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還】Polar Lover

》我可愛的北極戀人☺
》爆肝一萬字獻給空屋最相配(之一)CP
季節性失眠同時系列,依然是阿川視角



我跟武島還剛交往的那陣子,周圍的人摔壞的眼鏡足以填滿一整個冰箱。

除了間邊師傅,我們沒有得到任何祝福,接受最多的還是疑問的眼光。對此我並不想做出任何評論,因為我自己才是最困惑的那個。我們交往的原因非常簡單,回想起來更像是真心話大冒險,交往後也和交往前沒什麼兩樣,如果真要說兩人關係的改變帶來什麼不同,就是我開口叫武島還的時候,對方會願意多分幾秒鐘的注意力給我。就好像我在一家常去的店混出臉熟,店主養的貓咪多少會理我的招呼。

事實上,我這位新上任的女朋友倒把這個形容坐實了八九分。

簡單一點說,她是在很多年前被我打工的這家咖啡店老闆收留的小孩,住了這麼久,仍是身世成謎,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而且她天生缺乏勞動力,這麼多年仍舊沒學會泡一杯好喝的咖啡(這也使得我來應徵打工時,憑著三天就把工作上手的能力,得到老闆感動的雇用),唯二擅長的絕活是發呆與保冷。咖啡店的熟客都把她當作店裡的吉祥物。

所以當武島還被客人問到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她想了想,回答「阿川」兩字的時候,在場聽到對話的熟客全都驚呆了,紛紛將視線投到正在不遠處幫客人點餐的我身上。

問話的客人瞄了眼我,或許以為那傢伙是單戀,露出一臉為難,「這……阿還妳確定?」

武島還眼睛都沒眨一下,補充道:「他是我男朋友。」

「喀噹。」

我聽到身後某一桌傳來瓷杯摔在桌上的聲音,下意識回頭去看,看到好幾個傻眼的客人,還有面不改色回身從櫃檯俐落拎出抹布處理桌面的武島還。

於是我又轉過頭。

武島還雖然不會泡咖啡,閒雜事倒是做得很踏實──至少每個月唯一一天的上班時間她會認真工作,畢竟那攸關到這個月她有沒有足夠的薪水買果菜汁與剉冰。

所以當我實際參與剛才造成慌亂的話題,已經是十分鐘後了。

一個熟客拉住我,滿臉掩不住的好奇。

「阿川……你和阿還交往啦?」

我頓了頓,才點頭。嗯了一聲。

「我知道你剛和女朋友分手,但怎麼這麼想不開……」另一桌的客人說。

想不開……嗎?我聳聳肩,沒有正面回覆那位客人。事實上從我向武島還提議「要不要和我交往」至今,我也多次認為自己當時肯定想不開,我甚至幻想過我是當天酗酒來工作才會幹這種事,但幾天下來漸漸習慣這個事實後,又覺得沒想像中糟。或者說,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產生劇烈的改變:我的打工仍在持續,課業一切安好,社會和平,地球還沒毀滅。到現在,我已經平靜接受武島還是我女朋友的事實,暫時沒有分手的打算。

畢竟,這是我談過最不費心思的一場戀愛了。


雖然客人很少,但二十號還願意捧場的客人多半是連武島還也熟的老客人,關店前,幾乎每個客人都關心過一輪我們為什麼會交往,問話時臉上不是好奇,就是等著看好戲。

這也不怪他們,我在這之前有過幾個女朋友,交往最長的一兩個曾好幾次特意來店裡找過我,客人們大多看過。我交往的向來是甜美可愛的類型,她們和武島還有著極端的反差,體貼會說話,也常常笑,還會周到地感謝熟客們的捧場,以及他們平日對我的照顧。也因此,客人們多半會關心我們交往的情況,並在分手後替我感到惋惜,說:「明明感情很好,可惜了。」

可惜嗎?或許是吧。仔細想想,與前女友們在交往的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什麼問題。即便有小爭執,也不會演變成吵架,我們也幾乎不爭執。大部分時間都是很好的,就算花時間去回憶,我也沒辦法硬找出任何對方不好、不適合自己的地方。

