經很幸運了。YY染色體的Ω很容易夭折,甚至胎死腹中的。

「令公子的情形,Ω天性會執著認定一個A,只要有了這個人,他很快便會達到安定的狀態。比起像現在這樣,可能得利用複數A費洛蒙進行臨時標記來度過發情期,儘早找一個A伴侶,才是上上之策。」

「那如果我們家囡囡喜歡B呢?」

醫生很為難。

現在的醫療技術已經可以讓大部分的Ω都享有自由戀愛的權利,雖然社會普遍不看好,但ΩΩ戀也不是沒有先例。然而──

「令公子的情形比較特殊……」醫生小心翼翼地說。「他天生拒絕現代醫療對性別本能上的鐐銬,一旦收到丁點限制,身體就會像發瘋一樣反撲,我們真的不建議為了自由戀愛,而拿身體當賭注。」可能是看到程家家長臉色難看,醫生頓了頓,改口:「當然如果令公子想與B談戀愛也無妨,可以由關係較為親近的親友中找一位,替他長期臨時標記也可以。」

醫生嘆口氣,「醫院這邊雖然也會儘量找長期能配合的志願者,可就和這次一樣,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突發狀況。如果令公子體內的病毒因長期得不到滿足,而造成不良衝動,那就很危險了……」

「衝動?」

「十多年前曾經有個案例。那位患者因為求學時期的經歷,極端厭惡A,別說是正常與A接觸,甚至連聞到味道都會有輕微厭食的現象。醫院方面沒辦法逼他,每個月發情期都是在心理醫生催眠下,連續七天由他的家長顧在一旁,施打醫院提供的費洛蒙完成的。可每次清醒,那位患者對自己的厭惡感又更深一層,反覆下來得了躁鬱症,平日時常會鬧失蹤。有一次家人好幾天沒找到他,得到他消息時,他已經自殺了,而且差點鬧上社會新聞……」醫生眨了眨眼,雙手用力握拳,才說:「他走之前,殺死一個正在他體內成結的A。」

程楠的家長們默然無語。

沉默一會,醫生才又說:「這,當然只是個案。程楠的配合度很高,七年下來檢測報告也都很穩定。但Ω先天基因是弱勢,很多研究都指出,他們的大腦裡掌控情感的迴路之複雜,遠比我們所能想像的,因此也較容易產生心理疾病。我們不能不提防一切的可能性。」

現代社會醫療進步,普羅大眾都已經習慣孩提時期先行施打相當於「預防針」的SN42抑制劑。政府提供的抑制劑補助給付至十二年國教結束。而等這段最容易出事的青春期過後,體內荷爾蒙趨於穩定,即使不繼續施打抑制劑,對他人的影響也早已弱化許多,唯有建立關係,當好感、經由大腦影響作用,人們才會重新受到其他人身上費洛蒙干擾與吸引。

程楠從小與抑制劑絕緣,他身上的費洛蒙對他人有過剩的影響力,甚至會干擾B。或許是因為體內的病毒本能感應到同類在寄生個體內被壓制,因此TSC病毒異常應激反應綜合症的患者才會分外對抑制劑反彈。

畢竟,那是體內病毒為求宿主繁衍後代,不顧一切的求生訊號。



程楠刷卡出站時還有些迷糊。他其實並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哪裡,他覺得自己是被氣味牽引的小狗,即使作為人的腦袋不思考,身為獸的那部分也會知道該怎麼走。

這讓他覺得輕鬆。

他隱約感覺到,他快要找到他要的東西了。熟悉的氣息告訴他,已經很近很近了,他已經熟悉了七年,不可能會認錯的。他的身體很輕,像氮氣氣球被牽引著離地漂浮,還不時會讓風帶著往前走。風會把他吹去他該往的方向。

把他吹到──那個人的懷抱裡。

然後,他時刻緊繃的精神終於在極大的喜悅中斷了線,大股大股的岩漿從體內奔騰而出,濃烈的香甜在第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以人類姿態活著的野獸、又或者那些本就該是人類的視線。可程楠已經到極限了,他沒辦法顧慮這些,他是發情期第一天,壓抑了那麼久,一路上被噁心氣味包裹著將近三四個小時,終於來到這個他從未踏足的城市,想找一個只認識氣味的A。

他闔上疲憊的眼睛,準備把自己交給車站前斑駁的地板,卻猝不及防落入了一個檀香味的懷抱中。

程楠的幸福指數達頂,再也無可附加。


──是野獸就做野獸吧,只要眼前這個人,願意溫柔地將他豢養。


結尾出自陳綺貞《魚》的歌詞。

註*1 TSC病毒,全名Triple Sexial Catabolism Virus,被發現於工革尾聲(1830~1840),起初沒注意到影響,又過了好幾年才發現人類性染色體突變,分裂出第24對染色體,所有被感染者的下一代皆為新性別。傳染力極高,只在人類間移轉。
註*2 在獨自度過的情況下,Ω發情期大致是周期(經期)前一週;如有伴侶陪伴,一般三至五天會結束。現代幾乎很少Ω會讓自己每個月進入發情期,除非要備孕,否則多數人傾向長期使用可代謝的抑制劑。
註*3 日治時期,台灣ABΩ三性的標示為松(ア/A)、竹(ベ/B)、梅(オ/Ω),老一輩的人稱呼自己性別有時也會採用「松仔」、「竹仔」、「梅仔」的說法。日治時期建立的梅中相當於Ω高中,學生只招收Ω。
註*4 自小一開始,有參與健保的A、Ω孩童每年可免費施打抗費洛蒙影響激素(抑制劑),使孩童在校期間不會因同儕爭執、情緒激動而導致費洛蒙激升,進而影響其他孩童上課權益。此給付適用範圍至十二年國教結束。SN42抑制劑為現行通用抑制劑的編號,約莫一兩年會更新一版。

*

真不愧是當初說最能表現世界觀的一篇。其實我還沒寫到我唯一、本來預定的橋段。
可是這篇的基調和我原本要寫的故事早已分道揚鑣了,我覺得故事也一起分道揚鑣比較好XDDDD
是,這篇還有後續。主角們都還沒認識,另一個主角也還沒有台詞呢。
(雖然是個有台詞會氣死大家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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