所以問題或許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她們都很好,不好的是我。是我那無聊的小堅持,讓我從以前到現在每一場戀愛,都起步得甜蜜,經營得順利,最終狼狽地戰敗。

這些失敗的經驗讓我在那一天,對著唯一說出「正解」的武島還,脫口而出自己想都沒想過的請求。

我想起來了,自己當時是這麼想的:那和武島還試試,或許也沒什麼不好。

下午六點,照往常習慣整理過外場的桌椅,將打掃衛生的工作告一段落,我關掉用餐區的頂燈,走到櫃檯準備點帳時,就看到還沒換下制服的武島還,坐在一旁給客人等候的備用木椅上發呆。若是平時,這位踩著表定時間下班的小孩早該在五點半就會跑得不見人影,回二樓房間窩著當廢人,今天會出現在這裡還真不可思議。

我不自覺多看她兩眼,正好武島還也抬起頭看我。

武島還的長相不能算是好看的那種,也不討人喜歡。她髮色與瞳仁顏色都偏淡,又長年擺著一副顏面神經癱瘓的撲克臉;不愛說話,開口又死板得要命,從裡到外都實打實地不近人情。就連面對對她有養育之恩的老闆,她表現出的也只是聽話,話語依舊不帶任何溫度。

「阿川。」她喊我。

我本來要開收銀檯,聞聲又多看她兩眼。武島還直勾勾望著我,接著又說:「他們說,要對你好一點。」

她這麼說的時候,語氣仍是平緩得不帶抑揚頓挫,只差沒補句:「但我不是很在意。」我幾乎要這麼想,偏偏我根據這三年的相處經驗,我又知道她會坐在這裡等我,正是因為她把客人的話聽進去了。

「但我不知道怎麼做。」一會後她又說,這時我已經開始清點今天的帳目。可能是因為武島還就坐在旁邊,收銀機裡比平時少五成多的營業額顯得特別有真實感。每個月二十號是身為老闆兼咖啡師傅的間邊伊吾固定外出遠行的日子,在我來打工之前,二十號店裡只會有個用牛奶沖咖啡打發客人的吉祥物武島還,店根本等於沒開;有我在以後,開始會有比較多的客人願意在這天上門,我還記得,武島還第一次正眼看我,是我來店裡第三個月初的周末,那天間邊師傅特意把沒上班的武島還叫下來,指著我對她說,因為店裡來了我的關係,可以給武島還多一成的薪水,讓她當作零用錢。

應該是這個原因,那之後我要求武島還做事,她都會爽快地答應。

「……分你一罐果菜汁夠嗎?」

牆上的鐘面來到六點半,我剛算完帳,把大鈔和帳目表一起收進牛皮信封,鎖進休息室的櫃子抽屜又走出來,就聽到武島還冷不防這麼問。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知道她還在想客人那個「對我好一點」的實際做法。我失笑,想讓她停止這個話題,畢竟她那萬年淡定的面無表情已經出現一絲絲傷感。我當然不會認為她是為了「身為我女朋友,卻沒辦法想出一個好答案而感到失敗」,她百分百是在可惜那罐要「捐軀」的果菜汁。

我曾經實際看過她算自己薪水的場面,她算錢的單位是果菜汁(罐),據我所知,武島還上個月薪水是三十九罐果菜汁,但她的薪水實際支出還包含一些冰品的開銷,等於她每個月實際能夠喝的果菜汁可能只有二十罐不到,自然要把任何一罐讓給我,都會讓武島還感到滔天的心痛。

所以我阻止她心不甘情不願的捐獻。雖然我只有假日打工,但因為做下每月二十號請假過來幫老闆「顧小孩」的約定,照武島式薪水計算法,我的薪水能換兩百二十八罐果菜汁,與她相比也能算是一方霸主了。

「去換套休閒服吧。」我好笑地看著她,「我帶妳去吃冰。」

接著我就看到武島還雙眼放光(這只是誇飾),僅僅用三分鐘就完成上樓換衣服並下樓集合的動作。事實上,反而是進休息室換衣服的我讓她等了一會。當我走出去的時候,她臉上仍是我熟悉的漠然,卻隱隱約約散發出「你真慢」的焦慮感。她身上穿著亮橘子色的T恤與灰色寬版短褲,加上她沒化妝,臉又顯幼(事實上她好像大我一兩歲),看上去很像剛讀初中的臭小鬼。我拽著她同樣缺乏色素的手臂,她沒反抗,乖乖地走在我半步後面,跟著我出店門,又乖乖待在旁邊等我鎖門。我一時間覺得,我好像一個用食物成功釣起野生動物的狡猾獵人,而那隻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野獸,毫無懷疑,就這麼全心信任地跟著我走。

我把鑰匙收進口袋,重新去拉她的手,軟軟冰冰的,缺乏鍛鍊的身體捏著像塊滑溜的涼糕。武島還看了看我,垂頭跟著我走一會,才小小聲說:「阿川,你的手好熱。」

武島還很怕熱。這從她癡愛飲料冰品,沒事絕對不離開冷氣房(她在咖啡店二樓的房間)可見一般──雖然說的好像我親眼所見,事實上我沒去過二樓,關於武島還的冷氣房情報是某次間邊師傅在看電費帳單時不經意隨口說的。

不過她抱怨歸抱怨,當我下定決心,不能隨便放開極有可能走失兒童的手,她也只是瞥了我一眼,就放任我繼續抓著她手腕,安靜地走在我旁邊。

這時已經快晚上七點,自然不會有開著的冰店,我帶武島還去的是附近的便利商店。我讓她在冰櫃隨便選兩支冰棒時,她瞅了我好幾眼,才喜孜孜地研究冰櫃裡冰棒的種類──事實上她喜孜孜選冰棒的行為在路人看來,可能更像高深莫測點兵的將軍。

然後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我已經會分辨這個小面癱的細微情緒了。

結帳後我更是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小面癱是我女朋友了,我來便利商店買冰餵她的行為,或許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約會。

很不浪漫,但以結果來看,武島還很開心。



在我和武島還認識三年、交往滿半年沒多久發生一件大事,那就是間邊師傅要結婚了。既然結婚了,一直以來借住在老闆家的武島還處境就比較尷尬(她本人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正好我上大學,學校在外縣,準備在當地租套房子──最低要求是要有廚房,平時可以自己做飯;我大哥大姊想讓我住好一點,幫我挑了間寬敞的1LDK,簽約完還替我付掉第一年的房租。我看過房間,要塞兩張單人床完全不是問題──就問她要不要過來住。

問完我才想起她畢竟是女孩子,會不會嫌棄沒有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她深沉地考慮一會後,只問我會不會有冰箱和冷氣,並在我提出會不定時往冰箱裡塞果菜汁和其他飲料後,武島還就爽快地收拾包袱跟我走了,簡直讓人哭笑不得。間邊師傅那時看她的表情簡直就是個擔憂的老爸。要是有路人只知道這家人要辦喜事,看到這場面,說不定會以為要結婚的是武島還吧。

不過間邊師傅倒是很放心我,從頭到尾只說了句「要好好照顧她」,我點頭答應,回頭幫武島還把她為數不多的行李搬上我大哥的車。看著她自然而然和我一起坐在後座時,我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動,就好像我要把一隻怕熱的北極熊帶回家養了。她身上充滿野生的勁,但她願意親近我,像隻還在慢慢從周圍大人學習生活的幼崽。

我當時只想著我要好好照顧她,至少到我們分手前,我都會把她養得好好的。

奇妙的是,我腦中同時一直有個想法,認為這段關係肯定也會在某一天無疾而終,卻沒辦法想像那天具體會是什麼時候。


畢竟已經沒有咖啡店的工作,開學後我在大學附近又重新找了幾份打工,主要以餐飲服務業為主,打工時間佔滿我大部分的周末與空堂,加上這附近有些店家配合大學生作息會開到晚上八點,我也就工作到那時候才回家,想多存一些錢下來應付平日開銷,都讓大哥大姊墊了房租,生活費就不想再和家裡拿。另一方面,武島還則進入全天候宅在家裡的廢人生活,她對這個家唯一的貢獻是知道冷氣電費對一個學生算是很高的支出時,同意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利用在客廳地板打滾降溫取代開空調。

後來網路上流行起一首曲調很輕快的歌,換作我與武島還的版本,歌名可以叫做「每次回家都看到女友在裝死」。而她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她這隻北極熊忍受不了人類社會的高溫,但我又不肯讓她開冷氣去殘害同類(順便省電費)的緣故。

我們家開冷氣的標準是室溫超過三十度。一般人大概不能想像聽到這條規定時武島還的臉上有多絕望。雖然她的絕望或生無可戀,在顏面神經癱瘓的影響下都變化不大。

為了討好她,我會在夏天搬著一箱又一箱果菜汁回家,看著她一罐罐神聖地擺進家裡的冰箱,並在全部完成後抱著緊閉的冰箱門,有如信徒般虔誠膜拜,嘴中唸唸有詞,希望冰箱速速冰鎮她的「MP藥水」,好讓她拿出來恢復體力。

她的怕熱,讓我去到每個冷氣特別強的公共場所都會想起她。

這反映在我每次上超市買菜都會帶著她,又或者難得沒有排班的周末會帶武島還去逛百貨公司。那些時候她身上會穿著我替她挑的洋裝,拉著我的衣角,漫不經心走在我旁邊。她從來沒讓我替她添購任何女孩子喜歡的東西,開口的時候不是渴了就是餓了,光是走在冷氣房裡已經讓她心滿意足,那就是她來逛街的一切。我有時候會反過來想幫她買衣服,我一直沒有和她說我每次看到六樓童裝部門某個假人那身毛茸茸的白色冬裝,都會有買下來套到她身上的衝動,那會讓她更像一隻誤闖人類世界的小北極熊。可惜這隻小北極熊很不配合,她身上沒有毛卻和北極熊一樣防寒,除非我們哪天要去極地旅行,否則那些保暖的衣服可能會讓她熱到哭出來。

想像到這裡,我就乾脆放棄了裝扮她的念頭。


由於武島還的深居淺出,我的大學死黨們很多雖然聽過她的大名、也看過她的照片,卻很少看過她本人。我自己覺得她是野生動物,也幾乎不把她往人多的地方帶,總怕她不自在。武島還的獨立渾然天成,她一個人生活也許會把自己餓死;但若是保證她的食衣住行,她就算得自己一個待著一百一千年,也不會提出任何異議。她對周遭一向不關心。

我大學裡唯一幾次帶武島還一起出席聚會,其中有一半是卡拉OK。有附小吃吧,讓武島還可以飲料無限暢飲的那種。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只有這個原因了,她會很積極地陪我出席,從頭到尾不點一首歌,位子前擺著三四個塑膠杯,多次來回飲料機與包廂之間,不亦樂乎。如果不是站在飲料機前面不停續杯不符合禮貌,她可能會比較願意待在那裡而不回到包廂也說不定。她根本不關心誰在唱歌,從頭到尾都低頭看飲料杯。

只有一次她抬起頭,那時候麥克風在我手上。我沒背歌詞,當時我正專心在看螢幕,猛地被坐在旁邊的朋友推了一下,我不耐煩瞥他一眼,才注意到他們都在朝我擠眉弄眼,於是我忽然回過頭,就對上武島還仰望我的模樣。我頓時忘了還要唱歌,只記得傻傻看著她。

朋友們都在偷笑,但我沒管他們。後來還是有些困惑為什麼我要和她對視的武島還拉拉我的袖子,指著麥克風問,「不唱了?」我才又把注意力轉回螢幕上。

武島還倚著我,聽完我唱了一首,象徵性地跟著旁邊的人拍了兩下手,就立刻又低頭喝她的飲料。我把麥克風交出去,聽著朋友們在笑,一直到他們接著去唱下去,我才緩緩按上左胸,感受此刻仍然劇烈跳動的心臟。



大三那年家裡房間那兩張單人床終於並成一張,像是加大版的雙人床。第一次抱武島還的時候我小心翼翼,還事前查了很多資料。我不能要求一隻北極熊理解這些資訊,只能自己埋頭用功,同時旁敲側擊地詢問朋友。交往三年多才出手這件事讓他們驚呆了,之後有好幾個禮拜都要用這件事取笑我,讓我非常後悔為什麼不堅持自立自強。幸好他們損歸損,幾個人依舊集資替我買了該準備的所有用品(份量還挺足),說是兄弟們送我的新婚禮物。我沒有跟他們客氣,當作是他們聽笑話的費用,大方收下了。我看著還笑沒完的友人們,腦中一閃而逝婚禮邀請的名單。

我在武島還之前也有過幾個女朋友,只是所有前女友加起來的時間還沒一個武島還長。當時雖然也會拉手接吻,但都沒有發展到最後一步,之後就負氣找武島還交往。與武島還交往的最初我沒想太多,習慣與她的生活卻大抵不離吃飯吃冰吹冷氣,我把她當寵物養,武島還也甘願做我乾女兒,加上工作忙,就沒空去思考那方面的事。當然,剛交往的時候我不是沒想過會不會發展到那地步,當時總覺得沒可能,不像現在,我看著武島還,就覺得可以親親抱抱她,她也願意蹭在我身邊,不管我的體溫和她怕熱的本能是否有所牴觸。

第一次抱著武島還在早晨陽光醒來的時候,只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我從床上坐起時武島還也跟著醒了──她總是很容易醒──揉揉眼睛,身體一軟又靠到我身上,半瞇著眼,還一副迷糊的模樣。我忍不住心情很好地彈了彈她的鼻尖,她沒吭聲,又眨了眨眼。

那天早餐我給她打了一壺現榨的果菜汁,她坐在桌邊捧著玻璃杯小口小口喝著,桌子下的兩條嫩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看起來心情很好。我拍拍她的頭,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和她說聲,準備出門上課。

「路上小心。」

我正要打開大門時,她捧著玻璃杯,從廚房探出一個頭來。我咧嘴一笑,拋個飛吻給她,可惜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又和玻璃杯一起縮回廚房去了。


大三下學期課業開始忙碌,我連打工都辭了幾份,一邊準備論文一邊提前準備面試練習,又和幾個朋友一起報名好幾個比較感興趣的說明會。

我能照顧武島還的時間變少了。

幸好她向來是個自得其樂的人,我只要在週末夜裡往冰箱裡準備好果菜汁和冰,她在家裡的表現也沒有太大的不同。我還是每次回家都要先檢查過客廳一輪,以免不小心踩到又縮在哪個角落降溫的她。

因為太過放心,當我察覺到武島還半夜會失眠醒過來,已經是一段時間後了。她失眠的時候我通常都睡得模糊,只有幾次沒這麼累,注意到她在半夜滾動,冰涼的手掌軟軟地在我臉上摸了一陣──主要是眼睛下面,我在想大概是我這陣子黑眼圈很重──最後像隻八爪章魚一樣纏在我身前,還蹭了好一陣。可惜我實在太累了,就算她無意識點火我也燒不起來,只能朦朦朧朧摸摸她的頭,眼一瞇又睡死過去。

幸虧一切努力都是有代價的,我在大四上就取得一間公司的內定,論文也差不多寫了七八成,到畢業之前的時間多了些餘裕,我就把聖誕夜騰出來,和武島還說想帶她出去玩。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緣故,她點頭點得很快,我沒花什麼工夫就把這萬年蝸居的傢伙給帶出門。和她一起站在外頭時還覺得特別不真實,街道上四處是綠配紅的裝飾物,閃耀的七彩燈泡,與掛在樹上的暖黃小燈相互輝映,讓冬日的夜晚充滿過節的溫度。我興奮地抓緊武島還的手掌,好半晌後感受到她小力地回握。

到了下半夜,氣溫下降得很快,已經有些商店準備打烊,但路上地形人仍是比平常多上許多。我牽著武島還的手,另一手用手套去摀凍得通紅的鼻子。和北極來的武島還不一樣,她身上只穿著一套長袖長褲的冬裝加風衣外套,看上去淡定威風,在寒夜裡屹立不搖;我則像顆沒出息的毛球,穿得厚厚一層,還捆著彩帶般的鮮豔圍巾,整顆頭罩著一頂毛帽。遠看大概很像被認真裝飾的巨大雪人。由於反差太大,有些路人經過我們總會多看兩眼。

沒多久我就開始打噴嚏。我心想我這是燃燒生命在過節,身旁的武島還倒對那些節日裝飾毫無興趣,完全保持她平時逛百貨公司,目不斜視只管涼的調調。

也因此,聽到身邊傳來「阿川,沒事?」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幻聽。

武島還又叫了我兩次,最後拉拉我們牽在一起的手,我才帶著臉茫然轉頭去看她。

她很專注地看著我,臉上掛著關心等級的面癱。她在擔心我的身體。

由於她平時除了生理需求(主要是肚子餓口渴和想睡覺)很少說話,我又花了一點時間才真正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沒辦法,我雖然下意識會去分析她臉上的表情,但那些對應但制式化,導致她的表情不能對應到餓了渴了想睡了,我就對不上了。

幸好她絲毫不關心我失禮的腦內活動。

她只是在關心我。

這很難得,讓我有一瞬間恍惚,像是收到聖誕節禮物。

「阿川,」她嚴肅地抓住我的手,然後在我以為她要接「我想喝果菜汁」時,她又說:「我們回家,你需要休息。」

天知道我當下超想打回老家跟他們說:這簡直比中樂透還開心。



我出社會的第一年,同時也是我們認識的第五年,我與武島還這不知何時走向安定結構的關係,第一次出現動搖。那段時間裡我多次恍惚想起我們交往第一年的事,我想起我是如何隨口要求她當我女朋友,她是如何猶豫五秒後答應我,我們又是如何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開始交往。當時除了我與武島還認識那家咖啡店的老闆一人排除眾議對我們交往送上祝福,剩下的人包含我都覺得這關係遲早要完。(至於武島還,我到前陣子都摸不透她對此的態度,決定把她那一票當成無效值排除。)

說是動搖,真正動搖的只有我一個人。那是在我們交往五周年前幾天,我媽一通電話打來,問我和武島還什麼時候要結婚。我原本正和她聊著別件事,突然提及婚事,我先是想起要和大學那票損友挖些「真正的結婚禮金」,同時視線往武島還身上飄。我媽講電話都很大聲,武島還雖然人無長才只會坐吃山空,但擁有大部分野獸的直覺,比如說她只要有一丁點動靜就會從睡眠中醒來,她那會又坐得離我很近,肯定能聽到我媽的聲音。

然而她毫無反應。

甚至在我有點生氣,和我媽說我們暫時沒有要結婚,掛電話又向她重複一次的時候,她也只是事不關己地抱著她的果菜汁,低低應了聲。

之後她轉過頭,語氣非常冷淡:「那一點也不重要啊。」


我簡直氣得不想理她,可是和她生悶氣只是自找罪受,就像到了晚餐時間我還是乖乖替她做晚飯,晚上睡覺也乖乖讓她抱,毫無半分在吵架時該有的骨氣。

我後來那幾天一直在想,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我想了很多,有時候會想起我最初只打算隨便和她過一段時間的決定,有時候又會記起這麼多年來,雖然從來沒說,但我早就有心理準備要和她過一輩子。接著我又想,我一次都沒說過喜歡她──我算是喜歡她嗎?──說不定我只是想找個能容忍我自尊的人,而這個人正好也是我能忍受的。武島還就是這樣的存在。她不介意我喜不喜歡她,正如我從沒想過她喜不喜歡我。

當然仔細回憶的話,武島還不是沒對我說過喜歡,但那就跟「你會做果菜汁你好棒」是一個意思,我不會把它當成真正的告白。如果真能算,那還真是市面上最平舖直敘又枯燥的一款。我為只值得這種半調子也稱不上的告白的自己傷心。也為了武島還不要我的告白而傷心。

我忽然覺得,就算當初豢養她的人不是我,對她的人生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真正會覺得天壤地別的只有我,至少五年前的我絕對不能想像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了即將失去的關係而傷感,卻無能為力。

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向對方承諾過什麼。


用一如既往的生活悄悄打發掉在一起的第五周年,洗過澡,想拿點涼的東西喝而打開冰箱,我送給武島還的那箱果菜汁已經整箱在冰箱冷藏庫裡整齊排列,像是橘子國的行軍隊伍,一打開冰箱就能看到他們的英姿。我從夾層裡拿出看起來勢力單薄的罐裝啤酒,就坐在餐桌邊,一邊瞪著冰箱一邊喝酒。我當然沒有要藉酒消愁的意思,洗完澡後一罐生啤是很不錯的享受,就和武島還喝著補充她MP的果菜汁意思是一樣的。

我睡前只打算喝這麼一罐,弄得滿身酒味讓武島還想滾到床的邊緣睡覺這種事,我還是極力避免的。能在睡覺時抱抱她,也算我這陣子最好的安慰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日子太特殊,等我真正躺上床,卻絲毫不見睡意。我朝已經乖乖閉上眼睛睡覺的武島還側躺著,注視著她的臉,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漸均勻,終於在我身邊熟睡。

窗簾沒有拉緊,來自不遠處路燈的暖黃光芒打在武島還臉頰上,讓那白嫩的臉頰看起來吹彈可破,眨眼之間像雪一樣隨時會融化消失。

妳總有一天也會從我身邊消失嗎?

我突然就真的睡不著了。我只能竭盡全力地把她安穩的模樣記在腦海,又擔心這樣執著的確認有絲毫吵醒她的可能。我想要給她一個安穩的家,卻害怕她不要。

煩惱了很久,時間也過了午夜。我明天要上班,真的不睡覺不行了。這幾天因為想著我們兩人的事情我本來就一直很累,沒想到連躺在她身邊這件事,也逐漸失去能安撫我的安全感。我沒辦法想著她在這裡,看著她,只會一直想到她那句劃過心臟表面的鋒利話語,痛到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我又是真的疲累,直到腦力都支撐不住,這些胡思亂想才全被睡眠吞噬。可能還是睡得不好,剛睡著那一段我一直夢到武島還站在雪地上,一開始是她,後來又是隻小小的北極熊,站在丘陵那端,像是隨時要走,最後又回頭看我一眼。

我張開口,想跟她說「別走」,可是喉嚨發不出聲音。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她似乎見我沒說話,終於轉頭要走了。我想跨步去追她,腳步又笨重得不行,我覺得我一步都邁不出去,但我一直試圖要走。最後我好像終於走了起來,把雪踩得像柏油路一樣輕快,我朝前方飛奔,才發現,我再也找不到她翻過去的那個小山丘了。

我找不到她,這讓我喪氣萬分。


後來睡醒之前我又夢到好幾個無關的夢境。有幾個我記得比較清楚,我和武島還都躺在床上,她柔軟的淡色髮絲纏繞在我的臂彎,整個人蜷曲在我身旁,我看著她,想著她回來了,她睜開眼睛,向我說早安。

然後鬧鈴就響了。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所以我的手機就這樣多唱半分鐘的歌。我終於醒了,把手機按掉,瞅著從來沒理會過我鬧鐘的武島還,一兩分鐘後才意猶未盡地下床。該準備出門了,但我站定在床邊,停頓幾秒又轉過身,在武島還額頭上留下輕飄飄一個吻,幫她把棉被重新拉好。

這麼大動作我當然沒想過能完全不吵到她,所以當那雙淡淡的眼珠子望向我的時候,我只是彎了彎嘴角,對她笑了。她看了我好一會,終於吐出一句:早安,阿川。

我回了她早,她沉默,又含糊地問:「要出門了?」

「待會。」

她小小聲「噢」的一聲。我應該要去做其他事,但我還是站在有她在的床邊,看她像隻睡醒的小動物在被窩磨蹭,而後那毫無雜質的視線對上我的眼睛。

專注得像在凝望天際的流星。

「我想要和阿川一直一直在一起,不行?」

我陷入死寂。她的話語穿過耳膜,凌駕我的意識,我一時之間沒有會意過來,卻也很快地恢復思考,懂得她要告訴我的話。我心中苦悶的冰河全被這句話給融化,化作涓涓春泉,柔軟得能灌溉世界萬物。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了,而我很糗地發現自己有些哽咽。

我摸了摸她微燙的臉頰,好半晌才低低罵了句笨蛋。

我的小北極熊早就替自己掛上寫有我名字的名牌。






END
給阿川一個對阿還死心塌地的小劇場:
結婚後第一次帶著武島還回家參加新年聚會。聚會上三井家大哥大姊拉著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弟妹和家裡小孩們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並要求需要大冒險的武島還從自己么弟他最討厭的暱稱「音音」、「阿音」中選一個叫他,不完成要罰酒。
武島還想也沒想就伸手去拿酒。
大哥大姊問她為什麼拒絕得這麼果斷。
武島還:「因為阿川不喜歡。」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三井川音:……我老婆什麼時候這麼有出息了?

今天寫完《季節性失眠》的心得就特別想寫川還,本來只是想簡單寫個剛交往時期的故事,沒想到阿川說故事一把小能手,自己一口氣把戲串到《季節性失眠》結尾,真的非常可以。
就是篇放閃文,寫完再次覺得我對阿還特別好啊,給了這個一個可靠又會照顧人的老公,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份。
事隔四年再次寫這對還是寫得很順一路寫到大半夜,只能說阿川真好真棒真值得嫁(比心)
本來是打算等今年阿還生日才寫的,只能說感謝同事從國外帶回的北極熊童書讓我開了個腦洞XDD

留言

  1. 因為在論壇的後記提到自己寫BG和BL差不多,所以開噗來說一下如果是阿還性轉的場合,會變成真田X阿川的配置(笑),阿川……阿川就是被掰彎之後會躺在下面的類型(阿川:Excuse me我是直的)
    ※寫BG和BL的模式不會有差,但這並不是平時把受當女性描寫的意思。廣義而言(?)我通常都把BL寫成好兄弟感情好,真的談戀愛的部分反而比較少(個人樂趣)

    真田哥哥會比阿還還認真一點,但好感度比較難往愛情方面升,阿川也是……謝謝他們可能會同居十年還是普通的好兄弟
    比如說阿還還是因為咖啡店老闆說女孩子自己不要隨便出門才變阿宅,如果是真田哥哥大冬天一定會在街道上成為「我想站在冷風中」的犀利哥,直到被警察杯杯趕回家,阿川也會習慣自己室友大冬天找不到人深夜才會回家的形式
    兩人相處大概也會隔著距離,比起北極熊幼崽,真田哥哥應該會像雪原狼那類,稍微有一點點自保攻擊性&領域性。他也不會像阿還還理所當然向阿川索討果菜汁,他……他會出門打工換果菜汁(阿還還真廢)

    寫完這篇,更加感受到阿還還的生存環境不同會導致她神經質度的不同。確實,如果今天不是阿川,當初是其他人要撿武島還回家,只要好感度破10就有機會做到。她在最初的設定本來就是誰跟我好我就跟誰回家的類型。不過如果不是阿川,比如說是泡茶好了,阿還還的進化就會產生分歧,在阿川這裡是被豢養的野生動物線,進化成北極熊;在泡茶那邊就是神經病+神經病=兩個神經病,會進化成俊雄。簡直是質量的極端差異XDDD

    阿川:一個大寫的心疼

    如果VIP裡有阿川,我想應該是泡茶的助理。在經紀人抱怨助理幹嘛找男的徒增話題可能時,泡茶毫不在意:老娘就是要一個會煮飯做家事顧家的助理
    經紀人:你說的那是幫傭
    後來因為真的成為幫傭(…)會到泡茶家,和武島還變熟,之後成功把武島俊雄逆進化再重新進化成武島北極熊,堪稱最加老媽,阿川你可以的(鼓勵的眼神)

    ~Plurk よ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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